每次的意外总发生在真正颁奖环节,曾经有自媒体博主轻蔑嘲讽,“彩排是应该搞,但更应该先让提名人都预先把感言写好、审查一遍。”
谷非雨对彩排的态度就属于意见很大的那一种。
屏幕上的电影被暂停了,见姜换没反应,谷非雨还维持刚刚似笑非笑的表情,往姜换那边坐了下,说:“那个视频是不是真的?”
“真的。”姜换说。
“你男朋友?”
“嗯。”
闻言后,谷非雨神情并未发生变化,显然已经知道了正确答案所以瞒着他没有意义。略一思忖,他又问:“所以你们现在分手了么?”
姜换回答不了。
他也不知道现在算什么,他没有跟喻遐彩排过。但最后的效果来看,好像喻遐单方面地以为他在说分手所以从提名公布开始就没再与他有任何联系。
长久沉默,谷非雨唇边的笑意渐渐地淡了,又恢复成阴郁。
“换成别人,真分手的话恐怕这会儿都以‘前男友’身份出来当网红了,这年头流量才变现最快,有钱不赚是傻子。”谷非雨的语速快,若有所思地说着时天然有股阴阳怪气的腔调,“姜换,他够喜欢你的,居然都能闭嘴到现在啊。”
“你闭嘴。”姜换冷道。
谷非雨眉梢一挑,配合地重新安静了下来,刷着手机屏幕,似乎在找新的乐子。
过了会儿,就在姜换的困意再次侵袭他的时候,谷非雨懒散的坐姿突然端正。他喊了声“姜换”,没等对方有任何反应,径直说下去。
“姓喻,东河大学的学生,今年刚保研,父亲在东河市康复医院疗养。”谷非雨准确无误地道出喻遐的信息,“你没和他分手对么?”
那些字句像一盆冷水,在寒冬腊月对他兜头浇下。
姜换蓦地起身,全然不顾动作掀翻了茶几上两个杯子,碎裂声清脆,犹如在他心里立刻也划开无数条血痕。
他眼里写满不可思议,谷非雨亮出手机屏幕:“有几个做自媒体的不知道怎么找上了你的男朋友,今天跑去医院里闹,结果有人报警,好像出什么意外了——”
小小屏幕上的图片只来得及一扫而过。
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姜换一眼发现熟悉的侧影。
他像短暂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动的能力,手脚冰凉,拿出手机时第一下直接把东西摔在了地上,屏幕碎开蛛网似的裂痕,划破了两根手指。
血珠渗出时,姜换才因为细小痛感倒抽一口凉气,彻底找回了呼吸节奏。
他从不知道颤抖能让人浑身僵直。
一串数字,没有存进通讯录里但早就记得了,姜换按下他,背过身去面对白茫茫的休息室墙壁,所有的思绪也统统被按下删除,毫无知觉待会儿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嘟——嘟——”
持续近半分钟,在自动转移呼叫前一秒被接起来。
“喂?您好。”
姜换一愣。
清亮男声很好听,很冷静,但并不是喻遐。
他一直不开口,男声压着耐心又问了一次:“喂?请问您找谁?”
“我……”姜换声音沙哑,“找喻遐。”
“不好意思,您打错了。”
男声说完后干净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忙音萦绕,迟迟不肯消散,姜换迷茫地抬起头,对上一片洁白无瑕的墙。
“怎么了?”谷非雨在身后问,“电话打不通?”
姜换摇了摇头,一句“他可能换了号码”正要说出口,又猛地像被什么东西敲击太阳穴,嗡嗡声后,藏着一个强烈直觉的暗示。
为什么喻遐会换电话号?
他自认已经没有打乱喻遐的正常生活,除非不堪其扰,当代社会换掉手机号的后续麻烦能抵消大部分冲动决定……
媒体,那些讨厌的没有道德底线的自媒体。
电光石火间,有个决定已经做下。
姜换抓起挂在墙上的自己的外套走向门口,谷非雨没拦他,提醒道:“待会儿他们就来接人了,你打算去哪儿?”
“东河。”姜换说着,握在把手上的动作迟迟没有往下压。
他停顿半晌,又走回了房间内,站定在谷非雨面前。
“请你帮我一个忙。”
谷非雨靠着沙发,没有任何要答应的意思,他对这个忙的内容一点兴趣都无,眼皮不抬地说:“我没有必要帮你。”
态度明确,所以姜换也不过多纠缠,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出门,在走廊迎面撞上了正往化妆室去的张安妮。
姜换还没开口说什么,被这段日子关于他的种种消息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张安妮见他神色匆匆,率先拉响了警报。
“你要去哪儿?!”
“安妮姐,借我一辆车。”姜换说,“去东河一趟。”
某两个字听在张安妮耳中震撼效果不亚于核爆,她低头揉着太阳穴,一双没休息好的黑眼圈显得憔悴:“我大概出现幻觉了……你这时候去什么东河,你要彩排,明天就是正式的颁奖礼——”
她猛地抬起头:“你真要去东河?!”
“嗯。”姜换说,“所以借我车吧,现在来不及买机票了。”
张安妮包里就有车钥匙,她自己的马坎,此时此刻停在华夏大剧院的工作人员车库里。她无声地和姜换对视,但姜换避开了她的审问,像很没有时间再等她拒绝一样,轻轻挨着她的肩膀把张安妮往走廊一侧推。
就像说,“算了,知道你为难。”
“……姜换,你等等!”
张安妮简直要疯了,可姜换的表情、决心都让她不能小觑。
她不是不知道姜换打算找谁,也明白这时离开华夏大剧院、离开虹市意味着什么。经纪人的职责迫使她维持理智的一面,做好最坏打算,但张安妮眼前闪烁着的恐怖场景却不是来自以后。
酒店房间,浴缸,满满一池红色的水。
触目惊心的噩梦她不想经历第二次。
她希望姜换好。
张安妮摸出车钥匙,快走两步,把它塞进姜换掌心。
“车位号A176,你小心点儿开!“
拿了钥匙,姜换紧紧地攥着它,没有不管不顾地离开。
他面对张安妮,用力按了下钥匙侧面的皮革,状似有话要说。
张安妮疑惑地皱起眉:“怎么,你还不走?”
“安妮姐,金橄榄的结果早就出来了,我在不在这儿,明天都不会改变。”姜换放下他执着过的不值钱的期待,语调是一如既往缓慢沉静的,“或许你说得对,我能提名就很不容易。可能未来我还会继续拍电影得到更多的电影奖、电影节提名,也可能从明天往后一个都没有了,但这都无法确定。”
张安妮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眼眶倏忽红了一大圈。
“我只知道喻遐是现在,他此时此刻就在东河,他很痛苦。
“而之前造成他的痛苦的人是我——无论有没有故意,想没想过昨晚选择会演变成如今的样子,我都难辞其咎。
“你看到新闻了吗?那些自媒体追到了他的学校、家人,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如果今天不去见他,从现在起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姜换说:“这个决定你可以看作我是为了自己。”
“我爱他。”
“因为我爱他。”
第55章 东河没有缅桂花
虹市距离东河不足300公里,姜换在市区内堵了一个多小时驶入高速。北边,春分日的太阳从厚得层层叠叠的阴云中切割开锋利的一道光。
白色保时捷直压着超速的边缘飞快往前,车内,广播和音响都没开,一片压抑的寂静。
轻微的发动机声好似从遥远处传来,姜换直盯着前路,车道白线断断续续地相连,他在一瞬间,灵魂挣脱躯壳,让他无理由地想起前不久他和姜凯婷的通话。
持续5分钟,但已经是时隔近六年以后他们聊过最长的一次了。
姜凯婷拨通他新换的手机号码时,姜换正处于与喻遐要联系不联系的阶段,没断得那么干净,但始终隔着一层,两个人都说不清楚于是聊什么都突兀又尴尬。他那天忙,没看来电显示,接起来才听见那头有点犹豫的“hello”。
姜换是北方陆地漂泊而来的弃儿,小时候不知怎么跟随父母到了星岛又迅速被丢掉,从进了福利院以后他才开始学说话。
因为种种际会,姜换学星岛片区的方言学得很慢,于是姜凯婷领养他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沟通的语言都是蹩脚普通话。但姜凯婷身为原住民,普通话实在口音浓重,随着姜换年岁渐长,交流又成了用英文。
时隔多年,电话线那边姜凯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陌生。
她问姜换的语气堪称小心。
“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
“手伤在雨天还会痛吗?”
“小时候的不痛了,前年的还会痛。”
姜凯婷听到他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一道疤后沉默许久,那时她拒绝和姜换见面,还没有原谅养子莫名其妙变成不可饶恕的同性恋。现在再问,怎么样都显得她是唯利是图,看姜换越走越好,下一句就要开口讨钱。
她不愿意先开口,姜换当时心情不好,便想着早点结束先提起对话:“许为水把我电话号码给你,一定也告诉你我现在赚得到钱了。”
“我没找你要钱。”姜凯婷说,语气却透出一丝窘迫。
这点尴尬没逃过姜换的耳朵,他冷了声音,腔调却很自如地应对:“要多少都可以,因为现在你没有工作,赡养你是我的义务。”
姜凯婷为难地笑了一声:“上次安妮汇过来的还有很多,真的不用。”
“那你找我干什么?”姜换顿了顿,说,“明白了,你看见新闻,想来问我是不是真的,对么?你觉得我还不想回头是岸,执迷不悟地喜欢男人,背叛了你和主。”
姜凯婷:“所以,是真的。”
她一直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信仰教年轻的她向善,做好事,她把自己决定领养姜换归结于主的指引。
想改变她很难,姜凯婷生于七零年代,经历过这座小小岛屿一次又一次的翻天覆地。精神力量给了她支撑,而她对那些年轻人看似荒谬的经文深信不疑。
“真的。”姜换说,“我不知悔改。”
闻言,姜凯婷一下子变得肃穆:“阿换,我会为你祈祷的,就从今天开始……男女的形象是主造的,有责任回应主,生活方式必归于主的旨意中……同性恋违反自然律和婚姻律,这绝不是自由问题,主会降下惩罚!”
“那么你的主就不是仁慈的主。”姜换毫不客气地说,“我不需要它给我自由。”
姜凯婷忧心忡忡地说:“你会下地狱的,阿换——”
“早就在地狱中了。”姜换打断她,“从你劝我跟着许为水拍电影开始,十年,没有自我,没有生活常识,被不属于我的人生折磨。”
“但是现在……”
“为什么我突然会选择解脱,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姜换说,“我没有信仰,但并不是因为喜欢男人,我们走了不同的路……你不认同,那么至少该试着理解我,但你从没想过这么做,就觉得这是罪孽。”
姜凯婷叹着气。
他那时坐在平京初春的漫天黄沙下,玻璃挡不住窒息般的绝望。
不停地神经质地抚摸左手腕的疤,残缺的皮肤之下,似乎有当日还没有脱落的血痂再一次地被点燃,随后在他身体里开始沸腾。
“妈妈,你的主在二十多年前救了我们一次,我曾祷告过,但你在选择过奢华生活进出赌场的那一天就决定抛弃它了。”姜换对着虚空,好似从灰黄的天幕里看见姜凯婷的样子,“祷告的时候,我感激的是曾经的你,不是主。”
“我不信你的主,也不回头。”
仿佛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保时捷如同一道白色闪电滚入阴云的影子。
他不回头。
他要向爱的人身边去。
进入东河市内恰逢晚高峰,姜换开了快6个小时的车,眼睛干涩,精神却越来越兴奋。他开着导航,找那个熟稔于心的地址。
落虹小区外,主干道边的香樟树在寒潮中经受了长达数日的狂风,树枝半秃不秃,稀疏细小的叶片挂在前端,入夜后,初春湿润的露水稍沾上去,它们就像承受不住一点空气以外的重量,柔柔弱弱地坠向泥土。
一片树叶跌落在挡风玻璃上,姜换拿着手机,沉入黑暗,再次拨打那个号码。
这次通话音没持续太久,响到第五声时被接起,但仍然是上一回的很好听的男声,用客气又疏远的语调问:“您好,请问是谁?”
“我找喻遐。”姜换说。
男声滴水不漏地答:“不好意思,您打错了。”
“请把喻遐的电话告诉我。”姜换对他的抗拒置若罔闻,不容怀疑的口吻,在男人继续装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时候直接报了姓名。
“我是姜换,来东河找喻遐。”他说得平淡,眼睛望向几十米外的旧小区大门。
那边沉默许久,男声似乎移开听筒和旁边的人对话,但盖住了麦克风所以姜换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只安静地等。
过了会儿,那人重新对他说:“我怎么相信你不是那些缺德记者扮的?”
“落虹小区1栋2单元401号。”
“门牌号不代表什么。”
“进门右手边的隔断柜子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放了缅桂花的标本。”姜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送喻遐的,在临水镇,7月14号。”
东河没有缅桂花。
他从第一次到喻遐家就看见了。
那时他还不相信有一个人可以如此爱自己,但已经看见喻遐把那朵花带着,一点边缘都没弄破,行过了从临水镇到东河的二千三百公里。
电话对面的沉默这一次并未持续太长。
男声说:“他不想见到你。”
姜换很少执拗于什么,他更擅长随意地面对一切变化。
但今天不一样。
“我想见他。”姜换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放松不了,手背绷出青筋,他几乎失去了前面的一切冷静和游刃有余,“不管你是谁,麻烦转告喻遐我有话对他说,和他想的不一定是一回事——他以前对着我什么都敢说,为什么现在不肯见面?”
对面的男人径直挂断电话,姜换再打过去,无论多少次都成了“正在通话中”。
车窗外,22点,落虹小区值班室的灯熄灭了。
街灯笼罩着二十年前的门牌号,一点幽深的蓝,成了夜色中千禧年淡去的色彩。
姜换很清楚,他和喻遐就在这里被拍过。
现在更多消息从哪儿漏出去的他们还没有任何头绪,他应该避开这些“嫌疑场所”,谨防有不信邪的记者、自媒体人在这儿蹲点。
可姜换心一横打开车门,他要去单元楼下确认喻遐在不在家。
手机震动,掌心像触到了潮水的第一次翻涌。
屏幕上,背过无数次的电话号码后跟着短信内容,一个简单的地址:烟霞路198号。
最后附言道:“就说找乔老师。”
地址离喻遐家不算很远,也是个颇有年代的居民小区,但门卫的警惕性比落虹小区的要高得多。登记车牌号,又问他找谁的。
“我找乔老师。”姜换依言答。
门卫将信将疑地放他进去,目送车子远去后才回到了保安室内。
树丛掩映,加之灯光晦暗不明难以分辨行车道和人行道,姜换索性找了个车位停好保时捷。他下车时看见张安妮发给自己的信息,询问第二天是否还赶得回去,为了让她放心,姜换说“尽量”。
但他们都明白这句“尽量”是敷衍,姜换回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循着居民楼门牌一个一个地找,似乎过去很久,又或者因为难以辨别导致时间变慢,姜换终于找到短信的地址时,距离他下车也仅仅只有15分钟。
夜已经深了,姜换抬起头,眼前的楼栋像一尊寂静的石像伫立在苍穹之下。
只剩一楼右侧还亮着灯。
他走过去,每一步都像在往地心沉没,拉拽着,让他迟缓地继续犹豫。姜换莫名有了类似近乡情怯的羞愧——他还没想好,时隔一个多月再见喻遐,他们还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喻遐的心情不好,他该怎么对喻遐说第一句话。
但这些犹豫和羞愧都在看见那道虚掩的防盗门时一触即溃。
姜换掐了掐不受控战栗的手,按下门把。
客厅里坐着一个不算年轻的女人,听见声响,站起身看向玄关处。她盘着头发,一身衣服很整齐,像随时都要出门。
“你是姜换对吗?”女人温柔地对姜换笑了笑,“我是乔小蝶,喻遐的毕业设计导师。”
姜换无力地欲言又止,皱起眉。
“喻遐在卧室里休息了。”乔小蝶提起自己的包,跟没事人似的走到玄关处换了皮鞋,“你来这里陪他,那我就先走了——这边随便住,就当是自己家。”
她没有要姜换解释什么,说完这些,真的直接离开了。
偌大房间,桂花香淡淡地蔓延开,属于秋天的味道在这个春夜不合时宜,却恰到好处地安抚了姜换无处放置的焦躁。
只有一个卧室紧闭着门,姜换站在前面,想象薄薄一层门板隔开的是错失的时间。
两声轻响,回荡在空旷的夜里。
开门时木头摩擦过瓷砖仿佛一次莽撞粗粝的相遇。
喻遐怎么更瘦了。
这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下一秒,姜换怀揣着满心不知所措对上了喻遐的视线。
看见他,喻遐僵在原地,死气沉沉的瞳孔中闪过一点萤火。
喻遐裂开的嘴唇轻轻动了动,随后他漫无目的地、失魂落魄地朝外迈出半步,接着浑身都软了,猛地扑向姜换,像抓住了期待已久的救命稻草。
然后失声痛哭。
“姜换,姜换。姜换……”
喻遐埋在他怀里慢慢地往下滑,好像不记得别的话怎么说,一声一声地叫他的名字,撕心裂肺的,在身体深处埋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喊一句,姜换就应一声,和他一起跪在地上越发紧密地回抱住喻遐。
“姜换……”
“嗯。”
“我爸爸出事了,姜换。我……”
他说不下去,喉间发出绝望的颤抖,抓住姜换大衣的手也渐渐地滑下去,找不到着力点似的垂落,又被一把握紧重又贴在姜换的心口。
支离破碎的呜咽像风中悲鸣不断萦绕在耳畔,姜换贴着喻遐的脸,他去碰喻遐时手指被淋湿,只摸到冰冷的眼泪。他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像第一次直面喻遐的委屈那样手足无措,可现在更多的还有愧疚和后悔。
他从没见喻遐这么哭过。
曾经喻遐的眼泪都是没有声音的,和微红的鼻尖眼角、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一样,极力压抑,一声不吭,所以姜换以为他平静。
可再波澜不惊的湖水之下都早已暗潮顿生,翻涌着,只等一阵风雨就能撕裂天地。
喻遐的风雨来得太残忍。
他好像回到刚抵达这个世界的那天,伴随好奇、不满、愤怒,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由此揭开全部情绪,又被迅速地塞回了无法言语的沉默中。直到现在,常人所无法感同身受的挫折与绝望一次一次毫不留情降临给喻遐,抗争带来了背叛,漠视带来了更大的窥伺,退后与妥协后恶意的得寸进尺则成了压垮喻遐的最后一根羽毛。
山洪爆发,他淹没在其中,看见姜换的一刻才隐约抓住了得救的渺茫希望。
而喻遐还未真正得救。
拍在后背的节奏轻柔而温和,鼻尖,经历酸痛、缺氧,有一抹夏天般冰凉凉的气息钻入神经末梢,包裹住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情感,唤起了知觉。
“咳咳……”
喻遐呛得咳嗽出声,但终于止住了泛滥的眼泪。
拥抱还没结束,姜换把他后脑揉得乱七八糟,说:“要不要喝水?”
听见这句话才有了实感,喻遐茫然地直起身,挣脱开姜换亲昵的安慰扶着墙站起。但姜换并未随着他起身,抬着头,让他居高临下地久久注视。
“喝水吗?”姜换问。
喻遐慢吞吞地点头。
姜换于是站起来,四周望了一圈陌生的房间,接着很不自然地捋了把凌乱的头发,有点为难:“那个,饮水机在哪儿……?”
他看着姜换重新出现,小心安抚、不知所措,泪痕还没干的嘴角忽地往上一扬。
世界是千千万万个须臾,或许有那么一个时间里并不存在许多磨难,而姜换也会在某个山雨欲来的春夜,突然抵达他的面前,问他:喝水吗?
可惜幻想的平行时空不能被他验证。
后背残留着姜换掌心的温度,喻遐低头,用力擦了擦颊边升温的皮肤。
“我来,我来……”他如梦初醒地走出两步,又站定,转过身和姜换并排在狭窄的走廊里,却不敢直视对方,话也吞吞吐吐,“你、你进屋去坐。”
姜换说好,却没有立刻照做,反而再次拉上喻遐的手腕。
“喻遐。”他轻轻喊了一声。
喻遐对他的肌肉记忆还在,条件反射地说:“啊。”
幽黑眼睛专注地凝望了他片刻,姜换一言不发,拉着喻遐往自己这边稍一用力地拽,接着倾身,准确捕捉到他的嘴唇。
不算久违,但有点陌生的吻。
喻遐闭上眼,他不敢相信姜换微冷的体温,跳跃的心跳。
好像什么都无需多言了。
书桌上,电子时针走到零点发出一声轻微到不易察觉的金属嗡鸣。
姜换摆弄着它,心不在焉却又无比认真地慢慢把整个房间都打量了一遍。
东河老城区建筑时间超过10年的居民楼格局大同小异,坐北朝南,宽敞明亮,客厅的空间被分给了所有卧室,每个房间都采光良好。入夜后看不出来,但窗外树影摇晃,阳台上放着几盆杜鹃,在三月开得正盛。
这间卧室可能由书房临时改成,一面墙都是书柜,另一边放单人尺寸的沙发床,当中铺开一个行李箱,横七竖八地摆了几件临时抓起就走的衣服,什么季节都混乱地叠在一起。
喻遐端着两杯水进屋。
唯一的椅子被姜换坐着,他放下杯子,转头想去床边坐一坐——他笃定姜换在这时想和他聊聊天,无论聊什么。
只是刚转身,几分钟前的事又重演,姜换不由分说牵着他的手把喻遐按在自己腿上。
重心不稳,喻遐不得不单手环着他的脖子和肩膀,别扭地偏过头。他的心还在慌乱着,找不到正确方法面对突如其来的亲密。
姜换抵着他的身体,状似自言自语般地呢喃:“我看到视频了,医院的。”
素人账号发布,本意曝光有不良媒体人在医院闹事。哪知发出来后很快就有网友从嘈杂背景声中提取出了有效信息,和逐渐淡化的金橄榄、姜换迅速地联系在了一起,于是营销号蜂拥而上,共同传播“自媒体去骚扰姜换前男友身患重病的父亲”。
事实被添油加醋再次扭曲。
弱势群体,医院,没有背景的明星前男友,进行在即的电影颁奖礼,影帝提名,分手,炒作……每个关键词都沾着血,滴水入海,引来一群鲨鱼。
喻遐对这事毫不知情:“什么……”
“当时在化妆间,谷非雨看见的时候已经一千多转发,因为带了我的名字么,他就拿给我,问怎么回事。”姜换自觉说了好多都没个重点,思绪略一停顿,整理好了逻辑问,“你爸爸还好么?”
提到这个,喻遐的眼眶倏忽红了一圈。
姜换的心随他突然的悲伤神色揪紧,呼吸也放轻了,唯恐有个危险答案呼之欲出。
但喻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事……轮椅被推倒了,不过当时我叔叔就在旁边,撑住了他所以没有摔倒。”喻遐十指交叉着,视野里还仿佛在不断闪过当时的一片混乱,痛苦地闭了闭眼,“我叔叔的腿扭伤了,爸……他没事,现在他们都在医院里。”
八小时前。
橡胶和金属狠狠划过水磨石地面,尖锐鸣叫仿佛刺破耳膜,喻遐转过头,眼见喻庆源半跪着用手臂托起轮椅倾斜,同时一条腿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眼前,蒲子柳动作很快地拉过医院保安,举起手机报警。
肇事者眼见不对,立刻要跑,但为首的有两个被保安当场扭住没有跑得成。
因为事发突然,喻庆源下意识的遮挡动作让他扭伤了脚,桑立雪陪他去急诊包扎,而喻遐推惊魂未定的喻庆涛重新前往主治医师处,开了几个检查单,看喻庆涛要紧的地方有没有伤到。
“有两处挫伤,其他没什么大碍,主要还是精神受了刺激所以心脏上哪几个指标也不太稳定,我不是专业的,这会儿都想不起来医生说了什么。”
喻遐说到这儿自嘲地笑了下。
姜换问:“送派出所了吗?”
“保安扣了两个人?还是三个?后来附近的派出所出警来了,学姐跟着他们去做笔录,她那里录了一些视频。”喻遐被他不停地握着手轻轻拍,情绪从一开始的大起大落恢复平静,语调也成了姜换熟悉的样子。
“然后,袁今……就是我朋友,他结束了那边的面试就赶紧过医院,把我手机没收了。”喻遐还不知道姜换前面打电话都是袁今接的。
姜换“哦”了声。
“再到后面,检查做完了,医生建议我爸观察两天。所以……”喻遐说到这儿时思索了很久,他实在不想告诉姜换关于自己有什么痛苦和绝望,一瞬间而起的情绪吞没了他,不仅是恼怒和悲伤,还有对姜换的责备。
他确实在那时充满责备地想:为什么我会遇到这些?
如果不是认识了你,现在会有无法承受的变故么?
可他又想。
如果不是认识了姜换,他可能早就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