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酗酒家暴,脾气恶劣,前妻就是受不了他的性格被打跑的,还留下了一个和父亲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儿子。
那段时间对母子两都是一场灾难,直到傅闻璟靠投机赚回来一笔巨款,顺利进入金融圈,那对父子又相继暴毙,母子两的生活才摆脱束缚,步入正轨。
但罗青落下了满身伤病,身体很差,动不动就心绞痛,因为身体不好,西药治不了就到处求神问卜,迷信神佛巫术,每日都要诵经打坐,十分虔诚。
傅闻璟扶着罗青坐好,许久点头,“我知道,我没有忘记。”
听到傅闻璟的保证,罗青这才放下心,“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我先去酒店住一晚,明天你把这个人处理干净,不要让人再来这里。”
傅闻璟点头,“您再坐一会儿,我去楼上拿件衣服,然后带您去酒店。”
“好。”
傅闻璟在二楼拐角处看到沈良庭手臂支着膝盖,就这样垂着脑袋蹲坐着。
他不禁一愣。
沈良庭被抓包偷听,站起来后退一步,“这……我去收拾东西吧,今天应该能好。”
“良庭……”
“没关系,我明白。”沈良庭摆摆手,不甚在意,他看了眼傅闻璟的手,又犹豫问,“她说你被打断过胳膊?”
“没有断,只是小臂骨折罢了,养两天就养好了。”
“那阿姨说傅叔叔的仇是什么意思?”
傅闻璟避重就轻,“我妈妈怀疑我爸爸不是自杀。”
沈良庭有些吃惊,“找到凶手了吗?如果有证据,还没过案件追诉期,还是可以起诉的。”
傅闻璟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点了下头,“嗯,找到了,你不要担心。”
第65章 自投罗网
把罗青送去酒店安顿好,傅闻璟回到家时,发现沈良庭已经离开了,桌上留了张纸条笼统说了让他不要担心,先照顾好罗青。
傅闻璟手按着桌面,盯着白纸黑字,眼前的视野开始模糊,字体分裂扭曲着从纸上跳出来,在眼前转圈。
他身躯不稳地晃了晃,闭上眼睛捂住嘴,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眼皮下垂,嘴角上扯,露出一个狰狞的笑。为沈良庭的体贴好脾气,为这一切虚伪的相安无事。
他脱下西装外套,里面干净的白衬衣还在向外渗血,有些地方已经和伤口黏住了。
用力一扯,衬衣的布料连着伤口结好的痂一起撕下来,伤口露出嫩红的鲜肉,艳红的血顺着背部凹槽淌下来。
傅闻璟没有痛感一样地继续脱掉衣服,赤脚走进浴室,打开淋浴,没有开热水,冷水兜头浇下,顺着发丝往下淌,也冲刷过背部一道道竹杖打出的淤青,力道重的地方破皮渗血,轻的地方皮下颜色青黑泛出红色的出血点。
他带罗青到酒店,罗青为了让他记住教训,关上门后,像小时候那样,让他跪下,受了杖责。
皮肉之伤需要时间疗伤,每一次疼痛都可以让他反省自己的过错,这是他们家的传统。
罗青是大户名媛,家族是现今残存的少有的所谓名门望族,家教甚严,素来循规蹈矩。这辈子她做的最荒唐的事就是违背家族意志,自由恋爱,和傅远山私奔结婚。
但从小耳提面命塑就的教养还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她严谨而讲规矩,自尊而有涵养,关起门来事事争优,走到外面谦逊礼让。傅远山的成功让她能重新回到家族,被父母接纳,也有了昂首证明自己眼光的底气。
按他们家里的传统,生下的第一个男孩子自然要受到最严格的教导,最严厉的对待,被赋予更高的期待和责任,傅闻璟就是在这样的殷殷期望中成长起来的。
傅闻璟从小品性优良,所有人都认为他能顺利成长为担当起家族振兴重托的嘉树良木。但过重的嘱托、过多的规矩也意味着人情凉薄,让他变得世故早熟,失去孩童本该有的天真。
后来爆发的破产丑闻,打碎了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傅闻璟明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但有时候又会觉得这是在包裹着他的壁不透风的壳子上敲开了一道口子,他得以呼吸。
一座山被移走了,又有一座山压下来。但无论如何,母亲需要他,父亲之死的执念,是他和这现实的维系,鲜活真实,支撑他一路走来,他不会割舍,割舍掉就是抛弃了过去所有的自己,他的存在毫无价值。
傅闻璟心知肚明自己的责任目的,然后沈良庭出现了。
他总是默默站在角落,不声不响的观察,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沙漠里把牛肉换成饼干,酒局后把白水换成蜂蜜水,菜单上从不见红肉……以为做的小心其实藏的并不太好。
傅闻璟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喜欢任何话不用说第二遍,就有人已经读懂他意思的感觉。沈良庭优秀、忠诚、完美、上进,最关键的是沈良庭做事有分寸,无师自通般掌握了他的脾气,这是很微妙的度,一切都在“度”里,总不过分。从小看人脸色长大的孩子,常常比普通人更能忍耐,更会察言观色。
沈良庭有野心,但几次试探后傅闻璟就发现他的野心和自己并不冲突,不需要提防。刚开始他不懂沈良庭为什么能对自己毫无保留,直到他意外地发现这个人喜欢自己,在智商上聪明,在感情上却愚笨,在人情交往上则木讷,连喜欢人都喜欢得不动声色。
也正因为沈良庭出现,他的生活才不至于枯竭,理智告诉自己不去触碰才是正确的,假装没动心,假装不在乎,他把人留在身边四年,始终谨慎克制。可本能还是胜过了理性,他是贪婪的,身上始终留着商人的血,他什么都想要。宁可放纵于当下的快乐,自私任性地不在乎两个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沈良庭会崩溃的吧,但已经无法细想,蜘蛛结网窥伺,沈良庭是自己扑进蛛网被缠住的小虫,自投罗网,让人怎么再放手它逃生?
黑色轿车在马路上疾驶,轮胎碾过柏油路面,车窗开了一半,风吹进来,耳边是撕扯的风声,逐个亮起的路灯留下一串残影。
在路口踩下刹车,红灯持续,沈良庭隔着挡风玻璃看着前方延伸的道路。
下午快速的收拾好东西离开傅家,顺便带走了公爵。离开之后,他才觉得自己走的有些狼狈,好像被人驱逐出来的丧家之犬,从来没有名正言顺过。
之前买的房被他让给赵全住了,沈良庭坐在车中,发现自己此时无处可去,也没有足够熟悉的人可以求助。还好之前租的那间老房子并没有退租,但那间房子的主人不让养狗,他只能先把狗寄养在了宠物店,准备换房子后再接回来。和小狗分开时他有些不舍,小狗一直很可怜地冲他叫,眼巴巴看着他,好像是以为自己要抛弃它一样,沈良庭只好跟狗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安慰它,小狗才像是明白过来般没有再缠着他不让他走。被抛弃过一次的小狗,对这种分离就特别的敏感,沈良庭才不敢随便忽视它。
他开车回了老小区,把从傅闻璟家中收拾出来的东西放回去,几个月时间这里积了不少尘灰。看着熟悉景色,沈良庭有些好笑,兜兜转转一圈,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不过早预料到那里不会待很久,所以他也没有搬太多东西过去。他是谨慎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得到了也会惴惴不安。
本来想自己收拾家里,起码要收拾出个能住人的样子,但公司临时有事,他就叫了保洁来清洁,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地垫下面,自己则直接驱车回了公司。
走到秘书间外,老远就意外的听到一串欢声笑语,沈良庭刻意没出声,走到了门口,看到里头沈少虞被美女们团团围拢在中间。
沈少虞一只手插在兜里,微微歪着头,打扮休闲,一张年轻俊俏的脸眉飞色舞,言谈舌灿莲花,逗得一干人哈哈大笑,或喜或嗔地跟他调情打闹。。
沈良庭静站片刻,身为老板他应该大煞风景地出声喝止,可看见沈少虞这样如鱼得水,他舌头就僵硬得动不了。
在他准备离开时,沈少虞看到了他,跟他打招呼,“哥!你来了啊,他们还说你请假了。”
所有人都朝门口看过来。
沈良庭若无其事走进来,装作刚到的样子。
他一来,欢乐的气氛一下消散,众人纷纷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沈良庭扫过这些人,假装不为所动,“嗯,事情办完了,就来公司看一下。不是说不想待公司吗,怎么又突然过来了?”
沈少虞抬起打了绷带的左胳膊,“前两天出了个小事故,现在什么也做不成了,怕妈发现,索性来这边待两天。”
“严重吗?”
“没什么,一点小伤。”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跟谁说都行。”
沈少虞用完好的手飞快地翻了翻桌上的文件,笑嘻嘻地说,“好,我也是刚来,大家都挺热心,我学到了不少。”
沈良庭看了眼沈少虞翻阅的文件,是搏浪准备许久的一项广告的企划,他微皱眉,“那我先去办公室了。韩颜你跟我进来一下。”
等韩颜再从沈良庭办公室出来,时尚女郎踩着高跟鞋忙不迭地把秘书处的文件都收了起来,包括沈少虞在看的文件。
手头的文件被抽走,沈少虞不解抬头,“韩颜姐,怎么了?”
韩颜抱着文件尴尬地解释,“抱歉小沈总,之前是我没整理好,这些文件是要上会的材料,不能随便乱放,专人专管,避免泄露公司机密。”
“噢。”沈少虞一顿后收回手,靠着椅子后背转了圈,俊俏的丹凤眼弯起问,“那还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用不用,都是些杂活,我们自己干就行了,要不你去其他部门看看?”韩颜试探着。
沈少虞用完好的那只手啪嗒啪嗒按着原子笔的按钮,歪头看着韩颜不安的神色,片刻后长腿一迈,从椅子上站起来,“也好,我去其他部门转转。今天打扰你们了。”
韩颜大松口气,总算摆脱这尊大佛,“我带你去电梯间。”
“不用,我认识路。”沈少虞摆摆手,径自离开了秘书室。
沈良庭站在办公室内看到沈少虞离开才回到桌前处理公务,等他再抬起头,天色已黑。
他离开办公室,走过外面的工位,一片漆黑中还有一点闪烁的电脑蓝光。沈良庭以为是还有员工留在这里加班,想着未免太辛苦了,就抬腿走过去,关怀道,“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吗?早点回去吧。”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那人从趴着的姿势抬起头揉眼看他,沈良庭一怔,万没想到竟然是沈少虞。“咦,哥你怎么在这,其他人呢?”
沈良庭不由皱眉,下意识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怎么是你?”
沈少虞打了个哈欠,“哦,这是样的,我去市场部碰上张宏,我问他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他给了点资料让我看。结果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
沈良庭看了眼压在沈少虞胳膊下的东西,厚厚一沓本行业的法律法规行政规范,他放下心,张宏果然是聪明人。
“我胳膊受伤,不能开车,哥,你现在住哪,顺路送我一程吗?”沈少虞站起来,很主动地说。
沈良庭张了张嘴刚想拒绝,可看到他受伤的手,闷闷地把话咽了下去,点头,“你跟我走吧。”
两人下楼,坐到车里,沈良庭问,“送你回家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串饥鸣,沈少虞揉了揉肚子,“好饿,我们先去吃饭吧,我知道有家烧烤店新开的不错。”
沈良庭听若未闻,发动车,踩下油门,“你回家就有吃的了。”
车风驰电掣在马路上行驶,熟练地停在别墅铁门外。
保安看见陌生车辆上前询问。
沈良庭没回答,只解锁了车门,“下车。”
“哥你晚饭也没吃吧?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吃过饭了,你正好来家看看。”
“不用了。”沈良庭面无表情地拒绝。
保安还在车窗外喊,沈良庭不耐烦地降下车窗,身子向后,露出副驾驶的人。保安看到沈少虞后才改口,“咦,是少爷回来了啊。”
沈少虞却指着沈良庭笑嘻嘻地问那名保安,“你叫哪一个?我是二少爷,喏,这是大少爷。”
保安愣住了,他是新来的,从来只听说沈家只有一个少爷,现在哪来的大少爷,一下被说蒙了。
沈良庭冷声,“我不是。”
沈少虞仍笑眯眯坚持,对保安说,“没听见我说的吗,快点叫大少爷。然后把门开了,让车开进去。”
保安立马恭敬地叫了声大少爷,小跑着去开了铁门。
沈良庭脸色紧绷,“沈少虞,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想大家一起吃顿饭。”
“可我不想吃。”
“那我就不下车。”沈少虞稳稳当当坐在副驾驶上一闭眼,开始耍赖。
沈良庭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把方向盘一转,油门踩足,猛地掉头往来的方向去了。
车轮碾过柏油路,车身摆尾,“当心点开车!你干嘛?”沈少虞连忙拉住车顶的把手,差点被惯性甩飞出去。
“你要坐着就坐着吧,我要回去了。”沈良庭冷冷回答。
“哥,你不要这么绝情吧?我们好歹是亲兄弟。”
“亲兄弟也不能强迫我做事。”
沈少虞口气软下来,“好了好了,我错了,你别生气,把我送回去吧。”
沈良庭瞥他一眼,“肯下车了?”
沈少虞收回手,正襟危坐,“下下,谁敢跟你对着干啊,你上辈子是块石头吧,性子这么硬。”
沈良庭这才在下一个路口重新掉头。
沈少虞盯着挡风玻璃前掠过的一丛丛黑色的梧桐树影,自言自语说,“其实我也是好心,妈前两天把爸爸接回家了,我想说爸应该也想看看你。”
“接回家?”沈良庭猛地警觉。
“医院说现在爸爸的情况在医院和在家里休养是一样的,所以就安排了护工回家了呢。”
“这样么……”沈良庭仍旧直视着前方,手却不安地摩挲起方向盘的皮革。
“是啊,”沈少虞看向他,故意说,“爸爸虽然不能说话,可有一只手能动了呢。”
车轮胎碾过一块石头,车和座位的人都夸张得颠簸了下。
沈良庭收紧手指,突然说,“那好。”
“好什么?”
“我去看看爸爸。”
“噢……好啊。”沈少虞一只手搁在下巴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沈良庭的侧影,勾唇笑道,“哥,你好像很关心爸爸的康复情况啊。”
“有什么问题吗?”沈良庭平淡地反问。
“没有,我只是为爸爸高兴。”沈少虞转回头看向前方,嘴角仍带着抹淡笑。“你能替爸爸着想,他如果清醒着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第66章 兄弟
沈家的别墅,曲径通幽,花木扶疏,是一处古典的中式庭院,正中却是一幢西洋别墅,很有种中西结合、古现错乱的感觉。
因为连廊小路太多,不熟悉的人走进来会有种进了迷宫的错觉。
沈良庭跟在沈少虞的身后走进这座巨大的牢笼,过于高大的建筑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被放入封闭迷宫的实验老鼠,兜兜转转逃出去后,又被放进来开始下一轮实验,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浑身的肌肉都戒备得紧绷起来。
两人走近客厅,有佣人上来招呼,沈少虞脱掉外套,递给她,“好饿啊,还有吃的吗?”
“夫人留了饭菜呢,我热一下端到您房间吗?”
沈少虞摆了摆手,“就放到餐厅吧,再多加一副碗筷。对了,你跟妈说一声,说良庭也来了。”
王妈这才看到站在沈少虞身后的年轻男人,这样一前一后站着,五官才能隐约看出些相似的味道。“你是……大少爷回来了?”王妈惊呼一声,她一直在沈家做佣,所以知道沈良庭的经历。
沈良庭冲她点点头,叫了声王妈。
这样站在偌大客厅中还是别扭,感觉格格不入,沈良庭看过墙上的壁纸,客厅的落地灯、沙发、茶几等等,每一样东西都熟悉又很陌生,一种莫名的慌张和恐惧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皮肤发痒,脚下好像是浓黑的沼泽。
“哥,把外套脱了,我们去餐厅坐一下。”
沈少虞自然地去拉他的手。
沈良庭却惊恐甩脱,“别碰我。”
沈少虞一愣,收回手,“差点忘了,手不能碰,这是你的避讳,不好意思。”他笑笑,“走吧,妈应该很快下来了。你爱吃什么?我让厨房给我们加点菜。”
沈良庭垂下头,两人走到餐厅。
沈少虞自然地在左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下。
沈良庭却只是站在角落不动,冷冰冰看着这张四方铺着洁白桌布的桌子。这张餐桌从来没有他的位置。从前甚至张兰养的那只泰迪都可以坐在末尾的椅子上吃特地准备的狗粮,但他不行,永远只能在厨房吃饭。
见沈良庭站着不动,沈少虞拉开身边的椅子,友好地对他招呼,“愣着干什么,坐过来呀。厨房还有鸡汤、鲍鱼和糖醋小排,你是不是咸甜口来着?”
“都可以。”沈良庭这才迈步走向餐桌,在椅子上坐下。椅垫柔软,靠背很高,坐着的高度正好,慢慢的,他调整了下坐姿,稳稳当当地坐在餐桌前,然后把手搁在桌面,很快有佣人替他摆放上锃亮的银餐具。
“要来点酒吗?”沈少虞问。
玻璃的高脚杯在顶灯照耀下闪亮如同钻石。
“好啊。”沈良庭抬起头,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浅淡的微笑。
佣人从酒柜拿了红酒过来,沈良庭看着红酒液注入酒杯,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醇香溢满唇齿,脑海里忽然闪过很小的时候,晚餐结束他偷偷爬上椅子抓剩菜吃,被张兰发现,指着鼻子骂道,“没教养的东西,你真是狗胆包天!”
沈良庭嘴角的笑意更深,像一道深深的沟壑嵌入面部,他张开嘴轻声呢喃,“我真是狗胆包天。”
他们用餐到一半时,张兰从楼上下来。
沈良庭看到她,仪态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
张兰看到沈良庭时,表情有一瞬变化,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你来了。”
沈良庭点头。
张兰坐到沈少虞边上给他盛汤夹菜,又拿开了他的酒杯,“这么晚了,别喝酒了,多喝点汤吧,乡下人养的老母鸡,我看着杀的,新鲜劲道营养好。”
沈良庭垂着眼,假装没有听到,只让下人给自己的酒杯添满。
吃完饭,他们上楼去看沈文鸿。
走上楼,沈文鸿已经睡下了,远远的,他们只停留在了房门外。
看着被厚重窗帘遮蔽的密不透风的阴暗房间,层层被褥间露出一头花白稀疏的头发。
鼻尖嗅到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衰朽的味道,沈良庭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逃避完全没有必要,他没必要害怕这里,不敢面对这里。他已长大了成长了,这里并不应该对他构成威胁、再让他恐惧。
“哥,你今晚就睡这吧。”从二楼下来,沈少虞提议。
在张兰的注视下,沈良庭点头同意,“嗯。”
“我叫人给你准备间客房。”沈少虞说。
“不用,就以前那间就可以,我没什么东西。”沈良庭以前的房间说白了只是一间小小的储物间,放下一张床后连个柜子都放不下。
“你要睡的话我叫人先去整理一下,里面堆了些杂物。”张兰说。
“行,妈你叫人去理一下,我陪哥去楼下院子里走走。”说着沈少虞就搭了沈良庭的肩往楼下去。
两人走出房子,在庭院的石子路上闲逛。月色下,小池水波粼粼,假山耸峙,梧桐树枝叶繁茂,投下黑漆漆的影子,随夜风摇曳。
走上位于小池中央的亭子,沈良庭面对着池水站定,水面拂过清凉的晚风,上弦月的倒影被吹出层层褶皱。沈良庭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食指一敲烟盒底部掉下一根烟来,打火机捺燃,刚刚点上,沈少虞站到他身边。
“不要抽烟了。”
沈良庭侧头,看到沈少虞伸过来的手里躺着颗薄荷糖,“对身体不好,爸就是抽烟抽多了,肺出了问题,总是咳嗽。要是有了瘾的话,可以吃这个。”
沈良庭抬头向前方,吐出嘴里含着的一口烟,“沈少虞,你这样费心思示好是为了什么?”
沈少虞刚刚张开嘴,沈良庭又说,“不要说什么兄弟情的鬼话,我不相信。如果是因为这个,你从前在干什么?”
沈少虞收回手,“哥,你果然在怨恨我们。我知道妈以前做的不对,我代她向你道歉。”
“道歉有用的话,警察法院监狱里那帮人都可以失业了。”沈良庭扭头看他,“有什么话就直说。你这次回来也不是被张兰骗回来或者担心爸爸健康吧?否则你早就可以回来了,何必要在这种尴尬的时间点。”
沈少虞说,“哥你不要这样想我,爸爸出事的时候我人在亚马逊,手机没有讯号,收不到外界消息。等知道后,我就立刻赶回来了。”
“不是说去沙漠种树吗,怎么又跑到丛林里去了?”沈良庭一抖指尖,敲落一截烟灰,“所以你没想过帮着你妈对付我,抢回属于你们的东西?”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对公司不感兴趣,只是妈太执着了,我也拿她没有办法。”
“所以呢?”
“我在国外已经找好工作,也买了房子,之前就想让一家人搬过去住了。只是……”
“你妈汇出去的钱被拦截了,你们出不去。”沈良庭帮他补上。
“是,”沈少虞苦笑了下,“妈做了不太合规矩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如果你肯放过这件事的话,我可以劝服妈不再跟你做对,我们一家人立刻移民去国外,你不会再见到我们。哥,我们毕竟是兄弟,我不想跟你斗,更不想跟你成仇人。”
沈良庭夹着烟的手一顿,随后在虚空中一挥,挥散聚拢的烟雾,白雾散开后露出的眉眼浓黑深沉,轻蔑地一撇嘴角,“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拖延?等你们到了国外,天高地阔,我就是给自己埋了个不知道何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还不如让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这样担惊受怕的就成了你们。”
沈少虞喉头一哽,见温情的戏码没用,他换了语气,叹息一下重新开口,“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能入主搏浪,是因为利星是搏浪的大股东。外头的人总爱说,你是仗着利星撑腰才能狐假虎威,为你祝贺的人看到的不是你,而是利星。”
沈良庭盯着他。
“你难道不想要让那些人看到你?祝贺你吗?明明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啊。如果你想,你就得摆脱利星的身份,独立出来,而且还得有相当的筹码。”
“挑拨离间?”
“不是挑拨离间,是互利共赢。”沈少虞一笑,“你顾忌我们,是因为爸爸手里还有股份。我可以让爸爸把手里所有的股份和权益都转让给你,甚至可以接受低于市场价15%的价格,只要以现金的方式支付。”
沈良庭低头,用手指掐灭烟,“爸爸还没死,你就开始谋划他手里的东西了?但他一日不死,那些东西你就一天没有权力处置,你给我的保证有什么意义?”
沈少虞又笑了下,“哥,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糟糕。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想要一家人完完整整地在一起。这些股票期权算什么,一堆轻飘飘的纸罢了,钱再多又怎么样,无非是一日三餐、有瓦遮头,够用就行。把公司卖给别人我不放心,但卖给你我知道你不会让爸爸的公司垮掉的。我没有经营的能力,但你有,所以我才愿意给你,否则这样的价格我能找到一大堆买家。”
沈良庭垂眸,似乎被他说动了,“那你想怎么做?”
“爸爸已经恢复意识了,虽然不能说话,但一只手能动就是可以签名,只要有律师在场加上医生的诊断报告,一切可以立即生效。”
“你能保证劝服他们?”
沈少虞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子,没有一对父母会想要看到父子成仇、兄弟阋墙的。”沈少虞抬手捋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脸上的神情潇洒而恣意,有宽广的从容,“哥,你之前做的成绩有目共睹,父亲就算病好了,也没有能力再回到位子上,他得替搏浪找一个信得过的接班人,不是我就是你,总好过让家族里其他亲戚为了这个位子争得头破血流,谁上位都不服,最后自己把自己搞垮了。我胸无大志也志不在此,只要你肯回家,爸爸会同意的。”
“你的想法,你妈知道吗?”
沈少虞轻轻扯了下嘴角,“就算让她觉得我不孝,我也得让她答应下来。母与子之间,总是儿子要占便宜点,因为母亲的爱更多。我决定的事,她也没办法。”
沈良庭仍旧没有回答好或不好,两人僵持间,楼上突然传来了一声砰的巨响,随后整幢别墅都发出声音,沈文鸿住的那间房电灯瞬间亮起来,多米诺骨牌般亮起一串灯。
沈良庭和沈少虞两人对视一眼,都朝别墅里跑去。
跑上楼。
不大的房间里挤了两个护工,把打翻的茶杯清理出去,卷起脏掉的毯子,打扫擦拭地板。地上都是秽物,沈文鸿被两个护工搀扶起来,换掉脏了的衣服,为了方便身体清洁,沈文鸿穿的衣服不是件真衣服,是后面只用系带绑起来的。
沈良庭他们赶到时,护工正在帮沈文鸿擦拭干瘪大腿上的脏污,年老衰朽的身体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挂在骨头上,赤裸裸的毫无隐私,脸瘦的像一具骷髅。
沈文鸿半夜醒来,也许是喉咙不适,想要喝水,操纵唯一能动的那只手去床头柜拿水,可身体不听指挥,不仅打翻了水杯,整个人也从床上翻倒下去,还扯掉了床下的用于排泄的尿袋,淋了自己一身,弄得房间满是排泄物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