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透生死容易,抛却杂念,看透名利却太难。
黎重低垂下头,眼神浑浊,浑身散发出仓惶绝望的味道,手中的雪茄掉到了地上熄灭了也没发现。
傅闻璟挪开目光,不再去看他,他知道黎重是彻底认输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刚刚的一切就是他一直以来追寻的真相,就是他母亲不肯罢休、忍辱负重要替傅远山讨回的公道。
只是可惜,污浊世界,浑水肆虐,没有人是真的干净无辜。他的父亲也不能幸免。
傅闻璟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慢着!”
傅闻璟脚步一顿。
“你既然来了就想这样走了吗?”
傅闻璟手插兜转过来,“你想怎么样?”
黎重颤颤巍巍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我女儿不见了。”他说,“帮我找到她,这是你造的孽。”
傅闻璟侧身静立,唇抿出一条刚毅的线。
黎重厉声,“你为了复仇,拖无辜人遭殃,我死有余辜,你的良心就过得去吗?傅闻璟,扪心自问,你没有愧吗?”
傅闻璟一动不动。
僵持间,一个男人推着轮椅走进来,男人穿过大门,遇到门槛时手一提一放,就把轮椅送了进来,臂力惊人,动作熟练,如入无人之境。轮椅上坐着一个衣着整洁的中年人,虽然头发花白但看面相并没有太老,比黎重年轻许多,面庞光滑,保养得当,鼻梁架着金丝边眼镜,清俊儒雅,额前有一个漂亮的美人尖。
傅闻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连卓,上前一步迎接,“卓叔?你怎么来了?”
“顾源来找我了。”连卓侧过脸,面容和善,“再说,我不来你怎么离开?行事怎么还这么冲动?”
黎重仔细辨认了来人,刚开始没有认出,直到傅闻璟叫了一声,他才想到,面露惊讶和不解,“你是连卓?”
连卓向他点头示意,“黎总好久不见。”随后转头对傅闻璟说,“闻璟你先走吧,我和黎总还有些旧情要叙。”
黎重不肯放人走,上前一步准备喊人拦下,却发现屋内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人回应他。
站在连卓身后的男人把手伸进了兜里,薄西装下凸起形状,是仿四六式手枪。寂静空间中,仿佛能清楚地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
黎重面如土色。
傅闻璟眼风淡淡一扫,对上连卓目光,两人心领神会。傅闻璟径自转身从大门离开。
顾源的车就停在外头,等着接应他。
“闻璟你没事吧?”
傅闻璟摇摇头,却没有立时上车,他后靠在引擎盖,从兜里摸出烟,抛给顾源一根,另一只自己叼上。手摸了摸口袋,没找到打火机,刚刚皱眉,顾源掏出打火机,凑近,给他把烟点上。傅闻璟仰首呼气,眼则一直看着自己刚刚走出来的小庭院。
一根烟烧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声嘹亮的枪响。
傅闻璟捏着烟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随后直起身,把烟掐灭,这才对顾源说,“走吧。”
黎重自杀了,用一把没有登记过的老式猎枪。
在院子里自杀,枪声惊散了枝头停驻的鸟雀,尸体掉进了池塘,被饿坏的锦鲤分食。
死前黎重眼前恍惚漫起往日的烟霭,好像他们三人仍驾驶着越野车在大西北狩猎,时而为猎人,时而为猎物。
善泳者溺于水,善用枪者必死于枪下。
沈良庭从陆平那儿离开,一路打傅闻璟电话但无人接听。
那辆车是傅闻璟的,是他把陆平带走了。他知道自己把人藏起来,却没一句质问,这不像傅闻璟的作风,除非傅闻璟心虚,不愿有正面冲突,不敢先向自己发难。
是因为什么才会心虚?
沈良庭边开车边思考这些,车内的空气好像变得凝滞,固化,脂膏般粘稠沉闷,让人喘不上气。他不得不打开车窗,用力地深呼吸,驱散胸腔中淤塞的块垒。
视线掠过窗外时,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失魂落魄地走在桥上。
车飞快地驶过,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开出一半,沈良庭猛地踩下刹车,急转方向盘,变道到左转车道,掉头回去。那是黎梦圆!
然而等沈良庭再开回桥上时,却没有看到黎梦圆的身影,差点让他觉得自己是想黎家的事想的太专注,眼花了。
他仔仔细细又在桥上开着车走了两边,终于在桥栏处看到一个渺小的身影,只这么一眼,差点让他心跳骤停。
沈良庭把车打了双闪停在路边,推开车门,跑到桥上。黎梦圆已经翻过了桥上的金属栏杆,坐在桥内侧延伸的很窄一段平台上,身形大部分被遮住了,所以沈良庭来来去去两次都没有找到。
沈良庭身体越过栏杆,伸手向下够,发现长度不够,够不到黎梦圆,他只好蹲下去,隔着栏杆跟人说话,“梦圆,梦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沈良庭的喊叫被张扬的江风吹散,用了很大的音量但在户外也不过呼呼的风声。
好不容易才让黎梦圆听到他的声音,黎梦圆微微扭转了身体向后看他,沈良庭这才看到黎梦圆的脸上都是干涸粘稠的眼泪,目光呆滞。
“梦圆!”沈良庭又大声喊她的名字,要她回神过来,“你现在的位置太危险,把手给我,我把你拉上来!”
黎梦圆看着他,龟裂起皮的嘴唇动了动,“良庭哥哥……”她低声说,“晚了,来不及了……”
沈良庭急得眼球充血,耳膜轰隆隆响,“什么晚了,不会晚,没有什么是来不及的,不要做傻事!人活着就是这样,免不了要受些磨难苦楚,熬过去了就会好的,后头的路还长着呢!”
黎梦圆脸色青白,眼睛一眨,又是一串眼泪笔直地淌下来,“我害了爸爸,你不懂,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这么笨?我怎么这么笨!”她低下头,张开手,把脸埋进去,哭得肩膀一抽抽地颤动。
黎梦圆坐的位置是一块凸出的窄窄的水泥平台,双脚悬空,下头就是滔滔江水,两边没有凭依,黎梦圆又这么瘦小,在肆虐的江风中,她好像一片脆弱的叶子随时就会被风刮走掉落下去,被江水吞没。
沈良庭看她哭的力气委顿,神情恍惚,好像随时准备一跃而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来不及多想,两下脱掉西装外套,解开袖扣,卷起袖子,解下手表和手机,手撑着栏杆,一使力,自己也翻了过去,站上去了才发现水泥台子是多么窄,两脚都站不下,处境是多么危险。
沈良庭一手抓着栏杆,保持平衡,一点点向黎梦圆的方向挪过去,风狂乱地吹过他的面颊,像刀割,“梦圆,你听我说,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现在的困难并不是绝境。更何况你父母以后就只有你了,现在死了,你让他们该怎么办?”
黎梦圆只是一味的哭泣,不发一言,身体危险地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沈良庭心里焦急,怕出意外,索性孤注一掷地松开握住栏杆的手,一下扑过去抱住了女孩。
黎梦圆一下受惊,从掌心中抬起脸,下意识挣扎起来。
“别动,”沈良庭用了点力气制止她,双手紧紧搂住女孩,在她耳边温柔的说,“别动,你要是动了,我们两个就要一起掉下去了。”
温暖的气流拂过耳垂,黎梦圆身体一僵,也许是感谢于沈良庭的善意,不想让他陪着自己遇险,她终于安静下来,不再乱动。
沈良庭拉着黎梦圆的手,两个人一点点小心地挪回去。
沈良庭先爬上栏杆,然后伸手拉着黎梦圆帮助她翻上来。
黎梦圆翻过栏杆时,之前哭了太久身体没有力气,栏杆表面都是水雾,十分湿滑,脚一滑,没有站稳,她恐惧地啊了一声,整个人突然后仰朝底下摔过去。
好在沈良庭一直拉着她的手臂,使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张开双臂接住黎梦圆。
黎梦圆从栏杆上直接跌进沈良庭的怀里,扑的人往后退了两步,她紧紧抓着沈良庭的衣袖,害怕得哆嗦,满头都是冷汗,“救命,良庭哥哥,我好害怕……”终于哇地一声把脸埋在沈良庭肩上汹涌地哭泣起来。
沈良庭合手搂住女孩单薄的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他低声安慰。
等黎梦圆平静下来,两人坐进车里。
沈良庭从后座拿了瓶水给黎梦圆喝,又从储物盒中抽出纸巾擦了擦,自己手腕在拉扯时在栏杆蹭出的伤。
桥上不能停车,沈良庭要先把车开走,“我送你回家吗?”
黎梦圆低垂着头,手紧紧握着装水的塑料瓶子,听到沈良庭问话,摇了摇头,“我不想回去。”说话时,声音已经沙哑。
沈良庭思考了一下,“我有一个地方,你去哪里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想把黎梦圆带到半岛花园,陆平走了,这里的房子就空出来。
黎梦圆小幅度地点头,顿了顿,又小心翼翼的说,“今天谢谢你。”
“没事。”
“你是好人,”黎梦圆望向窗外,目光呆滞,“像你这么好,可他连你也骗了,他怎么狠得下心?”
“什么?”沈良庭没有听懂。
“不管你信不信,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黎梦圆像下定了决心,转头对沈良庭说。
沈良庭迟疑片刻然后点头,“你说。”
路上,黎梦圆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跟沈良庭说了一遍。
“这就是真相。”黎梦圆哽咽地说,“他利用你,也利用了我,他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自私、伪善、残忍!他是假惺惺慈悲的魔鬼,我真笨,我怎么会相信他,怎么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是凭着运气好就能赚这么多钱!”
车继续平稳地向前行驶。
沈良庭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怔怔的,并没有黎梦圆预想的吃惊和被欺骗的愤怒,他太镇定了,镇定得黎梦圆险些怀疑他没有听明白。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你知道?”黎梦圆抬眼觑着他,疑惑地问。她觉得,沈良庭跟自己应该是站在一条船上的,应该同仇敌忾,因为都受到了傅闻璟的操纵。
沈良庭放松了点紧攥着方向盘的手,皮套上已经湿黏得都是手汗。
也许是早有预料,他没有黎梦圆那样激烈的反应。
沈良庭发现,听完黎梦圆的话,他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甚至感觉轻松。
他脑中之前所有的疑惑解开了,像一个闭环,想不通的事头尾相连的连贯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高悬的利剑终于落下,斩断了一切情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比起之前不清不楚的虚假幸福、患得患失的忐忑不安,他发现自己更习惯目前这种清楚的状态。
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从来都不被人所爱,哪有什么命运的眷顾,哪有什么执着的回报。
由始至终傅闻璟都没爱过他。
只有利用,只有伪装。
情欲是本能,身体是放纵,但那不是爱,不是感情。
虽然表面上面容镇定,神志清醒,但沈良庭内心的确是痛苦的,好像灵魂游离于肉身之外,撕扯着他的生命和理智。
他想要把自己关起来,躲起来,声嘶力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黎梦圆在他身边,事情还没处理完,他不能哭,不能软弱,如果傅闻璟一直抱着这样的目的,那恒隆不是结束,他才是结束。
久久没有得到沈良庭的反应,黎梦圆试探问,“我想他付出代价,你愿意帮我吗?”
“那么你想我怎么帮你呢?”
“我想你跟了他这么多年,肯定有他许多把柄。行贿挪用作假账,转移财产假公济私,干到他这个位置的,哪有彻底清清白白的?”
沈良庭听着黎梦圆愤怒到发抖的声音。
他不禁有些失神,事到如今,失去了做爱人的资格,也违背做下属的本分,他们是要彻底的恩断义绝。
车开进小区,在地下车库停下。
熄火后,沈良庭下车,走到一侧为黎梦圆打开门。
然而在黎梦圆下车后,沈良庭做了回答,拒绝了黎梦圆的提议,“事实上我没有可以威逼要挟他的把柄,他也没做过不法的事。更何况傅闻璟要报仇没有错,那毕竟是他父亲,你可能不知道,他曾经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和生活,然而这一切却被人毁了,他因此背负了很沉重的负担。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这样做。”
黎梦圆震然地看他,“你不恨他吗?”
沈良庭摇头,“我为什么要恨?为了父亲的仇,他隐忍谋划了十几年,他也是受害者。”
“走吧,”他说,“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联系你的父亲,免得他担心。”
黎梦圆迷惘地跟在沈良庭身后上楼。为什么呢?她不明白,为什么沈良庭能这样无动于衷。
第74章 人心(修)
“他这样对你,你也不生气?”黎梦圆跟着沈良庭上楼,不罢休地追问,“你们不是爱人吗?他玩弄你的感情,践踏你的尊严,轻蔑你的真心,你怎么能还替他说话?”
黎梦圆气愤极了,为沈良庭打抱不平。
沈良庭进了门,收拾起翻倒的桌椅。他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该怎么去面对傅闻璟,回忆起沉浸在爱情中一无所知的自己,他几乎有些可笑。也许傅闻璟也十分不易吧,搂着杀父仇人的儿子,虚情假意地说些自己也不相信的甜言蜜语,他怎么能忍,又怎么说的出口?
为了仇恨,傅闻璟将精神与肉体一起出卖。
他替自己可笑,也替傅闻璟可怜。
还能怎么办,权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里面自作多情,醒了就不要再做自取其辱的小丑。
沈良庭还有他脆弱的自尊和骄傲,已经一败涂地了,不要连最后的体面也不给他留。让他去声嘶力竭、泼妇骂街般的质问控诉,他做不到。让他去处心积虑、一报还一报地让傅闻璟同样痛苦,他不愿意。
傅闻璟是他的大哥,是他黯淡无光童年里仅有的那么点亮光和色彩,连这点回忆也留不住,也要被抹上阴影,那他这一生是多么凉薄、残酷与乏味。
毁掉一切来出一口气,不值得。
更何况傅闻璟针对的不是他,他只是被利用的无足轻重的牺牲品,在所有事件中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他连撼动全局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舌根好像都要溢出苦味。沈良庭打开窗通风,让冷风吹进来涤荡浑浊的一切,把整理出来的垃圾打包扔掉,他看着屋内环境,无从下手,索性打电话叫保洁上来收拾,随便从网上下单了些家居用品。
黎梦圆在沙发上坐下,“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吧?感觉你不会搞得这么脏乱。”
沈良庭点点头,“之前借给别人住了。”
黎梦圆在沙发上挪了挪,有什么咯着自己的腰,就这么一动,碰到了塞在夹缝间的电视遥控器。一下把电视给摁开了。
声音和色彩一起出来,在寂静的屋内显得尤为响亮。
电视上在播新闻。
黎梦圆看到那些画面和字就愣住了,像被重锤击打到失神,上面说,恒隆地产董事长黎重于今日下午三点于家中开枪自杀,警方接到邻居报警后赶到现场,伤者现已送往医院急救。截止报道前,尚未有医院方面的准确消息。
黎梦圆嚯地站起来,不愿相信,负伤哀嚎般喊出一声,“爸爸!”
声音凄厉,锥心泣血,透着浓浓的凄然与绝望。
砰一声,膝盖跌倒在木地板上,沈良庭慌神,连忙去扶,黎梦圆已经瘫倒在地,在巨大的悲伤惊惧下昏迷过去。
沈良庭拦腰抱起黎梦圆,冲下楼,一路驱车把人送往医院。
人住院做检查,沈良庭跑前跑后交钱登记向医生说明情况。
等把所有事情忙完,黎梦圆生命体征平稳昏睡在病房中。
沈良庭缓一口气,坐在医院过道中,手肘支着膝盖,双手紧紧交握,他盯着苍白的地砖,没想到黎重竟然会自杀。
愣神间,手机响起来,“喂?”
“哥!你快来,爸不行了。”沈少虞的声音传过来。
沈良庭有些意外,犹豫片刻后说,“这跟我无关。他死了你再通知我。”
刚想挂断,沈少虞却说,“沈良庭,你不想知道遗嘱内容吗?我们的交易还没完成。”
沈良庭这才站起来。
从这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还好都在市区内,离得不远。
沈良庭停好车,却没想到在医院的楼下碰上了傅闻璟。
步伐停顿。
医院的墙面攀附着葛藤和爬山虎,头顶垂下一串紫藤花。
傅闻璟就站在花下,眉目如旧,黑色大衣挺括利落,一尘不染。
沈良庭想起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在玻璃花房内,傅闻璟也不过14岁,是个漂亮的小少年,衣着整洁笔挺,他低头垂眼嗅一朵百合花,容颜秾丽,模样和花一样好看。
原来人心也像一朵百合,重重叠叠,它有多少瓣,心就有多少分岔,你一瓣一瓣地将它掰开,原来里面还藏着一个芯,人心难测,说的就是此刻。
沈良庭一时挪不开步,他静静站着,风在两人间悄悄而过,拂过紫藤花的香味。
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高山拦阻,那山看不见摸不着,也没人可以翻越过去。
傅闻璟先向他靠近一步。
沈良庭感觉喉头一梗,胆怯地退缩了,他匆匆一扭头,一句话没说,就急忙转身向医院楼中走过去。
他按了电梯,可电梯迟迟不来,他攥紧手,仿佛能听到后头逼近的沉稳的脚步声,心脏也跟着一起抬起和落下。在脚步声停下前,他无法忍受,离开等候的电梯,到旁边拐角推开了安全出口的门,爬楼梯上了楼。
几乎是在他上楼的一刹那,抢救室的灯光熄灭,走廊等候的人群整齐划一地兀然爆发哀嚎。
门打开,医生走出来,解下口罩,疲惫遗憾地向上前的张兰摇头,紧随其后的是被推出抢救室的病床,上面的人被白布盖住了脸。
“文鸿,不会的,你怎么会这样丢下我?”张兰哭泣着晕厥过去,被沈少虞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而沈良庭冷漠地看着他们,紧接着却被人群推挤到了病床前。沈文鸿大限终至,等候的亲戚友人比沈良庭认识的多。
沈良庭懵然地被挤到最前面,腹部咯着病床上冰凉的不锈钢架。沈文鸿就躺在他视线下,隔着一层薄薄的白布,他甚至能闻到血液的腥味和死人身上独有的气息。
内心没有酝酿出什么生离死别悲伤的情绪,沈良庭却骇然地发现有一只手越过他要去掀起遮盖死人脸的那块白布,记忆里男人生前冷酷的面孔瞬间变得清晰异常。他这时才感觉到害怕。
这张脸死了会是什么样子?想到曾见过的病床上骷髅般的凹陷五官,沈良庭胃里翻涌,几乎要呕吐出来。身后身侧的人强硬得挤压得他动弹不得,沈良庭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不想去看,可身体迟钝得无法扭转,被紧紧挤上前,几乎和病床上的尸体面对着面。
在白布被彻底掀开的前一秒,他像木偶僵尸一样动弹不得,眼睛死死看着白布下的人,太阳穴鼓鼓跳动。
而刹那间,一双手从后方遮住了沈良庭的眼睛。
视线被黑暗遮蔽。
沈良庭被人揽入怀里,后背紧紧贴上胸膛,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
傅闻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淡淡的烟味,有些嘶哑的声音,轻轻地说,“良庭,不要看。”
沈良庭在那怀里颤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傅闻璟的手是冷的,在外头吹了太久的风,然而遮着他眼睛的手,却这么烫,烫的要把他灼伤。
沈良庭吐出紧憋的一口气,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下来,顺着手掌与脸颊的缝隙歪歪扭扭地淌落。
病床继续被推着向前走,车轮辘辘地发出响动。
被傅闻璟这么一拦,医护人员已经推着病床离开了,他们也被落在最后。
沈良庭贪恋了一会儿那手掌传来的温暖,然而压下感情,他用尽全身力气撇开头去,将傅闻璟的手推开。
“你为什么会来这?”沈良庭问。
傅闻璟收回手,他侧了点头,敏锐地察觉到沈良庭的冷淡疏远,他略微意外,慢慢整理措辞,“我如果想第一时间得到通知,总有消息来源的。”双手插兜,傅闻璟细细观察沈良庭的表情,面无血色,眼眶红肿,很憔悴的样子,“怎么了,刚刚在楼下看到我为什么不理我?”
沈良庭没有回应他的话,视线转向一旁塑胶椅子上坐着的张兰和沈少虞,张兰醒过来了,正虚弱地伏在沈少虞肩上抽泣。
回想起这一日的变故,沈良庭目光复杂,自言自语似的说,“今天真是多事。”他双手落于两侧,手指紧紧攥在一起,纠缠得指骨扭曲,“一天里死了这么多人,是不详的。”
傅闻璟以为他是因为沈文鸿的死而伤心,“别难过,沈文鸿在床上耗了这么久,多活了很多日子,已经算难得。更何况他的病好不了,这也算解脱,人迟早有这么一天。”
沈良庭面无表情地舔了舔干裂的下唇,他并不难过,只是先前沈文鸿情况才刚好起来,突然急转直下,又死的猝不及防,才有意料之外的冲击。
很奇特,沈文鸿生时沈良庭害怕他又怨恨他,总是怕人好起来,拿走他现在有的一切,觉得人早死了才是了结。然而沈文鸿死后沈良庭反倒有种失落感,突然想起了寥寥几次沈文鸿对他的关照,想起他对自己也不算全然的漠视,起码打人的不是他,反倒是他让佣人给自己送药。偶尔放学回来碰到会寒暄两句,也会问问他的近况、学习成绩,像父子般交谈。18岁成人时他还让秘书带自己去挑了份礼物。
这些曾经掩藏在极端情绪下的吉光片羽,此时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挤满了沈良庭的脑子。在沈文鸿生前,他的怨恨还有发泄的对象,而沈文鸿死后,这一切就没了着落,所有那些经历,都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记忆残渣,只能独自咀嚼。
当然这不是说他有多难过,只是一种空虚和些许的无措。
见沈良庭这样失魂落魄,傅闻璟走上前,想像从前那样去抱他安慰,然后刚一碰到他,沈良庭就受惊般推开了他。
傅闻璟猝不及防,一点抵御的准备都没有,踉踉跄跄地后退,险些跌倒。
傅闻璟吃惊地抬头,才发现沈良庭也是受了惊的样子,眼中的惊惧痛苦并不比自己少多少,傅闻璟呼吸急促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他勉强笑了笑,“良庭,发生了什么?你不舒服吗?”
沈良庭推开傅闻璟的手还在发抖,握成拳后才止住,“我……我知道了。”
傅闻璟一下收起笑,“你知道什么?”
沈良庭深呼吸一下,抬头看他,“你把赵全从我那里带走了,你为什么不问我既然找到了赵全,为什么不告诉你?”
傅闻璟脸色难看起来,沈良庭总是能戳到关键的点,“我猜是赵全给你提了什么条件?你帮他,他给你东西作为交换。你心动了,所以选择隐瞒我。没关系,我不怪你,这无伤大雅。”
傅闻璟一直知道沈良庭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什么胸无城府的白痴,否则沈良庭早在一开始就被名利场分食了。不意外沈良庭会有自己的顾虑考量、利益取舍,傅闻璟理解他,他从小生活得不易,自然要学会争抢。
然而沈良庭说:“的确,我有自己的私心。我也很自私,明知道你在找他,我还是把他藏起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傅闻璟,黎梦圆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傅闻璟立即说,“不要相信她说的话,她只是在搬弄是非,他父亲现在弄成这样,她巴不得多拖几个人下水。”
沈良庭摇头,“梦圆不是这样的人,她没这么坏。我找到她时,她差点跳河自杀,要不是我救下她,她现在就不在了。”
傅闻璟脸色微变,察觉到沈良庭一定已经知道了什么,心中有些慌乱,却还是故意问,“那你说说她是怎么告诉你的?”
沈良庭一字一句说,“她说恒隆是你设计搞垮的,你一点点博取黎重的信任,利用我和她当烟雾弹。她说恒隆和搏浪都是你的目标,因为你觉得你父亲的死是他们害的。她说你骗她做期投,成了压垮恒隆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说你收购搏浪是早有计划,派我过去也是因为觉得我更好掌控。她说我们都是傻瓜,跟一个冷血自私的人讲感情。而他对人,却从来只有报复和利用。”
说到最后,沈良庭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每一个吐出的字都在啃噬他的心血,将从前的记忆扯出来撕碎,他从未比这一刻更能意识到过去的错误。
“所以你就这样相信她了?”傅闻璟上前一步,用力地紧攥住沈良庭的胳膊,使了很大的劲,小臂青筋毕露,咬牙切齿说,“她只是装装可怜,流几滴眼泪你就都相信了?你觉得我对你只有报复和利用?”
“那你告诉我,她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沈良庭抬起头直视傅闻璟的眼睛,又在一刹那顿住。出乎他的意料,现在的傅闻璟不是计划被戳穿的狼狈或恼羞成怒,他以为傅闻璟攥得他那么用力,是一切败露而气急败坏了。但不是,那双眼睛里竟然显露出悲伤和恐惧,沈良庭看不懂。
恐惧,傅闻璟已经大获全胜了,他又有什么好恐惧的?
“恒隆破产不是你策划的吗,你收购搏浪股份,是因为我的请求还是觉得有利可图?”
傅闻璟抿紧唇,他知道沈良庭什么都知道了,此时再解释那些细节也没有意义。从前做噩梦时,他也曾预想过无数次真相败露时的情况,梦里他挽留过,放手过,解释过,无一例外最后都失败了。而沈良庭此时表露的悲伤更比梦里深刻,几乎让他心碎。
他心有愧疚,可是不愿就这么放手,只好顽固地直勾勾的用一种执拗的眼神看着沈良庭,紧紧攥着他,好像这样就能不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