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阁下想尽办法,弄来了牛奶和糖,热了一杯牛奶——这引起了小陛下的驻足。
年轻的皇帝站了一会儿,端起那杯热牛奶,走到洗手池边泼掉,把杯子洗净。
“给我添一些药。”给医疗室打电话时,皇帝说,“我的幻觉在加重……我怀疑我有时候会梦游。”
“我怀疑我在梦游。”皇帝告诉医生:“我煮了很奇怪的东西。”
年轻的皇帝不准任何人进起居室,自己倒在地毯上昏迷了十几个小时,就又醒过来。
小陛下慢慢爬起身,扶着桌沿,穿过他们透明的虚影,重新回到那张大办公桌前。
这次的头痛变得更明显……少年皇帝蜷在椅子里,苍白的额头满是冷汗,脸颊却通红,呼吸急促艰难,显然发起了高烧。
那只握着鹅毛笔的手在发抖,写下的字迹被汗水打得模糊,于是那份回执被废弃,又有新的纸张被铺在桌上。
小陛下睁着眼睛,像是能看清那些字,又像看不清。
因为高烧带来的剧烈寒颤,十六岁的皇帝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吃力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件旧披风,慢慢裹在身上。
……元帅阁下在发什么疯,努卡没有再观察,也没再在意。他只是在找,有没有进一步完成空间折叠和跃迁的方法。
只要一个小时就够了,只要成功过去一个小时,或者几十分钟……没有这样的方法,这是个相当差劲的消息。
但也有好的转折,好到难以置信。
——在几分钟后,那间起居室的门,忽然被用力推开。
“陛下!”闯进来的仆从脸色通红,甚至完全忘了礼仪规矩,欣喜若狂地冲进来,“皇帝和皇后陛下……回来了!”
这称呼已经相当乱七八糟,但没人听不懂这话——本以为在巨型陨石雨中遇难的上一任皇帝和皇后陛下,竟然奇迹般地脱险,回到了帝星。
听说是那场陨石雨引发了空间扭曲,反而阴差阳错,让几艘最要紧的星舰避开了袭击,只是漂流到了离他们这个星系极遥远的宇宙边缘。
于是,皇帝和皇后陛下又想尽办法,带领那几艘星舰寻找时空间隙……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跃迁了六、七次,终于成功回到了伊利亚星系。
仆从兴奋到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半天,才发觉桌子后面的小殿下状况不对:“……陛下?”
椅子里的少年皇帝睁着眼睛,但视线没有落点,像是在认真听,却又没有该有的兴奋激动。
“……真好。”那双空茫的黑眼睛弯了弯,露出一点很孩子气的笑,眼睫垂下来,“多说一点吧。”
少年皇帝放下鹅毛笔,把工作全推开。
小陛下蜷在椅子里,身上盖着父皇的披风,抱着膝盖,把下颌抵在手臂上。
“多说些。”十六岁的皇帝微合了眼,用倨傲的态度,命令这种难得的幻觉,“我记下来。”
他背下来,以后睡不着的时候,就背给自己听。
时间部分可以改,以后编织的幻觉,可以改成“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
仆从生出慌乱的不安:“陛下——您是不是又头疼了?”
“这不是幻觉,不是骗人的。”仆从小心地说,“皇帝和皇后陛下是真的回来了——只是他们必须先立刻检查身体,半年的跃迁和宇宙漂流实在太久了,医生们都很紧张……”
这话就让小陛下更舒服,连那一点硬撑出来的倨傲也不见了。
抱着膝盖的少年向椅子里埋了埋,大半个人都藏进那件披风下面,柔软的黑色短发蹭得乱糟糟,像是什么很乖的小动物。
“很好……很好。”他合上眼睛,低声命令,“继续。”
仆从忐忑地说:“陛下……”
“殿下。”他不满意地蹙眉,纠正幻觉的疏漏,“爸爸妈妈回来了,我有爸爸妈妈了。”
他根本就不想做陛下,从来都不想,他都有爸爸妈妈了,凭什么还要做陛下。
“殿下。”仆从连忙改口,看清他格外苍白的脸色,更加担忧,“您也该去检查身体,您看起来很不好。”
伊利亚的小皇子最讨厌检查身体,把脑袋也蒙进那件旧披风——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样幅度的动作已经掀起剧烈的眩晕。
仆从还没来得及过去,少年的身体就无声无息软倒,从椅子上滑落。
……一只手严严实实挡住了桌角。
魁梧的身影扑过来,紧紧将软倒的孩子抱进怀里。
被他接住的孩子单薄到轻飘,滚烫的额头枕在挡住桌角的手掌心,没有磕破出血。
“阿忱。”皇帝收拢手臂,暴怒和惶恐掀起惊涛骇浪,又都被压制在眼底,“爸爸妈妈回来了……阿忱。”
烧昏过去的小殿下听不见,苍白消瘦的身体软在爸爸妈妈怀里,在高烧和极度疲倦的折磨下痉挛。
灼烫的、散乱的呼吸里,小殿下被妈妈牢牢攥着的手发起抖,想要拼命拉住什么,手指却颓软得没有丝毫力气。
这场噩梦已经结束,他却仍被困在噩梦的最深处……因为这一类幻觉实在太过狡猾了。
已经有几十次——或许几百次,少年皇帝从美梦中惊醒,光着脚跑出起居室,一片漆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从不拒绝这些幻觉。
即使清醒后的折磨痛苦会成倍增长,会被剧烈的绝望吞噬,少年皇帝依然饮鸩止渴,不停放任这些幻觉肆虐。
“爸爸妈妈。”小殿下吃力喘息,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水汽,“别走。”
“妈妈在,妈妈不走。”
皇后紧紧拉着那只手,他们抱着他们的孩子,一刻也不停地向医疗室赶过去:“爸爸妈妈都不走……再也不走了。”
这次意外提醒了他们,伊利亚的改革必须要提前,必须要早些做更周密和完善的准备。
他们完全无法想象,假如他们没有被不知名的力量搭救,九死一生地脱险,而是死在了那场陨石雨里……他们的孩子会怎么样。
做爸爸妈妈的完全无法去想,假如真是那样,他们的孩子会过什么样的一生。
发着高烧的小殿下被爸爸妈妈抱着,一路抱去医疗室,小心翼翼放到诊床上。
刚一离开熟悉的怀抱,他们的孩子就挣扎起来,医生正在测量他的体温,吓了一跳:“不能乱动,陛下——”
医生是怕伤到他,在请皇帝和皇后陛下帮忙。但听见这个称呼,病床上的小皇子就慢慢睁开眼睛。
看见医疗室的白墙,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微弱的光芒就渐渐暗淡下来。
“随便……用什么药。”少年皇帝轻声说,“让烧退下来,我喘不过气,心脏很疼……跳不动了。”
他低声保证:“给我用些药,强心剂,什么都行。我会尽快回去工作……”
这话还没说完,就有极轻的力道拍进他手掌心。
于是剩下的话就因为愣怔,暂时停在了喉咙里,没有被继续说出来。
伊利亚的小皇子挨罚,才会被打手心——通常也不会用力,只不过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但这次连“轻轻落下”也不算确切。
那是中途就因为心痛、心碎失了所有力气,根本不舍得丝毫用力的,剧烈颤抖着的惶恐抚摸。
乌黑涣散的眼睛里慢慢显出茫然。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皇后已紧紧将他抱住,不准他再胡说:“谁叫你这样的?”
做妈妈的已经心碎到极点,抱着自己的孩子往怀里藏,绝不准自己的孩子再去听乱七八糟的话、再去做这样荒唐离谱的事。
滚落的眼泪打湿了衣物,被妈妈抱着的小皇子仍旧不知所措,本能地抬手,去抹妈妈落下的泪:“我……”
他勉强说了一个字,就被紊乱的心跳逼得脸色煞白,不得不闭紧眼睛,吃力喘气。
力竭坠下来的手被妈妈紧紧握住,贴在脸上,冰凉的泪水把手指打湿,又继续向下淌。
很少会有这样真实、这样详尽的幻觉……简直像是真的。
被病痛折磨到极点的少年皇帝,攒够最后一点力气,吃力地、艰难地掀开眼睫,看向模糊的影子。
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影子像是真的,爸爸妈妈的影子像是真的,触碰和气息也像是。
是不是在人死之前,就能实现最强烈的愿望?
“我在……”年轻的皇帝轻声说,“我在筹划白塔,爸爸,请帮我建它们,我吵不过……”
十六岁的皇帝还吵不过那些贵族大臣。
要再等一两年,等收拢权力、对伊利亚有足够的掌控之后,才能正式开始做这件事。
但计划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就在大桌子的最上一格抽屉里,本来就是想等这次巡视结束,拿去给父皇看的。
伊利亚最聪明、最骄傲的小殿下,每天忙活的当然不只是养花养马养战神,也在尽己所能帮爸爸妈妈的忙。
“我想睡觉……”小殿下低声抱怨,“妈妈,我睡不着觉。”
小殿下说:“我很想睡一大觉……”
他被妈妈环着肩膀抱住,额头靠在妈妈的颈间,柔软温暖的手掌覆住他的耳朵,四周就一瞬间变得安静。
很安静,没有嘈杂了,只有爸爸妈妈的声音,只有心跳和呼吸。
爸爸在向他承诺,不管是白塔红塔还是绿塔,就算是黑塔也一定能建起来。
妈妈在轻轻拍他的背,抚摸他的胸口,温暖安静的黑暗覆落,挡住所有刺眼的光。
很好哄的小殿下这就满足了,慢慢闭上眼睛,软软的头发搭在额头上,看起来格外孩子气,苍白的脸庞露出干净柔软的笑容。
小殿下睡进爸爸妈妈的怀抱,彻底放松身体,很惬意、很舒服地轻轻叹了口气。
被年轻的皇帝自行强迫着,用了不知多少透支生命的药剂,不停吃力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解脱。
刺耳的警报声尖锐长鸣,早就格外紧张严肃的医生们立刻围过去:“陛下,请先退后……”
这场汹涌而至的重病,一度几乎将小殿下从伊利亚夺走。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小殿下都在昏迷,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无法吞咽任何食水,无力醒过来。
这一个多月里,军部回来的、“功勋卓著”的那位中校,无数次疯狂地想要冲破封锁闯进来,却始终被拦得结结实实。
最后一次他被侍卫驱逐,被勒令回军部恪尽职守,不准再进皇宫——他被收回了特许,再进不去那座暖宫。
军部的老负责人去接领,惹了不少麻烦的中校杵在花园里,狼狈得像是失了魂。
“殿下还好。”老负责人告诉他,“在睡觉,殿下累了。”
“至于探望殿下,陛下认为这不是你的职权范围——表达适当的关切就够了,你应当恪守你的责任。”
老负责人也同意这一点,并且无法理解他的态度:“你为什么这么执着,非要进去探望?我记得你说,殿下和你并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在被人议论,说“某些人”是走了年轻陛下的关系才能火速升职时,老负责人曾不止一次听他这么说。
这位中校的神情,像是吞了一磅生锈的铁钉,或者炭火,或者别的什么锋利坚硬的东西,说不出半个字。
老负责人强制命令他从花园里离开。
留意到一株银色的满天星被碰歪,老负责人就把它伸手扶正,出门时,他们经过两三米高灿烂开放的戎葵。
这是座很漂亮的花园。
幸好皇帝和皇后陛下及时回来……不然缺钱缺疯了的小殿下,差一点就把它们打包卖给隔壁的蜜蜂星系了。
花园的花开到最好的时候,恰好有最晴朗的天气,最舒服的风。
被爸爸妈妈抱着出来透风、晒太阳的小殿下,因为被花藤扯住袖子,从沉睡里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阿忱?”皇帝蹲下来,声音放得极轻,“睡醒了吗?是爸爸妈妈。”
小殿下睁着眼睛,靠在妈妈怀里,垂着的手指茫然摸过柔软的春风。
皇帝把那枚荆棘戒指放进他手里,察觉到戒指上的温度,苍白单薄的孩子忽然悸颤了下,用力把戒指攥紧。
“爸爸。”小殿下立刻认出戒指上的温度,随即察觉到身后熟悉的怀抱,“妈妈,爸爸。”
触觉最先从这具身体里复苏,即使依然听不见、看不见,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也有大颗眼泪涌出。
鲜明的痛苦从胸口醒过来。
被他们护着的孩子,冷得剧烈发抖,手指攥得青白——这份痛苦太深重、太漫长,绝不只是这几个月的煎熬。
仿佛有一个坐在冰雪里睡着,独自持请柬赴约,如期死亡的灵魂,等待了很久。
等这个平行世界搭建完毕、开始运转,等一切被改变,等爸爸妈妈回家。
等着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在那个怀抱中慢慢苏醒。
皇帝和皇后不停抚摸着他们的孩子,泪水滚烫,淌过冰冷瘦削的手指,那只手就慢慢恢复一点知觉。
暖过苍白的耳廓,那双耳朵里就慢慢听见声音。
伊利亚的小殿下醒了,开始养病、开始吃饭,开始每天被爸爸妈妈抱。
爸爸在建他惦记的白塔,每天跟那些老古董大臣暴跳如雷地吵架,把相当详尽的计划拍在那些只会享乐和嚼舌头的贵族脸上,叫这些人自己回去背十遍,再来提意见。
妈妈不准他再吃面包,亲手给他做最美味的炖菜,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他,好好吃饭的乖孩子有巧克力、甜牛奶和小饼干。
被父皇厚实的大斗篷严严实实裹着,躺在床上养病的小殿下,听见外面的热闹,就忍不住悄悄抿嘴角。
“听见什么了?”皇后坐在床边,抱着靠自己还坐不稳当的孩子,轻轻揉着头发,“是高兴的事?”
小殿下慢慢眨眼,点了点头,抚摸妈妈的脸庞眼尾,摸出柔和的笑意。
这就让小殿下更高兴,从袖子里变出一个巧克力,交给妈妈。
皇后收紧手臂,轻轻亲吻自己的孩子,亲吻苍白的额头、微垂的眼睫,和那双覆着霜雪颜色的眼睛。
“想不想出去玩?”妈妈轻声问,“还是睡觉?”
她的孩子暂时更想睡觉,攥住妈妈的袖子,被熟悉的双手拢住耳朵,睫毛就疲倦地坠下来。
这几个月里,伊利亚的小殿下都怎么也睡不够,仿佛已经有一辈子都从未好好睡着过。
等好不容易终于睡饱,小殿下的眼睛也开始能模模糊糊看见东西。
这时候已是秋天,宫外有条栽满银杏的大道,满路金黄灿烂。
被皇帝和皇后陛下牵着手,重新慢慢练习走路的小殿下,收集了很多漂亮的银杏叶。
他们走了不远的路,路过一片松树林,小殿下捡到些松仁,被一只松鼠送了颗坚果……但松仁全被被松鼠打劫走了。
也不知道是赚了便宜还是亏本。
但这就足够有趣了,伊利亚最好哄的小殿下玩得尽兴到不行,躺在落叶里不肯起来,被爸爸妈妈联手戳痒,笑得完全不剩一点力气。
那些笑意从乌黑的眼睛里漾出来,融化掉最后覆着的冰霜。
皇帝扯下斗篷,裹住自己的孩子,稳稳当当背在背上:“看得清楚了吗?”
小殿下攥着妈妈的手,攥着爸爸的斗篷,蔚蓝的天和金黄的银杏叶都落进眼睛里,柔和清光也从静寂中亮起。
他把这些都讲给爸爸妈妈,也不再拒绝讲看到的其他碎片——讲远方田野里的麦穗,讲教堂飞起的白鸽。
爸爸妈妈专心听他讲,偶尔追问细节,每句都听得认真。
小殿下有看不完的碎片,只挑好看的讲,也足够一直讲到没力气。
但这也不要紧,因为爸爸正背着他。
“好孩子。”皇帝轻轻掂了下,笑着说,“牵着妈妈,咱们回家。”
时空的失衡折叠很快就自行修复。
这片平行世界的更多画面,并没被外来者看到——或许有些外来者连记忆也没能留下。
对于这种事,努卡没有多嘴提醒的打算。
他后来也去找了些办法,偷看了一部分后续……发现身体完全恢复的小殿下,其实还是有养孩子的爱好。
他们被殿下捡回去养的时间更早,暖宫里更热闹。
皇帝和皇后陛下其实也喜欢孩子,每天都被闹得又头疼又高兴,很鼓励这些小家伙多陪陪殿下哥哥。
要是能多拖着殿下哥哥出门玩、出门透气散散心……不要总是在起居室帮陛下批文件,不要总是泡在科学院就更好了。
不是说后面这两件事不好,这当然很好,皇帝和皇后陛下一直都为这而自豪。
只是多少难免有些辛苦,尤其对没有精神力的身体来说,工作一旦超出负荷,就很容易生病。
爸爸妈妈心疼自己的孩子,骄傲自豪之余,也很担心他们的阿忱的身体再出问题……医疗室里的那一幕,没人再想看见了。
——好在这种担心也并没变成现实。
殿下后来生了几场病,都很顺利地康复,再没像那次一样严重过。
他们的殿下还是做了很多事,还是建起了那些白塔,处理了数不清从“碎片”中看到的乱象,协助皇帝和皇后陛下做了更改制度的完善准备。
终其一生,伊利亚的殿下没有再做过皇帝,无须再戴上那顶皇冠。
他们的殿下身体不算很好,没有活特别久,但好好吃饭、锻炼身体,过了最满足,最快乐的一生。
在那之后,伊利亚人依然竖起雕像,依然感激和铭记他们的殿下,数不清的小孩子跑去墓碑前献花。
因为有了白塔——殿下临终前,还在不停安慰皇帝和皇后陛下,反复保证这不是永别。自己一闭眼就火速去白塔学院,立刻从那儿作为鬼魂活回来,一分钟也不耽搁。
没有受过那么多损伤、没有耗尽心血的意识,很容易就能变成鬼魂,自由自在地到处飘。
因为不是永别,所以死亡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那场葬礼很温柔,很安静,在秋天的末尾。
数不清的银杏叶金黄地落下来,给整片草坪都铺上灿烂的金光。
悠扬的风笛飘过山峦,用云杉和火焰灰制成的墓碑不豪华、很简洁,点缀着很灵动活泼的花纹。
这块墓碑是他们的殿下自己做的,大概做了有那么两三年。
“不用哀伤。”
墓碑上写:“我过了很好的一生。”
十月朔, 秦岁首,烧寒衣。
本朝有过寒衣节的传统,十月初一这天, 要祭拜、扫墓、送寒衣, 亡故久了的用五色, 新亡者要用白纸。
规矩不能乱, 乱则不吉, 必遭祸殃。
“白的有什么好看。”时鹤春这么跟照尘说,“等我死了,你就给我烧五彩的, 再添两朵花。”
“怕什么,你只管烧, 祸殃我背。”时鹤春说,“我可只穿漂亮衣服。”
这时候他们十几岁,离死其实还远得很, 离分道扬镳也还远。
时鹤春没长成千夫所指的奸佞, 没翻手云覆手雨, 搅得朝堂乱七八糟,再罪有应得死无葬身之地。
照尘也还没还俗, 没做回秦王世子……只不过是个被咬着枝红杏、翻墙进来的时小施主拐出寺庙,跑去河边看戏的小和尚。
“这个世界怎么也能出问题?”
庄忱想不通:“秦照尘不是正道魁首吗?我是大反派, 我们是死敌。”
秦照尘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刚正不阿的世子殿下、秉公任直的大理寺卿, 生来大概就是要做正道魁首的。
时鹤春不一样, 时鹤春是这个世界的反派炮灰。
本朝最大的奸佞, 毕生所求钱权二字, 随心所欲荒唐恣意,生前把朝堂搅得一团乱, 最后也死得惨烈。
像秦照尘这种出身坎坷,自幼被送去寺庙礼佛,礼出一身的迂阔清正、从不出格半步的正人君子……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时鹤春活了二十七年,专心扎在朝堂里当了十年奸佞,也跟秦照尘分道扬镳十年。这十年里,绝没少和这位专门抓奸佞的大理寺卿作对。
系统同样想不通,不只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收了一百多件五彩寒衣、几百支干花,看来还有要继续的趋势:“宿主,宿主。”
“……您还记得这个世界的具体设定吗?有人在烧纸问您,想问清楚些过去的事。”
系统抱着一百多件棉袄,摇摇欲坠:“我们可能要从头整理……主角在为您著书立传。”
庄忱:“……”
什么传,奸佞列传?
系统对着眼下导入的剧情,也有些犹豫,看了看不远的方向,又慢慢飘回到庄忱身边。
烧寒衣、著书立传……主角就在这么做,所以只是这样说也没错。
但也有些更不容易说清的隐患。
越是循规蹈矩、生来迂阔无趣的人,越不该有这种称得上荒唐的举动——更何况秦照尘礼佛。
这是个从不做荒唐事的主角。
这些年来,秦王世子自己都从没逾礼,上朝穿玄端朝服,夜间换轻便深衣,坐公堂就穿公服,獬豸冠从来端端正正摆放堂前。
那些本不该在第一年烧的五彩寒衣,全是秦照尘一件一件折出来,在最不该烧纸的佛塔里烧的。
这几百支干花,从春夏留到现在,都不用烧,一碰就碎成齑粉。
秦照尘眼下做的这些事,显眼又不显眼,或许最多只是被几个言官不痛不痒地弹劾……但这么下去,或许就不一定了。
“设定记得。”庄忱对自己负责的世界,总不至于毫无印象,“他想问什么?”
系统又从棉袄地下翻出厚厚一沓纸。
大约有一尺厚,大约有一两千张。
庄忱:“……”
“宿主,宿主。”系统抱住转身要走的宿主,抽出第一张纸。
系统:“他想问您……给他起的名字,为什么是照尘。”
按理说该叫“法号”。
因为那时候的秦王世子还在庙里,还是个扫地洒水、等着剃度皈依的小和尚。
很少有人知道这法号是时鹤春起的,倘若叫人知道了,寺里的大和尚只怕就不会用——因为法号庄严,是不能沾罪孽的。
时鹤春一身罪孽,从生下来那天就是这样,他其实姓鹤,不姓时。
这是个古姓,“蚕丛及鱼凫”,中间其实还有个柏濩,后来就有了柏鹤氏。
到了本朝,鹤家成了被满门抄斩的叛逆。罪证确凿,一家上下百余口人在闹市处斩,血泼在青石板上,叫雨洗了三天三夜,还有红痕。
时鹤春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他母亲是公主。
鹤家三郎曾是尚了公主的驸马,生下来的孩子也曾是金尊玉贵的凤子龙孙……这些虽然都成了过眼云烟,但稚子无辜,那年时鹤春也不过七岁。
一个七岁的孩子,说破了天,大概也是策划不了阴谋、谋不了反的。
先帝仁慈,叫公主深居古寺、带发修行,免了那七岁稚子的死罪,只要废去丹田气海,断掉手筋脚筋。
古蜀部落以武传家,哪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也曾在耀武楼前折柳献艺,一身燕子抄水的轻功,拔了世家子弟中的头筹——这副身手若是留下养大,只怕后患无穷。
就这样,时鹤春被公主亲自喂下剧毒、废去丹田气海,一身经脉毁净,又挑断了脚筋手筋……换回一条命。
这一条命跟着公主,住在寺院背后的深山里,青灯古佛不问世事,每日只抄写佛经。
直到寺里来了个小和尚。
小和尚和他一般大,据说是命里犯煞,克了爹娘又克亲眷,被送来庙里避祸。
刚养好手脚,躺不住了的时鹤春,从深山里偷跑下来,吭哧吭哧爬过去一折身就能上去的树,翻墙进庙去看小和尚。
小和尚板正无趣,天生严肃不苟言笑……但也勉强凑活,能玩。
时鹤春每天跑去勾搭小和尚,念经时打岔、打坐时捣乱,被对方忍无可忍按着教训了几顿,就自认交下了个新朋友。
“你真想当和尚?”
时鹤春坐在树上,低头看树下的小光头:“和尚无趣,不能花天酒地,不能穿漂亮衣服。”
他手脚无力,爬上去费了不少力气,那一树花被他摇下不少,落在小和尚的念珠跟佛衣上。
小和尚抱着把笤帚,低头只管扫那些花瓣。
“你哪天剃度,哪天皈依?”时鹤春继续问,“我送你一串无患子,你拿那个念佛。”
小和尚依旧不理他,像是没听见,脊背板正笔直,像是栋梁木。
时鹤春叹了口气:“小小年纪,怎么一把子心事,你九十岁了?”
小和尚九岁,无可奈何,停下扫帚抬头:“施主,人都有心事,莫非你没有?”
时鹤春被他问得怔了下。
——那一阵风吹过,春风很柔软,掠过衣襟袍袖时,狰狞盘踞的伤痕就又开始疼了。
时鹤春有没有心事?
自然有,时鹤春不想青灯古佛,也不想做什么栋梁木……或许本来也想过,但早就没了这种念头。
时鹤春想有钱,想有很多钱。士农工商,本朝商人是劣等下九流,所以要有钱还想逍遥快活,就只能做官。
他想做大官,想发大财,想过快活的、没有忧愁的日子,想白日簪花夜里喝酒……听人说只要喝到醉倒,手脚就不疼,就能舒舒服服这么过一天。
母亲叫他隐姓埋名,他就给自己起了个“时鹤春”的新名字。
他长得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细看的确能看出两人的眉眼轮廓,但因为各挑一半又拼凑得不错,得了个相当出挑的好样貌。
再过几年,没人能认出时鹤春是谁,他就要去考功名,做官,弄钱,过这种梦一样的好日子。
……这算不算心事?九岁的时鹤春不知道。
但他早学会了嬉皮笑脸,一回过神,就得意洋洋把怀里的一捧花瓣全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