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江盛不争气。
这份短暂的好心情直到今日回门被打得粉碎。
“老爷回来了。”下人禀告。
江老太太直起身子往前倾,急切道:“老爷一个人?”
门房如实说:“未见其他马车跟随。”
大堂内一干人神色各异,等丞相入府大门关上,江老太太的看向正中间站着的江盛,目如寒冰:“你不是说王爷会来吗?”
江盛还是那句话:“他昨天亲口说的。”
瑞安王什么德行众人皆知,盛哥儿怕是被人耍了。江盛母亲宋氏心里叹息,却还是无条件支持他:“再等等,许是路上耽搁了。”
老太太却不相信。
“去王府不过三日倒是学了些不干净的玩意儿,”老太太原本还带着些笑意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手里的拐杖砸的噔噔响,“瞧瞧这叫什么事,哪家新人回门自己一个人来的?丢人现眼。”
江盛懒得理。
老太太见他木头桩子似的也不说话,转头迁怒宋氏:“你看看你生的好哥儿,尽给王府添堵,明个儿街坊邻里传瑞安王厌烦相府哥儿,连上门都不愿意来,里子都丢完了。”
讲究孝道的朝代,长辈说再难听也得咬牙受着。
江盛站着听了两个时辰的叨叨,自认够对得起老太太了。
原身遇到蛮不讲理的王爷够倒霉透顶,自家奶奶没有同仇敌忾安慰他,一进门就被重男轻女的老太太骂,还牵连生母,哪有这样的长辈。
“皇帝宣召,祖母难道想让王爷抗旨不遵?”江盛反问,“您问问爹敢不敢不去?”
老太太气急。
一旁二姨娘仗着生了儿子,得老太太喜爱,训斥起来多了分傲色:“盛哥儿这说的什么话,连礼数都忘了?老爷下朝回府,他做女婿的若是想回门难道不该一同?指不定是你在瑞安王府惹了他不快,不愿意上门。”
惹他不快?魏游说话不算数,他还生气呢。
江盛腹诽。
退一步蹬鼻子上脸,江盛不愿意与他们多费口舌,江老太太却以为戳中了痛处:“前几年死活不愿相姻缘,如今嫁入王府你又觉得委屈,还不是自己闹的。”
宋氏出来替儿子说公道话:“那不是盛哥儿的意愿。”
“姐姐敢说王爷也不是?怕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二姨娘道。
老太太要敬着,对二姨娘,宋氏不用客气:“若是二娘哥儿嫁与瑞安王,不知还能否说出这话来。”
二姨娘摆弄着手腕上新得的翡翠玉镯,嗤笑道:“妾身可没生哥儿。”
生个儿子尾巴翘上天。
其他妾室忍着心里的不快。
前段时日宋氏心力憔悴,后院掌权临时让江老太太管着,地位大不如前,以往得了宋氏帮衬的几位姨娘还能帮着应和两声,如今自身难保,也不愿掺这趟浑水。
江盛最讨厌这些胡搅蛮缠的人:“你们若是不待见我,王爷置办的回门礼我拿了送回去。”
礼收的快,说话反倒尖酸刻薄。
江老太太与二姨娘对视一眼,后者和事:“行了,既然瑞安王不来,盛哥儿给祖母敬茶吧。”
敬茶先敬父母,江盛头一回见先敬祖母的,一看就没安好心:“谁说他不来,保不准在路上。”
江盛坚持。
心里头却也有些难安,魏游怎么还不来,昨天约定好的,不会真放他鸽子吧?要是辜负了他的信任,回去一尾巴抽扁他。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安被二姨娘捕捉,她掩面讥笑:“我的傻哥儿哟,这话你也信?还不跪下敬茶,不管你是王君还是丞相的哥儿,今天回门这礼不能废。”
说罢又给边上几个下人递眼色。
这么点小动作江盛自然注意到了:“你们想强行让我行礼?”
“如果盛哥儿好好配合的话,自然不会的。”二姨娘一脸好商量,江老太太显然默认了。
江盛这回是真生气了:“好歹我是个王君,你们不怕瑞安王怪罪?”
二姨娘笑容不减:“敬茶是回门流程,何来怪罪一说,况且瑞安王不来,态度如何,盛哥儿还不明白吗?”
两个陪嫁见情况不对,护在江盛身侧,被护卫一把拽开,江盛暗自警惕,若是有人上来抓他,他就一拳送过去。
这时,一个穿着相府护卫服的人从门口急急忙忙冲进大堂,边跑边喊:“来……呼……了。”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江老太太只听清后面两个字,被打扰了好事,语气冲的很,“你家老爷早来了,这个点谁还会来。”
护卫粗喘了几口气,喜上眉梢:“老夫人,是瑞安王,是姑爷回来了!”
什么?!
宋氏松了一口气,二姨娘笑容凝滞,怎么会,她得到的消息是瑞安王不喜江少卿才娶江盛,该借回门羞辱江盛,让他抬不起头才对。
是不是看错了?
江老太太同样不信:“千真万确?”
护卫肯定:“是真的,上回王爷迎亲小的不敢认,但跑过几趟的刘总管,小的绝不会认错。”
江老太太的拐杖悬在半空中,蹙眉重复:“他不是……王爷衣着神色如何?”老太太上下打量江盛,也没见他天人之资,“莫不是来找茬的?”
他那德性谁人不知,要说能安安康康不搞事才没人相信,老太太深以为然,如今禀他上门,老太太心里比听闻瑞安王不回门还难安。
门护没听清老太太最后一句喃喃,手脚比划着把看到的全说了一遍:“姑爷穿着官服春风迎面,刘总管问小人话时,也是客客气气的,这次也不是空手来的,小的还瞧见他手里捧着个礼盒——”
正说着,门口有了动静,那原本在门外的人影不等回信,迈着大长腿直直进了大门。
外头光线强,看着刺眼,江老太太眯起眼,不待人靠进,光那官服和与皇帝极像的气质,即使惊讶到不敢认,她也无法否认对方身份。
人未靠近,一道冷哧传入大堂。
“怎么,丞相府的人见到本王都不用行礼?”
居民区,街道外不时有行人马车路过。
相府的大门外添了一辆气派的马车,想不引人注意都难,算算日子,不用多猜就知道是谁,几位胆子大的还特意放慢脚步伸长脖子往里看。
“马车上标着瑞安字样。”
“还真来了?早上路过时我只见江公子一人回来,心想着瑞安王马上要离京了,还这般羞辱相府,实在不厚道。”
“瑞安王是瑞安王,能和普通人一样吗?我堂弟的媳妇的侄儿的大表哥在王府里当差,说前几天还折腾这位下不了床呢,瑞安王的名号京城哪位妇女小儿没听过,回门日怕是要出事。”
“可怜了丞相家的哥儿,偏生被他看上。”
“你可怜人家,别人可不这么想,前些日子放话参加科举,后脚攀上了王爷,指不定背地里做了什么勾当。”一人刻薄道。
此话一出,人群瞬间安静了,不是洋溢着八卦而是愤怒。
谁不知道江公子为人?
居然有人说这风凉话。
“王匠!”
“留点口德。”
“你家哥儿爱胡闹嫁不出去,看谁都眼红,我家哥儿要是能混个京城八大才子名号,何必短视让他嫁了人,指不定还能当个官老爷他爹,走出去多风光。”
“推我干什么,落瑞安王手里,谁晓得能不能见明天的太阳。”
大门轰然关上,隔绝一众窥视。
“王爷来了,”老太太拄着拐杖迎上去,笑容堆满了皱纹,“盛哥儿还不上前伺候着。”
魏游避开她套近乎的手,冷眉道:“老太太若是有耳疾,本王可以安排太医前来替你瞧一瞧。”
老太太脸色一僵。
府内最先看到瑞安王到场的几位,扫过一旁刘和德手里的礼盒,脸上瞬间堆满笑容想夸的,半路却硬生生被他冷漠的态度浇灭热情,安安分分行礼。
连老太太也不例外。
唯有赌气的江盛朝他咧开一个笑,或许不是笑,是龇牙。
魏游挑了挑眉,没急着上前,反而环视一圈:“怎么不见丞相大人?”
宋氏见瑞安王脸上不悦,怕他不耐烦,连忙吩咐身旁的贴身丫鬟:“在书房,你去唤老爷一声。”
正说着,听到动静的丞相匆匆赶了过来,先是讶异魏游真上门了,后整理衣冠,收敛表情,朝他行礼。
魏游受了,回了一个标准女婿礼。
丞相又是一惊。
“是要敬茶吗?”魏游扫过一旁的摆件,猜想进行到哪一步了。
“是要的,去给姑……王爷准备一套。”来了就好啊,来了就承认是相府的女婿,江老太太闪过一丝精明的笑。
丞相坐上高堂心情有些复杂,昨日对方歪打正着帮了他一把,他下朝后该谢的,但一想到逛花楼的事,他又难免心中不快。
今日两人在朝堂上起了冲突,自己驳了瑞安王面子,以为他是不会回门了,没想到瑞安王又不按套路来,还给他行了女婿礼。
说一句受宠若惊不为过。
魏游不管他如何纠结,趁等待期间,旁若无人地越过一众丞相亲眷挨到江盛身侧,说悄悄话:“久等了。”
“王爷日理万机,臣明白。”江盛淡淡说着,身体往边上挪了一步,隔出一拳距离。
这怪异的腔调,和昨日挺像。
魏游忍不住逗他:“早晨食言了,我赔礼道个歉如何?”
他们声音虽不大,但在安静无声的大堂里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江盛还要犟两句,但抬头看到一群人盯着他们看,神色惊诧,与先前不相信他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心里那点气就顺了:“好啊,我要昨天的双倍……嗯,三倍赔礼。”
看在帮他撑腰的份上,便宜他了。
魏游犹豫间,江老太太以为他不愿,打算上手扒拉江盛斥骂,被魏游瞟了眼,不敢动了:“那赔礼确实有些贵,但足以证明我的诚意,我只能忍着王府破败的危机,同意了。”
这点东西这么贵?
江盛有些迟疑。
上回魏游请他吃糕点时,对囊袋里二十两碎银心痛难耐,付钱时更是让刘和德数了一遍又一遍,看来光鲜亮丽的王府实际挺穷的。
赔三顿会不会太过了?
一想到王府被他吃穷后的凄惨生活,江盛后退一步:“算了,多的不要,双倍就行,先欠着。”
魏游应了一声好,大堂内一片倒吸声。
这得多重的礼,能值一个王府?
他们心头打颤。
丞相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怎么听不出来这位新儿婿在为盛哥儿撑腰,看到这会儿他吊着的心才真正回落了几分。
敬茶改口。
回娘家,江盛先敬:“爹、娘,请喝茶。”
丞相夫妇抿一口,给了红包,接着才轮到魏游。
“岳父、岳母,请喝茶。”
魏游站着奉茶,也没跟着叫爹娘,没人敢有意见,丞相和宋氏也挺满意,丞相更是难得向他朝露笑容:“好。”
这就够了。
肯来相府回门认这门亲事,他们该知足了,往后盛哥儿在王府也能好受些。
只有江老太太黑了脸,照理来说也是要给她敬茶的,但魏游没有,偏生又无法得罪这位手段狠戾的王爷,只能把一肚子牢骚往嘴里咽。
江盛别提有多痛快了。
上门两个时辰一把椅子都不给,还想让他下跪,都什么人啊。
魏游注意到他偷扶腰,视线对上老太太,后者被他吓一跳,他随口问:“老太太既然注重礼数,那王君上门,行礼了吗?”
王府众人:“……”
“不是,是江家的哥儿,怎么还——”江老太太被问懵了,说话有些磕巴。
“他已经不是你江家的哥儿了,他嫁与本王,是本王的正夫,对王君不敬就是对本王不敬,对皇上不敬,”魏游一语道破,又松了口,“老太太腿脚不便,岳森*晚*整*理父岳母罢了,其他人行礼吧。”
怎么还扯上皇上了。
江老太太还想说什么,被丞相冷言打断:“我竟不知王府内下人这般没有礼数,日后掌家之事还是交还芸娘管吧。”他虽不过问后院之事,但对母亲的做法也是不赞同的。
老太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无功名无诰命,二姨娘等人行了跪拜礼,瑞安王又送了府里小辈见面礼。
是上好的和田玉。
老太太和姨娘们没有。
一直到吃回门宴席,老太太终于忍不了,黑着脸说自己身体抱恙,携二姨娘率先离去。
没了碍眼的人,主桌上的气氛总算热闹了些。
江盛东张西望,没见两个哥哥,特别是穿书主角江少卿,早就想见了,结果找了一圈都不在,有些好奇:“怎么不见哥?”
还不是怕他闹婚,被你爹赶去外地办事了。
宋氏筷子在空中凝滞一下,很快恢复正常:“他有任务在身,不在京,若是想你哥和我们了,到了东岭报个平安,多写几封信……”
穿书不能见着主角,有点遗憾。
兄弟俩平日关系好,宋氏以为他不开心是想哥哥了,想了想,她把两盘菜推到江盛面前,浓浓的香菜味扑面而来,江盛猛地一抖,什么主角不主角,全部丢到九霄云外。
“不说他了,来来,盛儿最喜欢的鹅肝和炖羊肉,娘特意让厨子多放了些香菜,你尝尝。”
这可是香菜啊!
江盛喉间一紧。
以往冬日吃火锅做调料,看着身旁的小伙伴放了一勺又一勺香菜,他只能瞳孔震地,真心佩服。
有一次看别人吃得香,他实在没忍住,也尝试过一回,那滋味记忆犹新……差点让他失去了吃火锅的快乐,于是老老实实不碰香菜,平时只能看别人吃得倍儿香。
看看这方方正正的羊肉块,光上表面就附着十来片层层叠叠的香菜碎叶,挑都挑不干净,还要吃下去!
救命!!!
魏游坐在他身侧,一瞬间咬紧的下颌骨逃不开他的视线,他眼底闪了闪,心里的怀疑复涌而上。
为验证心里所想,魏游主动为他夹了一块鹅肝放进碗里,见他脸色微变,特意又挑了一块裹着厚厚香菜碎叶的羊肉块。
好心示意:“不是喜欢吗?多吃点。”
江盛:“……”
江盛脑袋咔咔转向他,见他笑容大方,又看向一脸期待的爹娘,扯了一下嘴角。
抖着筷子视死如归。
好不容易把鹅肝吞咽下去,宋氏一脸期待地问:“如何,淡吗?”
那可太浓了!
如论心里如何叫嚣,明面上麻木点头:“正好。”
一听喜欢,宋氏笑容可掬地夹一大块羊肉放他碗里:“那尝尝这个?你小时候身子骨凉,冬天准要备着些,结果吃出瘾来,夏日也馋,出发东岭前多吃两口,过过嘴瘾。”
江盛:“……”
这么多香菜叶!谁来救救他!
吃完鹅肝吃香菜,暴击加倍,江盛实在没勇气夹起碗里那块羊肉。
微笑扭曲的表情,比哭还难看,魏游实在忍俊不禁,以咳代笑。
江盛扫向他,面部僵硬。
看了正脸表情,更想笑了。魏游感受到大腿上拧紧的皮肤痛感,终于替他解围:“岳母好意谢过了,夫郎今早贪凉吃了西瓜,怕是无法同食。”
西瓜偏凉,羊肉偏热,混食易伤元气。
宋氏明白这个道理,见江盛拼命点头,只能遗憾地撤回手。
“可惜了……”做母亲的总想为孩子做点事,“盛儿嘴挑又不嗜甜,身上的肉难养,东岭口味与京城不同,不若匀一个厨子一起去?”
“嘴挑不嗜甜”的人两眼放光,刚想点头答应,见魏游看向他筷子上的鱼肉,吓得他一慌,酱红的鱼肉掉进碗里,与红烧五花肉撞了个对门。
魏游移开视线,拒了:“王府里有。”
“也是,瞧我说的。”宋氏尴尬地笑了笑,对上这位王爷,即使成为她女婿,实际上心里头还是犯怵的。
为了避免尴尬,丞相接过话:“喝点酒吧。”
老丈人邀约没有拒绝的道理,两人碰了五六杯,丞相酒精上头满脸通红,反观魏游悠哉悠哉,只不过红了耳根。
江盛看着心痒,拿手碰了一下。
魏游抓住他的手,摁在腿上。
“东岭多山地,往年水灾后,多生瘟疫,可要注意着些,去往江南,若是能招到大夫尽量多带几人。”丞相喝了酒,话也多了。
魏游时不时点头附和。
“盛儿,此次前去东岭,父亲和你娘没什么能做的,备了些急需的,你们且带走。”趁着还没醉过去,他对管家吩咐了几句,很快,一个个棕红的箱子架上来。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银子,魏游估算大概有六七百两,对一个刚送丰厚嫁妆、不搜刮平民银两的清官来说,送了这些等于相府里需要省吃俭用一年半载。
“老爷……”
宋氏面露意外,其他几个侍妾失态羡嫉,魏游了然,这事丞相事先没通知府里其他人。
“收着吧,东岭不知什么情况,银两傍身也能救个急。”丞相是对江盛说的,眼睛却看向魏游。
魏游察觉到衣袖被人拉了一下。
江盛脸上明晃晃写着“不要收”。
魏游能明白丞相当父亲的良苦用心,无非考虑江盛日后若不受宠日子也好过些,不过他还是拒绝了,给了个承诺:“多谢丞相美意,嫁妆归夫郎所有,王府人不会动,这些就收回去吧。”
其他人松了一口气,丞相转头问江盛:“你也是这样想?”
江盛放下筷子,认真点头:“爹收着,我不缺的。”他本来就不是真正的丞相之子,怎么肯收。
丞相眼低清明不复醉态,矍铄的双眼认真注视魏游良久,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既然不收,这信拿着吧,若是王爷相信老臣,信里有些整治东岭的法子,王爷可参考一二。”
这次魏游没有推脱。
他没当过官治理国家,考虑的没有浸.淫官场多年的丞相周到,这信能帮他许多。
信交出去了,丞相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敞开肚子喝,边喝边夸自家孩子的好。
“我家盛儿啊,从小安静乖巧,不争不抢,脾性温和……”
丞相喝得有些醉了,没注意魏游听到这话时意味不明地瞥了江盛一眼,后者毫无所觉,专注干饭。
“虽酷爱读书习字,女工却也不差……”
魏游闻言又看了一眼江盛绻在袖下的手指。
“……时有几分独到见解,还算聪慧。”
魏游想起被他骗了不知几回的人,实在想问这位抄底的新岳父。
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又说了些家常,聊了江盛小时候的事,等头顶的日头偏了些,两人才打道回府。
宋氏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说道:“老爷良苦用心,盛儿会明白的。”
在政事上帮一把,瑞安王肯定会对丞相府看重,就算日后江盛出言不逊惹了瑞安王,也能看在夫君帮他出谋划策的份上,有所顾虑。
“应该的。”丞相紧捏宋氏的手。
“我这几日担惊受怕,怕瑞安王娶盛儿是因为与少卿的矛盾,”宋氏顺势靠在他的肩头,放下心,“今日一见发现是我小人之腹了。”
丞相不置可否。
宋氏知晓的内容不多,只当是坊间传闻,他却知道十之八九都是真的,甚至瑞安王朝堂上与府内表现也是完全不同,但盛儿的态度又不像是受了虐待。
复杂的情绪消失于叹息中:“回吧,夫人,明日去城门口送一送他们。”
被惦记的人不知道他们心里的忧虑,江盛把一本宋氏私下递给他的册子嗖的一下扔到一旁,发出一声巨响。
陪嫁余光扫过摊开的画,瞬间红了脸。
“尽会说些花言巧语糊弄娘亲。”江盛想起宋氏嘱咐的话,气鼓鼓道。
说什么好好伺候魏游,狗屁,他没把那祸害一方的人渣杀了就不错了,亏得丞相夫人被他表里不一的谦谦君子外表迷惑,还以为得了个好儿婿。
两名陪嫁对视一眼。
胖一些的云哥儿道:“也无这般不堪,王爷随主子回门了。”
他那是随吗?他是掐着饭点蹭饭的。
“王爷还送了老爷一对玉如意。”
那是郭尚书送的,没诚意。
“王爷还帮主子夹菜了。”
那是知道他不喜欢吃这些菜,诚心看他笑话!
见陪嫁嘴巴不停还欲说下去,江盛怒道:“魏游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关你们柴房还替他说好话,睡一觉本事那么大,忘记大老鼠的可怕了?”
云哥儿摇摇头,真心道:“主子,奴只是不想您一直愁眉苦脸。”
云哥儿和锦哥儿在书中一笔带过,连姓名都不配提及,江盛回想起原文,是这样描写的:听闻陪嫁的两个哥儿被丢到了乱葬岗,江盛掩面痛哭,事后与王爷当面对质,却是又被打了一通,好几天下不了床。
这两位陪嫁对原身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
“行了行了,犯不着跟他生气,容易肝疼。”
话是这么说,等下了马车,碰到魏游的第一面,江盛还是没控制住情绪,抄起册子摔他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游眼疾手快接住下滑的册子,不至于让它落了尘灰。
刘和德下意识瞅了一眼——
《春闺秘籍》?
他尴尬不已,转头却看到自家王爷翻阅几下后揣进了兜里,神色如常地走了。
书房自带静心效果,轻嗅墨香,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魏游慢条斯理地掏出册子放在架子上,手往一边挪随意抽取一本史书摊开。
铺纸沾墨。
与原主方正僵板的字不同,魏游的字更为洒脱苍劲,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一看便知不是一人所写。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开始临摹原身字迹。
没有想象中枯燥。
写字过程中他顺带熟悉大荆的阅读、用词习惯,以便不时之需。虽然原身脑海里有一些文墨,但对方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没多少真才实学,还是得重新学起。
静心写完一页纸,魏游揉了揉不太适应的肩膀,抬肩时发现刘和德还没走,抬眼问:“有什么要说的?”
有件事刘和德昨日就想提了,奈何事情堆积太多忘了,刚想起,又见王爷难得开卷,于是憋到现在:“王爷,您先前说同行的内院下人缩减到三十人,后院十七,恐怕不够安排……”
魏游落笔一顿,水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黑色一点。
得,差点忘了这事。
原身喜欢收集美人,男女不忌,别人送的自己抢来的,笼笼总总后院一共养了十七个女子哥儿,以往他怕皇帝知道收敛着,这一个月嚣张蛮横无所顾忌,连京城街上见到的已婚妇人都不放过。
不过被江盛的哥哥江少卿制止了,于是有了江盛的事。
原身有隐疾心理不正常,通过抽打别人以获得快感,他最爱穿着素衣看美人腥血淋漓,混着鲜血美酒听人惨叫。印象中,这十七个妾室基本都被他打过。
一个丧心病狂的变态。
接连呈现血淋淋的片段,魏游忍住反胃恶心,头疼道:“全部遣散,给予银两补偿,问问他们还有什么心愿,每人可以提一个条件,只要不过分的要求,都满足他们。”
刘和德讶异了一瞬,赶忙低头应:“是。”
人若是尚存一丝良心,必然会同情悲惨之人的遭遇,魏游亦然,不过再多的,他也无能为力。
总不能以死谢罪吧。
江盛进入书房时,魏游趴在案桌上睡着了。
他把房门缓缓关上,阻挡外头昏昏欲睡的阳光,放轻脚步靠近桌案。
案桌上的人毫无察觉,枕着手臂睡得香,那卷翘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比女生的还要长,若是江盛是个大画家,早就安耐不住把这赏心悦目的一幕永久保存下来。
但江盛不是。
相反,他轻手轻脚拿起桌案上的砚台,食指抓紧台沿,准心瞄准魏游脑门,深吸一口气后,手臂绷紧向下加力——
砚台保留高举的姿势。
趴在桌面上的人毫无所觉危机来临,睡得香甜,江盛指尖发颤,最后关头收了手。
半个时辰前。
他从相府回到院子,入门四个自称后院妾室的男男女女跪在地上,他被吓了一大跳,一细问,说是来揭发瑞安王的不齿。他原本因为对魏游有所改观,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直到他看见四个人布满鞭痕的胴体和一条条血淋淋的痂印。
铁证如山。
书中描写的惨状在眼前被证实,他又气愤又怒其不争,怒火中烧冲进书房打算抽死瑞安王,替书中凄惨的小哥儿和无辜人报仇。
事到临头,他犹豫了。
或许是没有亲眼目睹抱有怀疑,或者是几日相处相信直觉,总而言之,他现在下不去手,明明证据确凿,他就是不忍心下手。
他不是一条正义的好人鱼,一点都不果断。
江盛耷着脑袋有点沮丧,他叹了一口气,正打算收回砚台,下一秒,一双深邃无波的眼睛倏然睁开,对上了他的视线。
魏游怎么醒了?看多久了?
书房内空气一时滞留,安静地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
江盛的脑袋一片空白,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脑门,他看得分明,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眸比平时深邃清明,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朦胧。
许是太过害怕,江盛衣物遮挡下的鳞片若隐若现。
对视良久,魏游缓慢直起身。
伴着他的动作,一缕青丝滑过桌案,魏游直起身时将它捋到耳后,玄青色的外衫松垮垮搭在他的肩上,每动一下都有一种下一秒会从肩膀滑落的错觉,平时江盛还能欣赏一番美人相,现在顾不得了。
魏游带着些意外,视线上移,落在江盛高高举起的砚台上。
“你这是打算……?”语气迷惑。
江盛:“……”
他要是说没打算谋杀亲夫,对方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