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乌斯看了两眼,随手提起笔将其中一个词语划出来,拉斐尔思考了两秒,欣然将它填入了空缺处。
尤里乌斯垂下眼帘,看见拉斐尔右手大拇指上那枚修复完善的波提亚家族权戒,抿着的嘴唇微微拉起一个笑容,语气温柔:“先吃饭吧,明天还有枢机会议。”
拉斐尔揉捏脖子的动作一滞,眼里闪过一丝烦躁,枢机会议,顾名思义就是枢机出席的会议,每一个枢机都是未来教皇的候选者,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们都是拉斐尔的敌对者,去参加这样一场回忆,哪怕是拉斐尔都会觉得吃力。
尤里乌斯看出了他的抗拒心理,深紫的眼眸轻轻一弯,铁灰色长发从肩头滑下,有几缕发丝凉凉地蹭过拉斐尔的脸颊:“如果不想去的话,就说公务繁忙吧。”
拉斐尔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最近在征兵,教皇国里动静不少,还是去看看他们的动向吧。”
尤里乌斯看了他一会儿,笑容有些复杂,似笑似叹地说:“您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了。”
我有一袋绿豆,在冰箱里放了两个多月放忘了,最近突然想起来,就准备全部煮了分掉,然后放水里洗了洗泡了泡,这么一泡又给泡忘了,等我想起它的时候,它们已经发芽了……一斤多快两斤的绿豆啊!!发芽了!!我都找不到这么大的盆儿去种它们!!但是我好想吃绿豆汤,好想吃好想吃!
我决定把它们都种大,等它们长出小绿豆,我就有绿豆汤喝了!【恶狠狠】【吃货报仇十年不晚】
第100章 希望蓝钻(十七)
拉斐尔踏进召开枢机会议的圣母厅时,里面已经等待了一会儿的枢机主教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窃窃私语。
等拉斐尔在上首的位置坐好,披着猩红枢机长袍,肩头挂着金色圣带的枢机们站起来,向教皇深深弯腰:“圣父。”
拉斐尔颔首:“请坐吧,我可敬的大人们。”
在座的枢机共十二名,最年长的一个已经足够做拉斐尔的爷爷,他的头发已经稀疏得需要戴上帽子才能遮住反光的头顶,一把雪白的胡子倒是浓密整齐,编成了三条辫子,末尾坠着宝石,拉斐尔一眼就看出来里头掺杂着假胡子,这位枢机显然对自己的仪态颇有要求。
马特拉齐枢机,他是凭借着自己雄厚的财力从拉斐尔手里购买到枢机的红祭披的,拉斐尔刚上台的时候,为了增强自己的势力,填补被莱恩六世祸害得空空如也的内库,明码标价出售了两件红祭披,有幸获得其中一件的就是马特拉齐,他以十六万金佛罗林的价格成功跻身枢机会议,成为了教皇以下第一阶层的人。
也正因此,马特拉齐对教皇始终比别人更恭敬,而这也引起了其他枢机的不满,这样的不满不会放在明面上,只不过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排斥马特拉齐和另一位“金袍子”枢机,这样的排斥不痛不痒,马特拉齐根本不放在心上。
拉斐尔将手杖放在腿上,站在一边的修士例行公事地询问:“诸位今天有何事需要圣者倾听或裁决?”
枢机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人清了清嗓子,说:“关于最近的征兵行动,教皇国内的民众已经被各个教堂充分动员起来,十四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成年男性预计能够组成两个军团,募捐活动也进行得很顺利,信徒们愿意为了支持地上神国的建设而慷慨解囊……”
这些情况在尤里乌斯的秘书厅里传递得更快,拉斐尔得到的消息比枢机手里更完整全面,所以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等这名枢机说完了,才点点头:“圣主会庇佑祂虔诚的儿女们。”
另一名枢机随之补充:“修道院的修女们正自发为士兵们准备衣服,她们恳请教廷为她们提供更多的布料,而她们将会制作合适的衣帽和袜子,将它们送给远征军。”
拉斐尔没有多加思考,抬手示意身边的秘书记下这件事:“秘书厅会去筹备这件事,购买布料的钱从教皇宫内库里出,最好在出发前,能够为他们一人提供一件罩衣——发动所有修道院一起动手,在民众中间也加强宣传,买来的布料分一部分到各个教堂去,愿意动手的信徒们可以免费领取。”
秘书犹豫了一下:“如果他们领了但是没有……”
拉斐尔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难道出不起这么点钱吗?但是记着,布料不要卖的太昂贵好看,只要结实就可以。”
有钱的人看不上这种布料,只有贫苦的人才会在意这多出来的一件衣服,而如果能救济一个衣不蔽体的人,那么让他冒领又怎么样呢?
秘书急忙记下了教皇的吩咐。
会议的后半程都是类似的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这些事情本不够格被呈上枢机会议的桌面,但不管是谁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这就像是一场巨大风浪前格外和煦的波浪,谁都知道后头会有多么大的惊雷,于是每一个人都心不在焉地为此积蓄着力量。
终于,在拉斐尔适时地露出不耐的神色,第二次看向落地钟时,一名枢机调整了一下姿势,清了清嗓子,像一名即将冲上角斗场的斗牛士,整个人都充满了义无反顾的勇敢气质:“圣父,关于地上神国,枢机会议有一些想法。”
“哦?”拉斐尔想着,可算是来了,他实在懒得再听那些没有营养的废话,“我可敬的先生们,你们有什么建议呢?”
“不,不能说是建议,”那位枢机恭敬地低了一下头,“只是对您伟大计划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补充。”
“唔,请说吧。”拉斐尔用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摩挲着腿上横置的权杖,冰冷的宝石硌得他的手指发痒。
“……关于亚述的信仰问题,这将是一个无法绕过的问题,我们不能否认,亚述已经是一片被异教徒彻底侵蚀的土地,生活在那里的人民原始、愚蠢,信仰着落后野蛮的异教神,如果想在那里重建圣主的神国,那将是教廷最大的阻碍。”那名枢机说出了众所周知的情况,而长桌边的每一位枢机都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些话一样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
拉斐尔看了一眼这名被推出来的家伙,他未必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显然他们私下里达成的协议令他心甘情愿地做了这把冲锋在前的枪。
“那您有什么高见呢?”拉斐尔彬彬有礼地问。
“我们或许需要一些更为强硬的手段。”那名枢机含蓄地说。
拉斐尔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视线隐晦地掠过长桌边的枢机们,将他们或惊讶,或疑惑,或平静的脸都记在心里,然后点点头:“请您说得更详细一些。”
与此同时,拉斐尔将搭在权杖上的手微微向后一抬,仿佛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姿势,可下一秒,一杯泛着热气的茶就轻轻放在了他手心,还贴心地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角度。
枢机们这才发觉,教皇身后一直站着一个将自己全身笼进黑色修士长袍里的男人,他看起来与别的修士没有什么不同,不过谁都知道那个人是谁。
教皇的看门狗。
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充满了侮辱性的称呼,而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畏惧,才会在无所谓的语言上争这点口舌之利。
反正费兰特并不在乎他们怎么称呼他,他甚至对这个名号有种隐秘晦涩的得意,尤其是……在某些时刻。
拉斐尔偶尔会骂他,口不择言地说他是狗,费兰特不仅不生气,还舔着脸凑上去,试图从总是八风不动的沉稳教皇口中听见更多情绪外露的话,这些情绪只有他能看见,也只有因为他才会出现。
费兰特隐匿自身的本领十分出色,如果不是拉斐尔堪称故意的提醒,谁都不会发现他,这么突然的一下插入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名说话的枢机的注意力也转移了片刻,磕巴了一下,才在教皇示意性的眼神中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对于目前混乱的亚述,使用怀柔方式的有效性并不高,远征军已经担负了重要的战斗任务,我们也不能再将更为复杂的思想监督任务交给他们……”
听到这里,拉斐尔已经确定了他们的目的。
枢机们果然还是不满足于未来将会得到的东西,那些虚无缥缈的好处固然诱人,更吸引他们的无疑还是触手可及的利益,比起战争胜利之后的权势地位,他们更希望现在就能得到实打实的好处。
将自己的势力合法地伸入亚述,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不过他们还有点理智,知道插手莱斯赫特的骑士团是不可能的——那是教皇的底盘,除非他们想和教皇撕破脸。
于是他们“识趣”地选择了另一个方向,而这本就是教廷的本职工作之一。
——监督、教化人们的思想,宣扬教义,感化异教徒。
“所以……”拉斐尔故意停顿了一下。
那位枢机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可以恢复教廷曾经的监察机构,将监督权、审判权释放给他们,甄别可感化的异教徒——在教廷最为辉煌的时候,裁判所本来就是圣父手中最为重要的刀,如果不是当年翡冷翠被无耻的联合军队入侵,圣父的荣耀付之一炬,教廷怎么可能解散裁判所,陷入长达百年的衰弱?”
他越说越来劲,整个人都进入了状态,唾沫横飞地斥责着早就消失在历史里的联合军,在教廷最为辉煌的时刻,所有国家的君主都要匍匐在教皇脚下,他们的王冠由教皇掌控,理所当然地,枢机们也拥有着堪比君主的权势。
在教廷的记载里,那实在是一段太过璀璨的时光,美好到令每一个看过相关记录的教徒都心驰神往,更不用说这些野心勃勃的枢机了。
拉斐尔对他激动的言论无动于衷,仿佛只是一个冷漠的听众,等他手舞足蹈的表演结束,才冷静地说:“我注意到您提到了裁判所。”
教皇轻声说:“在《圣城条约》里,我们被要求永不重建裁判所。”
“我们还被要求永不扩大骑士团规模,骑士团人数永远只能在两百人以下。”一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一名枢机幽幽地说,“然而现在的骑士团已经能够征战亚述。”
“请注意您的用词,阁下,那是民众自发组织并恳求骑士团提供军事指导的远征军,并不是骑士团——我们一向遵守承诺,无论那是否是被迫签下的条约。”
拉斐尔态度镇定地纠正了对方的用词。
长桌边的枢机们露出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意会笑容。
枢机们又不是傻子,拉斐尔重用莱斯赫特重建了骑士团,又把费兰特放在身边,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教皇想要做什么呢?《圣城条约》剁掉了教皇的臂膀,这也是教廷心里一个挥之不去的死结,教廷做梦都想重建百年前的荣光,而骑士团和裁判所就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所以他们装聋作哑地看着莱斯赫特手里的人越来越多,看着费兰特麾下的圣鸦们遍布教皇国各地,然后飞向加莱、罗曼和其他国家。
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将这个问题放到台面上来讨论。
莱斯赫特的骑士团他们不敢插手,至于费兰特的仲裁局……他们希望能在里面加入一点属于自己的力量。
西斯廷一世总不会想要真的做一个独/裁的君主吧?枢机们自认为已经足够配合教皇的一切行动,作为互惠互利的回报,教皇也应该分给他们一点利润。
拉斐尔捏着瓷杯光润的把手,轻轻晃动杯子,红宝石一般晶莹的茶水泛起规则的圈,将水面上他的脸打散成一团模糊的光晕。
教皇在斟酌,而底下的枢机们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随着拉斐尔沉默的时间越长,枢机们的心慢慢提了起来,西斯廷一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在他们脑子里开始轮番上演,从大瘟疫里燃烧了半个多月没有停歇的焚尸场,到六月审判被血浸红的广场,再到被拖进仲裁局审讯室后杳无音讯的间谍……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那个被波提亚家族用金钱扶上圣座的傀儡教皇已经彻底笼罩在了权威和血腥的阴影里。
他们开始不安地交换眼神。
是他们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绝不可能!教廷的裁判所从未有过教皇一言堂的时候,从来都是各位枢机和教皇共同执掌这个权力机构,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要求。
难道西斯廷一世贪婪专/制到了这种地步?
隐约的气愤甚至要盖过那种忐忑,如果这股庞大而锋利的力量不能为他们所共享,他们并不介意彻底摧毁它——谁不害怕这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
拉斐尔晾了他们一段时间,估计差不多了,才啜了一口茶水,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他没有回头,眼帘垂下望着杯子,漫不经心地问:“费兰特,你听见枢机们的建议了,你是仲裁局的负责人,你的想法呢?”
费兰特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单膝跪地,温顺地向着教皇露出了自己的后颈:“我听从您的一切指示,圣父。”
他在教皇面前简直乖顺得像一条狗。
枢机们在心里恶毒地评价着,说不好这种评价里究竟有多少是对拉斐尔的妒忌。
“那么就这样吧,”拉斐尔抬手懒洋洋地顺势抚摸了一下费兰特的头——这个姿势真的和抚摸一只宠物狗没什么两样,完全看不出任何对重权在握的仲裁局局长的尊重,“有时候我们的确需要一些来自他人的公正客观的监督,那样能让我们保持理性。”
“是,遵奉您的意志。”费兰特顺从地回答,看起来没有任何对于自己的权力被分薄的不满意。
拉斐尔看见枢机们脸上展现出了乍然狂喜的神色,也不由得轻轻微笑了一下,多好啊,他们觉得自己得到了好处,而他——他获得了战后可以用来顶罪的愚蠢羔羊。
圣鸦的发展规模已经到了恐怖的地步,战争时期没有人会深究它的可怕,但等一切尘埃落定,这个机构便会如同百年前的裁判所一样,成为人人喊打的存在,他本来还没有打算将这个问题放在首要解决的位置,但是既然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上来分一杯羹,那就一并承担起责任吧。
想从他手里抢东西?真是贪婪又天真。
这么想着,他轻轻捏了捏费兰特的后颈,和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男人对视了一眼,淡紫色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真切的笑意。
“别担心,”教皇的声音轻到只有费兰特能听见,“没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永远。”
拉斐尔:感谢枢机会议,替我解决了一个小问题。
今天是第一百章 了!!!啊啊啊啊啊我又写了这么长!怎么回事!我要控制自己!不能再写这么多了!我的计划里,这本来只是一本三十万字左右的小说啊……我的《丹青令》,我啥时候能开始写它啊!有点犹豫下一本的题材,是写古代权谋的《丹青令》呢,还是写仙侠修真呢……想写一个没写过的题材【喜新厌旧的胖鸽】
第101章 希望蓝钻(十八)
“后续的事情,请诸位和费兰特商量吧。”拉斐尔伸手敲了三下身边的金铃,表示此次会议结束,也没有看其他人的神色,施施然起身离开。
枢机们纷纷站起来,弯腰恭送教皇离去,费兰特像是教皇的影子一样跟随着对方消失在了门口,室内只留下了衣着华贵的红衣枢机,有几个人礼貌地向其他人点点头,也走了,剩下的几名枢机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但彼此脸上都泛起了志得意满的笑意。
这一次的举动风险实在是大,但收益也着实可观,他们冒着被西斯廷一世报复的风险从狮子爪子下抢出了一块肥肉,之后的利益分配还要再做斟酌,而更重要的是……
他们不是傻子,也不会把能坐稳圣利亚宝座的西斯廷一世当傻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拉斐尔都不是一个会甘心被欺负的人,可他却这么容易地松手让他们抢夺到了如此丰厚的果实,哪怕是在极度的狂喜中,枢机们也无法忽略心中那一点不安。
他一定有什么后手在等着他们,或者这块肥美的肉里带着钩子。
但无论前面的陷阱有多深,枢机们都无法克制自己吞下肥肉的野心,哪怕是陷阱,他们也绝对会去闯一闯。
不过同样的,他们也对拉斐尔再次提高了警惕。
只要能够适时提前抽身,只要不陷在里面,就能够带着胜利的果实安然离开——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从其他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东西,那是对财富和权力的窥探,也是面对着血肉的危险试图将别人推上去挡刀的狠毒。
刚才的通力合作好像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们假惺惺地客气微笑着,一离开教皇宫就分道扬镳,踏上了不同的道路。
离开了圣母厅的拉斐尔本来想自己走一走,刚转过拐角,就被费兰特半压半扶着抱上了轮椅,拉斐尔不满地皱眉:“我可以自己走。”
“波利医生说您不能多行走。”费兰特表情很坚定,深蓝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任人打骂也不动摇的固执。
拉斐尔差点被他的样子气笑了。
“去大画廊。”教皇扬了扬下巴,美貌的脸上是刻意要折腾人的颐指气使,这点刁钻刻薄的气质在他身上有点不伦不类,不仅没有那种令人胆寒的效果,反而看起来像是一只站在主人头上睥睨天下的猫。
费兰特纵容着拉斐尔这点不满的脾气,推着轮椅往大画廊走,他身后的侍从聪明地拦住了其他人,在大画廊的几个拱门处都悬挂上了象征教皇莅临的金铃铛。
铺着猩红色地毯的大画廊一如往常般幽静,悬挂在墙壁上巨大金质画框里的人物用着各种各样的姿态目视画外,过于栩栩如生的笔法让他们的眼神活灵活现,仿佛在跟随着每一个走过画下的人移动。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会有一种被无数人凝视的感觉,死者森冷幽阒的目光幽幽地贴在人的脊背上,像是贪婪的触手,汲取着属于活人的生气和温度。
费兰特推着拉斐尔穿过两侧无数画像的凝视,轮椅滚动在厚实的地毯里,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响,拱形大花窗里漏出辉煌冰凉的金色阳光,他们在规律间隔的光影里行走,一下子披上满身金光,一下子走入昏昏暗影,这样变幻的光影给人一种时光不断被拉长的错觉,好像一下子穿过了无限回响,走入了无尽头的历史。
画框的角落会用小块的羊皮纸标注画像名称和绘画者,它们大多已经泛黄,墨水边缘晕着毛茸茸的圈儿,费兰特对这些“艺术”并不热衷,尽管它们每一幅都是无价之宝,外人想要看一眼都求告无门。
“翡冷翠神学院去年提出想要建立艺术学院,主要研究目的是培养具有艺术天赋的贫民画家,用以为教廷服务——翡冷翠的大教堂绘画都有大师负责,但是许多普通的小教堂非常缺乏这样的人才,而学习绘画的经济负担过大,贵族家庭则以子弟从事艺术为耻,神学院向教皇宫提出了相关申请,希望能得到一些支持。”
拉斐尔看着长廊上的艺术珍品们,忽然想起了这件事,这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一件小事情,以至于被他忘到脑后了大半年,要不是这次经过大画廊,他或许直到下一次神学院院长前来觐见都不一定能想起来。
“艺术。”费兰特咕哝了一句,他对此一窍不通,他的所有技能都与窃取情报和审讯、保护相关,唯一与之稍微搭边一点儿的能力就是判断被搜查出来的艺术品的价值——不可否认,他在这一点上天赋异禀,而这个“艺术品”的范畴不仅包括绘画,还有各类首饰,以及宝石原材料。
通俗一点说,费兰特是一个行走的财物价值鉴定器。
拉斐尔听见他意味不明的话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艺术的价值很多并不在当代。下午给院长送一封我的同意书,让他准备开始招生吧,前三年学生学费由教皇宫承担百分之八十,基础画材的费用也由教皇宫负责,让他们把申请清单做得清楚一点,后续……再让学生去和各个教堂对接。”
费兰特正要应下,拉斐尔又补充了一句:“告诉他,虽然艺术学院建立在神学院里,又是因为教廷而创建,但不能禁止学生进行其他题材的创作。”
费兰特愣了一下,想到那位异常虔诚且古板的神学院老院长的性格,迟疑一下:“……如果让他看见学生在画风俗画,他可能会气晕过去。”
拉斐尔跟他想到了一起去,唇角微微翘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告诉他,这是我的命令,如果有异议,我会考虑收回允许他带学生前来大画廊观摩的权利。”
好吧,圣父的命令对那位老古板教徒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两人很快将这件事放下了,此时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教皇心血来潮的这个命令,会使翡冷翠诞生未来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学府、屹立在艺术界无可逾越的丰碑,数不清的艺术家从这里毕业,校友纪念册上的名字串联在一起就是世界艺术史的大纲,所有艺术家都渴望来这个艺术圣地瞻仰,而每一个学生在毕业前,都会选定宗教画作为毕业作品,无一例外,画作的主题永远是圣西斯廷一世相关。
1780年,民主思想席卷了整个大陆,艺术学院允许学生自由举荐德高望重的学者担任院长,离经叛道的艺术家们以一百二十三票的压倒性优势将早已离世的教皇圣西斯廷一世推上了高台,于是圣西斯廷一世拉斐尔就这样戏剧性地成为了艺术学院的名誉院长,延续数百年,从未改变。
哪怕是在专/制思想最为严重的年代,艺术学院也坚守着圣父留下的命令,绝不禁止学生进行任何题材的创作,他们自由而坚定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为后人留下了最为珍贵的作品,在这样的环境下,毕业生们献给“最好的院长”的毕业作品被收藏在教皇宫的储藏室里,上面的名字或默默无闻或震惊世界,只不过此刻的拉斐尔对此一无所知。
两人最终停在了大画廊尽头的墙壁下,垂着暗红色天鹅绒帷幔的墙上只悬挂着一副巨大的肖像画,加冕的教皇坐在圣者的王座上,雪白的法衣逶迤而下,祭披上猩红灿金的花纹交错,年轻的教皇脸上带着悲悯圣洁的笑容,他有着金色的长发和淡紫色的眼睛,画家将他描绘得像是莅临凡间的天使,他注视着画外的眼神温柔而威严,充满了超脱于世人的神性。
以这样的角度看自己的画像实在有点奇怪,拉斐尔仰着头,有点困惑地想着,他当时是这样子的吗?明明只过去了几年,却好像远的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他当时看起来有这么的神采奕奕?
拉斐尔有点艰难地回忆着,他当时刚刚从濒死的梦里挣脱出来,恐惧的利爪攫住了他的灵魂,他忐忑不安、疑神疑鬼,害怕并且警惕着身边的所有人,他以为那时候他看起来非常糟糕——一个神经衰弱的精神病人,一个满怀着复仇怒火的鬼魂,能好看到哪里去?可是在别人眼里,他竟然看起来还不错。
拉斐尔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下,费兰特也同样仰着头,只不过他的心情显然和拉斐尔截然不同。
“当时我偷偷跑去看了,”他忽然说,“巡游的车队经过了下城区,所有教堂的孤儿都被要求去做义工,我离开了队伍,混在人群里,一直等到你的车驾经过。”
费兰特凝视着墙上辉煌灿烂的画像,他永远记得那一瞥,教宗的金车在万人簇拥里缓缓离去,侍从们挥洒着沾了香水的花瓣和彩带,他从教堂的队伍里偷偷脱离出来,凶狠地挤进人群中,伸长了手臂去抢侍从们分发的黑面包和干肉,在无数挤挤挨挨的人头里,他看见端坐在金车上的教皇侧过了脸,向人群投下了空茫的一眼。
他在狂奔的疲倦里喘息,追逐着那个眼神,也许教皇只是无意看了这边一眼,甚至他可能根本不记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但费兰特就是愚蠢而固执地追逐着、奔跑着,他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放着那个眼神——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
像是从地狱的烈火里攀爬上来的死者见到了一汪甘泉,在狂喜与难以置信外都是扭曲的痛苦和怨毒,他既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又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以至于那种从灵魂里透出的碎裂感和怨恨深深吸引了同样不那么完整的费兰特。
他想要追上去,看清楚那个破裂的灵魂,想要问问对方,你是如何碎裂成这个样子,又从中把自己拼凑起来的?
在他们尚未认识对方的时候,费兰特已经被那种命运般的难以揣测的神秘感吸引了,那是他迷梦里的幻影、圣书上告知他的救赎,也是他日夜祈祷的圣者。
只不过当初想要问的问题,在他真正靠近拉斐尔之后,反而不敢再问了,这是一种无来由的胆怯,费兰特不愿意去追究导致拉斐尔如此痛苦的事情是什么,他只希望能陪伴着拉斐尔将他愈合完整的人是自己。
深蓝的眼睛从画像上移开,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专注地凝视着拉斐尔的背影。
拉斐尔因为他在这里停留太久而感到困惑,稍稍一歪头就对上了费兰特过于专注的眼神,这里没有旁人,于是费兰特的眼神里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热烈爱意。
他看着他,比信徒仰望圣者更虔诚,比爱人凝视伴侣更忠贞。
拉斐尔愣了一下。
从来运筹帷幄习惯算计别人的教皇第一次感到了淡淡的后悔,也许他当时不应该让费兰特跟着他,他可以给他权势财富名利乃至他想要的一切,唯独无法从空空如也的贫瘠心脏里挤出一点可作回应的甘甜的爱。
教皇脑子里思绪翻涌,抬起手,费兰特立刻低下头将脸凑了上去,这举动对他现在的身份而言着实有些侮辱性,可是他却看不出任何不高兴的样子。
拉斐尔顿了顿,不轻不重地推开他的脸,语气冷淡:“你是仲裁局的首领,要注意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