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一笑了笑,“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看向她一直好好拿在手中的照片,“这张照片你保存得很好,没有丢。”
“这是我和颉哥哥唯一的回忆,不会弄丢,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保存。”
“是的,越是珍贵的,越会好好保存,只是很多人当下不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否则我这间寻物坊也不会一直存在至今。”
小知回来了,看到刘一一红肿的双眼,心慌地问:“外婆你怎么了?”
刘一一安抚她:“没事,外婆没事,外婆是高兴。”
小知疑惑看向我,试图从我这里得到更多。
“你外婆了了一桩多年的心事,没什么事,送她回去吧。”
“外婆,我们回去吧,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问我们在哪儿,让我们早点回去。”
“好,回去。”她转向我,“婆婆,谢谢你。”
“不客气。”
走到门口,小知忽然想起什么,问我:“婆婆,既然你能帮人找到丢失的东西,那丢失的文物呢?”
我摇头:“我帮人找到丢失之物,必须靠着主人的记忆为线,切身情感为指引,我所寻回的都是有主之物。文物不同,经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它们有了自己的灵魄,不归任何人所有。”
“真是可惜,”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宣传单说:“婆婆,省博物馆最近刚从海外寻回一批文物,会在一个月后展出,您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送他们走后,我就关店门,今天不再接生意。我拿起小知留下的那张宣传单,这次寻回的文物是一批字画,其中有一幅佚名的《春日嬉游图》。
我拿上放大镜,对着宣传单上印的一小块图片细细看了一会儿。可惜图片太小,看不清上面的人物。
宣传单末尾写明了展览时间、地点和买票方式,我将单子仔细收好。
一个月后,我拿着宣传单来到省博物馆。
工作日,来的人不多,而且此次展出也不是什么大家之作,空荡的展览厅里只有寥寥几人。
那幅《春日嬉游图》挂在展厅二层,长约五米,整整挂了一面墙。我从头看到尾,仔仔细细将画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处景都看了一遍。
展览厅的工作人员见我看得这样认真,主动过来跟我讲解:“这幅《春日嬉游图》宽25.1厘米,长513.4厘米,成画有八百多年。画的用色清雅,落笔工整,画人画物画景都栩栩如生,你看那卖炭的老翁,驮着书生的毛驴,还有躺在屋顶上晒日的猫咪,就连河边泛绿冒芽的柳条都画出来了,有情有趣,一派春机盎然之象。可惜的是这幅画无款印,不知道作者是谁。但从工笔上来看,有推测是宋圭所画,已经无法证实。不过,不管是谁画的,这都是一幅传世名画。”
我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突然身边有人说道:“《春日嬉游图》的原作者是个女的,这就是为什么没有留下款印。”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白T恤的男生。
八百多年前,若是知道这样一幅画是女子所画,肯定不会这样完整保存下来,就算能保存下来,也会冠上男子之名。
他又继续说:“而且,这幅画是假的。”
工作人愣了下,说:“你不要乱说,专家鉴定过,这幅画就是有八百多年了。”
“我可没乱说,原画我见过,画得比这好多了,用笔狂而不乱,一气呵成,哪像这个这么拘谨,而且你瞧画上的行人,表情几乎都是一模一样。”
工作人员以为他是来捣乱的,没有理他,只对我说了句:“您慢慢看看,”就走了。
男生看向我,“我说的没错吧,秦婆婆。”
“你怎么来了?”
“你不也来了吗?我们都是为它而来。”
我看向《春日嬉游图》,说:“虽然知道是假的,但能重新再看一眼完整的全画,也算不错。”
“你还能找到你在哪儿吗?”
“当然,虽然我现在年纪有些大,但眼力还行,就算没有眼力,还有记忆呢。不仅能找到我,还能找你,”我指着河流上的一条船说:“就在这里。”
那是一条华丽的画舫,船头上站着四五人,其中有一男一女,男的身穿白衣,女的身着粉衣,他们都侧过脸与身边的人说笑,正好看不见全脸。
“你猜莫瑛画这幅画的时候,知道我们两人的身份吗?”
“莫瑛不是普通的画师,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到你我不是寻常人。”
“说的也是,这世上有几个画师愿意费心费力画一幅注定会失传的画。”
“你还记得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吗?”
他笑起来,“怎么可能忘记,”随后他模仿那个人的语气说道:“世人不配欣赏我的画。”
一个狂傲不羁的女子浮现在我眼前,我耳边仿佛又响起她的声音。
——“世人皆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世人不配欣赏我的画,我的画也绝不会留存于后世。”
他忍不住赞叹:“狂,真是狂!”
我说:“看到这幅画我有点想念故人了,那个时候真开心啊。”
“那幅画是不是一直好好地保存在你那里?”
“是,莫瑛不想留下它,但我不忍心。我答应她,除了我们两个,不会再让其他人看见这幅画。”
“走,去寻物坊看看,我也好久没去你那儿了。”
“但是你知道,那幅画……”
“我知道。”
我和他回到寻物坊,一群小孩子在榕树下玩耍,见我回来,围上来说:“婆婆,婆婆,今天还给我们讲故事吗?”
“好,晚一点婆婆再给你们讲故事。”
进到置物室,我拿出一个墨色的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卷画轴。
我和他缓缓拉开画轴,真正的《春日嬉游图》重现于世。
但这幅画和博物馆的那幅不同,这幅画上除了画舫上的两个人,和屋顶上的一只猫咪,其余的人、动物和植物都消失了,整幅五米长的画卷上只有房屋、船只、石桥等毫无生机的死物。
他说:“这幅画不能常拿出来看,不然越看越难受。好像空荡荡的一座城里,只有你我二人。”
“也不是,还有这只猫。”
他笑了,“收起来吧。“
我将画重新卷好收起来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也算半个画师。”
“你说那幅《白泽精怪图》?那个不过是用来哄骗黄帝的无聊之作而已。”
“那幅精怪图上一万多只精怪到现在应该没剩下多少。”
“嗯,不是所有精怪都能像我们活得这样久,”他打量了我片刻,“你为什么选这副皮囊?”
“不好吗?每次照镜子我都有种垂垂暮年,时光到了尽头的感觉。而且我很喜欢用这幅皮囊给孩子讲故事,他们很喜欢。”
“那你今天打算给他们讲个什么故事?”
“你要听吗?”
“听听也无妨。”
晚饭后,我搬了两把躺椅到榕树下,白泽坐身旁。不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小孩子,围着我问:“婆婆,这大哥哥是谁啊?”
“他啊,也是来跟你们一起听故事的。”
“那婆婆今天给我们讲个什么故事?”
“我今天要讲的故事是关于一幅消失的画作。很久以前有个很厉害的女画师,她叫莫瑛……”
笾洲逢春,大地回暖,街上人潮如西河解冻的流水,熙熙攘攘,喧喧闹闹。
温煦绚烂的春日照耀着笾洲最宽最笔直的龙津大街,街道两旁是敞开的各色店铺和叫嚷的摊贩,其中莫千禾的画摊挤在其中毫不起眼。
莫千禾擅长山水画与人物画,他曾是宫廷御用画师,深得先帝喜爱。但新帝登基后,不喜他的画风,就将他赶出了宫,他索性卖画为生,带着女儿莫瑛走遍千山万水。
他离开京城时莫瑛才十岁,如今已到碧玉年华,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为了行走方便,莫千禾一直让莫瑛假扮男装,随行左右。
龙津大街上,莫千禾将新作的几幅山水画摊开,然后沏了壶陈茶,在一旁看莫瑛作画,偶尔出言指导一二。遇到有人上前看画,他才稍显热情些,向人介绍道:“山水画一两银子一幅,动物画三两一幅,您随意看看。”
有时候生意好,一天下来能得四五两,有时候一连几天都卖不出一幅,尤其是遇上下雨天,画被打湿不说,父女两人也淋成落鸡汤。但莫千禾生性乐观豁达,有钱就花,没钱就省着花。
一路随行的莫瑛耳濡目染,她看过江南人家的小桥流水,也见过壁立千仞的绝顶山峰,见过偷奸耍滑的商贩,也遇过古道热肠的侠士,她的心性非一般闺阁女儿可比,加之常年女扮男装,心性有男儿的洒脱不羁,也有女儿家的孤傲敏感。她不喜画静态山水,只喜欢画人画动物,尤其爱画女子像,她喜欢一切鲜活的事物。
今日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临到傍晚快收摊时,一个身穿褐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上前询问:“你这儿有人物画吗?”
“有,有四大美女,还有十大将军,你想要哪个?”
“把你的美人图都拿出来我看看。”
莫千禾将四大美人图拿出来给他看,这人看了好一会儿选了一幅貂蝉舞剑,买走了。
莫千禾拿着银子高兴说道:“今晚能吃点好的。”
莫瑛说:“爹,我看这人过几天还会来找我们。”
“如何见得?”
“他愿意花三两银子买你画得最不好的貂蝉舞剑图,可见不是个懂画之人。”
“你这小子,我那幅貂蝉舞剑哪里不好?”
“爹,这事吧……你知我知,您那四幅美人图里只有西施捧心算好画,另外两幅贵妃赏花和昭君出塞都差强人意。贵妃赏花的杨玉环只剩雍容华贵,瞧不出她独得天子之爱时的骄矜幸福之情;昭君出塞只有远嫁联姻的大义,却少了远嫁他乡的愁郁,试问一个妙龄女子远嫁异邦,即便是出于稳固边疆,但路遇大雪阻塞,她脸上怎么可能丝毫不见思乡的忧愁。至于貂蝉舞剑……”莫瑛顿了顿,“爹,我以为你是不喜欢她的,明明是飒爽英姿,但整幅画看下来总让人觉得诡谲之息。”
“大道理一堆,嘴上逞强,让你来画未必能好过我?”
“我才不画,杨贵妃、貂蝉、王昭君和西施都是古人,不管多美也没人见过,不管怎么画也画不出她们的神韵一二。当世不缺美人,与其费心费力画她们,我不如多画画活美人,我听说笾洲城第一大美人是薛书懿,若是有机会能替她画一幅画像就好了。”
“你别扯开话题,刚才的问题还没回答。就算那人不懂画,你怎么知道他过几天还会再来?”
“他一来就要美人图,你摆出的山水画看也不看一眼。看画时也不看款印,我猜应该是听人吩咐来买画。看他穿着,也不像普通人家的下人,那位叫他代买画的主人稍微懂一点画,听过你的名号,就该知道买下的那幅画并非你最好的,自然过几天会再来。”
“万一他就是想买美人图,买回去独自欣赏也不是没有可能。”
莫瑛耸耸肩:“那就当我猜错了,又没什么大碍。”她帮着莫千禾收拾好画摊:“爹,今晚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说起美人,我想吃糕点,那种做的很精美的糕点。”
“行,我们去先去买糕点,然后去笾洲最大的酒楼好好吃一顿。”
几天后,被莫瑛说中,那个买走貂蝉舞剑的人又来了,“莫画师,我家主人想请你去趟府上,不知是否可以?”
莫千禾疑惑问:“做什么?”
“随我去了就知,银子方面您不用担心,这是定金。”
什么事都没说就先给定金,定金还不少,莫千禾掂了掂,够他们父女俩继续上路,去往下一个地方。但他为人谨慎,有些犹疑,没有立即答应。
莫瑛抢先说:“容我们收拾下画摊,请带路。”
路上,莫千禾低声说:“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这样贸贸然答应是不是不妥当?”
莫瑛说:“有什么不妥当?生意来了当然先接下再说。而且,爹,谁会对你一个穷画师感兴趣。”
那人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大宅子附近,从侧门进去,门外悬挂的红色灯笼上写着一个“薛”字。
穿过一个大花园,顺着一个回廊七拐八拐,那人将他们带到一座水榭亭里,他停下来说:“请二位在这里稍等,我家主人马上就到。”
他走后,莫瑛打量着这座园子,从他们刚才进门到现在,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一路上园子里人声悄然,可见这园子之大,园子主人之富有。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了那人口中的主人,是位年过四十的老爷,身着锦衣华服,神情慈祥和蔼,一见面就朝莫千禾拱手道:“惊扰了莫画师,还请见谅。”
“不敢不敢,不知阁下是?”
“鄙人姓薛,单名一个绵。”
“薛老爷好,这是犬子莫瑛。”
莫瑛朝薛老爷行了个礼。
“不知薛老爷今日请我们过来有什么事?”
薛绵说:“鄙人有个女儿,马上就到出阁之龄,家母对这个孩子疼爱万分。我担心孩子出嫁后,家母思念太过,伤了身体,所以想请莫画师替我女儿画几幅画,日后好留给家母做个纪念。”
莫千禾一听,这是他擅长之事,就爽快答应下来:“没问题,什么时候开始?”
“不急,莫画师听完我的要求再答应也不迟。”薛绵不紧不慢说道:“你只能见我女儿一面,然后画出三幅画,分别是亭中抚琴,阁楼赏月和闺中待嫁。”
见一面,画三幅图,这对莫千禾来说是个挑战,若是放在几年前,绝无问题,但现在他年纪大了,记忆力也开始衰退。
他犹豫了一阵,莫瑛忽然开口问:“敢问薛姑娘闺名可是薛书懿?”
薛绵目光转向这个清秀文弱的小公子,对一个小公子直呼女儿的名字有些不满,但他习惯隐藏心中的不满,微微笑着说:“你听过这个名字?”
莫瑛直言:“那自然,薛姑娘可是笾洲第一大美人。”
薛绵不再理他,眼神盯着莫千禾,等他答复。
莫瑛见父亲没答应,生怕错过这个机会,赶紧答道:“没问题,薛老爷放心,我们一定用心替薛姑娘画,什么时候开始?最好是挑个日光明艳,薛姑娘心情好的时候。”
“那就明日。”
“好。”
这下莫千禾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回去的路上,莫千禾说:“你这小子,嘴这么快,万一到时候画不好,怎么和薛老爷交代?”
“爹,怕什么,就算你画不好,还有我呢。信我,一定能画好,”莫瑛自信满满。
第35章 失画(3)
这一日晴光潋滟,薛家园子小径上树影错落。下人将莫千禾父女二人带去后花园,他们已经备下最好的画具,还有客房供画师休息。
到了之后,莫瑛发现原来来的不止他们二人,另外还有几人,看样子也是来为薛小姐画像的。其中一人是笾洲有名画师宋圭,他的画在城里很多画铺都卖得极好。
等莫千禾父女两坐定后,薛老爷出来,向在座各位画师拱手道:“叨扰各位了,小女一会儿就出来,她会在这里待上小半时辰后回房,诸位可以在这里作画,也可以回客房静心完成,房间也为大家准备好了。七天后是交画期,期间若是想走,也请随意,定金无需退还。三幅画中,小女选中一幅,可得五百两,选中两幅可得一千五百两,三幅都选中者,可得五千两。”
莫千禾自离开京城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莫瑛更是两眼放光,小声说:“爹,咱可得加把劲,五千两,够咱在笾洲住个两三年没问题。”
其他人也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莫千禾降低她的期待:“别想得太好,也不知道这位薛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画风,万一不合眼,一幅都选不中。我觉得,咱能中一幅就不错了。”
“爹,你要对你,也要对我,有信心。”
“我是怕你信心太过,变成自负,最后只会大失所望。”
说话间,薛书懿出来了。
方才还充斥着细碎嘈杂声的后花园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屏气息声,生怕惊扰了眼前这位如仙子般的美人。
只见眼前人纤纤细步,飘飘罗衣,顾盼间如春风拂柳,又似珠玉绽彩,令人忘魂。
笾洲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莫瑛环视了在场人,就连自己的亲爹都看得有些失神。
莫千禾从前是出入皇宫之人,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却还是被薛书懿的美貌惊住了。
莫瑛小声说:“爹,注意仪态。”
莫千禾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窘迫,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薛书懿五官神情上,想象着要如何下笔画出这样一位美人。但是越集中注意力,就越心慌,好像不管怎么画,都画不出她的半分美貌。
有这样感觉的不止莫千禾一人,其余人在惊叹过后也是一脸愁容。
薛书懿在后花园待了一会儿,就在婢女搀扶下回房了。
没多久,就有人起身向薛绵告辞,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人后,最后留下的只有六人。
莫瑛说:“爹,不如我们先回客房。”
“也好。”
下人引着他们去了西边客房,莫瑛和莫千禾房间挨着。
没多久,宋圭和其余几位画师也回客房。宋圭住在莫瑛对面,他主动上前跟莫千禾打招呼:“在下宋圭,不知阁下是?”
莫千禾报上自己的名号后,宋圭露出惊讶:“原来是莫画师,失敬失敬。”
莫瑛问:“你知道我爹?”
“这位是?”
“这是犬子莫瑛。”
“莫公子好。几年前我曾去过京城学画画,那个时候京城里最出名的画师之一就是莫画师。我还曾上门拜访,去过两次,莫画师都正好应召入宫,不在家,我一直引以为憾,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遇到。”
莫千禾笑道:“那还真是有缘。”
莫瑛说:“你记性不错,还能记得我爹。”
宋圭说:“莫画师也来了,我们其他人这趟恐怕要空手而回了。”
莫千禾摆摆手说:“千万别这么说,老了,早就不是当年,那薛小姐的容貌我此刻已经忘了大半。”
一位姓程的画师说:“不过这位薛小姐当真称得上秀色动今古,也怪不得薛老爷一直当她掌上明珠,舍不得她出阁。”
宋桂圭问:“薛小姐定亲了吗?不知是谁会有这样好的福气?”
另一位姓陈的画师说:“薛家是笾洲首富,薛小姐的夫家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听着几位男子讨论薛家财富和薛小姐的容貌,莫瑛觉得有些无趣,就先回房休息。
她的房间布置清雅有致,进门左手侧是一扇绣着五马奔腾的屏风,屏风后是床榻,右手侧是书桌,书桌上画具一应俱全,墙角的玉瓷瓶里插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上前一嗅,清香满鼻。
这薛家和一般富商之家有点不一样,是有书香底蕴在的。
这群画师住在薛家,一日三餐都有人送到房中,伙食不错。而且依着各人的口味而做,略有差异,足见主人家的用心巧思。
只是薛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规矩多,宅子虽大,有许多地方是他们不许去的。但莫千禾很适应这里,规矩再多也多不过皇宫,更何况他是来专心画画,不是来游玩。
直到第二日下午,莫千禾才画完第一幅亭中抚琴,停笔后,他端详了一阵,画上的薛书懿端坐在亭中抚琴,亭外一株桃树正灼灼盛开,桃花瓣落到美人琴弦上,更添几分妩媚。
莫千禾一会儿觉得甚是满意,一会儿又觉得画上的薛书懿少了他第一次见到真人时的惊心之美。他左看右看,越看越拿不定主意,就把莫瑛叫过来,让她评鉴。
莫瑛看了好一会儿没出声,莫千禾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莫瑛说:“整幅画看下来倒是挺美的,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一时也说不上来,我再想想。”
“想到了早些跟我说。你画得如何?”
莫瑛摇头。
“没画?前几天你不还说想画笾洲第一美人薛书懿吗?莫不是见到真人胆怯了?”
莫瑛歪头想了一会儿说:“画不出来。”
“终于知道自己功力有限画不出来?”莫千禾语气里带着几分舒心,这孩子平日里点评他笔下的美人图,将军画像可是毫不留情,他这个老父亲也终于逮到机会嘲笑她。但莫千禾承认,莫瑛在画画上是极有天赋,只是用色和布局上还少了点经验。
她若不是女儿身,日后必成一代画师。
莫瑛也没有辩解,只是说:“我出去转转。”
“别乱跑,要是被薛家赶出去,别说五千两,五百两都没了。”
“知道了,老爹。”
莫瑛在房里拿笔试着画过几笔,但几笔之后就画不下去。那日见到的薛书懿美则美矣,但她不言不语,不笑不嗔,像个精致的美人雕塑,这样的人即便是落到纸上,也了无生气,有甚趣味。
她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如……
光天化日之下,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画师竟敢偷入小姐香闺,简直太胆大妄为了,所以她决定等到晚上再去。
一到晚上,薛宅更是寂静无声,要不是有挂在各处照明的灯笼,莫瑛未必敢出门。她性格爽朗,分配到客房的几个下人都喜欢跟她聊天,她早就从中打听了薛书懿居住的兰馨园的方向。
守在园子外的家丁靠着门打起了盹,莫瑛从墙外翻了进去,落地时闹了点小动静,但没人出声。
进了园子,莫瑛傻眼了,兰馨园里一片漆黑。
出发前她什么都想到了,想到找不到园子怎么办?想到半路被人发现怎么办?想到薛书懿把她当小偷抓起来怎么办?就是没想到薛书懿睡了该怎么办?
总不能去床上把她叫起来说:“你看今晚月色极好,不知小姐是否有意与我对月谈心一番?”
莫瑛在园子里踱了半天,没想到什么法子,叹了口气,准备离开,但又觉得不能白来一趟。
她抬头看向二楼那扇紧闭的门窗,想了一会儿,就低头在园子里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然后才走。
等明天一早薛书懿起来,打开窗户往下看时,一定能看到。她明晚再来就不会跑空了,她对自己充满了乐观。
第36章 失画(4)
薛书懿起床,梳洗完毕后,婢女雅言推开窗子,她愣了下,“小姐,你快过来看。”
“怎么了?”薛书懿走到窗边,她园子里的几棵白玉兰树被人薅秃了大半。再往下看,被薅走的白玉兰花瓣被人拼成了一朵白玉兰花,铺在绿坪上。
家丁正一边打扫着满地白玉兰花,一边嘀咕:“昨晚也没刮风下雨,怎么落了这么多?”
雅言聪敏,一眼就看出来说:“小姐,昨晚有人偷进园子!园子里的人都是死人吗?进来个人都不知道,谁这么不知死活,连小姐的园子都敢闯。”
薛书懿说:“家里的人是断没有这个胆子。”
“小姐是说外人?这几日来的外人也就是老爷请回来给小姐画像的那几位画师。定是他们当中一个,前天见了小姐,心生邪念,所以竟然敢夜闯小姐园子。我马上去告诉老爷,查查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
雅言急匆匆就要走,被薛书懿拉住,“先别急,这事先别告诉爹,我来处理。”
地上的白玉兰花已经被扫了一大半,楼下的人看不出地上的蹊跷,只有身在二楼的她能看到,这人是特意为她而做。
她前日在后花园待了片刻,园子里来了许多人,她根本没记住到底有哪些人,后来还走了大半,只留下了几个,她也没在意。
但她挺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来过,他必然还会再来。这里是薛家,还能怕他对她怎么样不成。
当晚,薛书懿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想清净一下,不想兰馨园里人太多,就遣散了其他人,只留下雅言,和一个家丁守着。
晚上,她在房中练习刺绣,一旁的雅言一开始还精神紧张,时不时往外看,总觉得外头静悄悄的园子里藏着人。
一主一仆一直等到子时将近时,忽然听到外头有声响,雅言立刻清醒过来,她看向薛书懿,不知该怎么办。
薛书懿还是坐定继续绣着她的牡丹花,直到外头响起一个泠脆的声音:“在下莫瑛,想来见见薛小姐。”
薛书懿停下针线,示意雅言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少年,身穿粗布蓝衣,头发用一根木簪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她歪着头笑嘻嘻看她,眼里是清澈的顽皮,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的夜闯是多么不合规矩的事。
雅言上前一步喝道:“大胆,你夜闯我家小姐园子,你想干嘛?”
莫瑛也上前一大步把雅言吓了一跳,她后退了几步:“站住,你再往前我就喊人了,到时候老爷定要扒你一层皮。”
“有这么严重吗?我又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想来见见薛小姐,聊聊天。”
“小姐与你没什么可聊的,赶紧给我走。”
“你这丫头真不知礼数,你家小姐都没说什么呢,你在这儿咋咋唬唬的,吵死了。一会儿真把人喊来,我就跟老爷说是你给我开的门,你跟我是同谋,看你怎么办!”
“你!你……”雅言又惊又怒,转过头看向薛书懿:“小姐,你看他!”
薛书懿缓缓起身:“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就是想来见见你,聊聊天,看你笑一笑,恼一恼,这样我画出来的画才会是有鲜活人气的。那天在后花园看到你面无表情,这样的美人我虽然也能画,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