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起过去那个没出息的自己,急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迫不及待和过去的自己割席。
“问清了,没意思。”他盯着这辆车,“我现在能算是个温家人了吗?”
对方很满意,朝他伸手:“当然。”
他被允许坐进车里,是很豪华、很阔气的车,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扇窗子。
二哥不在那了。
一个星期后,温絮白的病情稍微稳定,就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温家。
温絮白收好自己的东西,并没和任何人告别。
“大哥。”温煦泽艰难扯了下嘴角,他低声说,“我是前几年……知道错的。”
这么说也不尽然准确,不如改成“前几年放弃自欺欺人”。
因为实在欺不下去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疯狂地想见二哥、想把二哥接来瑞士。
二哥不是喜欢爬山吗?他现在可是在最适合爬山的国家。
小时候不懂事,他干过些不是人的事、说过些不是人的话,二哥肯定到现在还生他的气。
那就先把人弄来再说。
然后大不了再软磨硬泡,程门立雪、负荆请罪。
……想通了这件事,温煦泽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温煦泽半年前买到那些装备和金牌,为了找这些东西,却找了整整三年,砸进去了一大笔备用资金。
——他不敢空着手回去,怕二哥根本不想见他。
温煦泽绞尽脑汁想了好些天,终于提出了个完全自然、完全露不出端倪的,合理到像是个最普通的商业合作的提案。
他藏在幕后,等二哥被引来再现身,这样行不行?
二哥要是还生气,他就跪下认错。
每天都去认错道歉,这样坚持一两年、三四年,坚持个十年……是不是能让二哥心软?
哪怕只是心软一小点,愿意看他一眼、跟他说几句话,这样就行了。
就行了,他不求更多,他知道他干过多混蛋的事。
“我混蛋。”温煦泽哑声说,“我不是东西,我就该在那个攀岩点摔死……”
他又去扯手上的绷带,温煦钧死死将他按住,厉声呵斥:“你是不是疯了?”
“我现在没疯,大哥。”
温煦泽的脸色惨白,盯着他,声音沙哑:“……我过去疯了。”
“我……知道,他在裴家,过得不好。”
温煦泽几乎是艰难地、逐字逐句地把这句话吐出来,像是剖出最深处的那块早污糟透了的骨头。
一个最卑劣、最贪婪自私、最见不得光的龌龊想法。
温煦泽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想,可能……”
……可能、万一,他等二哥最难熬的时候,把这个提案递过去……
是不是……最有希望成功?
是不是,再稍微拖一拖……
温煦钧的脸色这些语无伦次里变得铁青。
他知道温煦泽的意思。
温煦泽是想,拖到温絮白不得不求助、不得不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再去做这件事。
这种想法的初衷来自于畏惧,来自于很清楚自己过去做的事不会被原谅。所以不得不使尽心思、用上所有知道的手段。
不论手段是不是卑劣,是不是从开始这么做的一刻,就已经彻底再不容饶恕……
“我,我是,这么想的。”温煦泽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手臂绷得太用力,伤口全裂开,血又渗透绷带洇出来,“我犯了大错,我没救二哥。”
温煦钧一言不发地起身,去拿新的药和绷带。
可他还没等转身,就被温煦泽拖住。
那些血洇透了绷带,变得越来越多,沿着温煦泽的手淌下来,流到他的手上。
“大哥,你在瑞士,不走。”温煦泽无助地盯着他,“也是因为,因为这个,对吧?”
大哥比他聪明,能夺下温家,是不是能想出办法?
是不是能告诉他——事情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办法?
他要怎么赎罪……
温煦钧的瞳孔几乎在这句话里悸栗,他重重甩开那只手,用力擦手上的血。
他几乎是神经质地不停擦拭,可那些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温煦钧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温煦泽被他吓得激灵了下,向墙角蜷缩。
……现在的温煦钧和温经义很像,温煦泽小时候,就是这么险些被温经义打死的。
现在没有二哥来拉他了。
“你……不是,为了这个。”温煦泽艰难地、音量极微地问,“才提前……动手的吗?”
任何人都知道,温煦钧夺下温家的时机,根本就不合适。
太仓促、太欠考虑……也太不合理了。
明明再熬上几年,老东西身体不行,也就自然会退位,把温家交给温煦钧。
温煦钧是温家培养的继承人,铁板钉钉,没有任何人威胁他。
——非要父子相残,把温经义逼进精神病院,让温家损失惨重到一度跌落出世家,股价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稳……图什么?
图什么呢?
别人不知道答案,但远在瑞士的温煦泽不用问就知道。
这是他这个傲慢的、永远要保证一切都尽在掌控的、永远不会低头的兄长,在向二哥证明这件事。
“温家已经易主。”
温家已经不是温经义的温家了。
温经义做的一切决定,都可以推翻。
包括驱逐温絮白。
温絮白比温煦钧小了五岁。
温煦钧没有照顾过这个弟弟,一直都是温絮白照顾他——三岁的温絮白,就已经学会偷偷溜进训诫室,给大哥上药了。
还在上幼儿园的温絮白,捡到大哥的生日纸条,帮忙藏起来,没让温经义看到。
这让温煦钧躲过第二次皮开肉绽,温絮白去他的房间送药,还请老管家帮忙,熬了补身体的汤。
温絮白把这些东西摇摇晃晃端去,很认真地对大哥承诺,自己会实现大哥的生日愿望。
一定有一天,他会拆了那个训诫室。
温煦钧背上全是伤,从沙发上勉强抬头,看了这个路还走不稳的弟弟一眼,就又伏回去
“这关你什么事?”温煦钧低声说,“你不必管。”
他很疲倦,不想哄孩子,只想休息。
……然后三岁的温絮白就捧住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又抬起手臂。
他小小的弟弟,抬高手臂,打着圈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
连他们过世的母亲……也没做过这种事。
母亲和父亲是商业联姻,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打拼各自的事业,对他们兄弟几个的关注并不比对公司股价多。
他们的母亲在前几个月过世,温絮白带着黑纱,茫然站在陵前。一位来吊唁的女性宾客心疼他,把他拉倒角落,揉一揉脑袋、抱着哄了一会儿。
三岁的温絮白就学会了,踮起脚趴在沙发扶手上,很努力地哄哥哥。
温煦钧把他推开,曲起手臂,把脸埋进去。
“你为什么是这种脾气?”温煦钧的声音困在手臂里,“我不想要你这种弟弟。”
温家为什么会出一个这样的孩子?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要怎么对待这种不是一个世界的、多半是投胎投错了的弟弟?
温絮白不因为这话生气,盘腿坐在沙发边,自己摆弄那些药棉纱布。
三岁的温絮白牢牢记住医生的嘱咐,每过五个小时就给温煦钧的伤换药,隔一阵就揭开纱布,给伤口通一点风。
被温经义惩戒、不准家庭医生来处置的那些深夜,每一次都是这样。
有时温煦钧吃了止痛药,昏沉睡去一觉醒来,还能看见温絮白。
温絮白就坐在离沙发不远的地毯上。
很小的一个小孩子,借着一盏很小的灯看书,不打扰他,但也不离他太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温煦钧都控制不住地想让这个弟弟走远。
——走得越远越好、看不见才好,不要总是在他面前晃,提醒他世上还有这种人。
还有一个和他们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就像是一群人,本来就生活在冰天雪地的极夜,每天照常生活、照常做事,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某天在他们之中,忽然有人带了一盏灯。
即使是一盏其实很温暖、很柔和的灯,在他们的眼里,也只会既灼烫又刺眼。
有人想把灯丢远,有人想把灯砸碎。
温煦钧在这些人中算是前者,他没想对温絮白怎么样,只不过是想让这个弟弟离远些,不要碍眼而已。
温絮白实现了他这个愿望。
温絮白……还实现了他的另一个愿望。
这个弟弟离开温家后,在温经义鼻青脸肿的雷霆暴怒里……温煦钧得知,训诫室居然真的被拆了。
被拆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所有螺丝都拧下来,所有曾经把温煦钧折腾到死去活来的“刑具”,都被拆到报废。
这场无妄之灾殃及温煦钧,他不明白温经义为什么迁怒他:“不是我做的。”
那老东西盯着他,神情是暴怒的阴鸷:“做这件事,对谁有用?”
温煦钧这次无话可说,他自己去找拆不掉的鞭子,交给温经义。
……可温经义没打他。
温经义盯着他,半晌才似笑非笑地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弟弟,举报他老子家暴……举报了多少次?”
温煦钧的瞳孔在这句话里凝住。
——他想起温絮白后来,也莫名挨过的那么多次监禁。
温絮白很能逃脱,怎么关都能逃出去,温絮白也很擅长跆拳道,温经义根本抓不到他。
所以这些惩罚对温絮白来说,并不算严重,最严重的一次……大概也就是温经义被家庭暴力调查令气疯了,拎起椅子砸向温絮白。
温絮白躲开了椅子,但被砸碎的木片划破,立刻血流不止,一晚上都没能顺利止血。
因为这件事,温絮白去了医院做检查,查出了那个治不好的病。
“他临走……还举报了一次。”温经义扯起冷笑,用力掰着这根鞭子,“所以就先放过你。”
这次举报没那么容易糊弄,温絮白带着自己的伤去做鉴定,让温经义变得很被动。
为了洗清嫌疑,也为了避嫌……温经义只能捏着鼻子吞下倒霉,把剩下的两个儿子轰出去住上一年。
至于另外那个胆大包天、再三挑衅他的底线,临走还敢摆他一道的小王八羔子……
温经义冷嘲,眼底格外阴冷:“他以为……裴家是什么好地方?”
“让他折腾吧,反正这小子也活不长了。”
温经义去问了医生,想起来就觉得快意,语气变得恶毒:“十年……八年?活个十年也就顶天了,路都走不了,干什么都要人帮,他就该这样……”
温煦钧的瞳孔在这些话里凝成冰。
……接下来的时间里,温煦钧不择手段积攒实力、埋布暗线,完全推翻之前韬晦的计划。
温煦钧向温经义出手,把整个温家打了个天翻地覆。
温煦钧把温经义亲手送进精神病院,夺下温家,刚好是温絮白离开的第十年。
“然后……呢?”
温煦泽瑟缩了下,抱着膝盖,蜷得更紧:“大哥,你为什么……不问二哥,要不要回家?”
温煦钧站在原地,盯着灯光下的一小片阴影。
因为……温絮白不会再回温家。
因为那是“温家”,不是温絮白的家。
……那么,为什么不问一问温絮白,要不要去温家做客?
为什么不撕毁婚约、和裴家撕破脸,就把温絮白抢回来——反正温家也被折腾成这样了,就破罐子破摔不行么?
温煦钧并非没有这个胆量,也并非狠不下这个心。
他只是……觉得这样,并没有任何把握可言。
他习惯了斟酌得失,习惯了衡量难易。温絮白的身体并没像医生预期的那么差……这让他能开出的条件,变得不够有说服力。
不够有说服力,很可能会被拒绝。
那么就再等等……选择一个更合适、更有可能软化温絮白,更容易让温絮白原谅他们的时候。
等等,再等等。
温煦钧甚至没有发觉,他在用这种冷血到可怕的态度……审视自己的弟弟。
像审视那座准备趁火打劫、低价抄底,用最合适的价格收购的裴氏大楼。
得知温絮白的死讯时,温煦钧的反应,甚至也很像是错失了一笔不错的生意。
有些可惜、认赌服输。
温煦钧有承担后果的能力,他承认自己出手太晚、错过了关键时机。
因为太想要占据优势,耽搁太久,以至于失去了最后抄底的机会。
有些可惜,他失去了温絮白。
这之后不久,温煦钧就离开瑞士,回到了国内。
温煦泽的状况不算太好,因为频繁的自伤举动,他被送去住院治疗,但效果并不明显。
但温煦钧留在那,也没什么意义,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温煦泽只会不停和他回忆过去的事。
温煦泽会用很快活的、有二哥宠着的语气,事无巨细地回忆每一件事……只是这些往事的结尾,无一例外都会变得鲜血淋漓。
因为这原本就是事情的原貌。
他们让事情到这一步,他们火上浇油、袖手旁观。
温煦泽甚至很想弄出什么幻觉,可不论是幻觉还是梦里,都没有他的二哥——冬去春来,那片无名湖水化冻,打捞队一无所获。
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装备、没有金牌……那个游泳运动员说,可能是被絮白哥取走了。
这个称呼让温煦泽停在原地。
然后,温煦泽露出一点非常小心翼翼、非常试探的笑容,磕磕巴巴地学着念。
他念不好。
但这回的温煦泽转了性,没因为这种事气急败坏、再去乱摔乱砸什么东西,只是趁没人注意,就溜进那片没名字的湖里去。
……那个游泳运动员和打捞队发觉得尚算及时,慌忙把人捞上来救活。
温煦泽躺在湖边,睁着眼睛看天。
他还能喘气、还有心跳,他怎么都死不了。
他不得不一直后悔。
“大哥。”他对温煦钧断断续续地说,“我早点去找……早点承认就好了。”
“怎么办,我为什么不早承认?”温煦泽说,“是我想要水果糖,是我想要漫画,是我想要……”
……是他想要二哥。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温煦钧实在受不了,被温煦泽拉着,无休止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大哥,怎么办”。
温煦泽依然留在瑞士,大部分时间住院,稍微好一点就解开约束带,偷跑出去登山。
温煦钧回了国,他依然在温家,依然做原本做的事、做原本的那些生意。
直到某一天。
很平凡、没什么特别的一天,夜里的他结束工作,回房休息。
风把窗帘不停扰动,温煦钧不知为什么,忽然快步过去,掀开窗帘。
没人藏在那。
会和他玩一点捉迷藏游戏的,是七岁的温絮白……那大概是温家的二少爷最叛逆的年纪了。
温絮白会从家里的任何地方跑出去,然后无规律地出现在任何一扇窗户。
温经义那个老东西,几乎被这个投胎投错了的儿子气死。
第二天一早,温煦钧去精神病院看温经义。
老东西已经行将就木、双目诡亮凸起,靠身上的管子苟延残喘。
“小王八羔子……死了吗?”温经义不知医院外的消息,喉咙里嗬嗬作响,吃力吐字,“死得惨不惨?”
“没死。”温煦钧说,“活得好好的,到处旅行拍照。”
温煦钧说:“身体越来越好,病也快好了。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对了,还和裴家那个离了婚。”
“又去搞你最讨厌的体育了,带出不少运动员,非要把赢来的金牌追着送他,家里放的全是。”
“小泽跑回来,天天缠着他,每天反省一千次、道歉一千次……撒泼打滚地耍赖求他原谅,想要重新叫他二哥。”
温经义被这个答案激起残余的暴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身上的输液针和管子都在剧烈挣扎里脱落移位。
温煦钧没让人管,起身低头看他:“既然你不想活,那我就去签放弃抢救的同意书。”
温经义早就该死了,全靠巨额医药费吊着一条命,只要仪器和药物撤下来,不过是一两天的事。
他留着这老东西的命……原本也只是想等温絮白回来,给温絮白出一口恶气的。
是他想错了,温絮白怎么会理解他们这种人的脑回路。
温絮白怎么会觉得这种事有意义。
温经义怕死,虽然活得痛苦,却依然惊恐着瞪大双眼,死命不停摇头:“不,不行——我是你老子,温煦钧,天经地义……”
去他妈的天经地义。
温煦钧不再理他,离开病房。
从这天起,温煦钧再回到温家,开始在任何工作的间隙,留意那片被风扰动的窗帘。
这是种毫无意义的行为,温煦钧很清楚,没人藏在那了。
但有些时候,他依然会放下手里做的事,和那片窗帘很简单地玩一会儿。
他不会玩捉迷藏,七岁的温絮白尝试着藏在窗帘里,他从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去找。
“……今天这么消停?”
温煦钧放下笔,他已经留意一晚,可窗帘纹丝不动,像是玩够了这个游戏。
温煦钧又等了五个小时,终于蹙起眉。
他叫来家里的管家:“为什么窗帘不动了?”
管家愣了半天:“因、因为有人来修了啊。”
“这扇窗子以后能关严,不漏风了。”管家见他天天盯着窗帘,还以为他是相当在意这个,“您看——”
管家被他推开,踉跄了下,有些错愕地站稳。
温煦钧用力将窗户拉开,他几乎是难耐地等风进来,再掀一次窗帘……可没有。
今夜有月无风。
即使窗户大开,窗帘也纹丝不动。
他没来由地想起……那片山谷里的湖。
那座湖边,温煦钧死死按着温煦泽,再抬头时,就看见温絮白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那一幕其实叫温煦钧又想起些别的什么——想起他被反锁在五楼的训诫室里,高烧寒颤、几乎丧命。
温絮白决定跳下去,跑出去报警。
没有合用的绳子充当安全绳,温絮白要徒手速降。
那个弟弟半蹲在窗口,咬着袖口的绑带,身形利落漂亮,在月光下回头安静看他。
看着他。
那是从不属于、也永远不会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的眼神。
……下一刻,温煦钧扑倒窗口。
他尽力往外探身,却并没抓住什么东西。
他甚至没能抓住流过指间的月亮。
温絮白仿佛是从那扇窗子里翻出去,很轻盈地溶进那一片月亮,只是在顷刻间,身影就消失不见。
温煦钧被看不见的铁栏杆拦住。
他抬起头,看温家旧宅奢华沉闷的内饰,寸寸变形,变成那间早就被拆干净的训诫室。
他留在这座牢笼。
第22章 (一更)番外:朋友、聚会
二十二岁, 是个很适合开启新生活、适合冒险和旅行的时间点。
——就比如,从海拉尔坐火车,经满洲里转道莫斯科。
然后也不停下, 就这样一直继续走, 穿过绵延冰雪覆盖的山脉, 在冬季结束之前, 抵达马特洪峰。
在这趟旅程得以继续之前, 温絮白因为身体原因留在海拉尔,在那里的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后的某天,冒牌货带着风雪撞回来。
把门撞开的人影有些狼狈, 踉跄着险些摔倒,因为跑得太急太快, 胸口还有些起伏不定。
氧气面罩下,温絮白慢慢睁开眼睛,花了点时间清醒过来:“……小陌?”
他现在说话还很费力, 只说了两个字, 床旁的心率监测就有些不稳。
冒牌货站在原地, 把沾上的风雪全掸落干净,确保不再摸得到冷气, 才快步过去。
冒牌货走到床边就脱力,跪下来, 把病床上的人紧紧抱住。
“……对不起。”他闷声说, “我没带回金牌。”
温絮白被他吓了一跳,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很严重的事, 听清内容才松口气笑了笑, 抬手摸上扎手的湿漉漉短发。
温絮白握住冒牌货的手,翻转过来, 慢慢地写:这有什么……
温絮白继续写:是不是,还出了什么事?
柔和的黑眼睛并没受病痛影响,不仅没有半分暗淡,反而依旧清澈通透,专注地落在冒牌货身上。
冒牌货沉默着摇头,隔了半晌才又说:“假如……有人欺负你。”
“对你很不好,做不是人的事、说不是人的话……随随便便就弄丢了你很重要的东西。”
“你一定等着,等我去揍他们,我去找丢的东西。”
冒牌货低声说:“不要自己跳下湖去找。”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有点惊讶,但还是在他手里写:好。
温絮白慢慢地写:湖外的风景比较好。
湖外面的风景比湖水底下好,他也有不少还很想体验、很想经历的事。
温絮白想,倘若有天他真做出这种选择,多半会是因为外面的事做完了,而湖底有比外面更为重要的东西。
重要到不必犹豫,也无须再留恋。
眼下还不到这一步。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接过两本新护照,他被冒牌货扶着稍坐起来,靠在身后的枕头上。
温絮白翻开护照,仔细看了看冒牌货的那一本,姓名栏上是个没听过的新名字。
“免得裴家那些老东西追查。”冒牌货说,“改了方便。”
这理由很合适,很有说服力,况且——
冒牌货低声说:“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温絮白对这个回答有些惊讶,注视了眼前的人影一阵,很认真地点头,把氧气面罩稍稍拿开:“辜野。”
——孤魂野鬼,暗度陈仓。
冒牌货本来就不是裴陌,他只是一道因为BUG而产生的冗余数据,抢下这个身份,来夺走温絮白。
冒牌货跟着他的声音抬头,迎上温絮白的视线。
那张看起来很冰冷、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因为这个新名字,也慢慢变得缓和,嘴角不太熟练地抬了下。
他帮温絮白把面罩重新戴好,仔细调整氧气流速。
“以后,咱们就和过去,再没关系了。”冒牌货拢住温絮白的手,轻声问,“行吗?”
温絮白说话不方便,眼睛却慢慢弯起来,有很柔和、很清亮的光芒汇聚,让他很不明显地重新有了一点血色。
冒牌货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言为定。”
温絮白的眼里透出笑,他不再费力气写字,只是极为郑重、完全认真地点了点头,才又闭上眼睛。
“那我就去买车票了。”冒牌货说,“高级卧铺包厢,你不反对就说明同意。”
温絮白现在还很容易疲倦,说了这一会儿话就把力气用完,就这么被强行投了同意票。
他合着眼,被冒牌货的手臂揽着,有点无奈又有点新奇,也忍不住轻笑出来:……不反对。
温絮白继续写:经费充足,可以批准。
温絮白其实也觉得高级卧铺包厢好玩,这些包厢的设计考虑得很充分,乘坐体验很舒服,窗户玻璃的弧度适合摄影。
他久违地恢复少年人的心性,因为这不再是一次逃跑,而是一趟真正的旅程。
真正的旅程,要好好地、痛痛快快地玩,才不辜负一路上的风光。
高级卧铺包厢的确很舒服。
在中转时,辜野短暂下车,从小贩手里买到很正宗的奶酪烩饭、半只烤鸡,外加一点没什么度数的葡萄酒。
他一并带回两人的新护照,把热腾腾的奶酪烩饭放在餐桌上,戴好手套,拆开油光锃亮的烤鸡。
“没买到可乐。”辜野说,“下一站我再去看看,听他们说有冰淇淋。”
温絮白眼里透出笑影:“我正好想尝尝葡萄酒。”
他今天感觉不错,想试着一个人坐起来,将枕头垫在肋侧做防护,慢慢撑住手臂用力。
辜野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摘掉手套,把手护在他的头颈后方。
温絮白用了半分钟的时间,不靠别人帮忙,自己撑身坐稳,额间渗出一层浅浅的薄汗。
他的呼吸稍有些急促,眼睛却很清亮,坚持想要自己走,扶着车厢壁,慢慢走到小餐桌旁。
不再有看不见的线牵扯着他了。
那些被勒去的血肉、骨骼、生命,正在他体内慢慢重新生长。
辜野小心地扶着他,让他在椅子上坐稳,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今天认识了新朋友。”温絮白同他分享,“是接单时认识的。”
比起身体,温絮白的心力和精神,远要恢复得更快,几乎已经彻底回到了这次发病前的状态。
因为实在闲不住,温絮白又接了一点剪辑的单子,准备用笔记本电脑来做。
对这项安排,辜野并不持反对意见——毕竟整天躺着没事做也会无聊,窗外也总难免有风景不佳的时候。能让温絮白觉得高兴的事,自然就算是好事。
辜野扶着他,倒了一点几乎就是酸甜葡萄汁的葡萄酒,慢慢给他喝:“是什么样的朋友?”
“设计师。”温絮白喝了一点,喉咙没那么干了,气息也平缓下来,“很擅长室内装修,我在和大家学习……”
Cypress这个账号,温絮白很早就在用,从高中起就开始接剪辑单。
他的技术提升得很快,又耐得下心一点点磨细节,加上与生俱来的审美天赋,很快就积攒下了稳定的客单流。
温絮白的朋友,也大都是通过这个途径认识。
这次听说他要去旅行,甚至可能旅居国外开个店,朋友们都相当兴奋,甚至比他本人都还要兴奋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