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州的冬日不寒冷,微风吹过,扬起细软的几根发丝。周围安安静静的,身后虎部落的热闹声离他们越来越远。
江盛见到土楼后一直沉默不语,魏游察觉到他的异样情绪,柔声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
土楼并非封闭性建筑,微微仰头,就能看清湛蓝的天空。
“没有。”
江盛下意识否认,土楼的走廊不算宽,微风吹起的衣袖纠缠在另一个人的衣摆上,像是江盛突如其来的愁绪,揉成团,解不开。
上了三楼,整层都没人,后面跟着他们的仆从也悄然远了些。
没人融得进他们两人之间。
并肩而行,手背短暂地触碰在一起,江盛回神看向魏游,从轮廓分明的下颌骨到浓密锋利的半截眉,都是旁人难以见到的温和。
俊俏的人似有所觉,微微侧头,江盛掩耳盗铃般转移视线。
窥探的视线灼热无比,扰得江盛心跳加剧,明明都是老夫老妻了,什么都说开了,什么都做过,可只要是在这个人的身旁,他就控制不住思绪。
真没出息。
趁着人没注意,晃动的手攀上了衣袖,沿着袖口往打转,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害羞,几度试探着伸出手指去勾魏游的手,几乎在碰上另一个人体温的刹那,又缩了回去。
来回几次,江盛失落地收回手。
指尖离开衣袖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紧,心脏蓦地停了一下,可滚烫的温度一触即离,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宽大的手掌贴着他的手心,轻微蜷曲的手指不容拒绝地插.入指缝,紧紧握住。
江盛抬头看他。
没等出声,魏游手上用力,把愣神的江盛拽到自己怀里,小脑袋一慌,撞到了胸口,发出咚的一声。
“魏……”
“在想什么,怎么不看路。”
原路线一步之遥处有一堆废弃的木头,还未处理掉,刚才江盛再走一步,小腿就会迎面撞上凸起的木头块,可能会淤青。
“啊?啊……哦,我就是不小心,没有看你……我的意思是不是因为看你才不看前面的,诶,也不是。”
魏游轻笑了一声:“我懂。”
江盛红着耳朵不说话,等他站直了,停下的脚步继续往前走,这一次,魏游没有松开交握的手。
走了两步,江盛虚虚弯曲的手指缓缓收拢,与他十指相扣。
魏游轻轻勾起唇角,顺着江盛的目光抬头往上看。若是夜里,土楼走廊上挂满红灯笼,大红的烛光下,定能拍出精美的大片效果。
这样想着,耳边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
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
怕你飞远去,
怕你离我而去,
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注】
江盛对着镂空的天空唱歌,婉转的歌曲并非欢快的旋律,带着一丝忧伤,恍惚中,魏游看到了一条束缚在天井下的海鱼,被禁锢了一生。
歌声穿透力极强,楼下虎部落的讨论声渐渐停了。
人鱼的嗓音天生被天使吻过,在离开津沽的夜晚,魏游有幸听过一回,只是上次唱的内容他听不懂,这首歌,他听过——
《大鱼》。
不仅听过,还看过。
魏游抬头看向遮蔽的屋檐和狭窄的天空,确实很应景。
“我,有点想家了。”
曲终,江盛轻声说了一句,魏游转头看向他,那张平日里没心没肺快乐的脸上难得一见有了愁容,不知怎么的,魏游心口一滞,声音越发柔和:“刚才在想这个?”
“嗯,不知道爸妈他们有没有想我,我好想他们。”温度从交握的手处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江盛荒芜的心中,让他有勇气说出思念。
魏游没有去纠正他的称呼。
“我家乡也有一处土楼呢,兴许是因为眼熟所以忍不住睹物思人。你不知道,在家的时候他们总是嫌弃我笨手笨脚,不思进取,我有时候也顶嘴不耐烦,可如今想想,就算是这些带着斥责的念叨我也爱听,我也想听。”
细细算来,穿书已经五个月了。
他还没有像这回一样,离开家这么久。
江盛停下脚步,直直看着魏游:“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一个人的眼睛越是澄澈,里面的感情越是纯粹。
魏游发现,看着这样的江盛,他无法说谎。
所以他视线偏移看向对面楼下的虎部落,并且转移了话题:“父皇此次下江南不会带着江丞相,夫郎若是想家了,等父皇来了咱一起求个情,允我们回一趟京。”
魏游每说一个字,江盛的眼神黯然一份,等他说完,江盛讷讷道:“魏游,其实我……”
有那么一瞬,江盛想不管不顾说出自己的身份,可对上魏游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他又退缩了。
垂下头,哑声道:“好。”
“不用多想,”魏游揉了揉他的脑袋,在他发旋处轻轻落下一个吻,复杂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楼下,虎部落还在说土楼的事。
“有了土楼,日后山间的豺狼虎豹,怕是只有被吃的份了!”
虎巫苍老的皱皮下,隐隐叹息:“是啊,像是虎四海家半夜被群狼偷袭的事不会再发生……不说这些丧气的话,今日一座土楼完工,一会儿去拉一头猪和一头羊,庆祝庆祝!”
“走走走,现在就去!”
魏游和江盛下来时就见到这一幕,理所当然,虎部落晚上为他们送来了一碗做好的猪五花和一碗羊腿肉。
杀一头羊和一头牛庆祝,对如今花钱如流水的虎部落来说,着实奢侈了一把。
如今日子过得紧凑,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还十分眼馋,可日后,等蜂蜜柚子茶生意做大,得了蜂蜜柚子茶十分之一股权的虎部落,只会越来越好。
这不是魏游一个人的功劳,虎部落的巫与常人不同。
地动的事,土楼的事,柚子的事,还有今日魏游找他的事,这位虎巫在趋利避害中起了关键作用。
在离开虎部落前,魏游单独去了一趟虎部落的祠堂。
他屏退众人,抬手犹豫着想敲门,那扇朱红色的祠堂却忽然从里头打开。虎部落的虎巫拄着拐杖,在门内朝他微笑:“王爷来了。”
祠堂内供奉着无数排位,有些老旧的褪了色,纵是如此,也干干净净无一粒灰尘。
正中央摆放着金黑色的三足香炉,三炷点燃不久的竹立香,青烟直上。
此外再无他人。
魏游盘腿坐在一旁的蒲垫上,细微的流水声将魏游拉回了思绪,他抬起头,虎巫将倒好的茶水放在他面前:“王爷,此处只有山间茶水,请勿怪罪。”
“地动一事,本王听闻虎巫三年前便预知了此事,”魏游看着他,不放过对方一丝微动作,“虎巫如何知晓?占卜?亦或是其他?”
虎巫笑了笑:“有所感,便有所言,大抵是巫的职责所在。”
“可本王不信鬼神。”
不说玛雅文明是否真实,地动一事,穿越一事,江盛一事……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巫这种超能力者,如今的事在他看来更像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经历和接受是两码事,他试图劝说自己以科学的方式解释穿越的事,但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来路。在时间的海洋里得过且过,沉浮度日,看似融入大荆的生活,可只有他和江盛知道,他们两就像是寻不到家的浮游,迷茫着,无措着。
哪天或许梦就醒了呢?
截止前日,他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江盛直白的倾诉和一首戳心的歌,魏游目前大概不会来找虎巫。
虎巫那双浑浊的眼像是历经沧桑,看尽世间百态,但说话时又是一脸平和:“王爷可是心中有困惑?”
手上的扳指被轻轻拨动,无言。
虎巫没有催促,替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鬼神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情缘一说,亦是如此。”
“情缘?”魏游喃喃了一句。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虎巫看着魏游皱起的眉间,劝说道,“大道三千,总归有说不清的道理,王爷看重什么,便无需管太阳为何东升西落,人为何冥冥之中会有相逢,纠缠理不清的源头,便只会越陷越深。”
都是空话。
“人生在世,不问源头,不问因果,不问前程,生而又有何意义所在?”
魏游没有谈下去的欲望。
虎巫没有多言,只是在魏游走进夜幕中时,说了一句:“王爷,草民大限将至,若是来年夏暑前王爷愿意,可再来虎部落一趟。”
两人的谈话被魏游暂时尘封,江盛的愁绪来得快走的也快,隔了两天就忘记了。
“清哥儿你怎么来了!”
过年还剩七天,柘庆锋带着他的夫郎柘庆锋迈进福幼院的大门,与正好要出门的魏游夫夫撞个正着。
“王爷王君,”朝两人行礼后,清哥儿见江盛还是一如当初没有架子的处事态度,一路上的七七八八去了不少,“是我们打扰了。”
“有什么好打扰的,这不是快过年了,我们打算在福幼院里过,所以准备逛逛街,再置办点年货,”江盛早想去柘部落玩了,可惜魏游一直说他的情潮将至,不允许他出远门,“你们刚从建州回来吗?这位是?”
柘庆锋让开一步,露出身后被遮挡住的人。
年轻的面容,看上去和魏游差不多大,不像以前见过的柘部落人把自己晒得乌七八黑,这人衣着得体,穿着青色长袍,看上去像是个读书人。
清哥儿一拍脑袋:“听闻福幼院缺夫子,这位是柘部落的秀才郎,当年院试第十八名,若是王爷不嫌弃……”
确实雪中送炭了,魏游点点头:“进来说吧。”
门外看热闹的人多,站在大门口不是事,一行人穿过热闹的操场,在一旁玩蹴鞠孩童的注视下,入了书房。
“这位是柘部落的秀才郎,叫柘清越。”
挺拔如松,看着十分温和的一个人,一路上也规规矩矩,让人心生好感,教书应该十分有亲和力。
江盛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他好奇地在柘清越和清哥儿之间来回移动:“所以他和清哥儿是兄弟?”
“同一个部落,说是兄弟也不错。”
那就是没血缘关系。
魏游嗯了一声,细细打量:“柘秀才不是官学学子?”
柘清越不卑不亢:“草民此前在建州跟夫子学习,倒是没有上饶州的官学。”
“怪不得,若是谢老的弟子,不愿意靠近福幼院才是,”江盛插嘴道,“那你怎的回饶州了?”
“不怪王君笑话,草民自知考举人无望,便想回饶州当个安安静静的教书先生,听闻福幼院招夫子,便想来试一试。”
江盛惊讶:“谦虚了,院试第十八名还无望举人。”
柘清越苦笑:“不过是运气好。”
“读书真不容易。”江盛苦着脸,想象自己奋发图强被书的模样,硬生生出了冷汗,也不再问他了。
魏游:“你且先在福幼院住下,明日本王做些考察,若是合格,今后便是福幼院的夫子。”
“多谢王爷。”
适时,门外传来一阵孩童的欢呼。
柘庆锋忍不住发问:“福幼院的孩童这是在玩蹴鞠?”
走南闯北,柘庆锋和清哥儿自然知晓蹴鞠是为何物,这大多数时候是达官贵人、市井民间、军队中的消遣物,在东岭极少见。吃喝拉撒都难了,谁还愿意花这个时间去消遣。
在东岭,唯一的蹴鞠地只有建州,连鲤州都没人能玩。
乍一见到福幼院的孩童在踢球,柘庆锋的惊讶可想而知。
“对,”江盛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是福幼院的体育课,不仅有蹴鞠,还有游泳。”
课表很丰富,按照现代课程科学规划的。
除了读书习字外还有简单的算术课,为了培养生活技能,还会经常去城外帮忙做活。
因为人手不够,王府的不少护卫都匀了不少去当保护孩子的护从。比如游泳的时候,总得有人看着才行。
清哥儿一听福幼院的学习安排,和江盛窃窃私语:“来年三月初,肚子里的宝就该生了,过几年能送来福幼院吗?”
江盛犯愁。
这福幼院的孩子,是没了爹娘才送来的啊……
突然,脑袋被轻轻敲了一下,江盛抬起头,发现魏游笑着看他,他眼睛一亮想到了好办法。
“要不,咱福幼院再建个学堂吧!正巧这福幼院造的大,如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巧了不是。”
魏游见他天马行空设想在东岭各个城都开福幼院了,忍不住打击他:“目前,加上柘部落新来的夫子,福幼院只招了三位夫子。”
江盛:“……”
江盛一听,耳朵又耸搭下了,看着可怜兮兮。
“不过,若是夫郎能说动谢老,那整个官学上百号学子,兼职补贴家用我想是不成问题的。”魏游轻笑。
对啊,擒贼先擒王。
不过把谢老比喻成贼……咳咳,好歹是魏游的老师,这不好。
江盛郁闷道:“也不知道谢老喜欢什么,否则还能走个捷径。”
被人念叨的谢老正盯着一罐蜂蜜柚子茶看。
“这是什么?”
谢师娘在灶房里忙活,见他发问,出来看了一眼:“是王爷送来的,说是蜂蜜柚子茶。”
听见是魏游送的,谢老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时候?”
“你在官学的时候,王爷和王君一起来的,不过没有久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老不屑地哼了一声,又心里痒痒,“蜂蜜柚子茶是什么?”
前些天虎部落收柚子的事他也知道,他们家的老柚子树还贡献了十颗,得了五十文钱。
虎部落用柚子制茶?
“王爷说取一勺放入茶杯中倒入温水冲泡了喝,味道酸酸甜甜,你不是正好爱这口?水壶里有温水,你试试。”伙房内再次传来声音。
“这东西能当茶喝?瞎唬人呢。”
谢老嘴里说着唬人,实际心口不一地放下茶杯,打开玻璃罐头,拿出一个空茶杯小心舀了一勺蜂蜜柚子茶,等水线靠近杯口,缓慢搅拌了一下底下的沉淀。
“王爷那小子怎么来了就走了?”
“你说什么呢,王爷是你能编排的吗?小心隔墙有耳。”谢师娘年纪也不轻了,可为人处世比谢老精明些,“我看着来去匆匆,怕是忙活福幼院的事。”
福幼院?
谢老想起自己晕倒的两回的事,一次是上回在书房里被气晕,一次是知道有人居然去福幼院当夫子,渐渐不吭声了。
金黄色的蜂蜜柚子茶摆在面前,谢老忍不住去瞟一眼,再瞟一眼。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说酸酸甜甜的,你已经喝过了?”
“是啊,王爷送了两罐,那罐开封给我示范了一回,我便自己藏着了,”谢师娘笑着从伙房里出来,还端着一碗新做的糖醋鱼,“以往你回府总说他的不是,我瞧着人性子好着呢,守礼守据,比你强多了,哪是你嘴里混不吝的样子。”
糖醋鱼色泽鲜艳,一闻着味,嘴里就忍不住流口水,可这谢师娘说的话,可把谢老的食欲打没了。
甚至恼羞成怒:“那混小子就是端着,骗你这婆娘呢!”
“我有眼睛,会看,”谢师娘又替他盛了一碗饭,“得了便宜还卖乖,手里还拿着人家给的蜂蜜柚子茶,你怎么不说你不喝?”
蜂蜜的甜味散在空气中,比糖醋鱼弱一点,但不可忽视。
谢老抿一口蜂蜜柚子茶,舌尖尝出酸甜的味来,眼睛一亮,又嘟囔了一句:“也不值几个钱,多送几罐怎么了,一个王爷还小气吧啦的。”
谢师娘冷哼了句:“不值几个钱?你知道这一罐蜂蜜柚子茶多少钱吗?”
“能值多少钱,一个柚子五文钱,一斤蜂蜜两百文,”谢老还挺得意,“君子远庖厨,可这些我也是知道的。”
这德行。
谢师娘和他老夫老妻都懒得装了,直接比了个五。
“五百文?”谢老皱纹,“差不多。”
“可美的你,一罐蜂蜜柚子茶五两银子!听说第一批早被抢完了,想买都没处买,给你个糟老头子,还是看在你曾是他老师的份上,你倒好,吃人家的东西还骂骂咧咧,收的门徒还不让人去福幼院教书!”
“你懂什么,这能一样吗?!”
谢老瞪大了眼,想把蜂蜜柚子茶戳出一个洞来,不愿提书院的事,就只能说说蜂蜜柚子茶:“五两银子,那虎部落的人怎么不去抢?”
他有点泛酸。
当初是国子监祭酒的时候花钱如流水,被贬之后才知道五斗米折腰是怎么个境地。勤勤恳恳当个官学的夫子,一个月才二十两银子,还是看在周存的面子上。
可如今,这一罐蜂蜜柚子茶卖就要五两银子,就算是新出的玻璃罐子,那也值不了几个钱啊。
谢老看了一眼桌子旁的腐乳,同样是玻璃罐,腐乳只要二十文钱!
说明什么,说明玻璃罐压根不值钱。
五两银子一罐蜂蜜柚子茶,贵!死贵!死要钱!不要脸!
谢师娘见他迟迟不动,伸手去够他手里的茶杯:“得了,你到底喝不喝?不爱喝给我。”
谢老像是个护食的小孩子一样,瞪了老伴一眼,气得脸都红了。
“谁说我不喝,我喝!”
第54章
柘清越的身份和学识没有问题, 魏游花了一天时间和他细说新教材的事,对方学的不算快,但没有偷懒, 还算过得去。
年前几个大晴天, 家家户户都在大扫除, 贴对联。
魏游给夫子们放了假, 柘清越和柘庆锋一同回部落过年,另外两位夫子和福幼院的孩子一块儿束起衣袖做大扫除。
其乐融融。
书房内,魏游和周存对弈。
“前些日子建州知府邀各地知府前去议事。”周存落下一颗白子,突然道。
魏游了然:“为下江南一事?”
“虽是去往建州,可整个东岭都参与其中, 饶州地产稀少, 拿得出手的寥寥无几。”
棋局多变,就像人一样,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魏游有条不紊布局,并没有抬头:“你想本王供一些蜂蜜柚子茶?”
一颗白子离开棋罐又砸落回去,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一步好棋。”周存道。
魏游抿茶润口:“留一百罐,先付一半为定金。”
“买卖定金十付一, 到了王爷这儿需付一半,”周存话音一转,“明日让人送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本王这个阎罗殿,周大人今日前来不仅为蜂蜜柚子茶一事吧?”
魏游落下一子, 局势骤转。
棋盘之上黑棋占优势, 棋盘之外执黑棋者占主导。
周存嘴抿成一条线:“果然瞒不了王爷,早听闻建州出了一样神奇之物——水泥, 水泥路平坦光滑,行之不沾泥灰,原以为夸大其词,亲眼见到才知下官见识浅薄。”
他和庞从抵达建州见到水泥路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车徒步一公里才相信眼前事实。周存当过京官,可以断言,皇城的路都不及建州的水泥路十之一二。
后来问了人,知道水泥是王爷的功劳。
周存任饶州知府已有五个年头,刚到饶州时这儿更加贫苦破烂,甚至连城门都没有,根本不喜这处。
第一年他恨,他恨天道,恨皇权,最恨的是眼前人,倘若不是他的一口胡话,他们一门师生也不会被贬。
后知前路无望,恨就淡了。
饶州的人实在可怜,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除了整治当地贪官污吏,尽可能让饶州部落和睦相处外,对发家致富一道束手无策,只将希望寄托在官学的秀才们身上。
直到魏游的到来。
水泥、玻璃、肥皂、蜂蜜柚子茶……陆续而出。
饶州各部落均有擅长之处,论手艺和智慧,不比建州人差,可明州山匪猖狂,山路泥路又难行,饶州的东西卖不出去,别处的商品又难进来,久而久之,这块地方就被商队放弃了。
明州的山匪被剿尽,如今,要是饶州有水泥路……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许久,越想越心动,知道有水泥路这件事后,周存日夜辗转反侧难眠。
回建州后更是彻夜思来想去,于是起了大早,敲开福幼院的大门,坐在了魏游对面。
周存清楚,地动一事他夹杂私人恩怨,得罪了这位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可为了饶州上千百姓的前路,低声下气也不算什么屈辱。
周存起身,行礼百分恭敬:“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将水泥路扩建于我饶州?”
“水泥路……并非难事,不过,”魏游转动手里的黑棋,轻敲棋盘,“有件事希望周大人帮个忙。”
刘和德端着糕点,抬手想要敲门示意,在手未碰上门面时门从里打开,周存站在门内沉着脸和他打了声招呼后急匆匆出去了。
王爷又和周大人过不去了。
棋盘上,黑棋大杀四方。
魏游见刘和德进来,让下人帮忙把棋盘收拾了:“怎的不见王君?”
“王君正在试衣,”刘和德不知两人谈了什么,能让周知府那张脸便秘成黑炭。好奇归好奇,他不可能去过问,“一个月前定做的新衣今个儿送过来了,王爷的六套也一并送去了别院。”
魏游点点头,想到了什么:“福幼院三十几个小萝卜头的衣服?”
“一早让嬷嬷们送去了,一人两套,高兴地舍不得脱呢。”
走出书房穿过长廊,一个小萝卜头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年纪小的梳着羊角辫穿着大红色的新衣服,像个吉娃娃,十分喜庆。
一张熟悉的脸闪过。
她瘸着一条小腿,试图融入其中,被一个男孩子拽了一把头发,整个人踉跄一下,又被另一个熟悉的男孩子托住身体,稳稳站住。
几个追逐的人停下脚步,魏游正好看清他们的脸,是地部落的丫丫和狗蛋。
刘和德迟疑道:“王爷,要过去吗?”
“本王过去反而加重矛盾。”
一群孩童中有一个瘸子会被嘲笑异类,一群孩童中有一人搞特殊也会被人孤立嫉妒,这些人无父无母,比寻常孩子更加敏感,以他的身份不该参与过多。
小孩子爱闹,也最纯粹。
欺负人的小男孩被另一群小孩围在中央,数落他的不是,隔了一会儿,那人朝丫丫走去,虽然听不清内容,魏游猜想是道歉一类的话。
如果刚才他出面干涉,大概又是另一种状况,总归不是魏游想要的。
门口的夫子见到福幼院孩童的相处一幕舒眉笑了笑,余光掠过院子外的魏游,诧异了一下。
魏游示意他别出声,默默离开。
两位夫子在教育方面有耐心又有爱心,交给他们魏游放心:“夫子的月钱再补十两,算年终奖。”
说完,魏游话音一顿,如今不缺钱他也不吝啬:“这段日子辛苦了,跟来饶州的王府下人各赏五两,各个管事拿二十两,你和柴护卫拿五十两。”
刘和德和周围几个侍从连忙躬身:“谢王爷赏赐!”
路途耽搁,魏游抵达别院时,江盛正在试最后一件新衣服。
新衣白加蓝,袖口和裤裙由白至蓝成渐变色,蓝色的衣服常人难以驾驭,可江盛肤白俊秀,森*晚*整*理配上一根简简单单白色的玉簪子,更显秀气。
江盛眼尖,瞧见魏游来了,伸手朝他挥了挥:“怎么样,这件好看吗?”
魏游上下认真打量,不可否认,江盛穿蓝色确实比其他颜色更让人眼前一亮,但更多的……魏游触摸香囊中的两片鱼鳞,莫名想起了江盛宿醉那夜露出的鱼尾巴。
他毫不吝啬夸赞:“好看。”
想起来意,他阻止了江盛换衣服的打算:“就穿这件吧,上次出门碰上了柘庆锋他们,耽搁了上街的计划,今日天色尚早,夫郎愿意陪为夫逛一逛吗?”
说起来他俩确认关系后,他一直没送过江盛什么像样的礼物,这回上街,可以先相相看,到时候再给个惊喜。
江盛喜欢热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采购年货的事倒不是不能把它们交给下人,只是入乡随俗,他们已经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生活琐碎的事不想交给下人,亲力亲为更像是在过日子。
“魏游,糖果糕点买了,窗花春联……杂货铺子里有灯笼和红纸,走走走,就在前面。”
逛了一个时辰,护卫手上大包小包,可江盛的兴奋劲一点儿没减。
“店家,写春联的红纸有吗?”
来者是客,更何况江盛的衣着打扮不似贫苦人家,店家态度极好:“有的有的,这位夫郎要什么款,挂轴、贴纸都有,这些都是蜡染烫金的红纸,您瞧瞧,需要几尺?”
江盛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
魏游缓步到他身旁,一一挑选。
店家取的红纸应该是店里最贵的红纸了,印花为祥云,喜字还有单纯的洒金,比起京城繁多的图样少了许多。
像是什么福星高照,龙凤呈祥,宫廷彩绘的花样都不曾见着。
魏游食指点在祥云款式上:“这个吧,四处街门,一处学堂,一处仓库,住房内外屋也贴。”
江盛在一旁瞪大眼睛,这么多啊,他还以为对联只要贴在大门就行了。
魏游默算:“共写十四副,两副七言喜字挂轴,其余的都算在祥云长卷中。”
福幼院住房分了四处,一处是魏游他们住的别院,一处是孩童住的院子,还有一处是夫子的居所,剩下的是下人住的院子。
魏游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店里的人能听见。
十四副?
店内的客人朝他们看来,眼里满是殷羡,这是饶州哪家的贵公子来买对联了。
“好嘞,一副七言对联约需一丈纸,十二副便是十二丈。”
店家算法透明,也好让客人安心,他们不是乱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