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他在公司门口拦下,揪着衣领、不由分说扯过来的温煦泽,有张和温絮白完全不同的脸,鼻梁上还有道疤。
这道疤是被温经义用皮带抽出来的,如果不是他躲得快,大概要被抽烂整张脸。
温煦泽嚼着块橘子硬糖,用舌头顶着,让它在牙齿间翻滚:“你非要捞这个干嘛?”
“有什么好捞的?”温煦泽说,“旧货市场上,这种东西多的是。”
宁阳初盯着这个混账,胸口起伏:“你二哥的东西,也多的是?”
温煦泽的脸色就迅速阴沉下来,挥开宁阳初的手。
“我只有大哥。”温煦泽说,“废物不配做温家人,我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宁阳初扑上来,重重按在地上。
温煦泽吃痛,怒气上涌:“你撒的什么野?!滚开!”
“你这种反应速度,躲开你爸的皮带?”宁阳初这几天都在堵他,听了不少故事,一只手就把他制得动弹不得,“我都躲不开……你说谁是废物?”
运动员的反应神经一定优秀,哪怕游泳用不着太强的动态视力和瞬时反应,也依然要全神贯注听那一声发令枪。
宁阳初天生就有这个天赋。
可即使是这样,上小学的宁阳初,也躲不开那个喝得烂醉、拿皮带往死里抽他的烂人。
“没有人拉你,难道你能躲开?”宁阳初根本不信,寒声追问,“你管谁叫废物?是谁拉的你?!”
温煦泽瞳孔收缩,鼻梁皱了下,恶狠狠盯住他。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身边的人连忙上来拉人,宁阳初却依然把温煦泽重重往地上掼。
“谁拉的你!你不记得了是不是?不敢承认是不是?”宁阳初厉声吼,“你把他的东西往湖里扔……你知道你是个白眼狼!”
“你想见他,又怕他不理你,所以弄了这些东西哄他回心转意,是不是这么回事?!”
“你高高兴兴准备回国,想把他接来瑞士——你不敢承认对吧?所以你咬死了是商业谈判。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他合适,就一直磨蹭,拖了半年。”
宁阳初大口喘着粗气:“结果他死了……你想不通他怎么敢死,你气坏了,你看见这些东西就烦……”
这次恼羞成怒的变成了温煦泽,他扑上去,一拳重重砸在宁阳初脸上。
宁阳初被砸得偏过脸,吐了口血沫,盯着被薄冰盖住的湖。
……他当然知道,他也并没有资格,在这里大言惭惭地说别人。
他只是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替温絮白说这些了。
还有没有什么没犯过罪、没当过凶手和帮凶的人,能替温絮白告诉温煦泽……这些东西真的很重要?
真的很重要。
它们是十二岁的温絮白亲手埋葬的梦。
这场梦曾经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只差一点点,温絮白就能来瑞士比赛,亲手攀爬这座山了。
和他们这种凑活乱七八糟活着的人不一样……那个温絮白,决定了什么事就全力以赴,做什么都认真、都执著,都把生命里的每一分力气用上。
宁阳初不敢想……这样的温絮白,在十二岁那年会有多难过。
放弃梦想有多难过,亲手卖掉金牌有多难过,这不亚于把胸膛剖开,把心脏摘出来。
这些东西原本是可能被找回来的——就算已经来不及交给温絮白,也可以永远买下一家山脚下的客栈,把它们就挂在墙上。
用玻璃罩严严实实罩上,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每当有背包客来,就给他们介绍。
介绍这些金牌曾经属于一个多厉害的好人。
让这些攀岩装备,再也不用憋屈在小箱子里,就堂堂正正挂在窗户对面的墙上。
让它们对着马特洪峰,代表一个差一点就来造访它的好人,每天都骄傲地致意,问候阳光和雪山。
……原本是有这个机会的。
宁阳初几乎失了全部力气。
他就这么摔坐在地上,闭了半晌眼睛,扯住一言不发、脸色冰冷的温煦泽。
他的嗓子沙哑,低声说:“求你了……”
温煦泽反倒在这时打了个颤,倏地盯住他。
“……你还有办法吗?”
宁阳初低着头说:“这真的——真的很重要,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冒犯你。”
“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没办法了,我很想这么跳下去……”
宁阳初是真的很想就这么跳下去。
可这里没有浮潜的装备,就算有,附近盯着他的打捞队也不会也允许他这么做。
“我做不到,水太冷了。”宁阳初低声说,“我捞不上来……”
他因为绝望而失魂落魄,所以也并没留意到,他每说一句,温煦泽的脸色就铁青一分。
不是运动员的人……有一部分,尤其是被敲去感情、视共情为耻辱的一部分人,是无法很快理解,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的。
进入叛逆期的温煦泽,彻底接受了那一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开始不再把温絮白当回事,开始听进去温经义的话。
等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等远走的温煦泽在某个深夜,悚然惊醒,想明白温絮白比赛挣来的钱为什么会放在他那,已经晚了。
很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温煦泽没能从父兄那学来任何有用的东西,只会勒索、谈判、威胁和交易。
他只是想用这些东西……勒索温絮白,让温絮白来瑞士。
不就是爬山么?
他现在已经有了个旅游公司,有什么难的呢?
温煦泽不知道,这些东西对运动员这么重要,因为在他小时候,乱玩乱扔这些东西……温絮白从不对他生气。
二哥从不对他生气。
温絮白只大他一岁,却比他稳重很多。
被弟弟闹着要抱,温絮白就放下手中的训练视频来抱他,从口袋里变出不同味道的水果糖。
……看着失魂落魄的宁阳初,温煦泽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走。
他边走边掏手机,不停翻找这些天来看过、存过,却从没联系过的打捞公司。
他不知道该联系哪个,天越来越阴,风雪开始变大,越来越不适合再下湖打捞。
温煦泽不停翻手机,他被绊了下,失去平衡险些摔倒,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
温煦泽抬头,错愕怔住。
……他费解地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温煦泽张了张嘴,低声问:“……大哥?你来干什么?”
“不知道。”温煦钧蹙了蹙眉,推了下这个站没站相的弟弟,叫他自己站稳。
这趟瑞士之行根本毫无意义,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必要特地来这里看一眼温煦泽。
温家没有亲缘可言,他和温煦泽倒没有同温絮白那么疏远,偶尔也会有些联络,但犯不上特地见面。
……又或许。
温煦钧抬头,看阴沉滚云下高耸的三角锥峰面,难得有些烦躁地承认。
又或许,他并不是来看温煦泽,只不过是来看看这座山。
近来的事太多太杂,搅得人心绪跟着不宁,温煦钧还以为……那个孤魂野鬼,会把温絮白的骨灰带来这座山。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尽快离开,暴风雪已经初现端倪,很快就要吞噬整个山谷。
他们再不走,就要被困在这鬼地方。
“我听说你们闹的事了。”温煦钧沉声说,“丢人,跟我回去。”
宁阳初是个外人,温煦钧责骂不了,可温煦泽居然也丢人丢到瑞士,跟一个外人在这里像混混一样厮打。
温煦钧不准他在这里丢人,扯着这个没出息的弟弟,转身就要朝山谷外走。
温煦泽的脚钉在地上:“我不回去,我——”
“没有公司会接,我都联络过了。”温煦钧的语气愈严厉,“不准在这犯浑——你难道觉得他真会在意?”
温煦泽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咬了牙抬头。
“他那种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温煦钧说,“他就是这种脾气。就算他还活着、本人就在这,也会说算了。”
真要论起来,温絮白才是他们兄弟几个里,最冷静、最现实的。
现实到从不逾矩、从不意气行事,冷静到当木已成舟,就把一切吞下去。
这种仿佛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忍耐的脾气,会在无形中吸引伤害,这大概也是温絮白的真正死因。
温煦钧拎住这个弟弟,示意停在原地的打捞队也带宁阳初走,走出几步,温煦泽却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剧烈挣扎起来。
“别胡闹了!”温煦钧的耐心告罄,厉声呵斥,“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二哥不会在意,他根本——”
温煦钧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被他扯着的温煦泽实在太反常。
温煦泽盯着湖对面,脸色煞白,僵立在原地。
“二哥。”温煦泽低声说,“二哥,二哥……不能下去。”
他几乎是拼了命推开温煦钧,冲去湖边,朝雪雾弥漫的对岸嘶声喊:“别下去!二哥,我知道错了,我给你买新装备……我叫人给你一比一仿制金牌好不好?用纯金的!你别——”
风雪呛住他的喉咙,温煦泽发不出声音,双目赤红,急得青筋暴起。
温煦钧的脸色彻底冷下来,大步走过去。
他想要斥责这个弟弟太软弱、太感情用事,可当视线落在冰湖对岸的风雪尽处,瞳孔却也极错愕地一颤。
……是错觉吗?
还是这世上,生死轮回,真有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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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忱做好了那块巧克力金牌。
他在金牌的金箔纸外,又额外加了条绶带,看上去就和本来的样子更像。
“宿主,宿主。”系统变成小棉被,被风雪刮得乱飞,“我们真的要跳下去吗?”
庄忱就低头问温絮白的设定:“真要跳下去吗?”
系统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它其实一直想问——虽然一直都忘了,但系统其实很想知道:“宿主,温絮白的数据……是什么时候醒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温絮白不再仅仅是一个角色、一段数据,一个只能经受一切的设定。
温絮白是从什么时候活过来?
庄忱盘膝坐下来,琢磨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应该……是骑大摩托的时候。”
系统有点惊讶。
它想过很多种可能——可能是葬礼上,可能是某次伤心欲绝的怀念,可能是某场刻骨铭心的伤害。
可它没想过,居然会是一个这么简单的答案。
“就是这么简单。”庄忱说,“我骑摩托,有些人在偷偷高兴。”
很微弱的、有一点新奇的,纯粹明净的高兴。
好像因为觉得这样实在很帅了,还忍不住看后视镜,然后有什么细微的雀跃活过来。
——所以,庄忱并不认为,要捞这些对温絮白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有必要再等上三个月。
“准备好了,我们就下去。”庄忱说,“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厉鬼化的温絮白认真做准备活动、认真热身,白皙的耳廓微微泛起血色。
因为太久没热身过了,他的动作稍微有些生疏,但很快就变得熟练,变得完全得心应手。
他像是从没生过病,像是从十二岁健康地活到了二十二岁、又继续痛痛快快地活,身手矫健得能徒手攀上险峰,能在暴风雪里纵身跃入冰湖。
系统变成块石头,来回滚了两圈,挑好最薄的一块冰,咔嚓一声砸开。
冰凉的水花飞掠起来。
庄忱跟着非常擅长攀岩的温絮白做了一整套预备活动,抬抬胳膊、动动脚踝:“准备好了?”
温絮白的眼睛清亮,他有点腼腆地抿了下嘴角,深呼吸了下,用力点头。
——这个反应让他看起来几乎只有十二岁。
庄忱就一本正经地把巧克力金牌挂在脖子上,系统掏出喇叭,配合着放运动员进行曲。
这样的一点小玩笑,就叫这个很好哄的厉鬼耳朵通红——温絮白立刻很珍惜地停下动作,完全认真郑重地道谢,一点一点把巧克力金牌吃干净。
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去。
湖水很清澈,温絮白眼力很好,已经看见他的宝贝。
金牌和装备躺在水底,因为冬季湖水平缓,锈蚀得并不严重。
飞机掠过云层,有几趟航班因为风雪误了机,现在正在云层上赶路。舷窗玻璃反射太阳光,滑过飞机银色的涂层。
一线阳光就这么穿过黑压压、沉甸甸的云隙,探头渗下来,落进清澈冰凉的湖水。
岸对面嘈杂喧嚣,有人挣扎、有人嘶喊,有人茫然地愕住,下意识向前迈步。
迈不过去,隔开他们的不止一片冰湖、一场风雪,还有生死。
还有生死。
风雪呼啸,冰湖粼粼。
温絮白跳下湖水,并不告别。
那天在湖边,温煦泽不肯走, 险些就要拖延到暴风雪将山谷吞没。
温煦钧一拳将这个弟弟砸在地上, 叫人将他强行拖上车, 将遮光板全升起来, 不准温煦泽再看那个湖。
温煦泽被他带来的保镖控制, 还拼命要往车窗边凑,从遮光板的缝隙里向外看。
……这让现任的温家家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过去。
温煦泽还在上小学, 被温经义那老东西打到半死,病了一个多月, 也被温絮白照顾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的时间,实在算不上很久——温煦泽身体好了以后,温絮白就要出远门比赛。
为了照顾弟弟, 温絮白已经推掉三场很重要的比赛了。
温煦泽无法理解体育比赛, 温家不教这个:“二哥为什么要出远门?”
“二少爷要去做很厉害的事。”
带他们的老管家很慈祥, 弯下腰耐心解释:“很厉害、很重要……二少爷从去年就开始为这场比赛做准备。”
老管家说:“二少爷一直很期待它。”
温煦泽就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因为温絮白要走,温煦泽已经和二哥闹了好几天别扭, 冷冰冰板着张脸,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老管家要送温絮白去机场, 问温煦泽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温煦泽用力砸枕头, “二哥要比赛, 不要我。”
管家苍老慈和的面庞上, 露出些隐忧, 却终归还是无法多说:“……二少爷怎么会不要你?”
温煦泽低着头,不去看门外的身影。
老管家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温絮白, 轻叹口气,打开行李箱,取出温絮白给温煦泽买好的新漫画。
温煦泽想要二哥、不想要漫画,就又发起脾气,把这些东西全摔到地上。
漫画书乱糟糟掉在地上,摔得皱了、折了角,就没法再抚平。
老管家能做的,也仅仅是重新把它们捡起来。
“你知不知道……”老管家慢慢做这件事,轻声问温煦泽,“说这种话、做这种事,会让你二哥很难过?”
当时温煦钧也在——他来医院接这个三弟回温家,听到老管家明显越界的话,就不赞同地蹙眉。
但温煦泽的脸色变了。
温煦泽光着脚,几乎是打了个寒颤,抓着刚捡起的漫画愣在床边。
老管家并不多说,朝温煦钧躬了躬身,就把行李箱重新打好,陪同二少爷一起离开。
温煦泽一直在原地愣了很久。
久到温煦钧开始失去耐心,才被这个回过神的三弟一把抓住,不由分说、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央求他,要去机场给二哥道歉。
温煦钧那时也只有十几岁,多少有些心软,让司机在回家中途改道,向机场方向走。
——可还是走得慢了,路上遇到堵车,飞机却已经如期起飞。
那个时候的温煦泽,也是像现在这样,为了看清天上的飞机,拼命要往车窗边凑。
“二哥,二哥对不起。”温煦泽抱着所有的漫画,慌张地一本接一本整理,“我错了,我不该摔书,二哥,别生气,别不要我……”
他太慌乱了,那些漫画书越弄越糟,呲啦一声,就撕开很大的口子。
温煦泽盯着漫画书,再看窗外空荡荡的天,眼泪开始涌出来。
那天的温煦泽哭得撕心裂肺、哭了整整一路,哭得像是这辈子都再见不着温絮白。
温煦钧从久违的记忆里回神。
这些年下来,看来这个三弟并没什么长进,惹了二哥生气以后,做出的事……居然还是二十年前的老一套。
温煦泽还是只会慌张地道歉,向二哥道歉、也向宁阳初——后者一动不动坐在角落,像是尊失温的石像。
温煦泽不停在手机上搜索,对照着记忆找那些装备,找定做金牌的厂商。
他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扯住宁阳初不停地问,这个一不一样,是不是长得和那个差不多。
“你是运动员,一定比我懂。”温煦泽扯着宁阳初,声音发着抖,“是什么样的金牌?这个像吗?”
——大概是他实在太聒噪,连一个不会动的石像,也被吵得不得不抬头。
宁阳初慢慢抬头,接过温煦泽的手机,看了看:“不一样。”
温煦泽的脸色苍白下来。
“不一样。”宁阳初说,“没有一样的金牌,没有一样的装备。”
他向温煦泽解释,想要找到完全一样的装备……就好比要找到一根已经用了很多年的、不慎丢失的旧钢笔。
哪怕是同样的牌子,笔尖的磨损、笔身的弧度,甚至连笔盖扣在笔尾时留下的细微刮痕,都不可能一样。
哪怕真有那种极为出色、手艺极为精妙的匠人,真的能做到几乎一比一复刻,拿到手里的一刻也会觉得别扭。
因为是随身的东西,已经太习惯它的重量、温度、触感,已经像是生命的一部分。
……你不能强行要求一个人,忘记、不在乎、随意替换,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宁阳初没用什么特别的语气,甚至没有生气,只是很细致地把这件事向温煦泽解释清楚。
至于金牌——金牌就更不一样。
“假如,你小时候。”宁阳初说,“有本很珍贵的漫画,是很重要的人买给你的。”
“你期待了很久、为这努力做了很久的乖孩子,每天都铺床单,都跑到门口等。”
宁阳初并不知道更多内情,他只是本能地打比方:“这样一本漫画,你每次翻开它,就能想起当初看它的情景。”
就能想起……把漫画很神秘地藏在身后,一下子变出来的人。
能想起挤在床上一起看漫画,帮忙翻页和展平书页,很细致地理好每片页角的那只手。
能想起那个晚上的灯光,能想起窗外不算好的阴沉天气,能想起惬意温暖的室内。
……能想起对这本漫画的一切期待、获得时的喜悦、翻阅时的满足,能在想起和它有关的一切事和人。能在一瞬间回到得到它的那个傍晚。
“这样一本漫画。”宁阳初说。
“来你家做客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把它扯了,撕了。”
“扔进水里泡烂了。”
温煦泽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他攥着手机的手变得僵硬,变得不会动了,好像也忘了怎么呼吸。
仿佛逐渐有某种巨大的、无处逃脱的强烈惶恐,正一寸一寸吞噬他。
“现在有人说,再给你买一本新的。”宁阳初说,“和旧的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
“行吗?”宁阳初问他,“你要吗?”
温煦泽抓不住那个手机。
车身被呼啸的暴风雪刮得晃动,手机就重重砸在底厢上。
温煦泽木木愣愣地抬手,他像是忘了车外的风雪,也忘了正在疾驰的车,居然想要去拉开车门。
打捞队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不要命了!?”
温煦泽的脑袋撞在车厢上,很重的一声,他几乎没怎么挣扎,身体就软下去。
宁阳初在问他最后的问题,又或者宁阳初没说话。
是他想起,后来老管家在发现他深夜跑去买漫画时,替他向家主遮掩……却又很轻、很无奈的叹息。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那些叹息,所以温煦泽终于能够体会这种感受,所以在被脑子里的声音诘问。
“现在,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说他知错了。”
“知道错了,很后悔,想赔更好的,更贵重、更新的。”
“有用吗?”
“来得及吗?”
接下来的一个冬天,温煦钧都没有离开瑞士。
出国度个假、散散心,待上几个月,对温家的家主来说,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王八蛋过去也总出国。”
温煦泽说:“大哥,你记得吗?每次老王八蛋一走,二哥就偷偷给我们开门。”
——得病之前的温絮白,是很擅长在一切情况下逃脱的。
温经义根本困不住他,温絮白能徒手速降几十米的高难度攀岩墙,有根绳子就能走——就算没有绳子,也只不过是稍微增加了点危险性。
温家的二少爷,沉静温润、舒朗从容、极有主见……擅长爬墙。
这事能活活气死十个温经义。
“我胆大,二哥一开门我就跑,你一开始还不敢。”
温煦泽低着头,笑着轻声说:“后来你也忍不住了,也开始往外跑。”
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不大——温絮白九岁,他比二哥小一岁,温煦钧十四岁。
二哥放他们走,要是拖到老王八蛋回来的那天,他们还赶不回来,二哥就骑自行车去很远的路口,替他们放哨。
“后来我就学坏了。”温煦泽说,“我跟老王八蛋学得不是东西,揣测二哥,把这当成是居心不良。”
十一岁的他,已经白眼狼到会质问二哥……过去每次放他们出去玩,是不是故意想让他们玩物丧志地废掉。
温煦泽低声问:“大哥,我要怎么向二哥道歉?”
温煦钧的神色沉了沉,用力按住他的手臂,把所有锋利的东西弄远:“总归不是自残。”
“你二哥不会想看你这样。”温煦钧冷声说,“你脑子清醒些。”
……回去以后,温煦泽就开始变得不对劲,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样又过了没几天,温煦泽开始跑去看人家攀岩。
没有任何底子的外行,上来就尝试室外攀岩,还是最危险、最难的线路,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但温煦泽是旅游公司的老板,他要体验这个项目,也没人敢拦……结果温煦泽在一个点位脱手,向下摔了几十米,手臂几乎被划烂,肩胛骨也撞碎在了突出的岩石上。
到这一步,温煦钧也只当他是失手,在医院盯了他一段时间,就把人带回家休养。
可温煦泽胳膊上的伤一直不见收口,反反复复感染发炎。
有天温煦钧觉得不对,推开浴室的门,才发现他居然把它们放在水里泡。
“你最后想出,让他原谅你的办法,就是这个?”温煦钧冷嘲,“继续干不是人的事,逼他心软,把他架在火上烤?”
温煦泽的脸色就又苍白下来,他用力捂住耳朵,不停摇头:“我不是……”
……他不是。
他怎么敢。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没有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了。
温家没教过,一件不能放弃的事,又没有任何可供选择的解决办法,要怎么办。
在温经义教给他们的道理里,没有解决办法的事,就是该被放弃的。
就比如……生病的温絮白。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他一遍一遍地回忆,十岁的自己、十一岁的自己,都对二哥说过多残忍的话。
这些话是不是都比岩石还锋利、比刀还锋利?
如果不是这样,那个训练发生意外了也依然精神很好,躺在病床上微笑着哄他的二哥,听了那些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话……怎么就苍白成那个样子?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每想起这些事一次,就忍不住把伤口全弄开。
……他去医院找温絮白。
温絮白靠在病床上,看见他进门,就放下手里的书微微坐直。
温絮白似乎没料到他会来,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水果糖。
他看着那些水果糖,像是被洗了脑:“这又是干什么的?”
温絮白怔了怔,笑影停在温润的黑眼睛里。
“过去那几年,你趁我不懂事,拐着我打游戏、看漫画,怂恿我跑出去玩。”
他盯着那些水果糖:“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往里面放了药?”
……温絮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温絮白只是思索了一会儿,就慢慢垂下视线,收回那些水果糖。
在这个动作里,原本就因为生病很苍白的人,变得更不见血色、几乎成了透明的。
“没有放药。”温絮白很认真、很一板一眼地答,“是很普通的水果糖。”
温絮白剥开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那是颗橘子味的糖。
窗外在下雪,温絮白侧过头,看了一会儿飘落的雪花。
看着那个和记忆里已经分明不同、单薄清瘦得几乎要消失的背影,他被没来由的心虚侵蚀,停下无意义的质问。
他逃出那间病房,没有回头——他知道二哥也没回头。
他逃到楼下,向上看的时候,二哥还是很安静地靠在窗边,看天上落下来的雪。
温絮白没有低头看,但即使不用低头,大概也猜得到……医院楼下停着温家的车。
温絮白不坐它,这是“温家子弟”才有资格坐的车。
老管家已经被辞退了,现在负责教导他们的,是温经义的贴身秘书。
“做得很好。”那个贴身秘书说,“你问清想要的答案了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知道答案。
他知道答案,二哥会随身带水果糖,只是因为他喜欢吃。
但这点微弱的良知,被疯狂增长的、亟待被肯定自身能力的欲望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