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不只是江南,整个南直隶,连浙、闽、赣、楚、蜀地全遭了灾。
百年不遇的大灾,天像是被捅破了,暴雨不止不休下了三个月,大片田野颗粒无收。
那是时鹤春赈的灾。
这奸佞惯会胡说八道,说是“哄他高兴”、“替他赈的”,这都是荒唐话……秦照尘毫不留情地在纸上批驳,这都是时鹤春的功德,同他全无半点关系。
他办案多年,一身杀孽,没什么德行,求日月凌空、诸天神佛明鉴。
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就该明鉴。
时鹤春积了这么多德,就该去十殿转轮王处,好生再往阳世为人——就该投个好人家,不受鄙薄,不受磋磨,就该论迹不论心。
论迹不论心,时鹤春赈灾的时候,他不过只是站在昏暗的朝堂之上,搅进那片勾心斗角的人影幢幢。
……忧国忧民、尽忠报国的大理寺卿。
在那些天中,没有灾情在他手中缓解,灾民没有因为他的“忧国忧民、尽忠报国”,就多活一天,甚至一口气。
在他和那些人博弈,搅进荒唐人心中的时候,暴雨之中没有因为他少死任何一个人。
赈灾的是时鹤春,不是他。
他在朝中做他认为对的事,在弹劾时鹤春,大理寺要抄这奸佞的家……因为要抄朝中更多人的家。
必须断掉官商勾结,断掉囤积居奇的路,否则灾民永远活不成。
倘若时鹤春不倒,下面每一步都不能走,倘若不抄了时鹤春的家,大理寺威严不存,震慑不了那些宵小。
走到这一步,生平第一次,秦照尘终于真正清楚地意识到,时鹤春是搅在一片什么样的乌烟瘴气里。
灾情越来越重,每一刻都在死人,这些人却依然在争权夺利、各自谋划,拿人命当筹码。
……或许时鹤春说得对,这朝堂的确不是时鹤春搅乱的。
当今的皇帝,并非当初争储的任何一方势力,当时那些皇子斗得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先帝薨逝,推上来的是个极暗弱的木讷傀儡。
傀儡之下,无数条线、无数双手试图操控,都在谋划好处,都在求名求利汲汲营营,冠冕堂皇的表象之下,早已是一滩浑水。
秦照尘只觉心胸冰冷,这一股寒意不散,坠进骨头里,钻进最深的地方。
……他同时鹤春争斗了十年,不能收手了。
只有扳倒这个奸佞,杀一儆百雷霆万钧,才能彻底毁去朝中坏透了的根基,肃清如今的乌烟瘴气。
这样的念头,是不受他与时鹤春的私交影响的。
秦照尘想送时鹤春去江南,不想让时鹤春死,想给时鹤春一个善终……这些都不会影响,大理寺卿一定会扳倒朝中最大的奸佞。
时鹤春这些年举止放肆,荒唐得不知收敛,无视律法插手刑狱,几乎是把破绽直接往他手里送。
这些破绽变成诸多证据,就压在大理寺案牍之内。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那些滔天的权势就会烟消云散。
如今东风起了,该做的都做完,诸业已成。
……到了这个时候,秦照尘却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了。
这样的茫然,叫秦照尘下朝时,已彻底乏力到恍惚。
大理寺卿木然坐进马车,低声吩咐回府,甚至没察觉到车里还有人。
所以,被一个藏在马车里的奸佞抵着额头,不由分说把脑袋推起来的时候……大理寺卿自然也难免错愕到震惊。
秦照尘盯着眼前的人,说不出话,瞪圆了眼睛。
“什么表情。”时鹤春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收起来。
湿淋淋的一个奸佞抱着雕花小暖炉,盘膝坐在他眼前,跟着马车晃晃悠悠仰头:“以为我是鬼?”
大理寺卿宁可见了鬼:“你怎么在这——你为什么不上朝?!”
他今日身心恍惚到这个地步,竟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之所以这场弹劾顺利至极,是因为时鹤春没上朝。
“上朝干什么,看吵架听拌嘴?”时鹤春看他表情,就知道这位榆木疙瘩大人今天只怕遭了大罪,“头疼吧?这才哪到哪。”
秦照尘盯着他,来不及想别的,眉峰先蹙得死紧,扯了外袍将他蒙住。
时鹤春荒唐放肆、恣意惯了,不上朝没什么奇怪的,无非告个病假,懒得告假时甚至公然旷朝,自然有人帮忙找补。
秦照尘想不通,这人为什么会被淋成这样,又为什么会在自己的马车里:“你去哪了?”
南面雨患不休,近些天京中也在暴雨,伞根本派不上用场,走上一时三刻就要被浇透。
秦照尘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但时鹤春就这么一身雨水地坐着……眼看就要把秦王府半旧的破马车淹了。
大理寺卿用外袍把这个奸佞按住,强行擦他身上的水。
一整件外袍顷刻就全湿透,被秦照尘拧了,只觉触手寒气逼人。
这场秋雨滂沱肆虐,浇灭了晚秋的最后一丝热气,落的雨里,甚至已经有了细碎冰碴。
时鹤春半闭着眼睛,不撒手地揣着那个暖炉,被他擦得摇摇晃晃,仿佛还叫秦大人伺候得很舒服。
“去买米呗,能干什么。”时鹤春说,“今年米贵,有价无市,不好买。”
时府下人跑腿都不管用,非得时鹤春亲自出面,连恐吓带威胁,拿出十成十的奸佞做派,才逼那些钻进钱眼里的粮贩子松口。
时鹤春就知道今天要吵架,旷了今日必定乌烟瘴气的朝会,直接来等秦照尘下朝。想着给要避嫌的大理寺卿留面子,就没叫时府的马车走得太近。
谁知道秦王府这个破马车这么难找。
秦照尘给他擦着头发上的水,听时鹤春漫不经心念叨,心事又上来,手下动作渐缓。
“接着擦,冷着呢。”时鹤春打了个哈欠,伸直双腿,放肆支使大理寺卿,“放心,我自己钻进来的,你车夫都没看见我。”
秦照尘皱紧眉,仔细擦净时鹤春头发上的水,最后一点微潮擦不净了,换成里衣袖口捻干。
秦照尘捏着他的发尾,替他整理头发:“下次——去我府上等……”
时鹤春被他弄得挺舒服,靠在他腿上,困得迷迷糊糊:“没有下次了。”
秦照尘心头一紧,扯住他的手腕:“什么?”
“没有下次,大理寺卿什么派头,怎么还得次次我来找你?”
时鹤春被他扯醒,很不高兴:“别闹我,我今天起得太早了……也别问我干什么去了,你肯定不想听。”
那些粮贩子全都和朝中官员有牵扯,故意坐高粮价,想要赚一笔狠的,几万车粮食全囤着不卖,拿人命当杠杆。
大理寺卿要是知道,他叫人把这些粮贩子在田埂上埋成一排、差点用犁耙犁了,可能现在就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时鹤春从不跟秦大人说这些,说了徒增烦恼,还不如聊点别的:“你还缺多少粮?”
秦照尘揽着他湿透的冰冷肩膀,想把时鹤春抱起来,不叫他这么坐在车厢底板上:“……什么?”
“我手里只有不到五十万斤。”时鹤春说,“太难买了……这次灾情这么大?”
时鹤春是真不清楚,他根本就不关心朝堂,也不关心世事,所有消息都是从大理寺卿那张桌子上看见的。
秦照尘昨晚收拾了桌子,照例去溜达散步的奸佞就少了第一手消息……但看大理寺卿的脸色,恐怕不怎么好。
“看来缺的不少,”时鹤春仰了头,抬手摸摸他下巴,“你这脸都要拉倒地上。”
秦照尘抱着冰块似的时鹤春,一时甚至不知该为“只有不到五十万斤”这种说法震慑,还是为平白遭这奸佞轻薄恼火:“你从哪——弄了这么多?朝中放粮……”
……朝中放粮也只有十万。
陈谷米糠都算好的了,还有不少是白条,叫下面的官员借走,未必能还得上。
时鹤春看他的视线,像是正在担忧大理寺卿叫灾情愁傻了。
秦照尘被他幽幽盯着,不知该有什么心情,诸般滋味复杂到极点,居然半个表情也做不出。
大理寺卿闭了闭眼,勉强苦笑了下,低声问:“权倾朝野……是不是?”
“自然。”时鹤春挺得意,闭上眼睛,“送你了,秦大人拿去赈灾吧。”
秦照尘摇头,他受不起,这是五十万斤粮食,是上百万条人命:“你想不想……做钦差,下去放粮?”
他交出的证据,只为抄时鹤春的家,并没给时鹤春定罪……这话荒唐,他甚至不知怎么跟给了他五十万斤粮的时鹤春说。
但如果时鹤春想做钦差,将功抵罪,下去放粮,再设法运作……或许有条生路。
秦照尘抱起时鹤春。
这人身上冰得已经慑人,那巴掌大的暖炉根本没用,时鹤春的手是异样的青白色,断裂的经脉泛紫。
秦照尘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时鹤春冷,时鹤春冷得像是要化了。
时鹤春不知道自己冷,正因为这句很离谱的话,相当匪夷所思地看着大概是疯了的大理寺卿:“我?”
秦照尘把他暖进怀里,握住他的手,那只手软垂着,没有丝毫力道。
时鹤春做不了钦差……这雨把时鹤春浇得动弹不得。
秦照尘不知道,时鹤春是怎么爬上自己这驾马车的。
他叫灾情搅得心烦意乱,居然忘了,每逢阴天下雨,这人的旧伤就会作祟,没有一次好受过。
时鹤春什么都干不了,提不了笔、走不了路,自然上不了朝。
秦照尘把那个精致的暖炉拿回来,轻轻放进他怀里。
“我做什么钦差。”时鹤春避之不及,抱住自己的小暖炉,“我要花天酒地,我不干活。”
秦照尘低声说:“你弄了五十万斤粮食。”
“这是给你的,哄你高兴,关钦差什么事……”时鹤春皱着眉,“你要是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就当是我贿赂大理寺,在大理寺卿这积德买命。”
这话和那五十万斤粮食一起,压得大理寺卿说不出半个字,手臂无声收紧了,呼吸变得艰难吃力。
时鹤春等了半晌,没见他说话,犹豫了一会儿:“……你这儿也不给买?”
今天大概是他倒霉,卖米的不卖米,卖命的也不卖命。
时鹤春倒也不是非得买,拍拍秦照尘的胳膊:“不卖就算了,别不高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
“我没有心事。”秦照尘说,“时鹤春,你不要再管朝中的事了,我会去……运作。”
这五十万斤粮食,应当能保下时鹤春的命。
秦照尘尽力回想大理寺的案牍,回想那些证据,反复在脑中背诵几千条律条……本朝没有捐钱买命免刑的法子。
但此时灾情紧急,如果秦王殿下徇私,如果大理寺卿枉法,硬要生豁出这么一个口子,说不定——
“照尘。”时鹤春打断他的念头,“我的命,你是现在用吗?”
他在这句话里彻底僵住,如坠冰窟。
时鹤春坐在冰窟里,安然看他,研究他的神色:“不像……那你是要别的?什么东西,府邸?”
这次大概猜对了,时鹤春看见他哆嗦了下,就点了点头:“拿走吧。”
大理寺卿面白如纸,吃力出声:“……时鹤春。”
秦照尘有千万个理由这么干。
走到这一步,他们都没有退路了,他要对这个朝堂动手,不是冲着时鹤春……却必须先除时鹤春。
他有千万个理由,可他说不出口,时鹤春冷得快化了。
“别跟我说话,我要生气。”时鹤春说,“你把我家抄了,叫我住哪?你管我吃住吧,带我去你家。”
秦照尘从恍惚里悸颤,他几乎觉得这是团微弱的火光,他忍不住把手探进仿佛希望的火光里,小心抱起时鹤春:“和我回家?”
时鹤春被他翻过来,皱着眉,还很不高兴。
“暂住。”时鹤春问,“你家有钱给我看戏听曲吗?”
秦照尘答不出他的话,时鹤春大概也知道,所以又换了个要的:“我想吃松鹤居的点心,今天就想吃。”
松鹤居的点心的确好吃,但用料珍贵、价值千金,穷得底掉的秦王府买不起。
时鹤春也知道他买不起,秦王府的房顶还是时鹤春出钱修的:“……算了。”
秦王府再破,总比住监牢好,还方便秦照尘哪天发现不得不杀他的时候,直接拿剑结果了他。
可惜了那株梅树。
时鹤春说:“你该直接杀了我,照尘,这样我更高兴……”
他的声音很轻,秦照尘只听见几个字眼,那团微弱的火已骤然熄灭,落进冰窟深处:“……什么?”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下巴,叹了口气。
“我说。”奸佞闭上眼睛,团回那片雪窖冰天,“我要我的小酒壶。”
马车回了秦王府。
车夫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上去的, 看见秦照尘匆匆将人抱下来,吓得拿不住马鞭:“时,时大人……”
秦照尘沉声打断, 叫他不准声张, 去请大夫。
车夫仓促套上马车, 戴上斗笠蓑衣, 脚还没沾地, 就又转去医馆。
大理寺卿也忙得脚不沾地,叫人弄热水、准备热粥热饭、烫热酒,用粗布装了粗盐用火烘着。
时鹤春靠在他肩上, 时昏时醒,睁开眼睛就看见忙成陀螺滴溜溜转的秦大人, 幸灾乐祸扬眉吐气:“活该。”
多新鲜,抄家抄回来个病秧子。
这下好了,堂堂大理寺卿改做照顾人的小厮, 还得亲手伺候一个病人。
“是我活该。”秦照尘不跟他争, 抱着怀里这一捧冰, 小心翼翼放进热气升腾的木桶里,“好些吗?难受就和我说。”
时鹤春早已无所谓难受不难受。
这副身体没有好受的时候, 时鹤春不提,不管它们, 就像没这回事。
冻木了的躯干四肢泡进热水, 又麻又痒刺痛难当, 其实不好受……秦照尘知道。可时鹤春只是闭着眼, 神色轻松哼着小曲,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大奸佞看起来颇享受,泡在热水里靠着浴桶, 懒洋洋支使他:“酒。”
“等会儿再喝酒。”秦照尘轻声说,“先喝些粥,我叫人去熬了。”
时鹤春就猜到他要这么说。
每次来了秦王府就要被这人管着,时鹤春很不满地睁开眼睛,不高兴地看着他。
秦照尘被他看得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做到这一步,秦照尘宁可时鹤春恨他、厌恶他,宁可时鹤春自此跟他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也不想看见这种眼神。
不想看见这个刚被他抄了家的奸佞,二十年来从没变过的一双眼睛,清凌凌黑白分明,不高兴的唯一缘故……是堂堂秦王殿下不给他喝酒,非得等一碗破粥。
这种轻飘飘赌气似的不高兴,让秦照尘生出错觉,仿佛时鹤春就坐在那棵梅树下。
就坐在那,懒洋洋、完全不设防地张着胳膊,任凭他一刀一刀捅上去,如血的花瓣落满衣襟。
……这样的失魂落魄,很轻易就叫时鹤春看出来。
鉴貌辨色是官场最基础的本事,时鹤春能走到这一步,就不会看不出他的脸色:“怎么了?”
秦照尘晃了晃,身体脱力,撑住温热浴桶。
时鹤春仰头看他,眼睛里收了调侃、收了胡闹似的赌气,微蹙了眉,反倒换成正色。
“朝堂上这么糟心?”
时鹤春不刺激他,好言好语:“那你陪我喝两杯,酒能消愁,别熬你那破粥了……”
这种好言好语要将大理寺卿活活凌迟。
朝堂之上的茫然恍惚全涌上来,秦照尘说不出话,他实在再攒不出半分力气,无声跌在地上。
抄了七家、弹劾了十一个官员的大理寺卿,颓然跪伏在浴桶旁,肩膀被压得抬不动,手里紧攥着本想给时鹤春擦头发的棉布。
“难受什么。”时鹤春一点一点挪过去,趴在浴桶边,摸摸大理寺卿的下巴,“吓唬你的……没跟你生气。”
“不就是抄个家。”时鹤春说,“多大点事,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他连命都无所谓要不要,一个府邸能有什么的,既然秦照尘要了有用,那就拿走。
秦照尘又不是拿去乱用,是去救灾……灾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想到。
若是早知道,时鹤春就再多敛些财、搜刮些银子。
时鹤春也不喜欢死人。
时鹤春不喜欢死人,不喜欢见人受苦,这些会让他想起浸透了青石板的血……这念头放在一个奸佞身上多少有些矫情了。
所以时鹤春从不承认。
反正秦照尘活该,敢抄他的家,这个锅得扣在大理寺卿身上。
活该,不早跟他商量。
早商量多好,他再去吓唬几个贪官污吏,多弄回来点钱,救灾的银子不就能再多些。
榆木脑袋一辈子算了。
时鹤春腹诽他,又冥思苦想了半天,大理寺卿莫非是担忧靠他养着的工坊街饿死——那条街里全是家里没人的残退老兵、灾荒流民,的确值得一忧。
但也用不着忧,时鹤春伸出手,拍拍秦大人:“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
他早知道得有这么一天,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养着这些叫忧国忧民的秦大人牵肠挂肚的人……之所以弄了条工坊街,就是为了叫这些人学手艺。
有了手艺就饿不死人,这世上永远不少要打的铁、要锔的瓷,只要有人活着,就要穿衣穿鞋,就用得着织布纳底。
“饿不死的。”
时鹤春说:“手艺在那,还怕活不成?再说我还留了几万两……”
这话说到一半,就被狡兔三窟的奸佞及时刹住,没全供认给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但秦照尘魂不守舍、神情恍惚,似乎也并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时鹤春奇了一声:“你不是担心工坊?”
秦照尘攥着手中棉布,愣愣看着他,半晌吃力苦笑了下,低头伏在发着抖的手臂上。
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半个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秦照尘将他安置妥当,给他留了热粥热酒,匆匆赶去时府。
大理寺卿徇私枉法,在抄家之前赶进去……翻出了小酒壶,收拾了所有时鹤春常用的东西,甚至在停不下的雨里,一手泥泞地小心翼翼挖出了那株梅树。
这些事折腾到很晚,等秦照尘匆忙再赶去点心铺,铺子全都已经关门打烊。
最便宜的点心也没买到。
没买着点心,像是丢了魂的大理寺卿坐在石阶上,看着被勉强移栽下去、不知能不能活的梅树,没力气进门。
最后还是时鹤春披着件衣裳,拉开门将人薅进去:“想什么呢?”
叫大夫诊了脉、行了针、喝了一大碗药的时鹤春,看起来气色稍微好了些,住的地方也被收拾得不错。
奸佞就是奸佞,哪怕在一贫如洗的寒酸秦王府,也是逍遥的放肆做派,叫人把房间弄得相当舒服。
时鹤春有了小酒壶,就挺高兴,主动安慰秦大人:“没事,活不了也不怪你。”
这雨下得离谱,浇死了不知多少草木庄稼,何况一棵瘦到嶙峋的梅树。
说不定,秦照尘去之前,梅树就已经活不成了。
时鹤春揣着酒壶,耐心地把这道理讲给只会读书报国,多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秦大人:“别伤心了,陪我喝酒。”
秦照尘被他拽得踉跄,跌进一室暖光,看见桌上铺着的不少纸张。
纸上笔墨尚新,时鹤春在写东西。
本该手都抬不起来、路也走不动的人,是怎么忽然有了精神……秦照尘把传记写到这里,才终于醒悟,这不是件好事。
当时的他以为时鹤春是好些了,忍不住生出些希望,心里终于稍微妥帖:“在写什么?”
“给你的。”时鹤春扫了一眼,随口道,“你不是要整肃朝堂。”
总不能两眼一抹黑整肃。
大理寺要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装在时鹤春这个奸佞的肚子里,所有的秘辛,所有的隐晦暗流,时鹤春全了如指掌。
有了这些东西,大理寺卿如虎添翼,从今往后,没人再拦得了秦照尘。
“照尘,照尘。”
时鹤春一副老先生派头,溜达到桌前,也低头看那些纸:“挺不错,这回这名字不枉了。”
秦照尘抬头,盯着他,看着那双灯下柔和的黑眼睛。
时鹤春叫他这么看,先笑了,随手将那些纸推开,拉着秦照尘:“今夜不谈这个,你坐下,陪我喝酒。”
秦照尘坐下,陪他喝酒,不谈那些纸。
时鹤春喝酒像喝水,酒意浸润到眼睛里,那双眼睛变得像春风,潇洒恣意。
秦照尘想起时鹤春十七岁,十七岁的探花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时鹤春不看靡靡红袖,不理阵阵香风,将花抛进街边的秦王世子怀里,眼睛亮晶晶地得意,像只振翅冲天的灵鹤。
那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后来时鹤春一头扎进浮华场,他们日渐分道,不是没吵过,吵得最厉害的几次,甚至差一点就割袍断义。
这些争吵不休的日子,一晃竟也过去十年了。
如今的时鹤春不再和他吵了,倒是仍旧很得意,抱着小酒壶,晃悠悠在躺椅里摇:“你看,我当大奸佞,是不是有好处?”
秦照尘偷走他的杯子,把里面换成甜酒酿:“是。”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他受朝臣排挤孤立,无处下手,根本不可能摸清这片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南直隶并五省灾情,无人能赈,无粮可放……今晚他才知道,时府早已将第一批钱粮运过去了。
早运过去了,数不清的人在靠这个活命。
在门外石阶跌坐,看着那株瘦梅时……秦照尘甚至在想,是不是时鹤春做得才是对的。
“乱想什么。”有人拿小甜枣砸他,“秦大人,这世道逼你这么想,这世道就已经不对了。”
秦照尘悸颤了下,抬起头,看着眼前向来荒唐放肆的奸佞。
他看着干干净净的时鹤春。
“我享我的福,你受你的苦,我这条路好走。”时鹤春不知是醉是醒,抱着酒壶看他,“你要慢慢熬,熬一辈子……照尘。”
时鹤春轻声说:“你要是改了这世道,下一个我,或许就是跟你并称的清流,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我小时候想当将军的。”时鹤春说,“你别不信,我小时候身手很好,不是废人。”
秦照尘再听不下去,咬紧了牙关,将他抱进怀里。
时鹤春还是醉了,每天号称要花天酒地的奸佞,酒量其实不好,几杯就会醉,喝到一半换甜酒酿也来不及。
几杯就会醉的奸佞,抱着小酒壶,靠在清正端方的大理寺卿肩上。
时鹤春微垂着头,看自己的手,低声说:“我小时候身手很好的,心地也好。”
“我信。”秦照尘低声说,“时鹤春,你现在的心地也好……你现在也不是废人。”
秦照尘对他说:“你现在也是清流,你知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我去生死簿上给你数。”
时鹤春没想到榆木也会讲笑话,被他哄笑了,醉着笑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他不用秦照尘帮忙,摇了摇头:“我自己去数……你去忙你的事吧。”
“你有数不清的事要忙。”时鹤春说,“别急,一件一件办,这里面复杂,不清楚的就来问我。”
秦照尘攥着那颗松脆爽甜的干枣,揽着时鹤春,把甜枣子喂给他。
时鹤春不吃,他一身全叫药灌满,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给你的,我要睡一会儿。”
秦照尘沉默了一会儿,收起那颗枣子,抱着时鹤春,小心地将人放在榻上。
“慢些写。”秦照尘说,“你的手不好。”
时鹤春在写的……是朝堂秘辛、是隐私勾结,是数不清能掉脑袋的勾当,无数条暗线,尽头全牵扯着本朝最大的奸佞。
时鹤春亲手写下来的东西,每一条都能索时鹤春自己的命,都能让时鹤春万劫不复,在史册上恶名昭彰。
时鹤春并没听见他的话。
一沾枕头,病骨支离的奸佞就力竭昏睡过去。
秦照尘替他将被子掩好,吹熄了灯,起身离开,去忙那些“数不清的事”。
他的身体和魂魄在这一夜分成两个。
大理寺卿没有睡意,也没有睡觉的工夫,离开时鹤春的卧房,就回去继续片刻不停地忙碌朝中诸事。
属于时鹤春的秦照尘……还留在那个房间里,留在时鹤春的榻边,求他别写了。
别写了,一个字都别写了,写过的也烧掉。
趁他一个字都没看。
这话大理寺卿说不出,灾民靠朝堂赈济,朝堂靠大理寺整肃,世道层层叠叠压下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法号“照尘”的小和尚,跪在时小施主身边,怕得发抖也疼得发抖,哀求时鹤春别写了,什么都别再管,回去当花里胡哨的漂亮小仙鹤。
照尘小和尚每次攥着笤帚,抬头看桃树上的人,都这么想。
怎么会有人生来就清白干净得像是只鹤,时鹤春就是该被锦衣玉食好好养着、该自在该逍遥的。
一只鹤就该这么活,不该被掰断翅膀和腿,弄得浑身是伤,再拽进泥淖里……最后孤零零死成一捧骨头。
时鹤春的母亲过世的时候,秦照尘找他找疯了,找了三天三夜,一路找到当初那个寺庙,才从早已荒败的佛塔底下,把醉得手软脚软的佞臣抱起来
这个奸佞居然还委屈,还理直气壮地不满意,怪他来得慢:“你不知道我走不动?”
“我知道,怪我笨。”他把人背起来,沿着杂草丛生的路往家走,“别伤心了。”
时鹤春趴在他背上,很不高兴,低声反驳:“我不伤心……我伤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