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都说了,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伤心什么。”
时鹤春趴在这个榆木疙瘩的背上,念念叨叨:“母亲说她不认得我,她儿子不是这样的……她儿子是一等一的少年郎,画凌烟,上甘泉,曾许人间第一流。”
不是一个手脚都不听使唤的废人,不是一个只能不择手段往上爬,叫人戳着脊梁指摘的奸佞。
被那些太过痛苦和压抑的绝望折磨了一生……在离世之前,长公主不肯再承认那场噩梦。
长公主坚信,他的儿子和鹤家几百余口人一样,死在了那些青石板上,没再受后面的折磨。
那噩梦太长太苦了,长公主不忍心他的儿子受那样残酷的折磨。
于是这些折磨造就的时鹤春,就也一起没了娘亲,变成孤零零的小白鹤,奄奄一息趴在照尘小师父背上。
“放了我吧。”时鹤春对秦照尘说,“我都死了。”
秦照尘训他:“说什么胡话。”
时鹤春继续说胡话:“你就放了我吧,红尘难熬,我活得不高兴。秦大人,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天上。”
秦大人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发誓绝不准这奸佞再这么喝酒,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不行……”
……不行。
他不放,他是个自私透顶的人,刚正不阿、端方尽忠的大理寺卿是个自私透顶的人,死死拖着他的小仙鹤。
他拖着时鹤春,把时鹤春拖在红尘里,拖到无可转圜的最后一刻,拖到一切都来不及。
有些路,要彻底走上去才知道,究竟有多煎熬。
秦照尘把俸禄全攒下来。
他知道他的俸禄不够,全加起来也没多少,还不够给时鹤春买点心。
可他还是攒着,心里想要送时鹤春去江南。
这俸禄是寒酸,但省着些花也能做路费,到时他再想办法借些……或者再变卖些东西。
他把三魂七魄剖成两个活,站在大理寺,看倦鸟归巢,白鹤掠过山峦。
他忍不住去找,他想那里应当会有时鹤春,他想知道哪只鹤是时鹤春,时鹤春要回哪座山。
找不见,他也只能这么站一阵,就要回去做他的大理寺卿。
白日里,大理寺卿用时鹤春写给他的那些东西,半点不留情地向朝中下手——执法秉公、铁面无私,午门前杀不完的除恶务尽。
作为秦照尘的他,又夜夜翻阅律法,条条剖开,只想找到个能撕出的口子,将时鹤春流放,送去个能过安稳日子的好地方。
这样的煎熬很快就把人熬垮,大理寺卿病倒在衙门里,高烧不退,第三碗硬灌下去的药也被吐出来,终于换了个新的郎中。
他端着药碗,胸口吃力起伏,看清眼前的人影,就错愕睁圆了眼睛。
“什么表情。”时鹤春也不想打扮成郎中——谁叫大理寺卿快病死了,他这个奸佞头子如今又彻底恶名昭著,叫人喊打喊杀。
冒名顶替的郎中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秦大人:“我看看,怎么弄成这样。”
“没什么事。”秦照尘低声说,“你怎么出来……你身子好些了?”
“没好,命在旦夕,剩下一口气来看看你。”
时鹤春坐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脑袋,烫得甩了甩手:“秦大人想给我殉葬?”
这话本是开玩笑,却又叫秦照尘气息凝滞,说不出话。
时鹤春也觉得这玩笑开得不很妥当,替他顺了顺后背,将板正的公服解开:“我胡说的,你别当真。”
秦照尘没办法不当真。
案子查到这一步,再查下去,要斩的就是时鹤春了。
他没办法再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这么病着……他宁可这么病着。
他浑浑噩噩躺着,隔了一会儿,发顶慢慢覆上些力道。
时鹤春的手在揉他的头。
这动作只在他们小时候……只那时候,时鹤春对庙里的照尘小师父做。
小时候的时鹤春,摸着小师父光溜溜的脑袋,对即将还俗的照尘小师父说,自己要带母亲出趟远门。
或许一年半载再回来,或许不回来。
离开寺庙回府的马车上,秦照尘听说山里着了场火,一大片林木烧焦了……听说可能死了人。
可能死了人,也可能没有,说不清。
秦照尘不知道这跟时鹤春有没有关系。他想去山里看,可他并不清楚那座山在哪,他想去找时鹤春,可时鹤春并没说去什么地方。
他不能问任何人,时鹤春的存在只有他和那棵桃树、那把笤帚知道。
他也不能和任何人讲,连庙里的师父也不能说……秦照尘不信庙里的师父,师父说那山里罪孽深重。
没有罪孽深重,那山里是一只无人知晓的小鹤,衔着春色飞出来玩。
秦照尘被马车带走,一路都在看连绵的山,想知道哪一座里有一个时鹤春。
这件似真似假的传闻,让少言寡语的秦王世子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梦见时鹤春在火里,叫他照尘小师父。
梦见他使劲浑身解数……救不了时鹤春。
但这噩梦不久,不久,时鹤春就回来了。
神秘兮兮,一支金黄的桂花探进窗户,接着就钻进来一个人影:“照尘小师父?”
他从梦魇中惊醒,看见活着的时鹤春,一把将人用力拖住:“你去什么地方了?还走吗,能不能留下来?”
“不走了,我现在是良家子,就住你家后街。”
回来的人不急着走,反握住他发着抖的手,笑吟吟回答:“以后你就能跟人说,你认识时鹤春了。”
时鹤春瘦了很多,但眼睛很亮,很不见外地盘着腿,坐在他的暖榻上:“快,让我摸摸脑袋。”
小师父的脑瓜不锃光瓦亮了,秦王世子重新蓄了发,已经还俗。
时鹤春倒是不在乎这些,尽情摸了一会儿,一头倒在他的榻上,舒舒服服伸直双腿:“你这床榻舒服。”
他被挤得险些掉下去,不敢乱动,看了一会儿逍遥躺着的人,把棉被替时鹤春小心盖上:“天凉了……你穿多些。”
八月桂花开,京城的秋短冬长,夜里已经下霜了。
时鹤春本来就单薄,这次回来连衣服都打晃,借着熹微月色,秦照尘看见他领口掩着新鲜伤痕。
时鹤春身上的伤没断过,是他母亲下的手,没个深浅轻重……照尘小师父慢慢习惯了替他上药,有极少的时候,枕着胳膊的时鹤春会轻声念叨,倘见玉皇先跪奏。
这是句临死前的绝命词,不是四书五经、诗书礼易,学堂里不教,是他们偷跑出去听戏,在戏班子练嗓的时候听见的。
千金良药何须购,一笑凌云便返真,倘见玉皇先跪奏……
那时候的秦照尘听不懂,后来听懂了,又想不通。
现在想通了,秦照尘想不通的是这世道。
这世道为什么逼着他杀时鹤春。
秦照尘是这世上最不想时鹤春死的人。
这些念头时鹤春不知道。
时鹤春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总是仿佛很逍遥地哼小曲,以为他听不出那是什么调子。
他知道那调子,戏班子把前人的词谱成曲,西皮流水,婉转断人肠。
时鹤春慢悠悠地含混着唱,倘见玉皇先跪奏。
跪奏,跪奏。
他生永不落红尘。
“照尘。”时鹤春叫他。
这声音把他惊醒,秦照尘在那双黑眼睛里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狼狈透顶,像个断了筋骨的废人。
时鹤春认真地看着他,这样的认真叫他的小仙鹤露出些少年气,仿佛二十年倏忽一梦,他们还在桃树上。
“别这样。”时鹤春说,“你这样,我不放心死了。”
他这么说了一句,看了秦照尘一会儿,发现的确没法放心,就有些惆怅地轻叹了口气。
恶名昭著的奸佞抬手,将大理寺卿揽到肩头,轻声说:“你去请把尚方宝剑……做钦差吧,下去放粮。”
秦照尘脊背颤了下,扯住他的袖子,抬起头。
“我跟你下去。”时鹤春知道他想问什么,时鹤春知道照尘小师父想放了他,可断了翅膀的鹤飞不动的。
只不过……这件事没必要说了。
这世道磋磨人,磋磨死一个就足够,不能再赔上一个。
他还得再陪秦照尘走一段……也不知道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漂漂亮亮抱着银子,美滋滋地死。
罪大恶极、千夫所指的奸佞,有点向往地琢磨了一会儿,那该是多舒服的死法。
谁叫大理寺卿不肯放他走。
他不想让秦照尘也被磋磨废掉……秦照尘想要个好世道,他也想要,可别想叫他承认。
哪有奸佞想要个好世道的。
大理寺卿活该背这一锅。
“我陪你走一段。”
时鹤春说:“我陪你去滚红尘。”
永远都是,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拖着时鹤春。
他要么也学时鹤春,做个徇私枉法的佞臣, 不由分说破法破例, 就把人放走……要么就做照尘, 天日昭昭, 一剑杀了时鹤春。
这两种结果, 都不会让时鹤春冷、不会让时鹤春疼。
说不定直到现在,时鹤春还是江南逍遥度日的一个富家翁,白日听戏夜间赏花, 美滋滋抱着小酒壶。
是他进退维谷、优柔寡断,害了时鹤春, 把一只晴云鹤拖进红尘泥淖,回不了天上去。
是他害了时鹤春。
跟着个清官下去放粮,会是什么好差事。
南面雨患刚停, 南直隶并五省全叫雨水泡透了。由秋转冬, 潮湿寒气仿佛凝在风尖上, 一丝一丝往人衣服里钻。
他们还要先换马车、再走水路,时鹤春的手脚不能受潮也不能受寒, 每夜都辗转,没个舒服的时候。
秦照尘看见时鹤春偷偷喝酒……他没法阻止, 时鹤春要靠酒止疼。
“这才对。”时鹤春对秦大人这种温顺很满意, 抱着他的小酒壶, 裹着大氅, “你就不该管我喝酒。”
时鹤春告诉他:“我要不是喝了酒, 管不住嘴和脑子,才不会这么对你。”
秦照尘就知道奸佞大人又醉了, 偷走他的酒壶,换一点甜酒酿进去:“你不喝酒,会怎么对我?”
时鹤春琢磨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
秦照尘抬头。
摇摇晃晃的奸佞站在他眼前,一板脸色,振袖拱手:“你我政见相左、注定分道,秦大人,今后生死不见。”
这些话和风里的潮湿冷气一起,密密匝匝,砸在大理寺卿的骨头上。
“……当真了?”时鹤春收了架势,弯腰看他,“吓唬你的,秦大人。”
时鹤春摸摸他的下巴:“死了咱们再不见,这不还没死。”
秦照尘脸色苍白,慢慢摇了摇头,伸出手,抱回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奸佞。
他宁可当真,宁可时鹤春跟他分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鹤春的家被他抄了、官被他罢了,前途尽毁在他手上,命就在他的剑锋……还来哄他。
“你若是不喝酒,不醉着。”秦照尘想再多听些,将这个奸佞往胸口圈进来,极力暖着他,“就会跟我割席断交?”
醉兮兮的小仙鹤缩在大氅里,身体软垂着,头颈也无力,冰冰冷冷靠在他肩上。
奸佞大人理所当然点头:“何止割席,我还要给你使绊子,卸走你马车的车轮。”
大理寺卿吃力抬了抬嘴角,勉强笑了下,没有纠正时鹤春“使绊子”大都不是这么干……至少朝堂之上,已经斗到非死即活的两个官员,不会去卸人家的马车车轮。
有什么好纠正的呢,难道时鹤春不比他明白清楚,这是个祸乱朝纲、搅弄风云的奸佞。
时鹤春要是真想对付他,真想给他使绊子,他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该这么干,该跟我割席。”秦照尘低声说,“该跟我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报复我,至死方休。”
时鹤春就说大理寺卿脑子不清楚:“到底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至死方休?”
秦照尘被他问住,肩膀僵了一会儿,沉默着收紧手臂。
他不知道……
二十年,他和时鹤春,走到这一步。
他宁可老死不相往来……又盼着至死方休。
时鹤春不喜欢做这种事,两个都不喜欢,不如醉着,醉着没那么难受,又能依照本心。
他和秦照尘就是这样,没一个选择一样,没一处地方相似,注定分道扬镳,偏偏命运绞缠。
“别想这么多了,这路一时不还没走到头。”时鹤春扯扯他,“不如睡觉。”
“你睡。”秦照尘说,“你怕冷,我抱着你,暖和些。”
时鹤春的小暖炉给出去了。
他们这一路,看见数不清的逃荒灾民。
有个背着娘亲逃命的少年,把衣服全裹在娘亲身上,睡了一夜,自己就和霜一起冻僵在路旁。
他们被做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绊住脚。差役要将那少年拖走,枯瘦的老妇人死活不放,抱着儿子嚎哭,哀求神仙下凡显灵。
时鹤春看了一会儿,叫停了马车下去,摸了摸心口那一点热气没散,就叫人将酒烫了,一半灌下去,一半搓热这少年的身体手脚。
到底也是半大小子,身体没病没灾,筋骨强壮,其实缓过那一口气就能活过来。
老妇人感激不尽,拼命给恩公磕头,额头碰出了血。
时鹤春侧了身避过没受,把暖炉扔给这一对母子,回了马车上,闭着眼继续养神。
秦照尘试着抱他。
时鹤春没拒绝,就那么靠在大理寺卿的肩上,不知是睡是醒。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时鹤春才问秦照尘:“我娘为什么不要我?”
能背下无数经义律条的大理寺卿,在这一刻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将怀里冰冷的人抱紧。
时鹤春很少会喊“娘”,大多都是说“母亲”,因为礼不可废。
时鹤春也背着母亲逃过命,也曾一头栽倒下去,以为再爬不起来过……时鹤春一开始也没想做奸佞。
时鹤春把手给秦照尘,让大理寺卿帮忙断案:“我也能提笔,也没废到不能动。”
“何止能提笔。”秦照尘咽下血气,握住那只手,低声问,“时大人是不是又要下官去数,生死簿被你这双手偷回来多少人,薄了多少页?”
榆木疙瘩终于被逼得会说好听话哄人了。
时大人被哄得挺舒服,高高兴兴闭了眼睛,不再纠结这件事:“我的酒用完了,给我买新的。”
“好。”大理寺卿掏钱,“前面就有酒家,多买些带着。”
……时鹤春就这么轻易被哄好。
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从不松口的大奸大佞,自己其实都没意识到……只要大理寺卿用生死簿哄他,百试百灵。
秦照尘看得清楚,他知道时鹤春是为这个高兴,时鹤春是不喜欢死人的。
时鹤春不喜欢看人死,喜欢看人活,喜欢从生死簿上往外偷人。
也不只是生死簿。
大理寺恪守律法、不可通融转圜,但总有法不尽事处。但凡有叫秦照尘辗转难眠的判决,有无辜受戮、不该死的犯人,一定在第二天丢得干干净净。
大理寺卿从不问时鹤春,时府那些下人都是哪里来的,怎么个个覆面,像是遮着刑烙。
青云之上的小仙鹤,腔子里装着一颗滚热红尘心。
抱着昏睡过去的时鹤春,秦照尘这一路上,其实都在不停地想,能不能让大理寺所辖的刑狱多丢一个人。
丢了,病死了,裹着席子扔了。
这都是时鹤春的办法……大理寺卿穷思竭虑,尽力回想这些年的刑犯死囚都是怎么丢的。
这也是秦照尘最后能想出的办法。
到了这一步,大理寺卿终于再扛不住,想要破法乱法、亲手把自己维护的律条撕开一个口子。
他知道他站在这条堤坝前,一道破溃,前功尽弃,眼前是虎视眈眈的滔天恶浪。
……可他身后是时鹤春。
他为世道为公理,活了一辈子,假如这是条回不了头的黄泉路,最后他至少要保下时鹤春。
秦照尘慢慢攥紧了袖子。
他知道时府被抄家以后,那些犯人都隐匿起来,暗地里成了“鹤归堂”——他亲手处理的卷宗,知道这些人里有不少身手不凡,而且……都对时鹤春足够忠心。
这些人本不是恶人,或是被世道逼得走投无路、带头反抗重徭恶役苛捐杂税,或是被世道逼得铤而走险,冒死行刺贪官污吏,只为一家老小活命。
是时鹤春救了他们的命,叫他们活下来,也救了他们的乡里家眷,一手遮天的权臣自然有这个本事。
这些都是不该死的人,偏偏他们又的确犯了律条,大理寺保不了他们。
……放肆妄为、随心恣意的奸佞能。
这个整日胡作非为的奸佞,有事没事,就拎着个酒壶背着手溜达去大理寺,乱翻他桌上的卷宗。
相当嚣张,看见什么不顺眼的就拎走,只给他留一桌花瓣。
如果没有时鹤春,秦照尘或许早就被自己亲手判处的这些案子压垮……可笑直到今天,他竟然才终于悟透、想透。
在这混乱世道里,时鹤春救下的人,远比他多。
十年来,是时鹤春在替秦照尘,守着他的良心。
这粮一路放到蜀州。
放粮要按灾情走,最重的地方最缺粮,也最容易生动乱,必须要先设法稳定。
他们走水路,先南下再北上,最后一程会到江南。
古人说蜀道难,蜀道的确不好走。但险山恶水里飞出来的小仙鹤,回了家就高兴,甚至难得有了罕见的好气色。
“这山没到最好的时候。”时鹤春拉着秦照尘去喝酒,随便找了个屋顶,兴致勃勃,“春夏好看……初秋也不错,雨雾白云缭绕,比仙境不差。”
这一路走上来,已入了冬,这地方又不下雪,崇山峻岭也变得光秃秃干巴巴,一点没有蜀中美景的气势。
时鹤春有点惋惜,他幼时跟着长辈回蜀州,见过那仙境似的好光景……可惜也只是一面之缘。
他们认识二十年,秦照尘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中长辈。
但时鹤春这么多年长下来,除了母亲就只孤零零一个,从无长辈照拂……稍微长些脑子,也知道不该乱问。
所以他只是替时鹤春斟酒,扶着这只摇摇晃晃的小仙鹤,别一不小心掉下房顶:“喜欢这儿?”
“喜欢。”时鹤春抻懒腰,“想埋在这。”
秦照尘的手臂紧了紧,不等说话,时鹤春已经叫冰冷夜风一呛,蜷着肩膀咳嗽起来。
这咳止不住,咳到最后,就变成不停呛出来的血。
时鹤春倒在他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呛血,心脉弱得时断时续,还在摸索着握住他的胳膊,安慰拍抚。
时鹤春早就不是第一次咳血,一开始还瞒着秦照尘,后来实在瞒不住,索性随它去。
第一次见他这样,秦照尘神魂俱丧肝胆皆裂,抱着这个病入膏肓的奸佞不肯松手,跌跌撞撞冲进医馆,手都仍是抖的。
……到了现在,秦照尘已能揽紧他不松手,叫时鹤春靠在自己身上,把翻涌的血气痛痛快快咳干净了。
时鹤春咳得脱力,昏沉间被人抱着,一点一点拭净唇畔血色,只觉心神轻飘身体沉重,一时疼得眼冒金星,一时又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仰在秦照尘的膝上,肩膀被紧紧抱着,双手静静软垂,黑润的眼睛都是涣散朦胧的,映不进人影。
“时鹤春。”秦照尘抵着他的额头发抖,低声问,“我放你走……好不好?”
大理寺卿撑不住了。
去他的执法如山,去他的世道,去他的朝堂,他的时鹤春快死了。
一生从未逾礼,从未口出恶言的秦王殿下,在心里厉声骂了不知多少句,骂得面目狰狞,喉咙口腔尽是血气。
他知道这一破法前途难料,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只等找出大理寺卿半点破绽,将他从青云端拉下狠狠撕碎。
撕碎就撕碎,这些人干脆活剐了他,极刑凌迟、曝尸荒野才好。
“你喜欢这,那就住这儿。”秦照尘说,“这里的山多,路难走难找,你找个风景好的小山坳藏进去,藏几年再出来。”
然后再去江南,这样更稳妥,时鹤春也能养一养病。
鹤归堂的人就在附近,秦照尘知道他们会跟上来……这一路跟上来的人和事太多了,有要救时鹤春的,也有要杀时鹤春的,一路已有十七道金牌令箭。
十七道金牌令,道道要他除首恶、诛奸佞、杀时鹤春。
他们还没到杭州,就已到了无路可退的风波亭。
这世道太糟,大理寺卿要改这世道,可以改,要肃清朝堂,可以清。
但污浊泥淖抵死挣扎。
这些恶人不甘心,要再拖一条命走,一条大理寺卿没资格拒绝的命——除恶务尽,还有个首恶尚且没死。
要是能拿钱买命,别人为什么不行?要是银子赎不了累累罪行、买不了项上人头,时鹤春又为什么不死?
首恶凭什么不死?朝中森森视线盯着秦照尘。
凭什么杀了这么多人,却不杀时鹤春?
“……我会将他下狱。”
大理寺卿沉声说:“不准动他。”
他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下方夜色里人影晃动,个个黑衣短打、身手精悍,不是路人。
如果不是这些人,他找个地方就将时鹤春放了……偏偏这些暗箭冷枪,阴涔涔仿佛附骨之疽,一路从未消失。
他敢放时鹤春,三步之内就有冷箭将时鹤春射穿。
可笑他竟还敢对人心有期许,下来放粮之前,还心存妄想……这些年有时鹤春暗中护着,他竟也就心安理得,从没想过去真正看看人心险恶。
“他是蜀人,在此处或有藏银,或有秘库。”
秦照尘将掌心攥出血,混着冷汗,沉声讲出早编好的借口:“我要再同他周旋几日,将他家底摸干净。”
“如今朝中亏空,南面吃紧,这一路匪祸不断。”秦照尘说,“我惮他身世可疑、出身不正,要套他话——”
这话还未说完,秦照尘迎上时鹤春的眼睛,一瞬背后骤寒,只觉坠进无边冰窖。
时鹤春醒了,撑着胳膊,从他怀里挪出来。
“秦大人……”时鹤春看着他,“好谋划。”
秦照尘垂在袖子里的手悸颤,掌心不知是汗是血,黏腻冰冷一片。
时鹤春从未这样看着他。
那双眼睛清明冰冷,不带丝毫温度,让他想起时鹤春曾说的……若是不喝酒,会怎样对他。
才是这一眼,秦照尘就已后悔了。
他受不了老死不相往来,也受不了不死不休,时鹤春若是真这么对他,他撑不到今日。
“我的确藏了银子,不少。”时鹤春说,“本地匪患,劫皇纲掠国库,也与我有关。”
时鹤春轻轻笑了一声,淡声问:“可我何必给你……何必告诉你?”
时鹤春问:“你是我的什么人?”
这话如同泛着寒气的钢钉,钉进大理寺卿四肢百骸。
时鹤春微笑,抛了怀中酒壶,身体毫无预兆后坠,袍袖翻飞在黒寂夜色里。
下方身影骤然汇聚,明争暗夺,却都抢了个空——时鹤春并没坠下来,落进他们手中。
在反应过来前,秦照尘就已扑过去,将他死死抱住。
秦照尘胸口剧烈起伏,周身冰冷,只觉头痛欲裂:“时鹤春,时鹤春……”
“活着呢。”这奸佞贴着他耳朵,悄声说,“愣着干什么?快打我。”
秦照尘怔住。
他一半的魂魄像是已死在刚在那些话里,一半的魂魄缓缓活过来,迟而又迟地意识到,这是在做戏。
他在设法骗这些人。
时鹤春恰好醒了,就帮他一块儿骗。
得意洋洋的小仙鹤仰着颈子,落在他怀里,眼睛漆黑明亮,没不要他,没要飞走。
小仙鹤还在往下瞄,边瞄边扒拉他:“快,要露馅了。”
秦照尘回过神,将时鹤春按在房顶上,他根本不会使力道,落下来的手全无力气,幸而房顶之上也看不清。
时鹤春跟着又呛出血来,他如今气血失衡、心脉衰微,只要不强行压制,随时有血可吐:“我宁死……也不叫你知道……”
“由不得你。”秦照尘匆匆沉声打断,他不敢看时鹤春吐的血,只将人囫囵扯起来。
大理寺卿仓促站了,一手揽着时鹤春,沉声对下方人影说:“你们退去,我自审他。”
淋漓鲜血从时鹤春嘴里涌出来,滴滴坠进尘埃。
下方那些人生出犹豫。
他们本来其实不信——大理寺卿编谎话的本领拙劣,使劲浑身解数,能唬过去三分之一就算超常发挥,没人信他给出的理由。
什么“藏银秘库”,什么“匪祸可疑”,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大理寺卿东拉西扯,根本就是不想杀奸佞祸首。
十七道金牌已是极限,秦照尘视若无睹,摆明了要包庇时鹤春。
这些人本该在今晚将秦照尘也一并杀了。
可偏偏时鹤春这一掺和,居然真叫事情变得虚虚实实,难以捉摸……莫非真有大笔银子、真有曲折秘辛?
还真难说得准——的确有太多人都想知道,时鹤春的银子都去了哪。
朝中最大的奸佞,这些年来敛财无数,抄家却并没抄出多少,银子都去了什么地方?
没多少人相信,时鹤春会真拿它们去赈灾救人。
一个奸佞,怎么会拿银子去赈灾救人。
如今听时鹤春亲口说藏了银子,谁知有多少,说不定是几百万两、几千万两,说不定全藏在这奸佞的老巢。
时鹤春身上若是有什么秘密,还真只有这个大理寺卿能问出来……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人被诱得意动,自然就有所犹豫,杀气再续不上。僵持片刻后,居然当真徐徐退去。
时鹤春被大理寺卿从房顶上抱下来。
时鹤春被大理寺卿下了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