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段时间可以带你去看看。”裴应淮道。
牧听舟猛地回过头:“当真?”
裴应淮不置可否,搞得牧听舟心里都痒痒的,从见到这晶石的第一眼他的心底就莫名有种欲望, 想要一探究竟, 裴应淮率先提出倒省了他一个人前去了。
青年的心情难得美妙了起来, 坐在床榻边晃着净白的小腿, 有些眼巴巴:“大人, 有些饿了。”
裴应淮微微颔首:“穿好鞋。”
牧听舟咕噜一下就从床榻上爬了起来:“穿好啦——”
裴应淮朝他伸出手,牧听舟从善如流地递上,只感觉到男人掌心一片冰凉。
两人走出了殿宇之中,步伐不慌不忙, 像是在林间漫步,牧听舟也不着急, 反正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直到身旁的人忽地开口了,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状似无意间问道:“说来,你似乎并不是很担心你族人的死活。”
牧听舟脚步一顿,脑袋飞速运转:“因为……因为我本来就和他们不熟!”
他一点头:“对,大人,您可别怀疑错了人,我先前同您说的都是真的——我与我师父在林中隐居多年,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妖族的一员,您可要明鉴呀。”
裴应淮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他这态度搞得牧听舟一整个头大,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暗暗打起了精神,不能再在裴应淮面前露了破绽。
就这样心里忐忑了半天,倏然又听闻裴应淮开口了:“你不想去见见他们吗?”
牧听舟等得就是这个时候,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想!大人,我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
也不知裴应淮最后到底是信了没有,反正两人用完午膳之后都没再提及这件事情。
午膳之后,牧听舟昏昏沉沉,眼皮子都在打架,庭院外的躺椅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使他久违地喟叹一句——终于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了。
身旁的男人呼吸平缓,一种久违的安心油然而生,朦胧之间,牧听舟被人抱起,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皮,一双大手拂过眼睑,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歇一会,我在这里。”
牧听舟攥着他的衣襟,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将他抱在怀中的男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裴应淮唇角微微勾起,轻声说了一声:“嗯,知道了。”后,便重新返回了内殿之中。
他并没有将青年放回床榻上,反而是紧紧地抱在怀中,带着些许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仿若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男人俯下身,高大的身形遮住了略显刺目的阳光,两人交织的身影投射在一旁的墙壁上,就像是耳鬓厮磨的情人,小声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话语。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的时间,直到殿堂外传来了十分不客气的敲门声。
裴应淮如梦初醒,先是覆了一层灵力在牧听舟的耳畔,隔绝了那几声敲门声。他重新将人放回床榻上,怀抱骤然一空,他驻足站在原地良久,直到外面那人的敲门声逐渐显得不耐烦了,这才转身上前推开门扉。
他淡声道:“出去说。”
站在门外的祁萧然险些被气笑,刚想开口骂人,余光却顺着门掩的缝隙,无意间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那人。到了唇边的脏话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祁萧然冷喝一声:“行,出去说。”
确定大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后,祁萧然这才忍不住发问:“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裴应淮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已经很清楚了。”
祁萧然恨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应淮应了一声:“嗯,传什么?”
“我今日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说他是……他是……”祁萧然说到一半自己都说不出口了,“说他是他自己的替身。”
“嗯。”裴应淮的回答似是漫不经心,眸光拂过庭院外的一草一木,淡淡道,“这不是挺好的么。”
祁萧然:“……”
“行,那退一万步说,这些是什么?!”祁萧然猝然抬手,指向了空气中若隐若现,却极为强势的那层结界,淡色的结界近乎笼罩了整座殿宇,“你知不知道他刚从那个地方出来,你这样跟变相囚禁又有什么区别?!他有哪里对不起你了,要让你这般刁难对待?!”
哪怕面对祁萧然的质问,裴应淮的神色依旧如常,甚至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淡淡道:“他欠我的,我欠他的,早就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的了。”
“况且……”裴应淮的声音顿了顿,语锋一转,骤然低沉了下来,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森寒和冷意,“当年是你亲口跟我说他还有重来的机会的,只要有机会,那我便等他,如若不是那句话,你以为你……或者说是这个世界,还能存活多久?”
祁萧然恨不得咆哮出声,那还不是因为你抬手一剑就要把天道给劈了?!
但裴应淮确实说得没错……祁萧然无言反驳。
静了好一会,他才酸涩地开口:“那他……这两日过得如何?心情如何?有没有,有没有一个人发呆的时候?”
祁萧然声音有些急促:“你要多看看些,他只要一发呆心里就全是事,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就别让他再走了。”
事到如今,祁萧然才无力地发觉,好像如今的三界之中,唯独能留下他的只有面前这个男人了。
“……我知你心里有气,你也不要过多地为难他。”祁萧然道,“这两日我会抓紧时间研究出如何让他回到原来的身体里,你再给我些时间。”
他本以为裴应淮不予作答,却没想到他沉沉地“嗯”了一声:“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他离开了。”
不知怎的,一股凉意爬上祁萧然的脊背,他生硬地扯了扯唇角:“那,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
……告诉他你并没有失去记忆这件事。
裴应淮心知他说的是什么:“过段时日吧。”
“等我亲手将过去做个了结之后。”
另一处,在一处没有一丝阳光能够渗透进去的炼狱黑牢之中,静得悄无声息,仿佛在这一隅之地之中,就连时间都无法渗透进去。
一个身影,宛如死了一般,跪坐在正中央,一动不动。
在他的身体上方,悬挂着上百条锁链,各个都直接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早就残缺不全的身体悬挂于空中,无时无刻不牵扯着伤口。
血液仿佛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涌了出来,又顺着他的躯体滑入地面。
在血色的映照下,男人胸膛仅剩下微弱的起伏,昭示着这并非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他的身下,黑色的朱砂绘制而成的巨大结界阵法源源不断地将他滴落的血液重新汇聚,化为丝丝缕缕的灵力再度送入他的体内,以保持男人不断的生机。
而在他的身后,是一尾早已从根部断裂的巨大毛绒尾巴。尾巴即便是还连接在他的身上,也只能无力地垂落,似是再也没有办法抬起来了。
不知过去多长的时间,两道由远及近的呼救声由远及近,其中夹带着妖族语言的谩骂。
男人察觉到这一丝动静,微微抬起了头——也只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动作,漫天锁链的脆响被牵动,伤口再度被撕扯崩裂,叮叮当当一片。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了,微弱的光从门后投射了进来,在习惯黑暗的人眼中堪比直射阳光般刺目。
戚清凌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可眼中还是一片刺痛。
祁萧然走了进来,淡淡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随即吩咐身旁的侍从:“将他们两个人就丢在这里。”
一旁侍从手中拎着的赫然是先前企图劫持祁萧然马车的那两个妖族,阿宣和阿泉。
这两人被绑了个掩饰,唯独嘴巴没有被堵住,一路上骂得不停,祁萧然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去吧。”他凉凉地开口,“你俩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想救你们族长出去的吗。”
“喏,他现在就在你们两人的面前,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把他救出去?”
阿宣和阿泉的声音戛然而止,四目相对,同时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与惊悚。
这……面前这个血人竟然是……戚清凌吗?!
祁萧然说完这句话,也不顾两人大震的心神,又侧目斜眼望了眼跪坐在正中央的戚清凌。
他学着牧听舟的模样,微微扬了扬唇角,道:“哦,忘了告诉你。”
“他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管是祁萧然打开石门时, 还是那两名妖族被强行压过来的时候,戚清凌脸上都没有丝毫的波动,那双眼睛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样, 惊不起一丁点波澜。
直到这句话从祁萧然口中说出, 戚清凌才像是魂归人间, 缓缓地抬起头。
他满是血污的发丝粘连在一起,早已看不出曾经绝世风华。
阿宣和阿泉神色满是惶恐,就在他们都以为戚清凌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动了动唇, 嗓音嘶哑,就跟沙砾在草纸上重重划过似的,听得人心神一紧。
“……你说什么?”
祁萧然冷呵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还真是抱歉, 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哪怕时隔了三十五年的时间,他依旧回到了我们身边。”
刺目的阳光从祁萧然的身后投射了进来,将戚清凌照得一阵恍惚。
原来从他被裴应淮囚禁在这里……已经过去三十五年的时间了。
戚清凌舔了舔干裂的唇:“那……”
祁萧然微微垂眸,望着眼前一身傲骨被寸寸折断的男人。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 他亲眼见证了裴应淮的疯魔时刻, 也见证了面前算计了牧听舟还不够, 甚至企图一并将裴应淮的记忆也消除。
可世间哪有这么好的馅饼。
他想用牧听舟的命来换他儿子的命时, 就注定了必须全权接受裴应淮燃烧不尽的疯狂和怒火。
祁萧然不知道裴应淮在小世界中那几日是如何度过的, 等到药效完全消失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的时间。
那人硬生生地耗废了全身的灵力,终于在第三日撕开结界。出来后的第一句话,裴应淮声音嘶哑:“人呢。”
祁萧然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不知道说些什么。
因为这个时候的裴应淮,看起来整个人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
那句“他走了”无论怎样都说不出口了。
在那之后……
祁萧然站定了良久:“等吧。”
“等到他愿意来见你为止。”
这些天下来, 牧听舟像是提前进入养老时期,待在九重天的庭院和殿宇中,都快闲出事来了。
每一日,裴应淮都能端回来不同的菜系,从南到北,牧听舟从一开始的惊悚到中期的麻木,再到后期欣然接受。
这段时日下来,硬生生地被养圆了一圈。牧听舟都有些怀疑是他对“替身”和“侍宠”的定义出了问题,还是裴应淮天生就这样……
——反正就这段时间下来,两人出了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之外,没有丝毫其余的亲密接触。
终于在今日的闲暇之时,牧听舟恍然察觉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悠闲了?
明明身体还没有找回来,很多事情还像迷雾一般未能得到解答,偏偏在裴应淮的亲自照料下,全都被他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正想着该如何提及这件事情时,反倒是裴应淮率先开口了。
他问:“想不想出去走走?”
牧听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疯狂点头:“想,想出去走走。”
裴应淮淡淡地点了点头:“黄昏时回来便可。”
牧听舟咬着筷子瞅了眼天,眼下不过午时,他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当即跳下饭桌,就想往外面跑去,却被裴应淮拉了个正着。
牧听舟:“?”不带上一秒答应下一秒反悔的吧?
裴应淮指尖点了点他的唇角,而后拿出手帕,细心地替他擦拭了干净:“等一会,给你扎个头发。”
“……”牧听舟脸色忽地爆红,抬手蹭了下唇角,闷闷地应了一声。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裴应淮抽手时顺势将他鬓角自然垂落的一缕碎发别在了脑后,微凉的指腹触及发烫的耳垂,激得牧听舟一个激灵。
“我回去套件外衫!”
随后噌地一下就跑了。
裴应淮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凝视着青年落荒而逃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不管隔了多少年的时间,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纯情。
牧听舟好不容易压下了脸上的热度,裴应淮才推门而入,状似无意间开口:“今日想去哪?”
“……”
说实话,其实他不想对裴应淮撒谎。他对他撒的谎实在是够多了,不管是三十五年前,还是三十五年后。
那要说实话吗?牧听舟思忖,裴应淮这两日对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温和,让他一下子深陷其中。
裴应淮倚在门沿边上,将他脸上的纠结尽收眼底,并没有过多催促,站在原地静静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无形之中给牧听舟增加了不少压力。
半晌后,牧听舟似是妥协般叹了口气,他揉了揉脸,回答道:“大人,我在九重天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今日本想去找萧……魔君大人询问一些事项的。”
在说完这句话后,并没有得到裴应淮的应答,牧听舟心下忐忑,小心翼翼地抬眸瞅他,只望了一眼便愣住了。
裴应淮的表情并不明显,但他却很容易能从上面看到一丝……欣慰的笑意?
牧听舟心里犯嘀咕,还以为裴应淮是不信,又道:“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嗯。”裴应淮抬眼,说,“我知道。”
他上前,让牧听舟坐在了椅子上,自己则拿出一把木梳,将牧听舟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丝给梳理整洁,又用一条红绳三两下得将头发给束了起来。
裴应淮说:“去哪玩都可以,黄昏之前记得回来。”
“我等你。”
牧听舟连声答应:“嗯嗯。”
祁萧然的院落并不难找,牧听舟循着先前的记忆,也不知是谁提前打点过了,他一路畅通无阻,很容易就在一片绿林之中找到了院落的踪影。
这一片枝繁叶茂,周遭遍地都是绿植药草,甚至有很多牧听舟都叫不上来名,想来大多数都极为珍贵。
这是祁萧然的爱好之一,曾经多次被牧听舟吐槽这像老爷爷一样的爱好。
他低着脑袋打量着地上这些药草,心说这要是不小心碰着哪了不得要了祁萧然半条命。
正打算小心翼翼地抬起脚,跨过这些土田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动静。
在这些动静之中,牧听舟敏锐的捕捉到两道小声的窃语声。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静静地躲在簇拥的灌木群之中。
——因为这两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可牧听舟一时间想不起来。直到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牧听舟的视野之中。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神色之中流露出些许困惑。
出现在这里的赫然是先前被祁萧然关押起来的那两个妖族,阿宣和阿泉。只不过如今的这两人格外的狼狈,身上也沾满了不知从哪来的暗色血污块,衣衫上到处是破洞,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刚从泥里爬出来的一样。
要不是两人身上散发的气息,牧听舟险些已经自己认错人了。
但更加值得深思的是,祁萧然的院落向来外人勿入,就是害怕有人不小心踩了他的药草,而这两人显然没有想那么多,鬼鬼祟祟的那副样子一看就没准备干什么好事。
牧听舟决定静观其变。
那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牧听舟听见阿宣在一旁嘀咕:“我听说这里应该就是九重天上种植草药的地方,这怎么遍地都是杂草?”
牧听舟正内心腹诽着,寻思着就算真的药草摆在你面前你也不一定认出来。
忽地看见阿宣头一扭,低声道:“阿良,我看不出来有哪些,你挑一挑有没有什么族长能用的?”
阿良沉默着点了点头,低头开始寻找起来。
牧听舟眉宇紧蹙,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紧接着,他又听见阿良慎重地开口了:“族长伤势过重,又被囚禁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哪怕身体上的伤能够通过丹药恢复,恐怕精神上的压力也是没有办法弥补的。”
“而且,这地上的草药我粗略得看了一下,极大部分都极其珍稀,还有一部分我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恐怕这里并不宜久呆。”阿良说完,暗骂了一句,“都是因为那个杀千刀的裴应淮,要不是他,我们妖族也不会沦落至此——”
阿宣沉声道 :“不要慌。”
“既然裴应淮能够将族长囚禁那么久,要么忌惮族长的能力,要么是没有办法杀死族长。不管是哪个结论,对我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只要能将族长救出来,我们就有翻身的机会!”
两人警觉地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这里有任何人的踪迹,阿良凭借着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药理知识,从地上采了几朵止血的药草,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
“小心点,别被人发现了。”阿宣低声窃语,“先前那个洞还在,我们赶快些,还能在被发现之前钻出去。”
哪怕两人再小心翼翼,进出时悄无声息,也没有注意到就藏在不远处的牧听舟。
过了良久,直到整个林子之中再度陷入了寂静之中,青年这才慢悠悠地从灌木丛中站起身来。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恰逢此时,祁萧然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牧听舟的表情时,蓦地顿住了脚步。
“……真怀念啊,我上一次见你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大半个幽冥的叛徒都被你杀完了。”祁萧然颇有些心虚地问,“所以,我是哪里做错了吗?”
扼杀威胁
鉴于有三十五年前失约的先例, 牧听舟这回黄昏还没到时就早早地回了程。
踏上主殿边界时就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他还没走进院落时,就闻到了一股酒香味。
踏入院落后, 他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石桌边上独自饮酒的裴应淮, 手中酒盏刚刚举起又顿住了, 淡淡开口:“回来了?”
牧听舟微张着唇,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裴应淮放下酒盏,指尖点了点身前的石桌:“去找祁萧然了?”
男人微微侧身,长发未束, 顺着身形缓缓垂落,他看着他,眼中好似只有从院落外走进来的那人。
“嗯。”牧听舟答,“见到了。”
“那便好。”裴应淮说完这句话后, 将杯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
牧听舟:“……”
他先前打的满腹草稿一见到裴应淮就全抛之脑后了,甚至就连方才燃起的怒火也散去了,剩下的感官以及他对裴应淮情绪的感官让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有些焦虑。
甚至焦虑到要用酒来缓解情绪。
意识到这一点的牧听舟没由来得心里咯噔一下。
裴应淮站起身, 正准备朝他走去, 就见面前的青年忽地迈开步伐, 扑通一下就撞进了怀中, 那双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裴应淮微微垂眸, 将他圈在怀中,问:“祁萧然欺负你了?”
牧听舟不应答,闷闷地摇了摇头,又抱紧了些。
“那是怎么了?”饶是裴应淮也不能成为他肚子里的蛔虫, “和旁人闹不愉快了?”
牧听舟又摇摇头。
他不想说,裴应淮也没有强问, 两人静静地在黄昏之下相拥良久,他才听见怀中那人抬起头,低声道:“是我错了。”
“对不起。”
这声道歉非常的无厘头,牧听舟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想着给自己找补:“方才……我看大人一个人坐在院落里喝酒,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在这种时候我却不能陪在大人身边,实在不应当。”
“下次……不,不对,没有下次了。”牧听舟神色异常认真,紧紧盯着裴应淮的眼睛,“我会一直陪在您的身边,直到,直到我……”
裴应淮骤然俯身,紧紧地揽着牧听舟的腰,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融入血肉之中,灼热的气息带着些许未散的酒气侵入了牧听舟的唇齿间,肆无忌惮地掠夺着他口中的空气。
牧听舟身形一下子僵硬,随后被亲得软了下来,脑袋晕乎乎地想,这应该是他们重逢之后的第一个吻。
他被亲得大脑一阵缺氧,好不容易裴应淮退离了些,他慌忙呼入一口空气,紧接着又被男人再次抢走。
一来二去,牧听舟差点腿软地跪了下来,好在有裴应淮支撑着他的身子。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牧听舟附在他的肩侧喘着气,耳廓一片通红。
裴应淮顺着他的发丝拂过他的脊柱,声色喑哑:“没关系。”
他侧过脸,温热的唇瓣贴在牧听舟的脸侧,感受着他发烫的耳垂,轻声道:“回来了就好。”
牧听舟一惊,瞬间回过神,吓得背后冷汗都出来了。他抬起头,见裴应淮神色如常,这才勉强勾起唇角:“是,是啊大人,我下回定早些回来。”
裴应淮指腹摩挲着他的唇角,似是无意间提及:“今日遇到什么好玩的了吗?”
先前那一句话像是试探,给牧听舟惊得清醒了不少,权衡了一下,还是将今日的事情简单说明了一下。
他蹙着眉道:“今日我在去找魔君大人的路上,遇到了先前的那两个妖族。我隔得有些远,只能听个大概,好像他们已经有计划要出逃了。”
“嗯。”裴应淮淡淡地应了一声,像是完全不在意他们做些什么似的,语气很轻柔地问,“那你要同他们一起吗?”
牧听舟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连声道,“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方才还在您面前立誓,是一定不会离开您的。”
裴应淮点了点头:“那便足够了。”
“剩下的,让祁萧然看着办吧。”他漫不经心地道,“毕竟,人是他关押的,出了事归根结底还是和他有关。”
牧听舟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是将这个话题转移开了。
——毕竟,他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裴应淮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如今的这般态度,反倒是让他安心了不少。
用过了晚膳,牧听舟长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躺倒在了床榻上。
今日外出花了他不少力气,眼下已经感觉到有些疲惫了,牧听舟对这副没什么修为的身体啧啧赞叹。
就在他昏昏沉沉近乎要睡过去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倏然在他耳边响起。
那声音凉凉地道:“臭小子,你睡得倒舒坦。”
牧听舟猝然睁开眼睛,四周张望了下,没有人啊?
那声音随即气急败坏道:“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把我忘了?!”
牧听舟这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响在自己识海之中的,原先的戒备散去,又躺倒在床榻上,懒洋洋地问:“哟,这不是我们凤凰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凤凰冷笑一声:“老夫是不想来,那既然你不想找回自己原先的身体,那老夫就先走了。”
牧听舟当即坐直:“等等——”
“难不成你找到能让我恢复的法子了?”
凤凰冷哼一声不说话。
牧听舟能屈能伸,当即软了语调:“凤凰大人,您身份这般尊贵,怎么能和我这等俗人一般见识。”
凤凰挺了挺胸膛:“你确实是个俗人。”
那双小黑眼珠子一转,它问:“怎么,见到你先前在找的人了?”
一提到裴应淮,牧听舟唇角便扬了起来:“嗯,找到了。”
“行了,别打岔,快点告诉我恢复的方法,这身体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凤凰边怒边骂:“臭小子,这可是老夫亲手捏造的,你竟然这般嫌弃。”
“也罢,你本来就没这福气。”他轻哼一声,“我此行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和你原先的身体分离太久,若是强行融合,恐怕会伤了神志。”
“但若是找到老夫曾经落下的一枚尾羽,兴许能助你融合身体。”
牧听舟问:“尾羽?在哪?为什么不直接从你现在的身体上给我摘一片下来,岂不是更方便?”
凤凰怒道:“老夫现在是灵体!灵体你懂吗?!”
巨大的赤色火鸟胸膛剧烈起伏,那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那尾羽是老夫千年前就落下的,如今的具体方位老夫也不知,这就得你自己去寻了。”
凤凰身形骤然缩小,扑腾着翅膀落在了牧听舟身旁的木椅扶手上:“算了,看你这小子脑袋瓜子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老夫就勉为其难地先给你领领路吧。”
“你的这副身体是老夫捏的,所以老夫也能以这种幻化的形态待在外面,除了你没有人能看得见老夫。”
牧听舟看着好不容易飞出来的红色小鸟,硬生生地将口中那句吐槽给咽了回去。
——我看你是自己憋得狠了想跑出来玩吧。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瘫回了床榻上:“你跟在我身边算是倒了霉了,你看看我,现在到哪之前都得先经过我师兄的应许,没有他的口令我简直寸步难行。”
凤凰对此非常的不能理解:“你都重新活了一次了,为什么这一次不顺从自己的心意,自由地活着呢?”
牧听舟嗤笑一声,反问它:“那你又是从何看出这一次我没有顺从我的心意呢?”
凤凰嘀咕道:“谁会自愿被囚禁在别人身边,当个附属品啊。”
“这你就不懂了。”牧听舟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一看你就没有谈过恋爱。”
凤凰恼羞成怒:“没谈过怎么了?起码老夫是自由的!想去哪就去哪!”
“是啊。想去哪就去哪……”牧听舟喟叹一声,“曾经的我也像你一样,想去哪就去哪。直到最后,我将这世间山川河流都看了个遍,才发觉我真正看的不是大千世界的一草一木,而是曾经陪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看那些风景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