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两人从餐厅出来,外头更冷了,人也少,耳边是呼呼的风,一条长街只有少部分店家的灯星星点点亮着。沈良庭两手揣在兜里,缩着脖子,走在前头。
傅闻璟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突然上前,把沈良庭揣在口袋里的手掏出来,紧握着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这样拉着他往前走。
沈良庭一愣,匆匆加快脚步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怎么了?”
两人走到停车的位置,傅闻璟抽出手,也许是忍了一路了,再也不能忍耐到家。他把人推到车门上,用大衣把人整个裹起来,随后自己也探入到大衣里头。
沈良庭只感觉眼前一黑,就落入了一个黑暗狭小而热烘烘的地方。脸颊贴上黑色大衣的内衬,丝滑光洁,像水一样,鼻尖则抵上了傅闻璟胸前的纽扣。由身体和大衣构成的空间充满了人体的热气,只待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让他脸颊发烫。
傅闻璟低下头用手捧着他的脸,两人在黑暗中对视,傅闻璟陷在眉骨下的眼睛黝黑深邃,在黑暗中特别的亮,眼尾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弧度,严肃时很凶,锋锐凌厉,不怒自威。温柔时又是真的温柔,好像一个用玫瑰装点的美丽陷阱,明知道是陷阱也有猎物愿意往里头跳。
沈良庭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时就被迷住了,他也是跳入陷阱的猎物。
他抬起手穿过西装外套搂住了男人的腰,踮起脚,低声说,“我爱你。”
这样赤诚的告白,灼热的心跳像一团火燃烧在两人之间,热度穿透皮肤,如一股热流,瞬间通达全身,驱散了秋天凄寒肃杀之气。
闭上眼,他们在大衣里接吻。
外面寒风呼啸,大地寂然,而这里构成的小天地,如此温暖宁静,不受侵扰。
第71章 穷途
为了融得购买沈文鸿股份的那笔钱,这段时间,沈良庭见过了不少投资人,也和很多投资机构建立了初步的理解和信任。遭遇过一位国外顶级投资人的尖锐拷问,沈良庭在一块白板上直接画出了搏浪未来的产品矩阵和基础架构图。
他知道,就像傅闻璟曾经教他的一样,顶级的投资者并不是来听你讲废话和漂亮故事的,你也许只有三分钟,需要展示自己的专业素质和最值得信任的一面,问题的解答与投资人是否下单有直接的关系。
与此同时,沈文鸿的病情却急转直下,不得已又送进了医院。
沈少虞联系了国外的医生,催促沈良庭快点做交割。
沈良庭紧锣密鼓地四处筹款,搏浪近来的声誉和业绩还算不错,一路来他受到的都是礼待。
走在公司的大厅,他有时候能感觉到那些眼神,它是热的,带着巨大的能量,足以维持整个系统的运转。他听到一些话:“沈总好!”“您今天气色真好。”“沈总,你戴的这块表好特别,跟你好搭哦。”连一向高冷的某投行外籍高管碰到他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Mr.Shen,long time no see……”
即使知道这些话虚假无意义,但由此织就的锦绣繁荣很容易让人迷失其中。
赵全打来电话时,沈良庭正在组织一场规模不小的投资者会议。会议中场休息,沈良庭检查手机消息,上头已经有了三个陌生的未接电话,他回拨回去。
那头声音很轻,“沈总,是我。”
沈良庭反应了会儿,才想起来,“赵全?”
“是我。”
“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你想清楚了?”
“是,沈总,我要钱,我现在就要走!我看到了新闻,怎么办,他出手了。”赵全声音颤抖,
“谁?”沈良庭人站起走到会议室外,“你不要慌,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沈总,你来我这,电话里说话我不放心,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好,但我现在不在市里,要明天下午才回来。”
“那,那就明天下午,我会等你。”说完赵全就把电话挂了。
剩下的一天沈良庭都坐立难安,会议一结束他就马不停蹄地上了车,直奔回去。
路上,车载广播在播新闻,女主持人用标准的播音腔介绍世界石油价格在经历一段时间低迷后,大幅上涨,节节攀升,创下80/美元每桶的新高。
同时中途插播了一条快讯,恒隆地产作为一家上市公司,刚刚发布了一则对外公告,公布其因公司无法为参与操作的衍生品盘口注入庞大保证金,不得不亏损终结,亏损额高达5900万美元,另外,正在结束的交易盘口损失约960万美元,已然资不抵债,向法院申请了破产保护令。
沈良庭听到这里时,侧向车窗外的身躯猛地绷直了。
一代地产帝国就此陨落。
车开进地下车库,一晃而过间,沈良庭看到一个熟悉的车牌和他们的车错身。
“你在楼下等我。”沈良庭对司机说。
独自站在电梯车厢中,沈良庭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心跳得杂乱无章,有一种直觉告诉他一切已经晚了。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想起那个车牌属于谁。
他冲出电梯拉住门把手,门竟然没有锁,轻轻松松就拉开了。
空旷的室内,窗户大开,外头吹进来的风吹鼓起窗帘。
桌椅翻倒,里头已经空无一人。
黑车驶出地下车库,离开小区。
“是沈总的车。”顾源看着后视镜内渐行渐远的车牌。
“没关系,不用管他,”傅闻璟不意外沈良庭会在这时候回来,他低头看着摆在膝上的平板电脑,资料正从加密的硬盘中拷贝出来。
如果不是他觉得沈良庭选择的住所很奇怪而去调查了,他也不会发现沈良庭已经找到赵全并把他藏了起来。为什么沈良庭要这么做?这些事情赵全告诉了他多少?为什么沈良庭要瞒着自己?
这些小事不能细想,细想了他会对沈良庭起疑。他提防的人已经很多了,他不想让沈良庭也成为其中之一。即使是爱人,他们也各自有不能退让的底线和要守护的东西,有些事不能提,提了就会生嫌隙。
手机有新的来电显示,傅闻璟看了一眼就反扣下,既没挂断也没接听。
车继续行驶,在驶入市区前,一个岔路口,被前后左右包围来的四辆黑车团团围住。
车虽然停了,但没有熄火。
正前方堵路的车上走下来一个人,身材高大魁伟,戴着黑色墨镜,走到傅闻璟的车前,敲了敲后车窗,“傅总,黎总想见您。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傅闻璟一直垂着眼,直到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走完,他看到了想看的东西,才把笔记本合上,在顾源担忧的阻止中降下车窗,面不改色地回复窗外壮汉的威胁,眼中不掩轻蔑与沉着,“到了这个地步,黎重不想着逃命,还有钱雇佣你们来找我?找到我有什么用,我也没有钱替他补上这么大的窟窿。胜者王败者寇,输就是输了,他还想赖账不成?”
壮汉没提过多,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请傅总跟我们走一趟。”
“闻璟,”顾源焦急地提建议,“你别下车,大不了我们冲过去,这车经过特殊改装,不见得就撞不过那几辆。”
“不用。”傅闻璟整了整衣服,竟然真的开了车门,“本来他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的。”
傅闻璟推开车门走出去,顾源急急要跟着他,却被傅闻璟按着车门不让他跟下来,“你直接回去。”说着傅闻璟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壮汉说,“黎重只要你找我,没必要牵扯无关的人。他现在是强弩之末,你忠心归忠心,还是不要做的太绝,否则惹上其他麻烦,他自顾不暇,更保不了你们。”
那人略一犹豫,真被傅闻璟劝服了,没有再管顾源,眼见着傅闻璟上了自己的车后,那人便坐上驾驶位,四辆黑车又齐刷刷掉头离开,消失在雾气弥漫的远处。
眼见傅闻璟被带走,顾源心急力寡,思索后就掉头,只好去找那位求援。
车开上了一条陌生的道路。
黎家被债主堵门,已经不能再待,黎重早藏身到了其他地方。
相比于黎宅的富丽奢华,这里就显得低调朴素许多。一幢幢小白楼隐匿在层层叠叠的绿荫后,黎重的个人资产都被查封,这处房子写的是黎梦圆的名字。
破产后一夜白头的老人站在屋后的池塘边,手里拿着一袋鱼食,看着池中的锦鲤竞相争食,他撒了一片鱼饵下去,水波翻涌,无数饿疯了的鱼儿跃出水面,个个饥肠辘辘,鱼多粮少,争抢的情形相当惨烈,甚至攻击同类,有死掉的鲤鱼尸体向池底沉没。
此时已是晚秋,草木萧瑟,枯叶飘零,黎重看着水中争食的鱼儿,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喂饵的人,却没想到自己成了池底的鱼,抢不到粮不说,还惨被同类吞食。
从前遇到困难时,黎重都会一个人待着静一静,在庭院里走一走,时常能想到破局的方法。可这一次不同,傅闻璟步步紧逼,将他的退路全部堵死了。
他不仅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创立的公司走到穷途末路,更是负债累累,官司缠身,公司救不活,连他自己都难逃法网。刚刚交了保释金从拘留所出来,他被限制人身自由,等待法院传票。
黎重和人勾心斗角了一辈子,自诩精明,最后老马失蹄,落个晚景凄惨。
跟了黎重二十几年的老管家来汇报说,人找到带过来了。
暴露在冷空气中的手哆嗦一下,黎重将手中的鱼食全部洒向水池,转身匆匆向屋内走去。
池中的鱼儿一拥而上,疯狂咀嚼,不知道这些食物够不够它们等到下一个愿意喂养的主人。它们是被养起来喂食的宠物,性命不由自己做主,要看主人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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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二更
第72章 末路
走进会客厅,黎重看到傅闻璟背手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头景色,姿态沉着,不像被三五壮汉绑架过来的,倒想是来朋友家做客。
“我还以为请不来你了,”黎重被老管家搀扶着,坐到椅子上,不改往日居高临下的态度,“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斗垮了恒隆,你又能得到什么?”
傅闻璟闻声转过来,还和往常那样向他点了下头,“黎总,”他微微一笑,“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对。您也不过五十出头,十几年前的事,不该这么健忘。”
黎重面无表情,“是因为你父亲。”
傅闻璟点头,就算承认了,“不错,黎总做了亏心事,还能这样信任地跟受害者的儿子做生意,果然有大将之风。不像文鸿总,当时处处提防,给他送钱也不肯要,最后签了控制权协议,他才肯点头,缓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他就千方百计要找到新的投资者,将我挤出董事会。没办法,只能让他在病床上躺一躺了。”
黎重眉目一凛,“沈文鸿突然病发,是你干的?”
傅闻璟没有承认,避免被他抓到把柄,自顾自地走到他对面坐下,密实的眼帘微抬,“黎总想象力太丰富了,医生已经说了文鸿总是积劳过度导致的脑淤血。”
黎重看穿了傅闻璟心狠手辣,原先温润的儒商样子都是伪装。他冷笑了下,“原来搏浪才是你第一个目标,所以你是故意派沈良庭过去给搏浪善后,掌控搏浪的,这样你可以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隐身幕后。”
“我派良庭去,自然是他有这个能力。”
“事到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外界说你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给沈良庭铺路,其实他不过是你为了不弄脏手,避人耳目戴上的白手套。沈家人自相残杀,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大可以把所有责任推到他身上,那些人还说你色令智昏,哪知道是所有人都被你耍得团团转。那然后呢,把恒隆搞垮了,接下来你还要做什么?沈文鸿已经成了废人了,你要将他的儿子也赶尽杀绝吗?不过现在利益既遂,白手套脏了旧了,下场大概就是丢进火炉或者随狂流而去。”
傅闻璟说,“罪不及妻儿,我怎么会这么做?”
黎重嘴角掀起一抹嗤笑,好像在笑傅闻璟这句话中浓浓的伪善,“沈良庭那个傻小子,我看他不像是装出来的。他知道你的这些计划吗?榨干的棋子,废了不足惜,他的命真是不太好,小时候就被抛弃,长大了还要被人利用戏耍,我看他本性不坏,怎么偏偏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人?也许当初我真不该劝文鸿留下这个孩子,把他扔到孤儿院或者直接溺死,也好过这样活着受罪!”
傅闻璟的手压着桌子,一双深长眼睛在灯光下晦暗不清,他脸上不动声色,黎重也看不出自己有没有说穿他的心事。
良久傅闻璟才开口,“与其担心别人,黎总不如操心一下自己。”
“我?”黎重哈哈大笑,“我还能怎么样呢?现在不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吗?”
“从柳村的地产,到甘肃的钼矿拍卖,一步步都是你设计好的。”黎重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早知道上面人员要变动,柳村的商业区开发不能成型,也知道那个矿区整个矿产的评估价格远远高于实际价格,没有房屋和土地的权属证明,探矿权已过期,环保设备也无法正常运行,废水排放远远达不到国家规定要求,整个矿区陷入瘫痪,你故意诱导我花几个亿买了堆废铜烂铁!”
“至于什么寰亚的收购计划完全是子虚乌有,那位杨老板现在已经带着他生病的妻子移民到国外去了!”
“项目资金套牢后,恒隆无法正常运转。你就假装好意给我支招,让我违规操作套取现金。虚报子公司项目评估价格进行内部交易、挪用资金,诱导我行贿银行批下违规贷款。你介绍的那位刘行长前脚刚被关进去,后脚就把我供出来了。有人写了匿名举报信,里头的款项进出、虚报账目、阴阳合同、资产评估出的问题,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清楚。”
黎重越说越愤怒,目眦欲裂,毛发贲张,捏紧了拳头,像一头怒发冲冠的狮子,似乎随时要扑上去和傅闻璟同归于尽,“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可你层层设套后仍不罢休,还要赶尽杀绝,连梦圆都要利用!你知道她涉世未深,给她牵线搭桥了一家投资公司,让她骗我说是自己同学开的,跟境外公司合作有内幕消息,可以和我们联合投钱进去炒期指,梦圆这个傻姑娘靠石油期权赚了两百万,就被你们忽悠着什么都信了。也是怪我,没有分辨,被那个外国人一通叽里呱啦的鸟语糊弄了,不仅投了公司账上的备用金,又把所有资产做了抵押,结果油价逆势暴涨,投入的所有资金都被套牢,你就让他们向我追讨交易保证金,我交不出来,只能强行平仓,血本无归。”
“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才会着了你们的道……”黎重说的尾音颤抖,想到之前的种种圈套就感觉头昏脑胀,仔细一想是破绽百出的,只是傅闻璟太会伪装,而自己从第一个项目搁浅后就急了,恒隆的备用资金不足,流动性太差,他焦头烂额得抓到块石头都心存侥幸,要掰开来看看是不是金子。
明明对那起投资感觉到了不对,可是他陷得太深了,除了这条路外无路可走,彼时账面亏损金额过大,要么卖掉恒隆,挽回损失,要么放手一搏,赌一赌有没有奇迹。他输红了眼,才会对那么明显的疑点不看不问。
傅闻璟听着黎重声嘶力竭的控诉,垂着眼,用手指轻点着黄花梨的桌面,对黎重的愤怒无动于衷,“不错,但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被保释出来,就表明检察院那里的证据并不充分,起码不是什么大问题,也许你积极配合调查,主动上交所有资产,连牢都不用坐,也可以用保外就医的借口在监外服刑。”
黎重嘴唇蠕动,半天憋了一句,“可笑,我哪还有资产?”
傅闻璟知道他们这种人刀口行走太久,每个人都留有后手,真正的财富都不在他个人名下。公司破产倒闭,只要逃脱司法制裁,他们照样可以逍遥法外,过人上人的生活。
“其实你今天不叫人来找我,我也是要找你的。我还有许多事没有问你。”傅闻璟说。
黎重看着傅闻璟,越发恨得牙痒痒,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口,平息心中怒火。傅闻璟既然到了这里,就是瓮中的鳖,自己也不算完全被动。
“你想问什么?”
“我父亲的事故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无所不知呢。”黎重冷笑。
“不错,我是知道一些,”傅闻璟说,“你那名司机已经告诉了我许多,但我想听你自己说说。”
“赵全?”黎重惊骇,“他在你那儿?”
“是,除了我父亲的事,他还告诉了我许多别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纹理,傅闻璟抬起眼,说话和煦,眼中森冷,“也许我可以让你老死在监狱里,一辈子都没有出来的机会,甚至判一个死刑。
黎重打了个冷战,终于惊恐起来,他知道赵全手中有自己许多见不光的丑事,“你想知道什么?”
“说说你们当初是怎么联手抢了我父亲的公司,还有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傅闻璟回答。
“我抢了你父亲的公司?”黎重眉头一皱,“你在乱说什么,远山的死因大家都清楚,他是跳楼死的。”
“不是你们逼的吗?”
“当初傅远山公司经营不善,投入巨额资金研发的办公软件陷入技术侵权风波,被告上法庭,面临巨额赔偿,亏损严重。他为了凑资,趁着股市大涨,操作了一支科技股股票,最后股价高位跌停,他自己抽资出逃,坑了散户一大笔钱,在逃跑之前被证监局传讯,随后检察院立案,在取保候审期间,他在自己家中畏罪自杀,这就是事情全部。”
“没错,但你说的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我要知道后面的真相。”
“这就是真相。”
傅闻璟向他走近一步,眉毛低压,瞳仁被深邃眉弓投下的整片阴影湮没,眼神凶戾得像兽,终于疾言厉色起来,“我父亲技术出身,从来不碰股票金融,连K线图都看不懂,他怎么会想到去做市,帮他操盘的人是谁?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如何在媒体上炒作和推高股价?他落网后那些资金去了哪里?他素来恃才傲物,怎么会自贬身份去抄别人的概念和代码?”
黎重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在傅闻璟咄咄的视线逼迫下,竟也难以自控地被这人的威压所震慑。他后退两步,跌坐在椅中。
傅闻璟为了一个怀疑,处心积虑十余年,从一无所有到功成名就,步步为营,算计融于血,不动声色地铸造陷阱,窥伺仇敌,拿下一局半局不骄傲自矜,以情作饵不优柔寡断,环环相扣还要万无一失,绝非寻常城府。
他这样不择手段向上爬,不是为己,而是为了血亲之仇。傅远山有这样的儿子,就算含冤而终,也可以瞑目了。
黎重嘴角扯了扯,勉强为傅远山牵出一个笑,随后低头避开傅闻璟的目光,“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傅闻璟冷冷说,“股票是你和沈文鸿设的局。沈文鸿是金融才子,最会借媒体之手操纵大众情绪,借他这位专家的笔来推高一支股票不难。你和沈文鸿创立公司时,赶上了91年初房地产发展的高热时期,在短期内聚集起了相当一笔财富,但93年房地产泡沫爆发,你们没能及时逃顶,手头积压了大量烂尾楼。也是在那段时间,股票操纵之风渐起,有人靠吃股建仓,操纵股价发了大财,沈文鸿浸淫其中颇深,而你有路子可以组织资金,于是你们有样学样,觉得自己有钱有本事,自认为可以坐庄,开始了这场大局。可惜股市是一头嗜血的怪兽,股价推高后需要源源不断的滋养,不到一年,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你们能掌控得住的了。你们为了全身而退,找了我父亲接盘。”
“具体你们是怎么劝服蒙骗他的,让他信任你们,又是怎么盗取到他公司研发的产品,让他陷入困境的,我不知道,但大致应该没有错。事情败露后,你们怕他揭穿你们,逼他坠楼,伪造了自杀的假象,将所有罪名推到他头上。也许这其中还涉及到司法行贿,所以这件事会结束得如此仓促和漏洞百出。再之后,恒隆地产起死回生,沈文鸿过两年拿了一笔钱离开恒隆,创办搏浪,你们二人各自混得风生水起,没人知道,你们风光无限、富贵荣华的光彩之下却躺着我父亲的骸骨!”
傅闻璟咬牙切齿地把自己搜集到的线索和盘托出。
黎重听到这突然打断他,“你猜出了这些,所以这次你也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梦圆制造了期权投机的陷阱。”
傅闻璟冷笑点头,“不错。如果你那时候有所悔悟,这次就不会重蹈覆辙。但如果你尝到了甜头,那这次还会犯同样的错误。果不其然,一次赌赢了,第二次就一定会下注,这就是赌徒心理,输了的想把输的赢回来,赢了的还想继续赢,永远不会有满足的一天。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就是傅闻璟的复仇计划,不是简单的一命偿一命,而是将当初的一切重演一遍,给他们选择,让黎重和沈文鸿经历和傅远山一模一样的心境和结局。
让他自尝苦果,这样他才会悔恨,才会反思,才会痛苦,傅闻璟做的一切才有价值。
黎重手抖了抖,发出沉重一声叹息,回想过去,他的确悔不当初,可已经迟了,孤注一掷,可能赢可能输,输了就应该为风险买单,他没有抵赖埋怨的立场。
他慢慢后靠向椅背,脸庞皱纹深刻,极其苍老,他伸手从内兜里摸出一盒雪茄,把雪茄点燃,在腾起的烟雾中静默得像一棵沧桑的老树,“你猜的不错,我跟远山是大学同寝室的室友,文鸿比我们小两岁,是我们的学弟,我们一起读书一起创业,如果有其他选择,谁都不想走到这样你死我活的下场。”
“有这份情谊在,我们怎么会杀远山,软件的事我们也没有参与,是他主动找到我们,我才一时起了歪念。当时他来找我借钱,我正急于找人接盘,毕竟股票价格再高,只要不脱手都是空的,而那些股民对高位股票都很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诱发大规模出逃,我没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抛出套现。本来没想害他,我给他支了招,如果他运气好,也可以找到下家接盘,这样他不仅能赚到一笔钱,还能全身而退,股市本来就是要拼运气和能力的,既然想赚快钱,就不可能没有风险。可没想到一切发展得太快,泡沫堆得太高,证监局盯上了,他受不住压力最后选择了自杀。”
黎重说的真诚,饶是傅闻璟也分辨不出这些话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黎重见傅闻璟仍对自己抱有怀疑,无奈摇了摇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经这把年纪了,一生的事业都灰飞烟灭,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我和傅远山毕竟兄弟一场,你是他儿子,我何必再骗你?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如果真的是我把他推下楼的,就让我全家不得好死。”
黎重这个誓言发得歹毒,傅闻璟知道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把家人拉来起誓,倒不见得会是假的。
傅闻璟低声说,“杀人就要偿命,不管用的是什么手段。用刀杀是杀,把人逼死也是杀。”
黎重脸上神情凄然,“你说的不错,其实这件事后,我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是想到远山,我是真把他当兄弟的,可惜当时恒隆迫切需要回血,否则那些楼盘真的烂尾了,最惨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买了楼房的老百姓,是那些做了工程却颗粒无收的建筑商,是那些拿着暂住证的民工和临时工,他们早出晚归辛苦一年,每月只有三百元左右的工资收入,年底了却拿不到自己应得的钱。公司没了就没了,这些人该怎么办?为了我自己,我可以无所谓,可我后头站着太多人,倒下去后他们也会尸骨无存。”
“别说的这样好听,这不过是你替自己拭去软弱和不安的借口。”
“我说错了吗?做到现在这个地步,牵一发而动全身,恒隆破产的影响,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我一个人活了几十年,该享受都享受过了,也活够本了,我早就可以两手一拍卖了公司,回家养老,舒舒服服地享受。可我不能,恒隆离不开我。”
傅闻璟冷笑了笑,“你如果一直踏踏实实,老老实实地做事,不去找捷径,贪欲膨胀,怎么会出现这么多不良影响?老来昏聩,是你的贪婪、自大、愚蠢浪费了这么多的资源,拖了无数人下水,害的他们倾家荡产。而现在你却要将你的失败和罪孽,归因到他们身上?”
傅闻璟这句话说完,黎重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当啷一声,杯子没碎,茶水却流的满桌都是。
黎重不顾茶水滚烫,把杯子扶起来,可惜已经晚了,杯子里头水流尽了,空空如也。
他怔了怔,叹息一下,后倒在椅子内。
争来抢去,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当年他设计了傅远山一场,现在傅远山的儿子设计了自己一场,很公平。
当初他利用了傅远山对自己的信任、对失败的畏惧和对成功的执念,现在自己也因为不肯松手,一步步陷落,到最后一败涂地。
弱肉强食的资本市场,没有谁能全身而退。勾心斗角了一辈子,泡沫下没有幸存者,一切都沦为泡影。
他早知道自己做错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不愿回首。
他从来不怕死,自认为和傅远山、沈文鸿一样,他们三个都是理想主义者,有足够的敏锐、天赋的才华、绝佳的毅力,可以为了理想而忍常人之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然而在拼搏向成功的路上,他们一路抛弃了太多东西,迷失在凯歌与掌声之中。到最后他站到了高处,就必须劝服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这世上人有高下,却都在污水中过活,只要成功了,便可以拿金粉给自己塑身,再把脏水抛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