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莱四年交战,国库空虚,谁也不知这仗要打到何时,该放着以备不时之需,拨给东夷是下下之选。”
“非也,一月前东岭连绵暴雨山崩,更有台风覆盖沿海,东岭商贾大多以海运获利,此次粮米不成海运受阻,境内迫不得已向朝廷求助,依老臣之见,若朝廷今日不肯出粮,日后恐有怨言。”
“前朝亦有江南案例,因朝廷不发放粮米,逼沿海富商大族投靠倭寇海患,险些酿成大祸。”
饶是如此,武将仍然不满道:“派人前往江南自行购粮即可,何必向朝廷索要粮米?”
花白胡子的老人反驳他:“覃将军此言差矣,近两年大荆天灾人祸不断,南北方连年饥荒,两国交战朝廷对江南再三征粮,本地不足更何况卖与东岭。且皇上早已下旨临近两省开放粥棚,筹集先行赈灾款以安民心,等瑞安王携朝廷赈灾款前去便可度过难关。”
“由瑞安王……”未尽的话消弭于一声叹息,“可怜那浴血奋战的将士冬日怕是不好过。”
闻言,高硕魁梧之人怒火中烧,要不是地方不对,甚至可能冲上去把人打一顿:“炎炎夏日过半,本该采购冬日御寒衣物的银两交予瑞安王,且不说他是否能帮东岭度过难关,依郭尚书所言,我等戍边战士怕是要死于粮草不足地冻衣寒!”
硬物撞击地面荡起响亮的回音。
皇帝把奏折扔在地上,打断一众乌泱泱的争论:“朝堂之上岂是闹市?圣旨已下,东岭的粮款清点完毕,今日寻你们来是商讨国库空虚一事!”
皇帝胸脏起伏不定,不大好的身体咳嗽不止,面红耳赤的一众官员顿时哑了火,大气不敢喘一声。
殿内寂静无声,皇帝心下窝火,刚要发怒,外头一太监硬着头皮躬身禀告:“皇上,瑞安王来了。”
皇帝点头宣召。
不稍多时,太监引魏游进来。瑞安王身穿紫金蟒官袍,勾出挺拔的身形,一出现便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先前大臣们关注少不觉得,如今见他干脆利落行礼,确实与年轻时的皇帝颇为相像。
“游儿来了。”
皇帝打量了他一番,神色稍缓,游儿打小活泼,加上他和珍妃的护爱,性子上难免带些不成熟的骄和傲,如今成婚后倒是沉稳了不少。
“看来皇儿对此次赐婚亦是十分满意。”
魏游由着皇帝打量,也不怕穿帮,反而回看了两眼。
皇帝今年四十有五,外表看却年近六十。
在原身记忆中,父亲威严伟岸,不怒自威,每次原身见到他便像是老鼠见了猫,根本不敢细看,那些明摆在脸上褶深的皱纹,他从未关注。
接连咳嗽让这位权利最高者驼起背,更像接近迟暮的寻常老人,不似脑海里浮现的那般可怕。
但这也只是看起来。
魏游余光撇了一眼列在最前头的大臣,在某个头戴平翅乌纱帽,身着红紫圆领官府,留着黑胡短须的人身上停了一小会儿:“那是自然,父皇慧眼识姻缘,帮儿臣挑了个好哥儿。”
“哈哈哈。”
皇帝仰面畅快地笑了三声,睨着眼微朝右侧头。
功高遭忌惮,无论是谁都免不了。
大荆丞相江眠捏紧笏板,低眉敛目:“得王爷喜爱,是臣子的福气。”
大臣们神色不明。
真赐婚还是假强要,众人心知肚明。不过皇帝既然想要皇家面子,底下的森*晚*整*理大臣就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
最大的茬找完了,魏游横眼扫过一周大臣,皱眉:“你们几个怎又惹父皇不快?”
皇帝不作声,苏侍郎却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连年战役国库空虚,陛下三日前下旨并拨款赈灾东岭,覃将军今日旧事重提,以北境战况胶着为由对此颇有微词。”
魏游心下微动。
这声音是刚才挑起事端的那人。
简单介绍后,苏侍郎把话题扔到他身上:“现东岭划为王爷封地,不知王爷有何建想?”
魏游轻轻转动手指上的玉扳指:“这种小事,既然是父皇下旨,覃将军莫非要抗旨不尊?那正好,直接砍脑袋就是。”
苏侍郎一噎。
动不动杀人,果然是个傻子,为这种小事砍武官脑袋,是打算让大荆内部动乱吗?
苏侍郎干巴巴道:“覃将军也是心急戍边将士。”
“不是你说他抗旨不遵吗?怎么又替他辩护,莫不是年事已高老糊涂了。”魏游见缝插针。
苏侍郎今年四十七,从政十六年,在这朝堂算是个“年轻人”,完全称不上年事已高。
大荆国无嫡无太子,太子之位就属遵循大统的大皇子和贤才兼备的三皇子呼声最高,苏侍郎是坚定的大皇子党,与亲三皇子的六皇子自然不对付。
这不逮着了机会,迫不及待给他下套,不愧是大皇子麾下的好狗。
眼见着要吵起来,皇帝出言制止:“好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商议国库空虚一事该如何填补。”
殿内一时无言,苏侍郎上前一步:“王爷自小聪慧,臣等争论半日无法达成共识,不如请王爷也商讨一番。”
覃将军不屑:“我们一群人都没法子,他一个刚议政的能有什么计策?”
苏侍郎继续捧高:“臣信瑞安王。”
一众大臣看戏,苏侍郎脸皮真厚,谁不知道王爷是个草包?
一碰到政事,瑞安王就支支吾吾半天没法子,要么就是格局小,还没下三品官员的建议好,闹出不少笑话。久而久之,皇帝也不愿意点他。
问他不如问六岁小儿。
不过这次魏游没有推脱,大方面对:“苏大人可真是本王肚子里的蛔虫啊,本王这三天茶不思饭不想,确实想为父皇分担一些,这不,今早灵光乍现,路急匆匆赶来。”
这三天你不是在婚房里乐不思蜀吗
苏侍郎把到嘴的话咽下去,讪讪:“不知王爷又何良策”
“必然是苏大人想不到的妙计。”魏游语气隐隐得意。
皇帝也来了兴趣。
游儿还未议政,一问政事便像个鹌鹑缩起来或者臊红脸答不上话,从学时便少不了少傅朽木不可雕也的牢骚,他偶尔也翻阅皇子的策论,游儿的策论确实一言难尽。
今日怎么一改常态,竟反驳苏侍郎来了
皇帝兴致盎然:“说来听听。”
魏游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他欣赏一番苏侍郎的黑脸,扬了扬下巴得意道:“京城这么多有钱大官,随便按个名头抄两个不就有钱了,父皇觉得如何?”
这确实不是苏侍郎能想到的妙计。
皇帝:“……”
皇帝:“胡闹!”
幸好今日百官早朝结束,只剩下十几位机要官员商讨此事,否则不知道该是何场面。
看笑话的人中,最无奈的是皇帝,第二是丞相,摊上这么个女婿,上辈子捅了天了吧。
他叹了一口气,替魏游解围:“臣有话说。”
皇帝早就想转移话题了,见丞相有话说,赶紧点点头,允了。
“皇上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此次南灾北患均需用钱,既然覃将军与苏侍郎意见相左,那便取中庸之道,东岭赈灾银两留一半给北境。”丞相不得不站出来,顾全大局。
苏侍郎一听,嗤笑道:“丞相大人水端平也不怕翻了车,两边讨不到好。臣看还是再加一些税在商贾上,再添些好处,简单有效。”
“不可,”丞相无视他的冷嘲热讽,继续说,“加税根本还是搜刮的百姓的银两,恐生暴.乱。”
“丞相这一分为二,不见得药到病除,到时候东岭若是知道播的款项少了一半,大人觉得他们会作何想?”
面对满朝质疑,丞相依旧不低头:“东岭地广人稀,陛下给的赈灾银两足够东岭度过两次山洪台风。”
皇帝原本觉得丞相的话颇有道理,听见自己的私心被毫不留情戳穿,他瞬间变了脸。
丞相显然无畏,又扔下一枚炸弹:“至于国库空虚,北境粮草不足一事,臣建议五品以上及家中多店铺的官员捐一月俸禄,既能解决拨给东岭的缺口,又能凑足战场所需。”
苏侍郎没想到丞相会搞这一出,这是被皇上下旨赐婚的事冲昏了头,脑袋都不想要了。
大概还嫌不够,丞相铿锵跪地:“臣愿意做表率,出三月俸禄以充国库。”
大殿上鸦雀无声。
魏游心里啧了一声,有点佩服自己老丈人的胆识了,先打皇帝的脸,又动百官的利益,怪不得原身迎亲时见到丞相府冷冷清清。
真不知道他怎么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帝都得娶臣子安抚百官,他倒是敢提。
一个月俸禄在达官显贵中算不得多,现代捐款活动不少,古代却少有,国事用取于国库,国库不足,增加赋税,羊毛出自羊身,最终苦的是百姓,对官绅毫无影响,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因为饥荒到不了他们头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剥削百姓无所谓,谁想动他们蛋糕,丞相位子坐太久该弹劾换人了。
所有人陷入丞相怎么敢与满朝文武作对的震惊中,唯有魏游注意到皇帝盛怒的眼睛。
这回真生气了。
在一片暗讽前,大殿上突然响起魏游不合时宜的求知声:“丞相俸禄是多少银子?”
苏侍郎看了一眼丞相,幸灾乐祸:“丞相正一品,俸钱三百两,俸料三百石,加俸六百两。”
“月俸?那倒不少,反正不过两三顿宴会的钱。”魏游随意道。
什么两三顿宴会,谁家两三顿宴会需要这么多钱?设宴是可收礼抵过的,就像参加婚宴送红包一样,主家只赚不赔。
一看就知道锦衣玉食不缺钱的,苏侍郎被瑞安王说的心里有点堵。
他忍着牙酸道:“是年俸。”
魏游皱眉:“年俸这么点?那你们捐一个月不够,三个月也有点少,要不凑个整,一年吧,正好本王向父皇多讨要的银两也不用分一半给北境了。”
“对了,五品以上强制捐,五品以下可以劝说劝说,捐一个月也不错。既然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要是向京城百姓告知朝廷的行为,指不定他们也捐,也别说是援助北疆,说是为东岭祈福,笼络民心。”
末了还加一句:“这主意好,本王真是个天才。”
“……”丞相深深看了他一眼。
瑞安王怎么回事?
贪赈灾款这么理直气壮的吗?
他们同意捐了吗?
官员集体无语,百姓是觉得好了,他们不好。
皇帝看了魏游一眼,眼神探究,底下十几位官员相互推搡,不吭一声。
魏游见没人回答,就近点了个人:“苏侍郎觉得本王的建议如何?”
苏侍郎要被气笑了。
瑞安王可真敢狮子大开口!
无论心里如何编排瑞安王,面上还得笑嘻嘻:“王爷有所不知,以下官为例,府内亲眷下人上百人,平日衣食住行、家中子弟读书银两、月月下人月银等,无一不是开销,府内存银其实并不多。”
“况且王爷所说的三月俸禄是没法办两三场宴会……额,老臣意思是,府内拮据,恐怕……”
魏游沉吟片刻,状作不解:“苏大人府上没钱?本王记得,五天前醉香楼上,苏大人次子眼皮不眨拿五千两为一名花魁赎身,当日银两不足还向本王借了一千两,次日便还了。原本本王以为苏府有人精通经营之道,看来是本王想岔了,令公子竟是真爱啊。”
话音刚落,不仅苏侍郎脸色骤变,丞相同样黑了脸。
看戏的臣子低头忍笑,一个家里逆子买花魁,一个女婿成亲前逛花楼,真是一出“一箭双雕”的好戏,不枉费他们在这听了半宿瑞安王的屁话。
“恭喜恭喜,祝苏大人早日得孙儿,为苏府开枝散叶。”魏游淡定道喜。
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这几年娱乐圈跑剧组抢资源,一步一个脚印,没点演技和厚脸皮都当不成王牌经纪人。
况且他目的达到了。
余光滑过最高处,皇帝的目光没有逗留在丞相背上,而是认真分析起魏游最开始的提议——抄家的事情。
五千两真金白银赎一个青楼女子,要知道此次朝廷赈灾粮款也才八万两!
侍郎俸禄多少?
皇帝仔细回想,应该是六十两,且苏书郎家从商,加俸一百二十两是没有的。
是该好好查一查了。
大荆不禁止朝廷官员经商,但必须是正经营业所得,苏家申报的商铺非利润大的产业,不该这般阔绰才是。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难拔除。
王爷爱挥霍是皇家有钱纵容任性,一个正三品臣子之子花钱如流水,触动皇帝敏感神经。
皇帝意动,魏游趁热打铁:“本王喜好交友,名字便不一一说了,本次回府倒是可以翻一翻账目欠条,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反正是原身做的事,丢的也不是他的脸。
他笑着朝一些大臣颔首,对面的老人们脸色不变,背后却冷汗浸透。
谁家没一两个混账东西,瑞安王名声败坏不在乎,他们要脸。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见没人再反驳,冷笑着拍板决定:“那便按瑞安王和丞相的计策来,五品以上及家中多店铺的官员捐三月俸禄充国库以备北境战局,可有异议?”
没人回答,魏游又开口了:“父皇,儿臣也捐五百两!”
语气还有些肉疼。
面对自己宠爱的儿子,皇帝乐呵呵道:“那朕也从私库取一千两吧。”
一众大臣含泪称赞:“陛下英明。”
七月暑气逼人,连空气都显得烦闷。
魏游那头游刃有余,江盛却苦不堪言。他狠狠戳了一下绣绷,泄愤的动作偏了角度,针尖戳进食指,疼得江盛嗷嗷叫,却在珍妃看过来时收起,低着头委委屈屈按压伤口。
魏游什么时候来啊,他受不了了!
这珍妃看着雍容华贵,温柔可亲,泛着母性的光辉。
全是假的,装的。
要求他跪地祈福不说,还说他礼数不周要学什么宫廷礼,这不能动那动作不标准的,来来回回重复好几遍,他没好的腰差点断了,好不容易解脱魔爪,说要休息一会儿,又把绣什么香囊安排上了。
说的好听,东岭蚊虫多挂个香囊能驱蚊,他鳞片多蚊子叮的进去吗?还不是给那混蛋的。
府里有专门的绣娘,魏游根本看不上他这破烂玩意儿,珍妃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江盛偷瞥了一眼外面一排宫女太监,人太多了,跑不掉,而且容易牵累丞相府的人。
算了,忍忍。
话说那混蛋怎么还没来。
肚子都饿了!
珍妃见他一脸委屈,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温声软语:“盛哥儿可是觉得无聊了?那不如我们……”
“不不不,母妃,”江盛怕她又搞什么幺蛾子,赶紧拿起绣花针否认,“绣香囊,有始有终的好。”
“母妃是想让你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既然盛哥儿有这份心,那便继续吧。”珍妃接过茶,可惜道。
他可不敢吃。
江盛低头老实巴交与刺绣作斗争,正好错过珍妃掩在茶杯后淡下的弧度。
看看看,都看百八十回了。
江盛如坐针毡,他就算没抬头也察觉到他身上珍妃冷漠疏离的目光。他心里憋着一股怒气刚想直视回去,却听见门外太监传来一声宣告。
“皇上驾到。”
宫内涌出不少人,珍妃和江盛缀在后头,魏游抬头却见一双澄清透亮的杏眼寻找他的位置,待看清他后眼睛刹时明亮了半分。
入殿后,两人敬了茶,赐了礼。
大荆元后过世后后位空置,无需请安,皇帝特设魏游成婚第三日进宫面圣,一道吃顿饭,算是寻常家宴。
皇帝尝几口搁下筷,拉魏游聊些家常后问道:“今日早朝所提的点子真是你突发奇想?”
他的儿子他自然清楚,从小宠到大沾了些坏毛病,对国事半分不上心,纨绔行为倒是学了十成十足。今日点子虽是丞相提及,后头附和的行为却不是游儿的行事风格,更何况贸然动达官显贵的俸禄一事,就算是他这个皇帝也需考虑再三。
原本还想夹一块肉的人筷子悬在空中,眼神游离不言语,时不时往身侧瞥,不明白皇帝如何察觉的。
一脸心虚样,背后是谁指导他政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皇帝先是叹息一番,又正对江盛夸赞了几句:“丞相家的嫡哥儿不错,你虽做事不着调,选王妃一事上却难得擦亮了眼。”
江盛咀嚼的动作一顿,被夸得莫名其妙,朝堂之上有他什么事。
“被儿臣看上是他的福气。”魏游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想着其他事。
大荆国还未立太子,瑞安王是唯一一个成年后封王封地驱逐出京的皇子,也是唯一一个排除皇位继承权的皇子。
身份很是微妙。
皇权至上的朝代,要说皇帝喜欢他,却封他为王,将之赶出皇城,未来必定卷入藩权争斗之中。
要说不喜欢他,瑞安王骄奢.淫.逸无恶不作,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事迁就,就连这回明目张胆报复丞相之子江少卿而求娶他最亲的弟弟江盛为王君的事,皇帝最终也随了瑞安王的意,替两人赐婚。
想不通皇帝的真实想法。
“最终可是皇上替你们牵了姻缘,”珍妃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补充,“丞相家的嫡哥儿文采斐然,臣妾听闻若非嫁给麟儿,是有意愿今年九月入仕的。”
大荆哥儿若是满十八未嫁,可考功名娶妻,虽子嗣难了些,京城不乏有人入仕,就说如今大理寺的右少卿便是。
“有这事?”皇帝眼角笑痕淡了。
“是啊,皇上或许不曾听闻,京城有八大才子,丞相家的盛哥儿是唯一一位哥儿当选才郎的人。”
江盛心里一紧,他想起来,原身好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来着,难道要他作诗?
他上过学,以前老师教古诗文每天随堂检测,他默写下一句忘了上一句,现成的古文都记不住,更何况自己创作,平仄押韵都不懂,半点文墨没有,可千万千万别让他现场发挥来一首。
魏游注意到他手上紧张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在他面前横,在皇帝面前倒是怂。
大荆国曾有皇后为哥儿,不阻止哥儿入仕,但当今皇帝和瑞安王恰好是男子为尊的一派,乍一听此事,皇帝对江盛的态度急转直下:“既然当了王君,分内事多上心些。”
一家子打哑谜,江盛听不懂他们含蓄的话,怎么一会儿有说有笑一会儿有翻脸不认人了。
被数双眼睛盯着,没人替江盛解围,一家三口的氛围他又融不进去,江盛不自在地攥紧膝盖的衣衫。
又下意识拉拽魏游的袖摆。
魏游表情不变,藏在桌下的手轻触微凉的手指,一点点包在手心。
等足了时候,珍妃敛下眼底的锋芒,最近吃斋念佛许久不见皇帝,心里又热切了几分,她转头吩咐侍女呈一盏蒙顶山茶来:“得知皇上今日前来,臣妾特意准备皇上最爱的蒙顶山茶。”
司空见惯后宫献殷勤的,皇帝语气平淡:“你有心了,不过今日朕乏了,你俩早些回去吧。”
珍妃笑容僵在脸上。
魏游向上拉提愣神的人,不经意间露出江盛手臂上的青紫,背后阴森森的芒刺才消失不见。
出了内门,换乘马车,江盛甩开魏游拉他的手,径直进入车厢。
魏游也不恼,迟他一步坐下,明知故问:“心头不快?”
加害者居然还有脸提。
魏游自顾自说:“父皇不喜哥儿入朝为官,母妃曾属意舅舅家表妹为我王妃,才对你有偏见。无需担心,我们不日离京,与他们相处时间不多。”
至于珍妃母家惹父皇不快,丞相揭发其贪污行为,被降职后由丞相连襟取代其位置一事,魏游没提。
江盛偏头看似不理实则竖耳听着,他撅着的嘴下去了些,心情依旧不爽快。
魏游问:“还有哪里受委屈了?”
江盛瞪他一眼,阴阳怪气:“不过是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为王爷您前往封地诵经祈福是臣妾的分内事,再苦也是值得的,祝您一路平安,长命百岁。”
口气一如既往,魏游放松绷紧的神经,人往后靠实:“夫郎此次同行,难道不是为我们共同祈福?”
臭不要脸,没咒他早死早超生就不错了,让他诚心祈福等千年以后吧。
“一炷香时间只能求一人,王爷在臣妾心中地位无可比拟,自然一心一意为您求福。”
低低的笑声传入耳中,马车内空间狭窄,两人身体紧挨着,江盛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肩膀的震感,近距离的摩擦身体不免一僵。
耳尖也有点痒。
江盛恼了:“有什么好笑的!”
笑那么好看,碍眼。
“确实没什么好笑的,”魏游收起笑,嘴角的弧度却没放下,“那就多谢夫郎的心意了。除了祈福,在殿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
这回江盛不说话了,一旁听了一路的刘和德插嘴:“王君同娘娘学了礼仪和香囊刺绣。”
怪不得当时看见他就像看到了希望,在宫里学这些确实难为一个男孩子了。
不过,刺绣?
魏游想了想江盛拿针绣花的场面,视线不自觉移到他的手指上,后者把手指缩回了衣袖里。
“学的如何,不会光扎自己了吧?”
衣袖里的手指半曲起,又缓缓松开,江盛好胜心被激起,特别是在这人面前,怎么肯承认自己笨手笨脚:“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扎自己手。”
魏游摊着手索要,打算拿来瞅一眼:“成品呢?”
江盛偷偷拽住衣袖口,把手指藏更深,若无其事:“这么点时间哪里绣得完。”说完还给了魏游一个“你又没绣过你懂什么”的眼神。
“那什么时候能见到?”魏游问。
这话就问到点子上了,他一个时辰一小片花瓣都没绣完,香囊那那那那那么大,绣到何年马月去。
江盛掰着指头数,心里得出一个时间:“起码半个月吧,你懂的,慢工出细活!”
他真聪明,在估算自己用时的基础上减了一半时间,正常人半个月肯定要的。
这么难的东西,谁一两天做得完。
魏游颇为同意:“我竟不知夫郎女工如此灵巧。”
江盛有点心虚偏头,没注意到魏游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说的还挺自信。
绣个香囊半个月,普通老百姓早饿死了。
不过为了看最终成品的兴致,魏游没当面拆穿:“等夫郎完工后,允许我观赏一番吗?”
江盛话都放出去的,当然要面子:“你等着。”
马车在一处检查口停了片刻后重新滚动,车外人声鼎沸,行人络绎不绝,比之王府街少了丝肃静,多了分人气。
吵吵闹闹的,不是回王府的路。
江盛警惕道:“去哪?”
还知道警惕,不算太傻。
车轮沿着马路滚过内城驶向外城,魏游两指撩开车帘,指了指车外掠过的街铺,提议:“作为祈福的谢礼,我请夫郎吃冰糖葫芦如何?”
江盛一脸怀疑。
真有这么好心?
怎么出了宫,这人又换了一副面孔。
不过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菜香盈满马车,江盛眼睛往窗外乱飘,嘴上却说:“冰糖葫芦值几个钱,就想糊弄我?”
慢行的马车与卖货郎擦街而过,将他甩在后头。
魏游摸着下巴,点点头赞同:“冰糖葫芦作为谢礼确实有些寒碜,午饭没吃饱吧?那不然请你去万福楼吃开丝酥饼、虾皇饺、白乳糕等点心,嗯……再额外加一枚雪糕?”
雪糕,古代冰激凌!
江盛两眼放光,古代冰激凌他还没尝过,这大夏天的,必然要吃上一口才过瘾。
心里雀跃的不行,面上还得装作一脸淡然:“还、还差些吧。”
“差些啊,”魏游从怀里掏出干瘪的佩囊,掂了掂有些为难,“此次进宫所带银两不多,既然不够,那不然先欠着等下次吧。”
一旁,刘和德克制住摸囊袋的手,低头不说话。
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不行!”江盛雷达预警。
欠着欠着搞不好人先没了。
不能下次,现在就去。
魏游为难:“你刚才不是说——”
江盛急忙摁住他拿钱袋的手,阻止他收回去:“勉勉强强,来都来了,哪有空肚子回去的道理?这次便宜你了,像我这么好商量的人可不多。”
“夫郎说的是。”
像他这么贪吃的小馋猫确实不多。
车厢内江盛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似他真占了天大的便宜,熟不知那按捺不住的嘴角早就翘上了天,露了底。
魏游偷逮住他乐不思蜀的小动作,余光掠过他鲜活灵动的眼眸,缓缓拨动手上的扳指。
天真、跳脱、胆小、好骗。
夫郎的性格与传说中的温润稳重毫不相干,是真性情还是坊间传闻有误,亦或是新任王君……
嘴巴解馋,心满意足回府,一早候着的门房见他们来了,停下踱步赶紧迎了上去。
一问,原来下午王府里来了不少人。
京城里全是人精,殿上魏游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小把柄威胁了一通,转头听说他们去万福楼时来了好些鼻青脸肿的富家子弟还钱,私下还递上价值连城的赔礼。
恨不得与他撇的一干二净。
库房内刘和德清点记录:“这箱是郑员外郎的小公子送来的五百两和一双金镶玉杯,这箱是吕大夫嫡公子送来的八百两和一幅名画,这箱是郭尚书送来的六千两和一枚南海明珠、一对玉如意……”
郭尚书?
原身印象中这是一位廉洁的朝廷命官,虽然记忆在脑海里都有,但有些隐藏的关系无法一下子串起来。
回想起宣政殿外听到的内容,魏游不禁问了一句:“郭尚书亲自送的?他何时欠本王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