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舒服。”他的小仙鹤不高兴,蹬蹬腿、抻抻胳膊,“什么破地方。”
秦照尘已经叫人换了干净稻草,但雨患刚停、冬霜又至,再干净的稻草也是冷的,躺上去寒气逼人。
秦照尘想脱外衫给他,被时鹤春按住:“不像话,算了。”
……哪有大理寺卿下狱审犯人,把官袍脱下来,披在犯人身上的。
时鹤春自己抱着腿挪了挪,看着秦照尘给自己的小酒壶里灌热酒。
大理寺卿今日的獬豸冠歪了,朝服穿得也不齐整,心事重重,一不留神就被酒烫在手上。
“照尘。”时鹤春看了一会儿,轻声说,“别这样。”
秦照尘第一次不听他的话,冷硬眉宇隐没在阴影里,用袖子擦拭洒出来的酒。
他做得僵硬,反复擦拭个不停,仿佛要用力擦去什么东西。
时鹤春问:“你的世道怎么办?”
秦照尘这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
想要个干净的世道,要朗朗乾坤清澈寰宇,想要个不乌烟瘴气的朝堂……要有这些,就得先有个岿然扳不倒的大理寺卿。
如今还有退路——秦照尘扔的那十七块金牌令箭,都可以说是路途辗转曲折、灾民载途阻路,匪患猖獗,没能收到。
他在人前演了那一出戏,秦照尘对他的所有照顾回护,都能硬解释成虚与委蛇、探听套话——本朝律法,执法官员若是为了办案,可以有非常手段。
律法就是这样,只要秦照尘能解释清楚自己做的事,就没人动得了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
……但真要放了他,大理寺卿就洗不干净了。
时鹤春自己都洗不干净,偷换死囚、插手刑狱,是这个奸佞最大的罪状之一,也是最能置时鹤春于死地的罪状。
“我不该弹劾你。”秦照尘说,“这世道不该变,我做错了。”
时鹤春怔了下,他没接秦照尘递过来那壶酒,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赌什么气,你自己听听这是什么话?”
好好一个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到了这时候,说这种丧气话?
秦照尘看着他,想说些什么,终归没说,只是把酒壶放在时鹤春身旁。
“恨吗?”时鹤春摸摸那壶酒,“我拖累你,你的世道叫我毁了。”
秦照尘低声说:“恨。”
他恨的不是这个,他恨的就是这个世道,恨所有把时鹤春逼到这一步的人,最恨他自己——他弹劾时鹤春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时鹤春为了什么插手刑狱?
难道他不知道,时鹤春搜刮来的银子,有多少用来赈灾、多少用来救人?
他把时鹤春架在火上烤,他要做正道、要做清流,所以就不管在泥淖里护着他的时鹤春。
可笑可恨这么多年,他甚至从未意识到过,他的确走在悬崖刀剑之上……没掉下去的原因,却是时鹤春在护着他。
时鹤春漫不经心地抱着那个小酒壶,一直都在那片乌烟瘴气里看着他,随时准备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扯出来……就像二十年前的那棵桃树。
这些都要等到现在,等到一切快来不及的时候,他才醒悟。
那么他活该的。
他令时鹤春陷到这一步,这债该他偿。
世道,公理,朝堂,民生……这些事下辈子再说,这辈子的路走到头,他至少要换回一个时鹤春。
大理寺卿在这一刻冷下心肠。
他不向时鹤春解释自己恨的是什么,他宁可时鹤春觉得他忘恩负义、觉得他冷血到不可理喻。
于是时鹤春怔了一会儿,神色也慢慢转淡。
时鹤春靠在湿冷的砖墙上,戳了戳那个小酒壶,把它推回去。
“那我不要你的酒。”他的小仙鹤说,“你恨我,我就不要你的酒了。”
他的掌心一片湿冷黏腻,攥破出的血全染在袖子里,抵不过胸肋之下痛楚的万分之一。
“生我的气。”秦照尘吃力地低声说,“不该生酒的气。”
时鹤春要酒止痛,没有酒,挨不过今晚的。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等。
那些人不会再给他拖延的时间,他已扔了十七块金牌令箭,再抗一道旨,大理寺卿也要被就地“按律诛杀”。
知法违法,执法官员这么做,罪加一等,庇护死囚,再加一等,早已能凑够一条死罪。
此前若不是时鹤春,他已死在那些人手上。
他还能庇护时鹤春的时间有限,必须尽快着手,而时鹤春的身体……也同样等不起,不容再这么耗下去。
他只从那些人手中要了一个晚上。
再过一个晚上,就会有人来盯着他,逼他将这罪大恶极的奸佞定罪处死。
所以,今天晚上,时鹤春会“死”在牢里。
从京中刑狱换到下方寻常牢狱,叫这种偷换变得容易,更有可能成功。
他会来开牢门,会有一具草席卷着的尸首被送进来,如今这世道遍地都是死人,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首并不难找。
“死”了的时鹤春会被送出去,鹤归堂的人会等在该等的地方——秦照尘已将何时何地都在纸上写清,自然会有人接时鹤春走。
这是唯一能用的办法。
这是时鹤春教他的办法。
时鹤春用这个办法,从他恪守的律法里,偷换他不想杀的死囚,救下他的良心。
现在时鹤春因为这个办法,被他的律法陷在狱里,等着问斩。
“谁和酒生气?”
时鹤春又从怀里拿出一壶酒,朝他晃了晃,苍白的脸上有些得意:“我还有,我喝我自己的。”
秦照尘就又恢复无话可说的沉默。
他看出时鹤春很冷、很难受,任何人刚吐了那么多的血,都一定会很冷很难受。
但此刻心软,功亏一篑,今夜这条路半步生半步死,容不得再多说了。
他的小仙鹤拿出了个小杯子,自己慢慢斟酒,隔了一会儿又问:“我的梅树活了没有?”
即使是下来放粮,秦照尘和京中也仍有联系,飞鸽穿书不断,驿马不停……这些时鹤春都知道。
大理寺卿永远都放不下他的朝堂,永远都放不下他的乾坤,秦照尘是生来的正道魁首,是要改这世道的人。
……这些时鹤春也知道。
时鹤春只是不知道他的梅树:“怎么样,今冬开花了吗?”
秦照尘沉默着摇头。
如果不是今晚,他一定骗时鹤春,开了一树耀眼的凌冬红梅。
但那棵梅树死了,根系断裂,枝干枯干。可能是死在移栽之后,也可能是移栽之前就死了,死在那场暴雨里。
时鹤春沉默了一会儿,捧着杯子慢慢抿了一口酒,小声说:“哦。”
“秦照尘。”时鹤春轻声说,“那么就别这样。”
“别急着替我做决定,你问问我想要什么。”
时鹤春说:“抱我一会儿,小师父,我很冷,你抱抱我再走。”
秦照尘的手掌几乎要被攥烂。
他没去抱时鹤春,他到最后也没去抱他的小仙鹤,只是站在原地,低声说:“我该走了。”
“……好吧。”时鹤春叹了口气,“那你就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别把日子熬得太苦。”
时鹤春想了想:“日子太闷了,你就去听听戏,听听戏就不难受了。”
“别和我学。”时鹤春说,“酒浇不了愁,少喝酒。”
秦照尘闭了闭眼睛。
他无法去回答时鹤春的任何一句话,也无法看时鹤春的眼睛,转身匆匆离开。
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耽搁,得尽快去准备。
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时鹤春今晚就能回他的山林里去。
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他就能用这一枚官印、一份前程、一条命……来换时鹤春。
他没办法写下去……没办法只是这么写下去, 而不做些什么。
就像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只是站着,不去抱时鹤春。
他们被世事磋磨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 他抱过时鹤春很多次。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时鹤春的脾气秉性, 时鹤春的腔子里装着什么样的一颗心。
为什么那个时候, 他竟能一直只是站着,不走过去,不回答时鹤春的话, 不去抱时鹤春……就让一辈子这么过完。
秦王殿下饮尽冷酒,坐在火盆旁, 将写满字的纸送进那团火。
这不是传记,是他想带去问时鹤春的一些事。
他有太多事想问,太多事还没弄清, 他是世上最愚不可及、最不可理喻的人。
时鹤春死了一年, 他还在用这些打扰时鹤春。
可他没法不这么做, 他还是忍不住想问时鹤春,入冬冷不冷, 那些寒衣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要不要点别的什么……比如小暖炉。
他忍不住问这些, 就像他忍不住想问他的小仙鹤,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
为什么一个奸佞在那天夜里死了。
活下来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大理寺卿, 是“天地可昭, 日月可鉴”的秦王。
秦照尘慢慢收拢手臂,他知道自己抱不住什么, 他借酒装醉,仿佛醉了就能见时鹤春。
时鹤春该去江南,时鹤春不该在这,更不该在蜀地。
蜀地不该埋着一个醒不来的时鹤春。
秦照尘这样醉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回到桌前,重新提笔。
他正要落笔,忽然怔了怔,拿起放在桌旁的另一只酒杯。
他记得……在这里面,给时鹤春倒了酒。
秦照尘想了一阵,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这么做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忘,但也说不准,他这一年总出神恍惚,也难免在身边事上有什么疏漏。
秦照尘拿起那个精致的小酒壶,把酒慢慢续进去,又用一旁的干净棉布,仔细擦拭干净溅出的些许酒水。
他搁在一旁的笔滑落下来,在纸上留下一连串墨痕。
秦照尘捡起笔,放回笔架上,发现袍袖也染了几团墨汁。
秦照尘就暂时停笔。
他看着衣袖上的墨痕,摸了摸,视线变得柔和。
他还是忍不住想起时鹤春……想起他当小和尚抄经时,给他捣乱的时鹤春,也这么玩他的笔,不小心把墨弄到他的僧袍上。
时小施主自己闯祸自己当,挽着袖子,一脸的不情愿不高兴,抓着皂角吭哧吭哧给他洗僧袍。
“时鹤春?”秦照尘轻声开口,无人回应,他就又摸了摸那片墨。
他笑自己多想,又觉得这念头自私,他的小仙鹤总算熬完这趟红尘,一定要回天上去。
时鹤春应当回天上去,现在应当在逍遥,在到处祸害仙桃仙草,得意洋洋地抢好酒回去喝。
秦照尘这么想了一会儿,眼睛里慢慢有了笑。
这就很好……如果是这样就很好。
最好时鹤春不要记得人间煎熬,不要记得这趟俗世里受的苦——历劫历完了,是不是就能成仙成圣,再不坠红尘?
靠这样的念头,秦照尘叫自己觉得稳当安宁。他做的还不错,自问这一年并没失态过……他还在做该做的事,改这个世道,修正这个朝堂。
时鹤春在民间其实有不少塑碑立象、香火牌位,百姓不清楚恩人的名字身份,只能口口相传,说供奉的是位“神仙一样的小公子”。
秦照尘每到一处就会去进香,给他的小仙鹤讲一会儿,世道又有什么变化,他又要做些什么事。
秦王殿下在这一年里,活得其实并不像昔日的大理寺卿。
倒是有人偷着议论,前脚送走一个跋扈权臣,后脚又来一个冷面王爷。
只不过……这话也只敢偷着议论,有的是人叫苦不迭,可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说。
毕竟学会了权术手腕、开始不按规矩行事的清官诤臣,才是最难对付的——你拿他当忠臣对付,他又不忠君又不报国,你拿他当佞臣对付,他偏偏雷厉风行执法如山。
没人知道秦照尘想要什么了,又不要贿赂好处,又不要清正名声。
难道这么搅和进来,真就只是为了什么所谓“世道”?
值得吗?
秦照尘不知道。
他在十年前会认为值得,虽九死犹未悔,但走到今日,他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秦照尘放下染了墨痕的袍袖,拾起笔,想要继续写。
接着,他又一回对着酒杯怔住。
他记得……自己往这里面续了酒。
再恍惚失魂的人,也不会连这么近的事都忘,何况是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盯着那个空酒杯,他的手又有些发抖。
这毛病一年没犯过了,从他亲手埋了时鹤春那天起,就再没犯过。
秦照尘伸出手,很小心地、轻轻地摸那个小酒壶,身畔一切都如坠梦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问:“……时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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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去放时鹤春的秦照尘,也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那不是他的缘故,是因为那是个圈套。
那是个早张好的圈套,只等着大理寺卿一头扎进去——只等着废秦照尘的前程、夺秦照尘的官、要秦照尘的命。
不止如此,他们要大理寺卿身败名裂,在史册上亦无可翻身。
精心设下的圈套,只等秦照尘来放人。
明火执仗、人声鼎沸,数不清的贼人恶徒哄挤在府衙前,看私纵奸佞的大理寺卿。
……哪怕是面对最难处置、最冥顽不化的匪患暴|乱,寺庙里长大的照尘和尚,也很少会用“恶徒”这个词。
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看着绰绰人影,心胸寒透,这寒气一直坠进骨头里。
被一个奸佞步步护着、护得太好的大理寺卿,竟然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学会这世上有善恶。
有善人也有恶人,并非佛法说的人人能救人人能渡。
这不是佛法。这是世道。
这才是世道。
护着他的时鹤春,原来一直站在这种世道里么?
在这些面目丑陋的恶徒之中,做个奸佞又有什么不行?
倘若人心堕落到这个地步,朝堂腐朽到这个地步,多一个奸佞、少一个奸佞,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看啊!”为首的“灾民”神完气足、面色红润,扯着嗓子高喊,“这就是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青天大老爷!好一个‘克己奉公’,奸佞逼死我们,你倒来放奸佞……”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喉咙上雪亮的刀刃,原本嚣张得意的脸瞬间煞白,冷汗滚落。
“逼死你们?”大理寺卿视线森冷,慢慢地说,“蜀州第一批粮,十七万九千六百四十斤,并药材、布匹,折白银九万三千两,是时府捐的。”
谁也没想到一个文臣,会在这时候拔出侍卫的佩刀,架在煽动人心的祸首脖子上。
谁也没想到,循规蹈矩了二十七年的秦王殿下,会在这时候拔刀,谁敢上来血溅五步。
秦照尘逼着这些人,听那一份被时鹤春改过的生死簿。
他早把这些刻在心里,完全不用特地思考,张口就能背诵,熟悉得胜过佛经。
远胜过佛经,佛陀救不了人命。
他早该拜时鹤春。
所有人都怔住的当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刻不停地背出五省救灾钱粮明细——有零有整是因为拮据,要他亲手放粮,是因为不能被盘剥、不能被榨油水。
一分一毫都不能,盘剥一层就是几万条人命。
这是连时鹤春都救不动的灾。
时鹤春清楚,所以陪他下来放粮,陪他煎熬,陪他任由寒气入骨。
牢中寒凉,时鹤春怎么受得住。
秦照尘只在心里祈求,倘若举头有神明,倘若善恶有报,就该救时鹤春。
他在这里拖延耽搁的时间,就该让鹤归堂的人换走时鹤春……他给那些人送的信中,标明了牢房位置、标明了暗道路径。
“秦王殿下。”年迈的内阁首辅走出来,目光矍铄,看向他时又有惋惜,“何必如此?奸佞终归是奸佞。”
内阁首辅说:“就算他做了这些……那又如何?祸乱朝纲、藐视律法是事实,他受贿无数,捧高踩低——”
秦照尘打断他:“大人是高还是低?”
循规蹈矩的大理寺卿从未这么说过话,内阁首辅话头一滞,神色竟然显出些窘迫恼火。
时鹤春年纪太轻,主宰一阁已是空前绝后,不可能做得到首辅。但这奸佞在朝中游刃有余,层层牵扯辖制,哪怕官位在他之上的,也根本动他不得。
如果不是时鹤春自愿被大理寺扳倒,自愿认罪自愿就缚,拱手被抄家,谁也拿这个奸佞没办法。
“他自愿就缚,你莫非不解用意?”首辅沉声说,“他送你这一份锦绣前程。”
“秦王殿下,杀了时鹤春,你就是清流砥柱。”
大理寺卿扎在这朝堂暗涌中,浊流要杀他,清流要保他,两拨势力如今全汇在这小小的县衙门。
“这些人是民心,我亦无力。”首辅看向汹汹人影,“你若冥顽——”
秦照尘低声说:“这些人是民心?”
首辅蹙紧眉,盯着越发荒唐的大理寺卿——秦照尘在失控,在自毁前程,这不是清流们想看到的。
首辅不明白秦照尘在犹豫什么,如今还有机会,时鹤春就在牢中,秉公执法判一个闹市当街、凌迟处死,这就是送到手里的千古清名。
再这样执迷不悟,前程尽毁,今夜还要多死一个徇私枉法、破法纵囚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门外人影,他不信这些人是民心。
那些真正的灾民饥民、跪下给神仙小公子拼命磕头的人是,给施粥的恩公立生祠,供奉无名牌位,日日洒扫进香的是。
这些只不过是恶徒之下的犬牙鹰爪,是禽兽,是畜生。清流也非清流,是高坐明堂上的道貌岸然,衣摆不染尘埃。
他想时鹤春。
万丈红尘之内,只有一个干净的时鹤春。
是他错了,他不该弹劾时鹤春,他走错了路,他该到时鹤春身边去。
请他的小仙鹤教他,做个不那么清的清官,时鹤春一定很高兴教,一定很神气,逍逍遥遥躺在榻上翘着脚给他讲……他不该自认和时鹤春分道。
时鹤春从未和他分道,时鹤春让他不坠尘埃,不坠万丈深渊。
秦照尘看见首辅遗憾的叹息。执法的衙役扑上来,拧下他手里的刀,将他用力向地上按,剥去他身上的朝服。
大理寺卿并不反抗,认罪,伏法,认这项上一刀。
秦照尘被抓住手臂肩膀,关节仿佛被拧碎,双膝即将跪进尘埃。
……下一刻,却忽然有人扑出来,同这些衙役相持。
个个黑衣遒劲,个个玄铁覆面,仿佛无声无息从黑暗中出现,身手利落悍然,将衙役从他身上撕开。
有人用力搀住他的手臂,不准他跪倒地上,秦照尘倏地抬头,迎上黑衣人哀凉的眼神。
没有丝毫绝处逢生的喜悦——鹤归堂的人不该来救他!
这些人现在该带着时鹤春逃出生天,该换一具无名尸首放在狱里……鹤归堂的人手绝没有充足到来救他!
秦照尘无法思考出更多的结论,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耳畔的尖锐的啸音里,多出首辅的怒喝。
“秦照尘!”首辅暴怒,“你身为大理寺卿,执法徇私、乱法破法,已经罪不容恕!今日神佛也救不得你——”
湮灭天地的恍惚中,秦照尘似乎听见……时鹤春冷笑了一声。
很轻很冷的笑,时大人看不起谁、看不起什么事时就会这么笑……他在大理寺断案,被本不该死的人折磨得夜不能寐,时大人来转一圈,就把那份卷宗随手抽走。
——神佛救不了的人,时鹤春能救。
可眼下这片天地分明没有时鹤春。
秦照尘无法思考,无法理解鹤归堂的人眼中死灰般的绝望……紧接着,这个小县衙中的县令踉跄着跑出来。
“大人,大人息怒。”县令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上官,不知该拜哪一个,哆哆嗦嗦劝首辅,“大理寺卿……没徇私,没枉法啊,您这是说什么呢?”
首辅错愕僵住,怒意凝在苍老锋利的眼睛里,再看向秦照尘的视线一颤,忽然隐隐渗出恐惧。
……没徇私,没枉法?
什么意思,时鹤春没跑……时鹤春已经死了?
秦照尘没罪——这怎么行?他们明明已经答应那些人,要在这里杀了秦照尘了。
首辅幼子犯法,还拿捏在人家手里,于公于私,都不能叫秦照尘活着回京。演这一出正气凛然的堂皇戏,无非是算准了秦照尘不杀时鹤春。
可那个不长眼的县令还在哆哆嗦嗦地说:“下官……下官也是才知道。几位上差去提审犯人,说是要审什么、什么机密,下官闲来无事,也就陪着去了……”
半夜提审机密,半夜一个县令闲来无事,这话简直荒谬。
但知道内详的人,都清楚那些人是去问什么——那些人是去逼问,时鹤春亲口承认了的银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县令不敢让外人听见,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些上差先是隔着牢门问话,然后威胁、最后恩威并施。
发现里面那死囚依旧不为所动,上差们也恼了,逼着县令打开牢门,闯进去就要动大刑伺候。
这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早就死了,一点都没差,喝了断肠毒酒,受了凌迟之刑。
囚衣片片红痕,血流干了,隐在阴影里才没看见。
那一柄小刀就埋在被血染透的稻草里。
这分明就是按罪判处的……至于没当街凌迟,律法里其实也有规矩。
本朝律法里说:逢大灾大疫、民间混乱,为免人心浮动,狱中暗刑也可……
首辅根本就无心管什么当不当街,背后泛着冷,盯住一动不动的秦照尘。
时鹤春居然就这么死了。
时鹤春这一死,谁还杀得了秦照尘?
更别说死得这么干净明白……哪怕想要栽赃给那些鬣狗,都无从下手!
“……秦王殿下。”
首辅勉强缓过神,缓下态度走向秦照尘,尽力换了个和蔼神色:“老夫不知……”
首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秦王推开。
秦照尘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又像是根本不知身边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只是往那一处监牢里走进去。
这下没人敢动他了。
刚才对他凶神恶煞的衙役,这会儿都慑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头也不敢抬。
那些高喊着“大理寺卿私纵死囚”、故意惑乱人心的恶徒,也干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时不知该再喊些什么。
秦照尘身上本就功勋昭彰。
大理寺卿在朝中执法如山、刚正不阿的雷霆震慑,秦王殿下这一趟放粮攒下的威望人心……再加上大义灭亲、亲手屠戮奸佞首恶。
就像首辅此前说的,这是时鹤春亲手送他的,拿命铺的一条锦绣青云路。
今日没人能杀秦照尘,以后就再没人能杀了。
县令从愣神里醒悟,慌张拱手问秦王殿下安,府衙上下都战战兢兢拜倒。
秦照尘穿过那个不大的院落,他一路走过去,一路不停有人跪下,或许是心虚,或许是畏惧。
杀伐狠厉果决的大理寺卿,来日逢云化龙,倘若追究起今夜,数不清的人要遭殃。
秦照尘看不见这些,他走下那些台阶,像是踩着时鹤春的血。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活着的变成了他,怎么……那些人说,时鹤春是喝了毒酒、受了极刑。
时鹤春最怕疼,谁敢对时鹤春动这种手?
怎么会有毒酒,哪来的毒酒,他给时鹤春……
秦照尘被横在面前的手臂拦住。
两相挣扎碰撞,那个被他揣进怀里的银酒壶硌住肋骨,从心肺里炸开刺痛。
……时鹤春不喝他的酒。
不喝他的酒。
落在秦王府的小仙鹤,很好养,从来什么都肯喝,甜酒酿喝,浊酒也喝。
大理寺卿穷疯了,攒着俸禄买回去的三勒浆,装进小酒壶里只有半壶,时大人就美滋滋兑水晃着喝。
时鹤春忽然不喝他的酒,他怎么不知道警惕,不知道留个神……
“别去看了。”鹤归堂的人追上他,拦住他,“秦大人,大人不叫你去看。”
那人对他说:“没人……大人走了,我们把大人劫走了,躲起来了。”
那人说:“牢里是没名字的尸首,我们在乱葬岗里找的。”
那人说:“这些人都被唬住了。大人躲在山里,要养个三五年的病,让我们跟您说,他先不出来了……”
极为苍白的遮掩借口,终归消失在无光无影的漆黑眼底,鹤归堂的人看着秦照尘,无法判断大理寺卿是否还活着。
秦照尘还活着,活着站在打开的监牢门口。
里面的尸首已叫草席敛了,旁边放着一口薄棺,只等放进去钉死,就仓促下葬了事。
鹤归堂的人本该奉命拦他,可到了这一步,怎么拦得住,秦照尘像是随时也会死,死得只剩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我不会。”秦照尘说,他跪下来,“我会活着,不会死,我还有事没做完,死难瞑目。”
大理寺卿今晚,原本也是抱着死不瞑目的心思,来放时鹤春。
这一路触目惊心,饿殍千里饥民遍地,易子而食。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亲眼看清,原来是地狱修罗景象。
秦照尘今晚来放时鹤春,是要把命和这颗心一起殉了……可时鹤春比他快,他的抉择挣扎、斟酌衡量,在时鹤春那里无需考虑。
秦照尘打开草席,脱下被那些人小心奉回来的官袍,仔细裹住那具尸首。
他攥着袖口,擦拭被血污染过的眉眼。
大理寺卿擦得仔细,沾了一点酒去擦,边擦边低声哄:“闭眼睛,睡觉。”
他的小仙鹤仰在他怀里,裹着他的官袍,很安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