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石头上刻着:“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这四个字落在刘一一眼里,惊心动魄。
她忧心忡忡地把行李递给方颉,“少爷,你保重。”
方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动作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方覃在杭州买了栋房子,方毓在杭州住下来,刘一一在方家已经不算下人,更像是他们的小妹妹,她和梁恒一有空就跑去笕桥看方颉。
方颉带着他们参观学校,去停机坪上介绍一辆辆准备飞上天空的飞机,刘一一不懂什么是霍克战斗机,什么是轰炸机,但方颉和梁恒,一个兴高采烈地说,一个津津有味地听着,她在一旁被气氛感染,也露出笑容。
梁恒问:“颉哥哥,每次来都没赶上你飞,你今天能不能飞一次给我看看?”
“我要是上课,谁带你们进来。想看我飞?行,等着,我飞给你看。”方颉今日没有飞行训练课,但他自己心里痒痒,想摸一把飞机,于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爽快答应。
他穿戴好装备坐上墨绿色的战斗机,缓缓滑行升空。他在飞机里朝地上的两人竖起大拇指,然后朝广袤的天空飞去。
那架飞机在天空中越来越高,刘一一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他仿佛生来就是自由的鸟儿,本就属于天空,谁也留不住他。
就在方颉飞得痛快时,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跑过来,冲着天空大吼:“方颉,你给我下来!”
梁恒和刘一一被他吓住,大气不敢喘。
方颉被喊回来,从机上下来,中年男人冲到他面前厉声问:“你今日有飞行课?”
方颉摇头。
“那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当这里是你家,想飞就飞,给我滚回去,禁飞三天!”
方颉露出悲痛的神情。
男人转过身又对梁恒和刘一一说:“还有你们两个,以后不准再来。”
离开学校路上,刘一一小声埋怨梁恒:“都怪你,非要让他飞,他今天肯定要受罚。”
梁恒委屈地说:“我怎么知道颉哥哥今日不能飞,他又不说,他要是说了我肯定不让他飞。”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说了句:“不过,颉哥哥开飞机的样子真是太帅气了!”
刘一一默默在心里附和了一句:是的,他真帅。
他可是方颉,是她一直暗恋,连名字都不敢叫一声的方颉。
中秋节前,在方覃的安排下,方毓和高景明在杭州西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方毓穿着白色婚纱在众亲友的见证下缓缓走向高景明。
刘一一鼻子一酸,眼眶红了。她的小姐,她的毓姐姐就要离开方家,组建另一个属于她和高景明的家。
方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说:“哭什么?该高兴才是。”
刘一一慌忙转过头,揉着眼睛说:“没有,我是开心。”
“婚礼后,方毓要去上海。”
“是……”说到这个,刘一一心里就难受,她去了上海就再也不能去笕桥见方颉,她不想离开杭州。
“一一,你还想留在方毓身边吗?你打算一辈子留在方家吗?”
“……少爷你是要赶我走吗?”刘一一好不容易憋回去的哭腔又冒出来了。
方颉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总不能一辈子在方家做个小丫头,伺候别人。”
刘一一听不懂他的意思,只听出来他不愿她继续留在方家。那时在长沙,方覃也说过让她离开的话。但如果今天是他出声赶她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当日哀求留下来的勇气。
方毓在招呼客人,脸上是幸福的笑意,刘一一害怕自己的难受和哭声会破坏此刻的气氛,在眼泪掉出来之前她转身跑了出去。
方颉赶紧跟着跑出去,他在街上拉住刘一一,“你先别哭,听我说完。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觉得你还小,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不应该留在方家浪费时间,你应该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或者更有意义的事。”
“可是少爷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没有家人,离开方家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谁说你没有家人,我和方毓就是你的家人,我们早就把你当成妹妹一样。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叫我少爷,你可以跟阿恒一样,叫我颉哥哥。快,叫一声我听听。”
刘一一擦掉眼泪,看着方颉温和的笑意,轻轻喊出她一直想喊的三个字,“颉哥哥……”
“乖,”方颉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你实在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不如我帮你决定。”
刘一一点头,“好,我听你的。”
“大哥跟我说过,红愁受伤的时候是你一直在照顾她,你把她照顾得很好,我想或许你可以试试去做护士,学着照顾病人。”
“护士?”
“嗯,照顾病人总比照顾我们这些四肢健全,无病无伤的少爷小姐好多了,怎么样?你愿意吗?”
“我愿意,但是……我要怎么做呢?”
“这个交给我,你就不用担心。”
没见到方颉的梁慧贞出来找,看到他们二人站在大街上问:“你们两个怎么跑出来了?毓姐姐正找你们。一一,你怎么哭了?”
刘一一连忙说:“我没事,我,我是替小姐开心。”
方颉说:“慧贞,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帮忙?”
梁慧贞笑起来,“好稀奇,你有事找我帮忙?什么事能难住我们方少爷?”
“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第31章 信(13)
要成为一名护士并没有那么容易,刘一一的年龄未到,也没有初中毕业文凭,考不了护理学校,方颉就先送她去杭州一所寄宿女中读书。
方颉说:“好好念书,我会不定期检查你的功课。”
刘一一抱着书袋认真点头,她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梁慧贞说:“毓姐姐去上海了,阿颉托我照顾你,以后你就是我妹妹,和阿恒一样叫我姐姐。你有什么事就去学校找我,没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
“好,慧贞姐姐。”
一旁的梁恒说:“姐,我不想回长沙,我也要留在杭州,你们都在这里,我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
“这事儿你跟爸爸说去,只要他同意,我当然没问题。他昨天还打电话问舅舅,你什么时候回去。”
梁恒给梁泯鸿回电话,电话里各种撒娇耍赖,最后把心一横,鼓足勇气对着电话那头暴躁的梁泯鸿撂下一句话“我就不回去”,转过头就去求舅舅,请他帮忙安排转学。最终梁泯鸿拗不过他,给他办了转学来杭州。
九月开学,刘一一入学。她的基础很差,入学考试除了国文,其余科目几乎是零分,她攥着试卷惭愧不堪,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考试成绩一直影响着她的心情,直到梁慧贞和梁恒来学校找她。
梁慧贞察觉到她心情低落,问:“怎么了?是不是入学考试没考好?”
刘一一点头。
梁慧贞揽住她的肩,安慰道:“没关系,你没有正式上过学,第一次考试考差了很正常。我会帮你补课,将以前落下的都补上,保证你很快就能追上。”
刘一一感激地看向她。
梁恒也说:“我也会帮你的。”
梁慧贞敲了一下他的头,“你自己功课都做不好,还帮别人呢?”
梁恒不满说:“那我跟一一一起努力总行吧。”
刘一一说:“这次考试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颉哥哥?”
梁恒说:“你怕他骂你?”
“不是……”
梁慧贞说:“你怕他失望?”
刘一一点头。
梁慧贞说:“那就不告诉他,等你下次考好了,给他一个惊喜。”
这之后,梁慧贞时不时来学校帮刘一一补课,她自己也是十二分的努力,经常读书读到半夜,困了就把脸浸在冷水中,累了就使劲掐自己大腿。终于,她从什么都不懂到慢慢能听懂课堂上老师的讲课,偶尔还能站起来回答一两个问题。
中秋节前一天,刘一一在教室里复习,忽然外面传来喧闹声,紧接着是一阵熟悉的低鸣声,这声音她在航校听到过。她立刻放下书仰头看向天空。
果然没多久,一架飞机掠过学校上空。
虽然看不到开飞机的人是谁,但飞机就意味着方颉,刘一一感到很亲切,目送着那架飞机变成一个小黑点。
很快又来了几架,其中一架飞到正上空时还来个侧翻,引来学生一片叫好声。
明天就是中秋节,不知道方颉是不是也放假,梁慧贞说他们最近训练紧张。
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为了节约电,学校给没回去的学生发了煤油灯,刘一一点着煤油灯在宿舍做功课。她的数学不好,花的时间是所有课程里最多的,但进步却是最小的。
昏黄的煤油灯下,书本上的数字像给她催眠一样,困意袭来,她趴在桌子上一睡睡到天亮。醒来时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也很冷清。
刘一一端着脸盆去水房打水洗脸,看到方颉站在宿舍外的草坪上,她以为眼花看错了。仔细一看,真的是他。
她愣在原地,直到方颉叫她,“一一,过来。”
她傻傻抱着脸盆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去过节,快去收拾下。”
“哦,好。”
刘一一回到宿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刚才竟然是带着朦胧睡意,顶着一头散乱的头发见他,顿时觉得丢脸极了。
她磨蹭了一会儿,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才离开宿舍。
梁慧贞和梁恒也来了,和方颉一起等她。
方颉说:“怎么这么慢,快来。”
“哦,”刘一一低头跑过去。
去年中秋时刘一一还在长沙,方家一家围在一起吃饭,她站在一旁。
今年中秋,她就和方颉一起吃饭过节。
如果以后年年都能这样就好,刘一一默默想着。
此时她不知道,这是她和方颉过的第一个中秋节,也是最后一个。
方颉和梁慧贞讨论着如今的形势,刘一一在一旁听着也插不上话。
“一一,你在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忽然方颉的话头转向她。
“我挺好的。”
“慧贞说你念书很刻苦,努力是好的,不过要注意身体。”
“嗯,我知道。”
他们两个停下说话的功夫,刘一一也说出了自己的想说的话:“颉哥哥,你,你训练也注意身体,别太累。”
梁慧贞笑着说:“一一,你不懂,他训练可不能偷懒,不然……后果很严重。”
“为什么?”
他们两个笑了笑没回答,他们都把她当成小孩。可是她不想在方颉面前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她希望能和慧贞姐姐一样,不管方颉说什么,她都能说上话。
傍晚,方颉把刘一一送回学校,他也要回去了,他说:“这次没来得及检查你的功课,下次再看。”
他转身要走,刘一一叫住他:“颉哥哥。”
“还有事?”
“我……”刘一一心里慌乱,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了?”
“我,我一定会努力读书,听你的话,以后成为一个有用的护士。”
方颉好半天没有说话,刘一一偷偷抬头看他,他向前俯身看向她,“一一,这是我替你做的决定,其实我不知道鼓励你走这条路对不对。但是,咱们国家当下实在太需要多一些有用的人,我希望今后你能尽力用你所学去帮助更多人。”
“我知道,我记住了。”
一个学期过去后,刘一一的成绩下来,她的许多课程几乎都是满分,其中就包括一直最差的数学,她终于有勇气,有自信将成绩单递给方颉。
方颉摸着她的头,满意地说:“真不错,比我当年可强多了。”
“真不错”三个字顿时让她心花怒放,心底的笑意一路蔓延到嘴角。
梁慧贞说:“也比阿恒强多了。毓姐姐说等你放假,让你去上海找她。”
“好,我好久没见到毓姐姐了。”
方颉说:“那过两天我休假送你过去,你就留在她那里,等开学的时候我再接你回来。”
梁恒说:“上海好玩,姐,要不我们也过去玩几天?”
梁慧贞说:“你就知道玩。”
刘慧贞问:“颉哥哥,你们不放假吗?”
方颉笑起来,“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上学,当然不放假。我现在还嫌训练时间太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上战场。”
刘一一后悔答应这么早,去了上海她要见方颉就难了,她拼命地想,希望找个借口再多留几天,但是半天也想不出来。
到了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她不得已,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杭州入冬天气冷,她脱了厚袄子,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外面吹寒风,直到全身都冻僵了,冻得受不了,才一步一步走回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刘一一全身酸痛,喉咙发痒不停咳嗽,头也昏昏沉沉,走路都走不稳。
方颉来接她,见她状况不对,把手放在她额头,皱起眉,“你发烧了,走,去医院。”
梁慧贞和梁恒知道她病了,也来医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只知道身边来了一波人,又走了一波的人,又来了几个人,分不清谁是谁。
挂着点滴到半夜,刘一一的烧总算退了,人也清醒过来,看见床边趴着一个人。
“颉哥哥……”
“你醒了?”方颉起身,摸她的额头,放下心来,“幸好退烧了,没事了。”
刘一一目不转睛看着他,从来没有人这么细心照顾她。
“颉哥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谢谢你。”
“我是你哥,照顾你是应该的。”
可是她不想当他妹妹。
可是他身边还有梁慧贞。
刘一一看不懂他们二人现在的关系,既像冤家,斗嘴吵闹,又像朋友,无话不谈。她不明白为什么方颉没有和梁慧贞在一起,她明明家庭好,人品好,学识好,懂得多,她是半点也比不上。可是她又暗自庆幸,方颉没有和梁慧贞在一起,是不是说明她还是有机会。
第二天,方颉要回航校,梁慧贞过来替他照顾刘一一。
方颉走后,梁慧贞说:“一一,我陪你出去走走,透透气。”
“好。”
“外头还有点冷,戴好围巾帽子,可别再着凉。”
她们两人就在医院走廊里慢慢走着,刘一一以为就是出来散散步,没想到梁慧贞是有话想跟她说,“一一,昨天你发烧的时候说了一些话,你还记得吗?”
刘一一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说了什么?”
“我和方颉差不多算是一起长大,他这个人自恋自大,有时候说的话我不喜欢听,但是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个容易招女孩子喜欢的人,你喜欢他我一点也不意外。”
刘一一愣了下,“我说……我喜欢他了?”
梁慧贞笑起来,“你别紧张,这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以前我们总把你当妹妹,有时候忘了你根本不是他妹妹。”
刘一一的心“砰砰”乱跳,她很想问问:方颉听到了吗?但是她不敢。
“但是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一,方颉现在心里装不下男女之情。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很多事情要做。你可以喜欢他,但是最好把这份喜欢保留在心里,不要期望他会对你做出什么回应,否则你会失望的。”
“这些是颉哥哥让你跟我说的吗?”
“不是,是我想跟你说,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昨天说胡话的时候只有我在你身边。其实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最后还是决定跟你聊聊。”
刘一一的心松懈下来,幸好,幸好,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梁慧贞送她回病房,她躺在床上,忽然问了句:“姐姐,你喜欢颉哥哥吗?还是和他一样,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梁慧贞笑了笑,打趣道:“怎么打听起我的事来了?”
她没有回答,但是刘一一觉得,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应该也是一直以来她不断说服自己的理由。
刘一一病愈出院后,没有让方颉送她去上海,“颉哥哥,你好好训练,我跟阿恒一起去,你就放心吧。”
梁慧贞说:“阿恒,路上好好照顾一一。”
“知道了,姐,你都说了好几遍了。”
她隔着车窗向他们二人挥手,火车“轰隆隆”开动,月台渐渐往后退去,她离他越来越远。
第32章 信(14)
上海的繁华是刘一一之前没有见过的,车水马龙的街道,随处可见的碧眼金发外国人。但她不知道,几个月后,这里将沦为枪林弹雨的战场,充斥着硝烟战火。
方毓从火车站接到他们,梁恒住酒店,刘一一跟她回家。在方家从来不做家务的方小姐,如今成了会收拾家务的高夫人,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刘一一放下行李,脱去外套,习惯性地挽起袖子想找活干,方毓拦住她:“你干嘛?”
“我……”
“你已经不是方家的下人,坐下休息,我给你倒杯水。”
“没事,我自己来。”
方毓笑起来:“你知道厨房在哪儿吗?坐着。你姐夫今天当值,晚上才回来,一会儿你陪我去市场买点菜,尝尝我的手艺。晚上你想吃什么?”
“我吃什么都行。”
“那我做主,一会儿去了再看看吃什么。”
方毓收拾出一间小房间给刘一一睡,又问了她在学校的事,看到那张成绩单时倍感欣慰。
姐妹两去菜市场,经过弄堂,邻居都来了句:“高踏踏,买汰烧?”
方毓点头答应:“是,我妹妹来了。”
刘一一问:“他们说什么?”
“上海话,就是买菜的意思。”
进了菜市场,刘一一就更听不懂当地人的话,什么“俄呀”“侬呀”,就像上外国语课一样。
“姐姐,你这么快就能听懂上海话?”
“能听懂个大概,只是不会说。想吃鸡吗?我们再买只鸡回去?就是我不会弄,得等景明回来杀。”
“不用了,你看已经买了鱼,买了肉,够了,不用再买鸡了。”
“行,明天再买。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提着菜回家,晚上做饭,方毓坚决不肯让刘一一下厨,只让她洗菜切菜,打下手。
到了晚上七点,高景明交班回到家,桌子上摆了一大桌子菜。
刘一一局促地站着,那句“姐夫”被卡在喉咙里,愣是叫不出来。她可以把方毓方颉当作亲人,但高景明在她心里仍然是外人。她毕竟和方颉不一样,有些称呼能改,有些喊出来始终有些别扭。
方毓说:“别站着,叫姐夫。”
“姐夫。”
高景明点点头,“坐,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不要太拘束。”
方毓嗔了他一眼,对刘一一说:“这就是自己家,你快坐下,尝尝我的手艺。”她做了四菜一汤,鲜嫩的鲫鱼豆腐汤、青椒炒肉、红烧茄子、清炒土豆丝和蒸蛋,她先盛了两碗汤给他们,满怀希望地看着刘一一尝了口,问:“怎么样?”
刘一一点头:“好喝,我还想要一碗。”
方毓笑起来,“没问题,多喝点。”
高景明笑说:“你姐的厨艺我是一口一口尝过来的,最初啊……那可真是难以下咽。”
方毓夹了一块肉到他碗里:“吃你的。”
刘一一在一旁抿嘴笑着,没有答话。
这样的画面她从前从未敢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遇上。
第二天见到梁恒,他直嚷嚷着方毓不疼他,只疼刘一一一个人,扔下他一个人在酒店吃那既没人气,也不温馨的西餐。
“不行,一一在你那儿吃了一顿,至少你得补偿我三顿,必须是你亲自下厨才行。”
“行,明天就给你做,想吃什么都行,阿颉都还没尝过我的厨艺。”
听到这个名字刘一一的心情瞬间黯淡,但她脸上依然跟着笑。那天听梁慧贞说完,她便决定埋掉自己对他的感情,以后只做他的妹妹。
可她能控制自己不多想,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失落。
“你姐姐慧贞怎么样了?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跟阿颉抬杠顶嘴吗?”
“现在少了,不像以前那样见面就吵。颉哥哥忙着飞行训练,姐姐也在学校忙着写文章,组织学委会,宣传什么合作抗日的事,总之他们各忙各的,倒是比以前和谐了很多。”
“那就好。”
梁恒和刘一一一直在上海待到一月底,临近开学才回杭州。
再回到学校,刘一一显得从容了许多,面对开学考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她学习比之前更努力。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早一点毕业,早一点报考护理学校,早一点如方颉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一名护士。
随之而来的是国内局势越来越紧张,中日战争一触即发。他们几人偶尔见面也是沉默居多,欢颜渐少。
七月初,高景明和方覃商量,决定把方毓和刘一一送回长沙,梁泯鸿也几次三番打电话让梁恒和梁慧贞回家。
刘一一本不愿走,但是方毓此时已经怀孕五个月,路上得有人照顾,而且方颉也希望她回去。
梁慧贞不走,她已经是学校抗日学委会的骨干,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和梁泯鸿双管齐下,刚柔并施逼着梁恒和刘一一她们一起回去。
临别那一日,方颉对刘一一说:“一一,回去之后要继续你的学业,不要中断。照顾好自己和方毓,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子。还有,好好活着,一定要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刘一一抓着他的手说:“哥哥你也是,好好活着。我会给你写信,就和之前一样,你抽空记得回信。”
方颉没回答。
后来刘一一再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方颉说的话暗示着他已经做好准备,随时牺牲在某个执行任务的一天。
刘一一回到长沙后,一个月里给方颉写了十几封信,她不知道这些信最后到底有几封能到方颉的手上。
而她始终没能收到一封方颉的回信。
八月十四日,她永远记得这一天。
日本空袭笕桥,笕桥空战爆发。
听后来亲历过空战的见证者说,那天,整个杭州上空都是交错的飞机,高低起伏的飞机轰鸣声和炮火声,震耳欲聋。
防空洞里挤满了人,恐惧和哭喊弥漫在空气中,杭州城在哭喊声和炮火声中拼死残喘。
远在长沙的刘一一和方毓,除了时刻关注战况,剩下能做的只有不停祈祷,祈祷家国平安,祈祷山河无恙。
当方家接到方颉牺牲的消息,那一刻,刘一一的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再无一点色彩。
方覃发来的电报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弟颉已于八月十四日牺牲。
刘一一捧着电报浑身发抖,自读书以来她第一次希望自己不识字,就不必看到这字字诛心的电报。
方毓哭得死去活来,刘一一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的颉哥哥,她的方少爷就这样死了,死在那场空战里,他明明还那样年轻,那样的朝气蓬勃。
他说的每一句话还在耳边回荡,他怎么会死?
“姐,我要去参军,去考航校。”
“姐夫,以后你在地上打,我在天上打,我们一起把日本人赶出去。”
“谁说你没有家人?我和方毓就是你的家人。”
“一一,我希望今后你能尽力用你所学去帮助更多人。”
十一月,方毓生下一个男孩儿,小名阿杰,她说要等高景明打完仗回来再给他取大名。
但高景明没能回来,他永远留在了十二月的南京城。
这一年,南京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
梁慧贞就读的大学为了避开战火,决定西迁。她回到长沙,见到方毓和刘一一,眼泪瞬间涌出来,三人相拥而泣。
梁恒在一旁不停地揉眼圈,拼命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颉哥哥从来不会哭,他以后,也不会再哭了。
时光还在往前走,我把回忆暂停在一九三七年,穿过刘一一记忆里的时空之轨,去到八月十四日的笕桥。
这天上午,笕桥机场上空乌云密布,这不是一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
方颉吃完午饭回宿舍,准备休息一会。他打开抽屉,里面躺了几封从长沙寄来的信。
他拿起笔,准备回信。
此时,九架“九六式”轰炸机正逼近笕桥机场上空。
宿舍外空袭警报拉响。
宿舍里空无一人,那封信还躺在桌上,旁边的钢笔刚刚旋开笔帽。
我拿起那封信,再次穿过八十多年的回忆光阴回到浮生寻物坊。
刘一一醒过来,她看着我,眼神是无声的询问。
我把信递给她:“这就是他最后写给你的信,可惜他刚落笔就接到紧急起飞命令,这一飞,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封回信也没来得及写完。”
刘一一打开信,只有八个字:
“一一吾妹,见字如晤” 。
她捧着信,泣不成声。
等到刘一一心情平复下来,我推她离开静室,给她倒了杯温热的茉莉花茶。
“其他人后来怎么样了?”
“解放前,毓姐姐带阿杰去了台湾,之后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阿恒去参军了,他在一次战役中牺牲了;慧贞姐姐一直留在大学里从事教育工作,直到六年前过世,她终身未嫁,也没有后人。至于我……毕业之后我就报考护理学校,成了一名护士。一九四八年,我在解放战役中照顾一位受伤的军人,后来就与他成婚,有了一儿一女。前半生我因为战争颠簸,但后半生顺遂,儿女孝顺,一切都如婆婆当年赠我的那些话一样。”
“现在你心愿已了,应该没什么遗憾。我也遵循我的承诺,这次就算你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