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笤帚的小和尚:“……”
“我自然没心事。”时鹤春晃着腿问,“你有什么心事?我看你愁眉苦脸好几天。”
小和尚的心事其实也简单。
马上就要剃度受戒了,但他还没想好法号叫什么,又有些担心烫香疤时疼。
过去的名字也不能再用,家里人说那也带煞。
他过去的所有东西都被一把火干干净净烧掉,就算是死了一次,再活过来。
时鹤春靠着树干,低着头听他说:“那咱们两个一样。”
小和尚愣了下:“什么?”
“没什么。”时鹤春难得遇到和自己一样的人,因为这个很高兴,送他一个脆柿子,“香疤不怕,我给你弄点香油,一抹就好了。”
小和尚被脆柿子砸脑门,“咚”的一声,疼得扔了笤帚。
“这么怕疼?那再给你加点药。”时鹤春说,“有种好药,我娘烫我……啊,我是说,我娘烫伤时用,抹上就不疼了。”
小和尚耳力很好,这样含糊也听清了,皱了皱眉:“你娘为什么烫你?”
“能为什么——端茶喝水,你难道没端不稳的时候?碰洒就烫了呗。”时鹤春摆手,“你别管这个,我在和你说正事。”
时鹤春好不容易爬上去的,下去费力气,招他上树:“你上来,上来说。”
小和尚不想爬树,爬树非君子所为:“不上。”
时鹤春当时就抱住了最粗的一根树枝。
立夏已过,春日只剩了个尾巴,上面全是一碰就落的花瓣。
小和尚:“……”
小和尚这地扫不完了,重重叹了口气,敛起僧袍前襟掖进腰带,又把袖子也束紧。
时鹤春兴致勃勃弯腰,相当熟稔地指导他怎么发力、怎么使劲,该踩在什么地方,手又该撑住哪里。
小和尚从未爬过树,叫他指导,竟也一次就成功了,有些诧异地问:“你莫非身怀绝技,是武林高手?”
“哪有什么武林绝技。”时鹤春不认,“你话本看多了,坐过来。”
小和尚定了定神,试着挪坐过去。
他毕竟是初次爬树,看着树枝在眼前,迈过去就险些踩空,失衡坠落时,衣领被时鹤春一把捞住。
只这一下,时鹤春的额头就渗出大颗冷汗,脸色瞬间惨白。
剧痛从未消散,蛰伏在寸断经脉里的痛楚翻腾起来,手筋断处像是又裂开,重新再断了一次。
时鹤春咬着嘴唇,向后仰头,后脑重重磕在树干上,把闷哼咽下去。
小和尚爬上来,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
“叫你吓得。”时鹤春把发抖的手藏进袖子里,抹了抹汗,离他远了些,向后靠在树干上,“肝胆俱裂,吓死我了。”
小和尚极好唬弄,真以为时鹤春是为自己担惊受怕,以至于此,一时既愧于自己不会爬树,又有些后悔过去待他太过冷淡,低了头面有愧色。
时鹤春忙着用树叶盖住自己,熬到眼前冒完那些星星,缓过口气,慢慢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
“什么都当真。”时鹤春看他好笑,语气缓和下来,屈指弹过去朵小花,“醒醒。”
小和尚捧住一朵落在怀中的花,有些惊讶,抬起头。
时鹤春靠着身后的树干,屈起一边膝盖抱着,靠着树慢悠悠晃另一条腿。
他问小和尚:“你叫‘照尘’怎么样?”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不好。”小和尚蹙眉,这是写达官权宦耀武扬威、骄奢无度的,最后一句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时鹤春被他噎得气结:“……照你这么说,‘江南’岂不是也在这诗里面,难道也不好??”
“……”小和尚被他说服了,也觉得这种引用颇有些无理取闹,把剩下要说的话咽回去。
小和尚问:“那你为什么要我叫‘照尘’?”
时鹤春枕着手臂,看着树影间落下的熹微日色。
这样的灿烂日光让他想起不算好的事……比如流不完、洗不净的血,那场雨前后都是难得的好天气,好到会叫人叹息一句,这天头不适合死人。
“这是个好名字……你怎么能这么说它。”时鹤春皱了眉,低声嘟囔,“花了千两黄金起的。”
这次的声音实在太低,他又将脸埋在阑珊光影里,连小和尚也听不清了。
“你怎么了。”小和尚有些不安,“我说错了话?”
时鹤春摆了摆手,抻了个懒腰:“没为什么,这名字送你,想叫就叫,不想就换别的。”
这原本是鹤家小公子要用的学名,是吉祥的好名字,能叫人破灾免难、长命百岁。
没人知道,请先生算好了、起好了,就一直仔细藏着,等他满七岁上学堂再用。
本来该拜先生那天,他被母亲按着头颈,拜在那一袭明黄龙袍前,谢天子不杀之恩。
时鹤春其实宁愿死了,但这话不能跟母亲说,说了母亲就要发病,就要拿香炉里的香烫他……也不一定是香,也可能是簪子,碎瓷片,或者任何东西。
被困在旧日梦魇里的长公主,坚信要这孩子活命的唯一办法,是毁了这孩子,毁成不能动的废物。
……对了。
之所以会是“长公主”,是因为对他有不杀之恩的那位天子,如今已经是先帝了。
于是,这两年中的巨变,全都只剩下茫然。
鹤家的确是谋反了,这事不假,翻案都翻不成,站错的那个皇子都丢了命,更别说底下的人。
可那些因为谋反被绑在闹市,一刀下去血流成河的,是他的父兄叔伯,是教他习武的忠仆,是用千金为他起名的祖父。
皇上已经是先帝了,母亲也不是故意伤他,母亲发病时脑子不清醒,恢复理智后五内俱焚,抱着他痛哭,哭得人心碎心疼。
很多时候,时鹤春就这么一边心疼,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茫然。
他想恨点什么,都不知道该恨到什么地方去。一切都像是过去了,除了活着的人活着,除了一身的疤。
……所以他这辈子只想赚钱、只想过好日子、只想逍遥。
“照尘”这名字,本来据说是取“明镜高悬、照彻尘寰”的寓意,这种正大光明的好事,还是给扫花瓣的小和尚好了。
时鹤春这么打定了主意,就把这名字随口一样,不由分说扔给了小和尚,滑下树没了影子。
佛塔内,戴着獬豸冠的大理寺卿停笔,看着纸上的墨痕。
秦照尘把笔搁在一旁。
他发现火盆里的寒衣烧完了,就又去取新的,工整折好,一角叫火苗引燃。
他在回想他和时鹤春的事——这一年来他时常这么做,但很少会想起那座寺庙,那太久远了。
童年的记忆,对很多人来说,并不会十分清晰。
对秦照尘来说,有关时鹤春最清晰的记忆,是十七岁跨马游街,随手把花抛进他怀中的探花郎。
是十九岁就不择手段向上爬,什么事都能做、什么都不在乎的佞臣,二十一岁就挤进内阁,二十五岁就把控武英殿——这人把朝堂搅得一团乱,却又什么都不干,仿佛就是为了敛财。
时鹤春要权是为了要钱,朝堂上下早就行贿成风,愈向上爬银子愈多,用不着抬手,自然有人流水一样往家里送……甚至有人暗中弹劾,宫中的贡品同样有不少,都被时鹤春暗中截下,也弄去了府里享受。
任谁来说,这都是个板上钉钉的奸佞。
这些雪片一样的弹劾,大理寺卿看过不知道多少了,几乎能背出来。
但眼下秦照尘正在想的,也不是这些。
世人都知道他和时鹤春势不两立,知道他活一日,就要同时鹤春斗一日。
朝中暗流汹涌,症结太深,只有先扳倒这肆意妄为的奸佞,才能肃清乌烟瘴气的朝堂。
世人都知道这些,时鹤春也知道,时鹤春还没少给他捣乱……好些次他查案子,查着查着线索就没了,桌上就剩一堆气死人的花瓣。
“生什么气。”时鹤春还不改往树上坐的习惯,揣着袖子喝酒,低头看闯进府上来的大理寺卿,“怎么能怪我捣乱?我和你说,不是这么回事,你查错了……”
……直到时鹤春死后,秦照尘似乎才意识到这件事。
他走时府走得很熟。
熟到仅次于从家去大理寺的路……或者比从家到大理寺的路还要熟。
每次他带着那些气死人的花瓣,闯进时府,闯到那灯火阑珊的院子里,就能在树上找到时鹤春。
他费尽心力查的那些案子,盘根错节、千丝万缕,却桩桩件件都被时鹤春了若指掌。
因为时鹤春自己就站在这洗不干净的朝堂里。
他要焦头烂额查上半个月的一条暗线,时鹤春只要把礼单拿出来翻一翻,就知道了:“你怎么会觉得吏部验封清吏司和户部河南清吏司是一伙的?八竿子打不着……你上来,我给你讲。”
他站在树下,看着这个对月自斟的奸佞,实在生不起爬树的兴致。
时鹤春都给他准备好了答案,写满了三大张宣纸,见他不动,低头问:“你怎么了?”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秦照尘问,“毁了这个朝堂为止?”
时鹤春怔了怔,把宣纸塞回怀里,仍捏着那个银质的精致酒壶。
“你又发什么脾气,我祸害百姓了?”时鹤春坐起来,揉了揉醉昏沉的额头,“没有啊,上次江南水患,我还开了五百多个粥铺哄你……”
秦照尘控制不住,沉声打断他:“什么叫哄我?”
时鹤春不跟他争这个,抱着小酒壶:“你就说江南吃没吃饱,有没有人食人吧。”
这榆木脑袋不就是在乎这个?时鹤春又没搜刮过民脂民膏,这些钱都是从朝中薅的,不给他也要给别人。
就因为被大理寺卿念叨的头疼,每次有灾情,时鹤春赈灾赈得比他还积极,下面有什么苦难,时府的人打着灯笼赶过去平。
因为这些,时鹤春这个大奸佞在民间的名声,甚至还相当好……那一条靠着他养的工坊街,全都希望时大人再捞点钱。
江南灾情的确平复得迅速,秦照尘一时被他噎住,竟没能说得上来话。
“你又遇着了什么烦心事。”时鹤春低头问,“兵部退下来的残疾老兵不知道怎么安置了?”
时鹤春想了一圈,也只想出最近这一件事,能叫心忧天下的大理寺卿心烦:“我早就替你接走了,就安置在工坊,让他们打打铁、做做东西,我管吃管住……”
“够了!”秦照尘心中烦乱不堪,开口时声音竟厉,“什么叫替我——若我有日死了呢,你就不做了?!”
时鹤春的声音停顿,坐在树上,一动不动看着他。
秦照尘其实不想同他发脾气,他知道时鹤春怕这个,不经头脑地吼出来,心中已经开始后悔。
时鹤春的母亲在年轻时受过刺激,发病时就会这样大声喝骂不停,亲自下手折磨时鹤春。
时鹤春的母亲……也在前些年过世了,时府只剩下他一个。
“不会。”树上的人先回神,又恢复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神态,“先生算过,叫这名字的长命百岁。”
时鹤春很有把握:“我肯定比你死得早。”
秦照尘根本不是要和他说这个,被他气得脑仁生疼,压了压火气,才沉声说:“时鹤春,我是查案的官员。”
“倘若……有一天,案子查到你身上。”秦照尘盯着他,“我不会留手,该怎么判怎么判——你明白吗?”
时鹤春可能是听明白了,也可能没听明白,这人醉得身上发软,趴在花枝间低着头看他,看得秦照尘心惊。
他怕时鹤春就这么一不小心掉下来。
时鹤春这样挥霍,这样逍遥度日,依然消瘦苍白得厉害,仿佛也成了暮春的花,一阵风就能拂落。
“你到底为什么和我生气……”时鹤春趴在树枝上,低声说,“朝堂乌烟瘴气,不是我弄的。”
朝堂本来就乌烟瘴气,他只不过是搅进去,把本来就乱的局面弄得更乱些而已。
就算没有他,该有私心的人还是有有私心,该钻营的人还是钻营,会有的阴谋一件都不会少。
“你为什么要卷进去?”秦照尘压着怒意,他不想吓着这时候的时鹤春,“朝堂昏聩,你可以不卷进去——为什么非要涉这一趟浑水?”
时鹤春看了他一会儿,又往嘴里灌了口冷酒:“榆木脑袋。”
他要不把这局面搅得更乱,连秦照尘这大理寺卿都坐不稳当,迟早要叫人扳倒……到时候丢乌纱帽事小。
被扳倒的人,是要掉脑袋的。
要在闹市砍头,血流在青石板上,三天三夜的雨也洗不净。
秦照尘耳力很好,听见他骂自己,蹙紧眉:“你说什么?”
“我说我高兴。”时鹤春说,“照尘,我的日子过得很不高兴,我想惹些事,这能让我高兴。”
他叫“照尘”的语气,又像是回了他们少年时,时鹤春给刚剃度受戒的小和尚抹香油、抹止疼的药膏。
时鹤春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给照尘小师父锃亮的脑瓜门轻轻吹气。
这一刻,秦照尘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悔——在那座寺庙里,他只熟悉时鹤春,在离开寺庙后其实也一样,他和秦王府的人并不熟。
他父母早亡,府中为了一个世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死了不止一个孩子,所以他才会被送去寺庙“避祸”。
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里,他只认识时鹤春。
后来回了秦王府,同样是时鹤春暗中跑来找他玩,拉他出去听戏、出去跑马看景,收拾敢欺负他的世家子弟。
除了时鹤春,他的人生里似乎只有读书、袭爵、入朝做事,他日复一日做着这些,习惯这些,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竟然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从不了解时鹤春。
时鹤春为什么不高兴,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捞钱,他也不知道。
时鹤春低着头,醉后的眼睛仍黑白分明,很清凌,像有江南的烟波水色。
明明他们谁也没去过江南。
“我让你为难了?”时鹤春问,“你要选了,保朝堂还是除掉我?”
秦照尘攥得青白的手僵了下。
他这会儿甚至有些想纠正时鹤春……这两件事不是用来选的,“保朝堂还是保我”才是。
但终归没这个心情,秦照尘看他手里拎的酒壶,看着滴进尘土的些许冷酒,说不出话。
朝堂不能一直这样乱下去,长久乱象还是要祸及民生,就像痈早晚要发出来,症结早晚要拔……不是为了朝堂,是为了百姓。
时鹤春知道他会怎么选,所以早就替他选好了。
“我家门你又不是不认识,为难什么。”时鹤春说,“一剑捅死我就行了……我就一件事求你。”
这个“求”字烙得大理寺卿脊背一颤,沉默良久,才哑声说:“什么?”
“你自己来捅死我,我送你这个手刃奸佞的万世清名。”时鹤春说,“别让别人来……也别把我下狱。”
“别把我下狱,我害怕那个,我其实还怕疼。”时鹤春说到这,又看了看手里的酒,“也别让人给我灌毒酒,那个更疼。”
他慢慢走过去,把时鹤春从那棵树上抱下来。
单薄的佞臣很好抱、很听话,拎着那个小酒壶,垂着手乖乖任他摆弄。
时鹤春就这一件事求他,靠在他肩上:“你让我穿件好衣服,抱着银子,美滋滋地死。”
他说不出话,看着怀里的佞臣,这人大概是醉昏了,呼吸间都是冰冷酒气,身上也是冰冷的。
他摸了摸时鹤春的额头,摸到一手漉湿冷汗。
这个“为了哄他”,从没祸过国、没殃过民,只折腾本就乌烟瘴气的朝堂专心捞钱的奸佞……怀里只有给他抄的官员名录,还有一个用来装冷酒的小酒壶。
小酒壶已经倒不出酒,壶嘴上染了些暗色,不知是怎么弄的,他用力擦拭几次,都没能擦干净。
“这么死,我就死而无憾,不用你烧纸了……寒衣节都不回来折腾你,一劳永逸。”
时鹤春扯着他的袖子,仰着头兴致勃勃,同他商量:“多划算,行不行?”
那一纸寒衣很快就烧尽了。
秦照尘又折了一件, 在火盆中引燃,他将那个精致的小酒壶也从怀里拿出来,放在一旁。
酒壶一直藏在怀里, 是温的, 大理寺卿特地去打的新酒, 叫店家热过。
不是冷酒。
佛塔内其实不应当饮酒, 但时鹤春也不应当死。
所以秦照尘不想再守规矩。
……可他也完全无法去回想, 时鹤春为什么会死。
就算要写传记,他暂时也还不能写这部分。硬要去想,肝胆俱裂, 这份传记就写不完。
他只是忍不住回忆,时鹤春给他出的那个主意, 的确很划算。
时鹤春说的是实话,要是能穿着好看的新衣服、抱着一大堆银子死,时大奸佞一定死而无憾。
倘若这么做, 时鹤春死的时候, 他就能抱着时鹤春。
时鹤春就能死在暖和的、舒服的地方。
他一直在后悔自己没这么做, 或许那晚他就该动手,他真该在那个晚上就动手。
时鹤春是想让他动手的。醉昏沉了的奸佞身上很冷, 冷得仿佛怎么都染不上温度,那只没有温度的、苍白瘦削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手指在发抖。
不是因为怕死发抖。
时鹤春的手, 只要稍用力就会这样, 两只手都是, 双腿也无法久立远走。
是疼得, 从未消散的彻骨之痛, 日夜折磨着这个手眼通天的奸佞,秦照尘问不出缘由。
只能这么痛着, 无药可医。
秦照尘去问过医师,宫中最好的御医也这么说。
“殿下就别问了。”老御医谨慎了一辈子,不敢涉这趟浑水,“受这种伤的人就是会疼的……不论殿下在哪见了这个人,就当积德,假装没见过吧。”
断过手筋、脚筋,经脉丹田俱废的人,伤处就是会一直疼的。疼已经算是小事,心肺损毁,到气血大衰时,殒命只在顷刻。
这是本朝不可轻言的秘辛,世子殿下不知道比知道好,大理寺卿就最好更不要追问、不要细究、不要知道。
大理寺是查案的地方,大理寺卿是刚正不阿的官员……有些事知道了,就不得不去查、不得不揭开旧疮。
先帝赦了鹤家子活命,是叫这孩子一生隐在深山,青灯木鱼,陪伴公主的。密诏留给吃斋念佛的寺庙住持,公主一殁,就要斩草除根。
鹤家子机灵,不等住持奉诏动手,就放了一把火,带着公主脱身,匿于人海。加上先帝早逝,后来皇权交替混乱,这一笔糊涂烂账,也只得就这么搁置。
……若非得追问,引人注意不得不查,真查出来了,到时如何处置?
竭诚尽节的大理寺卿,是继续奉诏斩草除根,还是抗旨不遵,硬要庇护一个早该死的人?
前者有伤天良,不少人都暗地里说……那寺庙之所以盛极一时、又在后来迅速败落,就是承了不该受的赏赐,答应了不该答应的事。
后者授人以柄——真那种地步,只要一封弹劾,就能迫着这位清流正道坠青云,摔进洗不清的污秽泥淖。
老御医一线仁心,好言相劝,前尘旧事全烂在肚子里,只言尽于一句“莫问”。
时鹤春也不叫他问,只是半开玩笑地对秦照尘说,别问了,他是母亲在石头缝里捡的,捡回来就这样。
就这么相信就行了,真要问清楚那天,以秦大人的榆木脾气,两人就要死一个。
时鹤春又不舍得叫他死,所以这结果和自取死路无异,就为了点陈年旧事,实在不划算。
时大奸佞每日折腾朝堂解闷,自问钱还没捞够、好日子还没过完,暂时还不打算死。
时鹤春明明是这么说的。
但那天夜里,这醉在冷酒里的奸佞,竟像是将钱完全捞够、也不想过好日子了。
月下寒梅,花红得惊心,像是片片血。
奸佞躺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在胸口摸索:“你就拿着剑,对,往这儿捅……我的心呢?”
醉昏沉的奸佞乱摸乱找:“我的心呢?”
“这。”他拢住时鹤春的手,挪到左肋——掌下的触感只叫他浑身冰冷。
这奸佞明明享受了这么多、挥霍了这么多,成日里花天酒地,为什么还瘦到这个地步。
衣袍下空荡得仿佛只余胸肋,只剩一颗心微弱跳动,隔着单薄胸壁,慢吞吞叩在他掌心。
时鹤春被他把手拉过去,摸了一会儿,恍然“哦”了一声:“来吧。”
他觉得自己真像这奸佞胡言乱语的一样,叫人拿了把什么剑当胸捅了:“……来什么?”
“当然是动手。”时鹤春大概觉得好笑,“不然呢?秦大人夜闯我府上,对我心怀不轨,花前月下乱摸乱抱……”
“时鹤春!”克己守礼的大理寺卿叫他赧得要命,面红耳赤打断,沉声说,“你是喝醉了,醉昏了头。”
他抱着时鹤春起身:“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去,你好好睡一觉。”
这话还没说完,他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悔。
因为时鹤春只剩下一张嘴好用。
身上这里碎过那里断过、早就没几个好地方的佞臣,闭上嘴被他抱起来,手脚就软软垂落,靠在他肩上怔怔出神。
……似乎这具身体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呼吸。
他不知自己慌的是什么,只知道多半不是因为这奸佞胡言乱语,编排捉弄他。
“照尘。”隔了不知多久,时鹤春又低声念,“照尘。”
他脱下外袍,将这冷透了的奸佞裹牢,不自觉收紧手臂,想要把人拢进胸口:“要什么?”
时鹤春好像什么都不想要。
被他抱着的奸佞,那样怔了一会儿,平日里的混不吝和嬉皮笑脸就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双清凌也静寂的眼睛。
“杀了我吧。”时鹤春轻声说,“你杀了我,就是放了我。”
时鹤春轻声求他:“秦大人,放了我吧。”
这话像是条鞭子,抽在他脊后,刮走一片看不见的血肉。
“本来也是要放了你……最多是流放,时鹤春,你究竟都在想什么?”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变沉:“你怕往北走?也有向南流放的……房龄,蜀地,你不是说你是蜀地人?”
他不擅长说谎,就像不擅长徇私枉法——但这天夜里他的确在想这些,他在想怎么才能免了时鹤春的死,叫这人活下来……他在想,怎么能把时鹤春流放到江南去。
流放到房龄,流放到蜀地黔洲,也不是不行,但那些地方毕竟还是太艰苦了,不如江南。
江南没有人食人,灾都被这个只喜欢捞钱的奸佞抢着镇了。下去开仓放粮的官员回来,说那个地方的人有饭吃,活过来得很快,连冲毁的房子也重新搭起来。
听人说,江南很好,依然是赏不尽的好风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看不完的烟雨江南路。
这个奸佞应当会喜欢。
秦照尘想,时鹤春这名字听着就适合江南,时鹤春真该去江南看看。
时鹤春用他的肩膀支着额头,很安静地听。
看着大理寺卿绞尽脑汁、相当吃力地胡言乱语,祸乱朝纲的奸佞就忍不住笑,笑过后又轻声叹气。
“好吧,好吧。”这个奸佞拍拍他的手背,“我先不走了,再陪你一段……别哆嗦了,秦大人,晃得我头疼。”
他想同这人理论清楚,究竟是谁在哆嗦。
可这奸佞说完话就闭眼,只是闷咳了几声,呼吸就转淡,一动不动睡沉了。
秦照尘把这些事慢慢记下来。
没人会把这种事写进传记,但他在写时鹤春的生平,他所知甚少,于是什么都得写进去。
他不清楚……是不是自己漏掉什么细节,就会叫时鹤春被误会,被判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受不该受的苦。
这传记不是写给世人看的,他想将它烧了,送去十殿阎罗处,替时鹤春伸张——大理寺卿想给阎罗讲清楚,这奸佞不是个恶人,不要发配去地狱受苦。
时鹤春甚至没说谎,那天夜里在发抖的是他。
抱着昏睡过去的时鹤春回到卧房,将人放在榻上时,大理寺卿才终于察觉,时鹤春说得对……是他在发抖。
他在恐惧某件事的发生,即使这件事似乎暂时还并没逼到眼前——他在那天晚上终于意识到,这世道有无数种办法带走时鹤春。
那么,这二十余年,时鹤春究竟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随时都会死、随时都有无数种殒命的办法,随时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是这种日子吗?
他看不出,除了醉得实在昏沉,时鹤春从没叫人看出过这些。
时鹤春是不是一直在衡量,哪种死法更好……最后精挑细选了一种最喜欢的?
他为什么不照做?
在时鹤春死后这一年,秦照尘一直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不照做。
倘若他照做了,时鹤春就用不着一个人,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他一剑捅死时鹤春,若是那剑够长,一剑捅穿两个人,说不定再陪一条命。
他们两个就还能喝酒,还能拌嘴。
他就能带时鹤春下江南。
秦照尘取过两只杯子,一人一杯酒倒了,将自己那杯饮尽,又回到桌前。
他又想起一件必须写得足够详细的事——时鹤春乱记,这奸佞胡作非为惯了,把江南那些粥铺全记在了他的名下。
他哪来的银子施粥?
秦王府穷得底掉,秦照尘还俗回王府的时候是那样,后来做了大理寺卿,还是那样。
连修房顶的那一笔银子,都是时大奸佞实在看不过去,暗中买通了秦王府的管家,改了账本硬塞进去的。
不是他的银子,也不是他施的粥,不是他救的人。
时鹤春往江南施过好几次粥,有时候是因为水患,有时候是因为蝗灾,反正但凡下面有个好歹,都少不了时府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