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点亮起了小小的一隅之地。
牧听舟出神地望着这一小簇烛火,屋子里非常安静, 他忽然间觉得这样子安逸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静下来了,在幽冥的时候,即便是在朱颜殿,也能清晰地听见地火烧灼沸腾时传来的声音, 不止如此, 他的经脉中的魔气时常由于魔障的关系会在修炼时沸腾, 虽然不疼, 但总能惹得他心烦意燥。
像如今能这样做个没什么修为能力的普通人也蛮好的。
想到这里, 牧听舟没忍住抬眸瞥了眼裴应淮的背影:“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在这里待多久呢?”
他用一种打趣的语气道:“仙尊大人不会准备一直将我关在这吧?”
裴应淮正置办着一些简易的家具,起码能让整间冷清的屋子看起来有人情味点。
闻言,他手上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低低地笑了一声:“等你伤养好些我带你走。”
牧听舟道:“那这段时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
裴应淮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刀具放在台上,问:“那你想做些什么?和那群还没入门的弟子一起上学堂?”
他瞧着他, 眉尾微挑:“怎么办,你现在可是连炼气都没有,当真要一起?”
牧听舟:“……”
牧听舟翻了个白眼,两脚一摊:“你可真是饶了我吧。”
趁着裴应淮忙碌的这段时间,牧听舟闲着也是闲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我出去溜达溜达,药煎好了来喊我。”
估计整个上重天也找不出一个能这么颐指气使跟裴应淮说话的人。
但是当事人只是轻笑一声,叮嘱道:“嗯,别跑远了,竹林的阵法……”
“在来的路上就记住了。”牧听舟背过身挥了挥手。
裴应淮扭过头瞥了眼身后的扬长而去的少年,指尖悄然萦绕出蓝色的剑光,可下一秒就见牧听舟停住了脚步,偏过头。
“哦对了。”他轻啧一声,“别再把你的剑气缠在我身上了,受不起。”
“走了。”
啪嗒一声,木门被带上了。
裴应淮微愣了下,随后勾起唇角,转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牧听舟晃荡到峰外,又循着记忆穿过了竹林阵法,迎面吹来了一阵清爽的风,他舒适地眯了眯双眼,站在崖口伸了个懒腰。
就在此时,胸襟内倏然传来了一个闷闷的声音,给牧听舟吓了一大跳:“喂,让我也出来吹吹风。”
牧听舟将景良从胸襟前掏了出来,没好气道:“你个破镜子要吹什么风,闲得蛋疼。”
景良:“你可真没礼貌诶,怎么还搞物种歧视?”
他凑近镜面,睁大眼睛张望了番:“诶,这里就是你长大的地方?感觉还不错诶!”
牧听舟随口应声,将景良揣在衣襟前,一路朝着山下走去。
景良倒是对周边环境充满好奇,恨不得直接从破碎的镜框中钻出来:“这也是阿淮长大的地方吗?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九重天,没想到这里环境竟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诶!”
不顾景良的抗议,牧听舟面无表情地将他重新揣进了衣襟里,随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含含糊糊地说:“闭嘴吧你。”
景良气了好一会没和他说话,须臾后,他终于有些憋不住了,忍不住问道:“你先前不是说不会走远吗?这都走了那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到头?”
牧听舟没有应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你现在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管得这么多,话说回来你怎么还赖在我这?”
“我赖在你这?!你还好意思说!到底是谁之前把我带回来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牧听舟道:“要我放你走?没问题啊,那我现在把你丢在这里,你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景良不吭声了。
牧听舟轻笑一声:“你可是活了上千年的神阶品器,你要是想走我也拦不着,只要你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现在让我放你离开也没问题啊,可你行吗?”
“所以,你什么时候找你家大人来接你回去啊?”
“你是不是在套我话呢?我跟你说,你可别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好骗的我!”景良越听越不对劲,“倒是你,还想见我家大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啊?”
牧听舟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淡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衣襟:“嗯,那你就保持着这副样子吧,反正被困在镜中的人也不是我。”
还没等景良暴躁出声,牧听舟耳朵微动,听见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动静,他嘘了一声:“有人,别出声。”
他走了蛮长的时间,显然已经走到了平日里外门弟子活动的范围区域,有不少几名穿着内门弟子道服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围聚在一起,不知在嚷嚷些什么。
牧听舟打着凑热闹的心态走上前去,一眼就看见被这群内门弟子围在中间的人,嚯了一声。
——竟然是提前结束试炼打道回府的阮星宇。
他显然并不擅长应付这一场景,有些手足无措地被围在了原地:“师兄师姐们……我这回,真的没发现什么东西,不周山秘境碍于什么原因被关闭了,掌教们直接带着我们换了一个位置,所以……”
其中一名弟子硬声打断:“不可能一点发现都没有吧?阮师弟,虽然你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也不能这样言而无信吧?说好的丹药,说好的法宝呢?竟然一个都没带回来吗?”
阮星宇怯怯地回答:“真的没有,况且师父率先叮嘱我了不要捡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一个师姐不耐烦地说:“丹药和法宝哪是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看就是阮师弟收了钱不想办事吧?!”
阮星宇登时傻眼了,连带着脸上那副厚重眼睛都塌了几分,着急道:“可我,我也没有收钱啊,师,师姐,话可不能乱说。”
牧听舟倚在树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景良也听到了动静,悄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趁火打劫吗?”
牧听舟嗤笑一声:“不,这叫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
眼看着这群人就快要说出“实在不行阮师弟将灵石折现给我们吧”的俗套剧情时,牧听舟终于看不下去了,懒洋洋地出声:“不是吧,现在掌门的亲传弟子都混得这么差了吗,被一群才筑基的内门弟子搁这……”
他想了想,用了一个非常恰当的词来形容:“碰瓷?”
那群为首的少年面露不悦地转过身:“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这里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一缕刺目的阳光恰好投落下来,牧听舟眯了眯眼,唔了一声,感觉还是有些不太适应九重天上的这种处处是阳光的氛围。
不过确实,好久也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风水轮流转?
“喂,跟你说话呢,你他妈的往哪看?!”那领头少年看上去脾气十分火爆,微昂着下巴,一步步朝着牧听舟接近,他上下打量了下他,嗤笑一声,“喂,你不会是个连炼气都没到的门外汉吧?”
“看你这身道服,刚入门的外门弟子?不知道见到我们的要尊称一声师兄师姐吗?”
牧听舟忽地笑出了声:“师兄?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啊?”
景良:“……”这话怎么莫名感觉有点熟悉。
但该说不说,他是真的能拉仇恨!
牧听舟话音刚落,就见那群人脸色齐刷刷地沉了下来,阮星宇慌忙地上前想要阻止,却被一巴掌推开了。
情势反转,现在被围着的人改成了牧听舟。
牧听舟:“哇哦,好凶,我好怕。”
仿佛对眼前凝滞的气氛一无所知,牧听舟望着逐渐逼近的几人感叹了一声,啧啧赞叹。
阮星宇:“……小兄弟你要不要先别说了。”
“没事,今天师兄师姐们就教教你规矩。”领头少年不屑道,“看在你是个连炼气都没到,师兄们也不……”
眼前白光一闪,只听见一声轰然巨响,领头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整个人已经被卡着脖子死死地摁压在地上,脸色涨得通红,四肢不断在地上挣扎着。
“咳,松……松开!”
可他好像越挣扎,脖颈上卡着的那只手就越发用力,直到他脸色都已经憋成了猪肝色,压在他身上的白衣少年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牧听舟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他吐掉嘴里那根嚼烂的狗尾巴草,另外一根手指竖在唇齿间:“嘘——”
少年歪着脑袋:“都说了,自称我师兄之前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祸从口出这句话,难道没听说?”
身旁的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状给惊傻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后连忙上前想要将牧听舟拉开。
“我劝你们可别动。”牧听舟笑道,“要是我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点,这脑袋可就得和身体分离了。”
有个女修咽了咽口水:“我们……我们才不听你吓唬人,掌教可就在附近!你私下底动手已经违反了宗规,贺长老是不会放过你的!”
好像是印证了她说的话,一道清隽的声音倏然在牧听舟身后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这声音莫名听着有点耳熟, 好像前不久才听过。
牧听舟偏头望去,手上的力道未减,看见了这个静静站在他身上望着他的青衫男人。
他身上的气质温文尔雅, 细碎的长发半遮住了眉毛, 露出了一双深沉又温和的眉眼, 算得上气质出挑。
也正是这种非常突兀的气质,让牧听舟先前记住了他。
“贺……”他卡壳了,贺什么来着?
“贺掌教!”一旁的女修已经出声了,“您来的正是时候!您看他……喂!你怎么还不松手!!”
眼看着地上的那领头少年眼睛已经翻白了, 少女惊叫道,赶忙想要上前将他拉开。
可传来骨头交错的声音硬生生地让她止住了脚步。
牧听舟似笑非笑:“都说让你别靠近我,头给拧下来了该怎么办?”
有人怒道:“我看你真是无法无天了,哪怕贺长老在此你也胆敢这般放肆!!”
牧听舟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可又不是我先动的手。既然是选择了动手, 那不是就要做好被杀死的准备了吗?”
众人被他这一套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还是贺延率先无奈出声:“阿……这位小仙长,你要是再掐下去,他可就真的要没气了。”
牧听舟不知想到了什么, 蓦地松开了手。
躺在地上的少年已然面色青紫, 就差口吐白沫一命归西了, 身后的几人连忙上前将丹药喂给他服下, 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这人之前才看见他和裴应淮待在一起, 而这一次牧听舟又是偷偷溜出来的,再加上先前还有没算完的老账,总不能刚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被带去执法堂吧。
那地方他可真是不想再去了。
牧听舟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扭头就想回临安峰, 可还没走两步,就感觉到一个力道拉住了他的衣角。
是好不容易清醒了几分的少年, 他脖颈间还顶着清晰的指印,模样看上去有些凄惨,但还是坚持不懈地拉住他。
他嗓音嘶哑地说:“你想逃吗?”
贺延缓缓扶额,他刚想出声打圆场,却被牧听舟倏然开口打断,他笑了下,笑容看上去很和善:“怎么会。”
牧听舟抬眸,冷冷地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贺延:“那既然如此,贺长老就请带路吧。”
阮星宇这才恍然梦醒,赶忙上前想要为牧听舟辩解,下意识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被牧听舟偏头冷眼一瞥,吓得缩回去了几分,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不是……”
贺延凝望着他,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却也有些忍不住发笑。
有的人,其实不管过了多长时间,他身上的一些本质都是不会变的。
——比如说牧听舟最吃不得激将法这一套。
照常理来说,牧听舟的这层身份还并未正式拜入万鹿山,但这种和内门弟子发生内斗一事还是头一回,本来只需要由带他来的那人将他领回去闭门思过三日就行,可牧听舟不愿意。
通俗化来讲,他觉得和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崽子斗去了执法堂已经很丢人了。
如果裴应淮这时还要过来硬插一脚,那他估计就会开始想如果方才直接把这人脑袋拧下来然后直接跑回幽冥当个心血来潮的纯粹反派会不会更好一些。
牧听舟一路上脸色都很臭,熟悉的道路不断逼起了他心底那段不太愿意回想的记忆,终于在贺延回头瞅他的第四次时,他终于还是没忍住。
“把我当猴看呢?”
他向来是不知收敛为何物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这一幕让一旁亦步亦趋跟着的少男少女们面面相觑,都看见了眼中的幸灾乐祸,估计是把牧听舟当成了在家中兴风作浪的纨绔小少爷,还以为到了万鹿山会有人纵着他这种俗套戏码吧。
贺延长老虽然平日里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实际上惩戒起人来毫不心慈手软,一整个活阎王转世。
贺延转过头,只是悄悄弯了弯眉眼。
没一会执法堂就到了。
牧听舟眉毛皱在一起都快要能夹死一堆苍蝇了,他跟着这群人走进去之后才发现,两旁边零星站着身穿执法堂道服的人,各个面色严肃。
待到贺延走了进来,齐刷刷地喊:“贺长老日安。”
这阵仗莫名有些让牧听舟想笑,但回想了一下在幽冥他好像也是这个样子,又笑不出来了。
贺延径直走到了主位上坐下,他神色骤然一变,带着几分肃穆与冷厉,周遭的气氛倏地紧绷了起来。
几名少年少女吞了吞口水,周遭隐约的威压让几人浑身不适汗毛直立。
只可惜,牧听舟现在身无灵力,完全感受不到一点。
他还以为这位贺长老会先问他身边这几个毛孩,毕竟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外人,偏心自家弟子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没想到贺延竟目光直直地望向了他的方向。
他问:“怎么回事?”
牧听舟一怔,耸耸肩道:“就是你看见的这么回事。”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敷衍,他想了想,唔了一声,指了指身旁的阮星宇:“具体可以问问他。”
他的本意是想让阮星宇说出刚才自己被威胁的事情,毕竟这人一路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让我来说!快让我来说!”的倾诉欲。
还没等到贺延开口,阮星宇就迫不及待地解释:“这,这位小仙长是无辜的!”
“他,他是为了帮我才,才出手的。”他磕磕盼盼地解释完前后事情的经过,虽然有些驴头不对马嘴,但好在也能让人听得明白。
完事后,阮星宇又重复了一句:“他,他真的没有错!”
期间,一旁的少年脸色难看,恶狠狠地瞪着阮星宇,吓得他说话更不利索了。牧听舟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目光。
一边又有些满意地想,还算是有骨气,自己在不周山秘境里总算是没有选错人。
阮星宇在对待自己的事情上可以一味迁就,但若是将旁人牵扯进来……
待到他说完,一旁的少年就忍不住插嘴:“贺长老,不是您想的那样!”
“闭嘴。”贺延拧了拧眉心,冷冷训斥道,“从不周山秘境之中带回的秘宝必须统一上交给宗门,不得私藏,我只问一句,你们是否有私下底告诉阮星宇藏匿住秘宝再带回瓜分的事情?”
“不得撒谎!”
那一众内门弟子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站稳身形,却一个都没敢回答。
贺延一看这样子就明白了,他一挥手:“带下去,罚三十鞭,静闭十日。”
“等等——!”领头的少年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不甘心地指向了牧听舟,“那他呢?!”
“他也有违宗规,明明是您说弟子之间不得私下斗殴,虽然是我先出手的没有错,但我并没有碰到他!一开始只是想给他一个警告,谁知他却突然一下冲了上来将我摁在了地上!”
贺延紧蹙着眉头:“诡辩……”
“行呗。”牧听舟坦然道,“那就罚呗,罚什么?三十鞭?十日?一视同仁,我无所谓。”
他自打决定跟着来到执法堂的那一刻起就没准备独善其身,自然也就无所畏惧。
就是……
牧听舟心底轻啧了一声,最好是别传到那人口中才好,要不然又得是一阵闹腾。
可他却完全忘了自己现在这副孱弱的身子是多么不经风吹雨打。
贺延当即开口打断:“不行!”
他眉宇间罕见地浮上了一抹焦虑:“你本身就需要静养,身上还有伤,这三十鞭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我不同意。”
阮星宇在一旁趁机:“是啊!这位小兄弟明明只是帮我出头!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
牧听舟愣愣地望着贺延:“你……”
贺延摁了摁眉心,移开了目光:“不行,就算我同意,他……退一万步说,你并不是万鹿山的人,并不受到宗规的约束。”
到底是谁在诡辩啊。
牧听舟心底有些发笑,不过经此一事,他确实在尘封已久的记忆中想起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集算起来并不是很多,但却让牧听舟印象非常深刻。
也就在此时,执法堂背后的大门被推开了,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望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两个人。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冷冽的风雪气息。
徐清影从门外缓缓走了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和他身旁那人的脸上如出一辙。
阮星宇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想要躲在牧听舟的身后,哪知道牧听舟也稍稍退后了一步,偏过脑袋想要装死。
“……”
这两人抱团在一起,莫名有种惹事后遇到家长的心虚感,牧听舟从没有过哪一刻像这般想挖个地洞溜出去的感觉。
裴应淮静静地望着他。
在这一瞬间,不管是呆站在旁边的内门弟子,还是两旁一列的执法堂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眼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们穷尽半生的努力都无法远观的那人此刻十分冷静地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正直直地望向了不远处精致的少年。
徐清影和贺延也都静了下来。
裴应淮目光微微下移,望向了阮星宇抓着牧听舟的那只手。徐清影倒抽了一口冷气,瞪着眼睛示意阮星宇赶紧放开。
可惜后者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信息,他缩了缩脖子,由于紧张反而拉的更紧了。
徐清影扶额:“……”
牧听舟干脆就直接摆烂,梗着脖子回瞪了过去,直到把自己瞪得双眼泛酸之后才觉得自己这副动作太过幼稚,又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裴应淮静静地望了他好一会,才缓缓开口:“过来。”
牧听舟垂头丧气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感觉到一个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与此同时,他拉着牧听舟的,让他站在了自己的身前。
裴应淮身形修长,此番看来比牧听舟高上了一个脑袋,站在他的身后像是一堵厚实又沉重的墙,平静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最终停留在了贺延身上。
他淡淡开口:“不必替他辩解,早在我带他回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万鹿山的人了。”
“既然我来了,那就不如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裴应淮眉眼微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这架势, 已经打定主意是要护短了。
徐清影默默叹息一口气,扫了眼已经傻了眼的内门弟子还有自己那不争气的徒弟,心道你这么欺负几个孩子也不害臊。
事实证明在裴应淮的字典里完全没有害臊这两个字, 而他身前站着的少年即便是有, 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写。
徐清影:“……”
他轻咳了一声, 也喊道:“星宇,过来。”
“你来跟师父说说到底是怎么个事。”他道。
阮星宇缩了缩脖子,但还是乖乖走上前,想用他那磕巴的腔调又说了一遍。
牧听舟忍不住了, 要是再让他听一遍得把他给急死,他出声打断:“不用那么麻烦。”
“此事一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这群人指使你徒弟私藏秘宝瞒而不报,第二个部分就是胁迫他交出法宝, 但好巧不巧正好被一个见义勇为的侠士给看见了。”
牧听舟指了指自己,又道:“但率先动手的人是我,原因嘛……”
他瞥了眼那群快缩成鹌鹑的一群人,淡淡道:“他们好心, 想要教教我什么是尊师重道, 想听我喊一声师兄。”
“……”
此话一出, 不光是徐清影, 就连贺延也沉默了,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裴应淮。
牧听舟本就不想来执法堂,结果没想到裴应淮还是来了,他烦得要命,掀了掀眼皮问:“既然他都说我是万鹿山的人了, 那就请贺长老定夺吧。”
定夺完他好走人。
贺延与徐清影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贺延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他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决定了什么,道:“既然你已拜入临安峰下,那就得遵守宗门内的规矩。”
“既然这样,那就罚你……与他们一同上学堂吧。”贺延缓缓道,“宗门弟子们之间还需和睦相处才好。”
牧听舟:“……哈。”
他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下意识地扭头望了眼身后的裴应淮,在看见他脸上毫不遮掩冷厌时才恍然明白。
“可我没有灵根啊。”牧听舟睁着眼睛说瞎话,“若是一起去剑堂,那我岂不是天天都会被人欺负?”
贺延温声道:“无碍,你不必与他们一同修行,只需要同他们一起坐在学堂上就好。”
牧听舟面无表情地想,那你不如直接罚我二十大板来得好一些。
他感觉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无声地摁了摁,不用回头都知道裴应淮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但先前的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行吧。”他轻叹一声,顺手捏了捏摁在肩上的那只手,像是安抚似的道,“既然贺长老都已经发话了,那我就谢过那免去的二十鞭了。”
他拉着裴应淮,转身道:“弟子先行告退。”后就走出了执法堂。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那股悬在头梁上冰锥般刺骨的寒意终于缓缓散去,徐清影蹙着眉走上前:“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聿珩在这不是摆明了要给他撑腰,你怎么还……”
“听舟向来不喜欢仗势欺人,这一点从来没变过。”贺延轻声打断,“况且……”
他后面的话语并没有明说,但徐清影还是莫名地听懂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聿珩那边由我来说吧,下次不能再这般莽撞了,别忘了我先前跟你说的,如今聿珩今非昔比,不可以再这般放肆了。”
贺延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执法堂外,牧听舟与裴应淮一前一后,走在临安峰的林间小道上。
裴应淮走在前面,沉默不语,但牧听舟很明显地能感觉到他有些生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牧听舟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现在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要是一个不注意给人得罪了,那他后面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终于在心底说服了自己,牧听舟快步走上前,趁裴应淮不注意,一跃而上,两只胳膊环在了他的脖子上,整个人趴在了裴应淮的背上。
还以为他会因为惯性向前趔趄两步,谁知裴应淮稳稳地接住了他。
“生气呐?”牧听舟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趴在他的肩上,温热的气息吐在裴应淮的耳侧,“我又没有杀人,你就当我出门打了个架,况且我不是好好地解决了这件事嘛,怎么还生气?”
裴应淮不说话,捞住了他的膝弯免得他一时不注意掉下去,淡漠地吐出了一个嗯字。
他对此并不想解释,只是一步步地背着牧听舟走上临安峰。
一路上牧听舟都滔滔不绝:“果然我还是没法直视执法堂,当年我可是在那受了不少苦呢。”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下山,半道遇到了一群人在欺负一个小孩,当时我就看不下去了,把那帮人揍跑之后好巧不巧的执法堂长老来了,还以为是我搁那欺负那个小孩,直接二话不说就给我带了回去。”
一想到这件事,牧听舟心底就还来气:“当时师父还在外出游行,还是你到执法堂给我带了回去,为此我还受了不少苦呢。”
裴应淮又淡淡地应了一声。
知道他半句憋不出一个屁的性子,牧听舟向来是自言自语的都能说个大半天,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临安峰上。
裴应淮站在门前,牧听舟从善如流地跳了下来,推开门进去了。
里面的陈设已经完全布置完毕,柔软的床铺上残留着阳光照射的暖洋洋的气味,一旁的桌案上静静地摆放着一碗已经冷掉的汤药。
身后的门啪嗒一下合上了。
周遭陷入了寂静,牧听舟心底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他讪笑了下:“你,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裴应淮静静地望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牧听舟瞥了眼桌案上已经冷掉的汤药,总不能说自己凭借着第六感吧。
他耐着性子问:“可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是他们先动的手,总不能让我干看着什么都不干吧?”
裴应淮沉默良久,忽地上前迈了一步,将牧听舟逼进了一个狭小逼仄的角落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冷冽的风雪气息扑面而来,迫使牧听舟退后了一步,背部抵在墙壁上。
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嘟囔了一声:“个子高了不起啊。”
裴应淮盯了他良久,脑海里止不住地浮现出他与旁人交谈时,还有与贺延说话时的场景,闭了闭眼,压下心底无限滋生出的躁郁感,眼底黑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