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不语。
“想必谢老已经从周大人那知晓了水泥一事,”魏游在他蹙眉时露出一个友善的浅笑,“还望先生慎重。”
“王爷威胁我?”
谢老怒目而视,魏游神定自若。
气氛凝重成团。
两相交战,就在江盛以为谢老要暴走打人时,谢老率先妥协:“我有两个要求。”
魏游正经了几分:“您说。”
“第一,”谢老视线落在看戏的江盛身上,“我要收江盛为徒。”
江盛:“……”
老顽固还没死心呢!
“不行!”
“没问题。”
两道声音森*晚*整*理,魏游和江盛对视一眼,江盛全身上下都在叫嚣——
不行啊,他是个冒牌货!学习就穿帮了啊喂!
魏游朝他安抚地笑了一下,对谢老歉意道:“不过夫郎在钱塘落水,大夫说受了刺激,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希望先生对他不要太苛刻。”
比如写字如狗爬,画画如涂鸦,就希望谢老不要太计较了。
江盛则一脸茫然,他还没想明白魏游的说辞,谢老那边已经点头同意了。
“第二。”
魏游静静等着,可谢老一直未开口,反而看着无比扭捏。
“第二?”
谢老战术性假咳:“王爷每月送两副字帖来,学无止境,希望王爷明白老朽的苦心。”
这讨字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魏游极力忍笑:“本王谨记。”
送人出门时,谢老随口提了句:“那个蜂蜜柚子茶还不错,家里夫人喜欢的不行,要是还有,就当拜师礼送几罐。”
魏游理所当然应下。
困扰了一路,等上了车,江盛终于忍不住发问:“怎么说我失忆了呀,我在钱塘明明……”
魏游出声堵住他后面的话:“不曾受惊吗?那为何夫郎半年未碰书房的文房四宝,是嫌弃其模样丑陋并非玉石所制?”
江盛哑然。
半晌才闷声道:“是受了惊,曾经不少事都忘了。”
之后几日魏游都不得空闲,他在琢磨着建新学堂。上回江盛说的开办一个学堂的事他没有听过且过,而是认真考虑后觉得可行,如今在饶州招夫子一事不是阻碍,这件事就轻松了一些。
不过这事急不得,还是先考虑福幼院招夫子的事。
循序渐进,不怕他们不喜欢只怕没人愿意来了解,等这些年轻的秀才接受福幼院的课程安排,对此有认同感,再谈开办学堂的事也更容易些。
而且饶州缺钱,开办学堂少不得倒贴钱,单靠蜂蜜柚子茶的生意是不够的,魏游又找了当地的水果琢磨着做水果罐头拿出去卖。
当然,也是时候让建州的水泥厂开到饶州来了。
初八,福幼院、衙门口和城门外都贴了告示。
“福幼院招先生。”
“我看看,讲学先生?什么意思?”
城门口围了一群人,城卫临时充当话事员在一旁敲锣告知。别看官学中秀才上百人,可饶州百姓能认字者寥寥无几,一旦张贴新告示还需有人在一旁念一遍,再解释一遍。
告示写的不难懂。
福幼院招先生,报名者可以是读书人也可以是有一技之长者。招收的夫子须得秀才起步,单单这一项整个饶州就没多少人符合要求。
所以百姓将目光放在第二项上。
所谓有一技之长者,可以是绣花精美的绣娘,可以是厨艺精湛的厨子,可以是懂得医术大夫……只要福幼院愿意招录,就能得每月二两的月钱。
要知道在饶州,一份月供五百文的活已经算不错了,月供破一两的普通百姓凤毛麟角。
“二两银子啊!”
“我瞧见那五香面馆的罗厨子登记了。”
“罗厨子月供有二两吧?怎的想不开要离了面馆另找他处?”
“这有啥,你没听清刚城卫大人说的话?福幼院每逢五天休两天,且活从巳时始至申时终,多安逸,同样的钱比在面馆累死累活舒服得多了。而且福幼院是王爷开的!就那个救了整个沧林的瑞安王,绝不会做坑蒙拐骗的事。”
魏游的名声在饶州极好,一听是瑞安王招工,甭管选不选的上,报了名再说。
不少沧林的人挤不进去,还急得不行。
这名单人多的——
刘和德傻眼了。
原本他们是打算一个个接触的,可如今这势头哪里来那么多精力,于是一个上午那公告下就多了一行小字——闹事者杖责二十。
才制止百姓疯狂的行动。
一技之长的招聘任务交给刘管事操办,一头爆热一头萧条,秀才报名的人寥寥无几,大多还在观望之中。
魏游倒是不急于一时。
这日,江盛头一回去谢老家当徒弟,结果把谢老气晕了过去,等人醒了就被轰出院子,眼不见为净。江盛乐得自在,施施然回了福幼院。
一下马车,就注意到有人在门口徘徊。
那是一个身材欣长的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打扮……一言难尽。
大红色外衫,手执一把墨扇,头书琉璃发冠,关键那发冠的颜色还是显眼的翠绿色,红配绿……这人的品味着实独特。
像是一只花孔雀。
一旁的小厮往福幼院的墙上一指,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江盛脸上的纠结更甚了。
“你是来应聘夫子的?”江盛拍了拍他的肩膀,退后一步。
俊美的男人转过身,看清江盛脸时明显一愣,几秒后,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皱起眉尖,迟疑道:“我是……”
“你真是?”江盛上下打量,“你确定没走错?”
俊美男人点点头:“是这里没错。”
江盛抬头看看他的衣着又看看福幼院匾额的三个大字,表情微妙:“你要不再仔细想想?”
俊美男人:“?”
“你穿成这样,”江盛上下比划了一下,“来福幼院应聘夫子?”
男人低头看自己的大红袍,又从小厮手里拿过铜镜照了照脸,把自己看糊涂了:“那你说,我应该去哪?”
江盛毫不犹豫,指着老大远处仙气飘飘的怡香楼。
俊美男人:“……”
“行了,我知道你不认字,走错了吧,你要是不认路,我让福幼院的护卫送你一程。”
听到王君唤人,福幼院的护卫还真上前一步。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换个地方谈吧。”
虽然第一印象不太好,但江盛操着近乎没有的耐心点了点头:“行,我知道了,应聘夫子进福幼院直走右转,找一个叫刘管事的人,他在负责相关事宜。”
“我不是来应聘夫子的,我是你哥。”
江盛嗤笑一声:“这年头什么乱攀关系的都有,你是我哥我还是你爹呢。”
他老江家就他一条独苗苗人鱼,还哥?
“……”男人目光呆滞了一秒,低头解开挂在腰间的红绳。
一副谢老送的卷轴直指男人。
江盛震惊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你你想干嘛?还解腰带,耍流氓啊你……”
话还没完,他的手被人按了下去。
魏游揽着他的臂膀往怀里带,视线对上一张错愕无比的脸,挑了挑眉:“是你啊,你就是朝廷派来的明州新任知府?”
平淡的语气中夹着一丝明显的熟稔,听得江盛微愣。
那人停下动作,视线落在魏游搭在江盛肩膀的手上,眯起眼:“怎么,王爷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欢迎下官?”
又看向江盛,语气不善:“你对我弟弟做了什么?”
“他在钱塘落水失忆了,”魏游揽肩的手微微收紧,语气柔了些,“这是丞相嫡子江少卿,你亲哥哥。”
江盛:“……”
魏游道:“跟你哥打个招呼。”
江盛抬起头,对着本书的主角,原身的亲哥哥,江少卿,展露一个甜美的笑容:“哥,你今天穿着真时尚。”
江少卿只当是饶州地方话, 没有时间去深究这背后的含义,他收起墨扇,唇瓣抿成一条线。
身侧的小厮垂下头, 暗道主子生气了。
自打江盛出嫁后, 江少卿鲜少体会到不快的情绪, 可如今, 在自家从小宠到大的弟弟顶着他的死亡视线往前踏一步虚虚护着魏游时,他久违地不爽了。
自家的白菜都被猪拱成黑炭了,还说猪拱的好,细心照看白菜的白菜他哥能开心的起来吗?
现在不是计较向来守礼守据的弟弟失忆了不认识我,还说是我爹的时候, 江少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冲魏游道:“你说他落水失忆了?”
魏游回视:“对。”
弟弟失忆显然不在江少卿预料的范围内:“还记得多少?”
“成婚之前的事都不太记得了。”
江少卿心底一沉, 他不相信魏游,甚至怀疑这是魏游暗地里变相的控制和威胁, 越过魏游的阔肩,江少卿向自家弟弟投去怀疑的目光。
他说的是真是假?
站在暴风雨中心的江盛点头如捣蒜。
周围人群聚拢,虽然没有明目张胆的指指点点,可此地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魏游示意江少卿入院再说。
魏游和江盛落后几步跟在后面, 魏游垂手牵着江盛平缓他的紧张,可江盛内心实在崩溃。
原著男主替同名小哥儿打脸虐渣,他对此抱有好感。既然穿书,他想过与这位亲哥哥见面的场景,或是在丞相府中兄弟怡怡, 亦或聚在东岭王府中饮酒叙旧, 但绝不包括将男主认成花花公子指路春楼去寻欢作乐。
一见面就是老社死现场了。
真不怪他认不出来。
按照进度,原身的亲哥应该在尔虞我诈的官场里大杀四方, 怎么可能跑东岭这个鸟补拉屎的地方来当个寂寂无名的知府。
况且,原著《大荆》是一本正剧小说,主角江少卿是一名儒士,开篇翩翩少年郎,公子世无双,引得闺中女子竞折腰,奈何江少卿一心沉醉于官场的翻云覆雨,对儿女私情一事淡漠如烟。
大众评价其“心性仁慈但不文弱,手段狠辣但不残暴”,江盛看书时当即浮现了一个温文尔雅的文人形象。
这样的人穿红配绿,这描述不是误导他吗。
哪个不苟言笑的儒雅大男主穿的跟个骚包似的,江盛完全不能理解。
小说里,这样穿的人不是反派就是逛花楼的。
所以当江少卿踏进福幼院时,江盛扯着魏游的衣袖小声道:“你说,我会被我哥打吗?”
“不会,江丞相府不兴打骂一套,”魏游扫过江少卿微顿的脚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再说,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同了,他没资格打你。”
江盛紧抱魏游这个大腿。
魏游好笑:“怎么会把人认成纨绔?”
“他长相艳丽,又穿大红袍,太骚气了。”江盛说话时还有些委屈,要不是这件大红袍他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糗。
果然人不能貌相。
他俩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江少卿闻言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盯着江盛,直把他看得发毛。
身旁的小厮解释:“小主子,您忘了吗?这衣服是当初主子过本命年生辰时,您和夫人亲手缝制送与主子的,今要来见小主子,主子特意穿的。”
江盛:“……”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尴尬了。
视线微抬,江盛小心翼翼看向他头顶上那翠绿色的玉冠,暗道这个不会也是原身送的吧……
江盛没敢问。
奇怪的氛围持续太久,江少卿沉声询问:“落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塘的事情瞒不过他,可他得到的消息是魏游溺水差点死亡,自家弟弟平安无事,到正主跟前,怎么又闹出失忆这种状况之外的事了。
江盛咳了一声,小声道:“就那苏文祚烧船,受了惊,落水后又不小心呛了水……”
“报平安的信上不曾写。”江少卿质问魏游。
魏游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起初并未有明显痕迹,到了东岭本王才怀疑并证实。”
症状奇怪,可此时江少卿的愤怒占了上风:“王爷舍身涉险不要命,阿盛一个哥儿,带着他去做什么!”
一想到自己男扮女装当舞娘去捉奸,江盛有点臊得慌,可见江少卿恨不得吃了魏游的模样,他又硬着头皮道:“哥,是我偷偷跟上去的。”
犀利的眼神射过来,江盛脖子一缩。
魏游上前一步挡住视线:“别吓他。”
弟大不中留,江少卿一口闷气憋在心口不上不下,又不能说自家弟弟的不是,折扇敲打手心的频率越来越快:“苏文祚是吧?那狗贼死了没?苏侍郎家的外戚?当我们江家出嫁的哥儿没人撑腰能任人拿捏是吧,好得很,迟早有一天我非得把那上蹿下跳的狗意儿给恁死。”
江盛:“……”
身旁小厮见怪不怪,反而起哄道:“主子,您别侮辱狗……那位还在大牢里关着呢,是头大羊,牵扯太多人了还在审。”
在江盛目瞪口呆中,江少卿整了整衣冠,又恢复到谦谦君子的模样:“当场报仇没?”
“蹬了一脚让他躺湖里了,”江盛道,“差点被淹死。”
“就蹬了一脚?”又看向魏游,不满道,“王爷行不行?”
魏游心情微妙,但真心对这个大舅子多了几分欣赏:“死了不好交代,我派了几个道士,在他押送京城途中每日轮流给他念大悲咒。”
太残忍了。
苏文祚在水里泡太久肺部留有后遗症,日后肺咳不止,身上的病痛无法痊愈又要在精神上加以折磨,没得失心疯都算是好的。
江盛咽了咽口水,看向平静的魏游和一脸赞许的江少卿,默默低下头。
咳,干得漂亮。
“阿盛的病……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江少卿还是不愿相信。
一行人穿过福幼院孩童踢蹴鞠的草地,魏游把江盛神思不属的脑袋摁回去:“京城的事都不记得了……刚从谢老那回来,怕是挨了骂。”
“谢老?”一声沉吟,“原国子监祭酒的谢老?”
亲眼见魏游点头,江少卿的表情略微扭曲,作为皇子伴读,当年的事他亲历过,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谢老收了舍弟为徒?”江少卿问。
魏游无奈:“兴许已经后悔了。”
什么意思?
江少卿不解,但很快就知道了。
江盛手里的卷轴缓缓打开,是谢老遒劲郁勃,浑然天成的书法字迹,而画卷中掉出一张练字纸,其厚重凌乱的字迹与之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对比。
这是谁画的字……
抬头看见江盛腼腆的笑,江少卿额间的青筋一痛。
常言失忆往往想丢失最不喜的记忆,江少卿不禁自我怀疑,莫非是当初他和爹对阿盛太过严苛,导致阿盛失忆后性情大变,判若两人?
可若非真失忆,自家清冷的弟弟绝不会在外人面前与人拉拉扯扯。
余光瞥见好奇打量他的江盛,老哥哥的一颗心就忍不住烦躁。
江少卿脸色不好,连带着语气也有几分不满:“王爷,臣与弟许久未见,心中挂念,这几日便在此处叨扰了。”
魏游自无不好:“福幼院空房充裕,一会儿让人收拾一番,江大人安心住下,若是有不便之处与刘管事说即可。”
转头吩咐了来福几句,又聊起家常:“不知江丞相身体如何?”
“劳烦挂念……”
江少卿和魏游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干巴巴的,可两个当事人脸皮厚,装出一副关系和睦的模样,江盛听了都尴尬。
比起江盛的尴尬,江少卿就显得心塞了。
他们兄弟间何时这般生分过,他和江盛同父同母手足情深,当初阿盛成婚时爹娘借口办事把他调离京城,为的就是不让他有闹事的机会。
知晓明州缺知府,他便主动请缨。
抵达东岭建州后更是马不停蹄赶往王府,却得知阿盛和魏游在饶州未归的消息,又转道饶州。
一路上越是打听越觉得魏游虚伪,魏游为人如何,京城谁人不知。所以当百姓一众拥戴时,江少卿心生寒意,他怕阿盛在魏游刻意营造的虚假下受尽折磨,甚至遭此不测。
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弟弟面色红润,不像是受亏待的模样,反而看上去比在江府时还圆润了些。
不仅如此,向来待人冷淡的弟弟对魏游黏糊得没眼看,他们进门后两人一直握着手,知他时不时扫过,魏游还装瞎当做无事发生,把江少卿气的不轻。
不知看到了什么,江少卿倏然收回落在自家弟弟身上的视线,又刮了魏游一眼,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似的。
不管如何,江少卿暂时在福幼院里住下了。
年初十,福幼院又多了十位夫子。
七位技能讲师还未报道,新来的三位文化课先生和柘清越三人早早到了福幼院。
江少卿身旁的小厮金安见缝插针,逮着过路的夫子打探消息:“王爷不是吩咐了元宵后再来?”
被逮着的是个熟人,柘清越刚从柘部落回来,不认得金安,目光中带着几分警惕:“王爷给的月俸多,我们不早点上工,总归觉得心里不踏实,且王爷给的书难懂,早些回来请教不解之处,理通了才好教学生。”
金安把“瑞安王还会编书”吞下去,古怪道:“新编的书?”
柘清越捉摸不透他的身份,捡了能说的答:“是王爷和王君所编,与寻常的书籍不同,草民愚钝还未吃透。”
一听到小主子也参与了,金安心道难怪。
金安对自家小主子存在盲目的崇拜,即使前天见过其的真迹,可他打心里觉得自家小主子才学斐然,断不会因为失忆而泯为众人,得知小主子编了书自然引以为豪:“夫子吃不透,莫非这书其难?”
“倒也不是,”不认识的人柘清越不好多说,含糊道,“只是有些新奇罢了。”
金安来了兴趣:“可否让我观上一观?”
“这……”柘清越担心他有不良企图,有些为难,“你应当看不懂。”
饶是金安性子大大咧咧,这会儿也不开心了。他不仅是江少卿的小厮还是他的书童,跟在主子身边耳濡目染念过书识过字,不是他吹,考个童生绰绰有余,怎么在这个偏远地方的夫子眼中就看不懂书了。
就算是前国子监祭酒刁钻的卷子,他也能答出一半来!
金安不信邪,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又说了些话,总算从柘清越手上拿到了薄薄的册子。
他就不信了,定要给这个不识抬举的夫子好好上一课,让他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带着一股子征服欲仔细翻阅起来。
册子不厚,五十页左右。
封面写了四个大字《小学数学》,金安猜是关于算术的书,可把他乐坏了,他哼哼嗤嗤地又得意了几分,无他,作为贴身小厮他算账也是一流,主子的书里他学的最好的便是《九章算术》。
金安咧着夸张的笑打开第一页,然后,笑容僵住了。
这是什么?
再看一页,等等,这又是什么?
有些字懂可有些符号看不懂,一整句话读下来不知道问了什么。
金安的嘴角下撇,手上翻页的动作加快了,越往后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心烦意乱翻书的速度越快。
不出半盏茶功夫,他在活见鬼的状态下翻完了最后一页,吞了吞口水,只剩下迷茫。
一直打量他的柘清越觑了他一眼,又觑了一眼,直到被人抓住了视线。
柘清越想当做无事发生,可金安拉着他,又挂上了一开始的笑容:“诶,柘夫子您别走啊,能给我说说9687645这些符号……是怎么个意思不?”
要想混的开, 脸皮要抛开。
金安本身就不是古板的性子,能屈能伸,把这些数字弄懂后, 仿佛剥开了迷雾打通任督二脉。
他本想逮着个鸡兔同笼的实例做一做, 可柘清越却把书护的死死的, 告罪要去找王爷请教为由匆匆离开。
金安又被这书呆子气得直跺脚。
多亏他脑瓜子转得快, 转头就找刘管事讨了一本来,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寻主子邀功讨赏去了。顺便诉诉苦,唯有真金白银才能安抚他受伤的心灵。
可惜金安扑了一个空。
“此地没有瑞安王,只有你我兄弟二人,阿盛你对哥哥说实话, 魏游是不是待你不好?”等谢老家的书房内只剩下江少卿和江盛, 江少卿检查门内外确认无人盯梢后,开门见山地问。
拜访谢老是真, 可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找一处能和江盛说话的地儿。
江盛眉梢微皱,知道眼前这位原身的亲哥哥是在关心他,可他心中却不喜别人随意编排魏游:“没有,哥,魏游待我极好。”
“你不必隐瞒, 若瑞安王带你不好,我自有帮你脱身之法。”
江盛不怀疑江少卿的话,如果是刚刚穿越之际,他肯定二话不说同意兄弟俩联手的提议,可近距离接触魏游之后, 他发现书中的描述与魏游本人相差甚远。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是他穿越的小说有问题, 可除了与魏游相关的事外其余皆与书中所述一般无二,地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是魏游有问题……
实际上仔细观察周遭人的反应就能发现端倪, 不光普通下人,就连贴身管事刘和德,背地里也畏惧魏游。
这说明魏游一开始待人并不友善。
他不知道魏游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他肯定魏游是有问题的。他一直不愿意去怀疑,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并不希望出现问题的是魏游本人。
夜深人静时他也会胡思乱想。
如果魏游是重生的呢?那魏游对他所做的一切莫非是虚情假意地戏弄?那就太可怕了。
如果不是呢?
自打他嫁给魏游,从不曾受过一丝委屈,地动那么大的事,魏游顶着巨大的压力无条件信任他,若还怀疑他是个居心叵测的小人,那未免太让人心寒。
“阿盛。”
江少卿见他心不在焉,敲了敲桌面。
江盛回望江少卿,表情认真:“魏游真的没有欺负我,他和传言不同,并未做任何有损百姓利益之事。”
江少卿不置可否。
来饶州多日,江少卿看到的江盛永远是天真活泼的少年样,极少见到他绷脸严肃的模样,反而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那个弟弟向他和父亲坦言不愿嫁人为夫,愿意身入仕途的早晨。
但这次是为了臭名昭著的瑞安王。
江少卿心下一沉。
莫非阿盛对魏游……?
他敛下眉,不去看那双通透的玲珑眼,斟酌道:“我沿路打探到不少消息,依阿盛所言,都是魏游所为?”
“是啊,他厉害着呢。”
说起魏游的英雄往事,两人间又恢复和谐的氛围。
谢师娘推门进来,给他们送了些亲手做的枣糕,甜味沁鼻,江盛喜滋滋吃了一块,美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江少卿看他吃得香,也拿了一块尝尝,味道不错,就是有点甜。
江盛吃完了一块又拿起另一块:“你不知道明州的山匪有多猖狂,魏游他……”说起魏游,那是一个滔滔不绝,就差把“我是魏游迷弟”几个字写在脸上。
等江盛声情并茂讲完剿匪的事,碗里的枣糕不知不觉被他吃得只剩下一块了,他不好意思地朝江少卿一讪,后者顺势接过话。
“想吃就吃吧,”江少卿想起了什么,又道,“水泥、火药、玻璃这些都出自魏游之手?”
江盛点点头。
都说命运之子被天道眷顾,与之作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江少卿如今把魏游当做是个反派,这怎么行。
“不过肥皂等货物所卖的一半银两都交给官府了,或用于修路修水利,或用于东岭百姓重建家园,饶州的福幼院便是这些银两的去向之一。”
江少卿心知他想缓和自己和魏游关系,顺着台阶下:“当真这么厉害?”
“嗯嗯,你知道石灰石是怎么来的吗?就是用魏游配成的火药把山炸了……”
人一激动就容易手舞足蹈,江少卿静静看着他动作。
在他的印象里,弟弟一直是个内向的闷葫芦,即使是小时候得了父亲表扬,也只会淡淡一笑,没有一刻失去过世家哥儿该有的稳重。
可如今失忆了,变了。
就像是一个顶着“江盛”名字的陌生人,没有一丝熟悉感。
桌下的墨扇微微打开又收拢,视线掠过碗中最后一块枣糕,脑海里浮现江盛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他的弟弟并不嗜甜。
“一只鸡有两条腿,一只兔子有四条腿,你说这题是不是该先假设……”
“廖兄你都解到第三十六题了?我还在第二十二题徘徊,廖兄你怎么算这么快……”
姓廖的秀才神秘兮兮看了远处的谢老一眼,压低声音:“哎,你们都看过福幼院的册子没,我特意拜访进了福幼院的那位同乡,从他那抄了一本新编,照那个法子做省时省力多了!”
周围的人两眼放光。
“廖兄你这就不厚道了,咱可是拜把子的关系,不给兄弟看看说不过去吧……”
廖秀才见他们围了上来,赶紧抱紧他熬了两个晚上抄的新编:“这是我的新媳妇,抢什么抢!”
“就算是丑媳妇也得见见爹娘。”
“你们几个手轻点,别弄坏了,我可就这一本!”
闹归闹,谢老从他们书桌旁走过,几人霎时收了声。
谢老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他是听说魏游和江盛给福幼院的孩童编了一本教材,不过没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启蒙的读物,多大点事。
毕竟是他说的不干涉福幼院招夫子的事。
可渐渐的,官学弟子间也流传开来,这就让他多了几分好奇,一个弟子见他也伸长脖子看摘抄本,犹豫了一下刚想招呼夫子。
一抬手,就发现谢先生利索地转过了头。
以往这些个学子最讨厌动脑筋的算术,如今一反常态,仿佛一夜之间迷上了算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