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有人打开私聊框,拉来熟识的、专门给人设计店面的专业设计师。
“Cypress,他想找你帮忙剪片子,一直不好意思私敲你。”设计师人传人,很快就来了好几个,“他那单子都排半年了……”
朋友们对开店的事相当上心、相当激动和期待,甚至直接把店主本人撂在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
你擅长室内设计,我擅长特色风格装修,他擅长保暖和实用性改造。
还有好些人喜欢滑雪、喜欢登山和徒步,喜欢攀岩。
等店开起来,就去瑞士找Cypress玩。
想到这里,温絮白放下那杯葡萄酒,扶住辜野的手臂。
看到他罕有的严肃神色,辜野立刻蹲下来,抬头迎上那双眼睛:“怎么了?”
“是不是真的想开店?”
温絮白认真地征询:“我希望……你现在做的、将来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而不是因为他的态度和喜好,去一味配合和适应他,放弃本来的梦想。
温絮白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其实并不确信自己能活下来、活很久,对未来的设想也止于纸面。
现在用于有了机会实现,有了机会走到那片真正的自由里去……他希望辜野也一样。
每个人都该有自由生活的权利,都不该被干扰和拘束,不该被束缚在某个人的身边。
这些天,他们朝夕相处,温絮白有关多年前那两个月的记忆已经很淡,却还是依稀记得,那枚印章藏着的野心——
辜野知道他的意思,索性直接戴上手套,抄起一个鸡腿:“你看我像不像有野心?”
这种造型就未免太不顾形象了。
温絮白被他引得笑出来,轻咳着撑住身体,调整呼吸,慢慢呼了口气。
“你可以试着更相信我。”辜野说。
他拆下一块最嫩的鸡肉,蘸好酱,用薄荷叶裹着递过去:“我是个成年人,我知道我要什么,也能替自己的选择担责。”
做不到这种事,把什么责任都推给别人、不敢承认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要跑出来糟蹋别人。
温絮白不是不相信他,温声道了谢,拆开筷子和纸碟:“你的变化很大……”
大到这些天温絮白再回想,已经想不起很多年前那两个月,他所认识的、接触的,是个什么样的裴陌。
“你怀念过去?我不信。”辜野说,“你一定觉得现在的我更帅。”
温絮白:“……”
……这次他是真笑得肚子痛,不得不伏在辜野的手臂上,很配合地不乱揉眼睛,被对方捧起脸,用干净柔软的纸巾一点一点擦。
温絮白没有否认这件事。
他其实同意这个观点——假如说这话的时候,那只烤鸡没再散发幽香,画面大概会更有说服力。
这件事终于被他们彻底说开,不再成为一个问题。
辜野甚至还趁温絮白慢慢品尝奶酪烩饭、用葡萄汁锻炼酒量的时候,写了份“我真想开登山用品商店”宣誓书。
大名鼎鼎的剪辑师Cypress可能不是很想看宣誓书。
更不想帮忙播放圣歌,让宣誓人拿着宣誓书,在窗外绵延不断的山峦和冰雪里朗诵一遍。
这个小插曲引发了一场小型拉扯,温絮白很少有这么闹着玩的机会,很快就累得一个手指也动不了,靠在床上按着肋下,态度很坚决:“不行,没有圣歌……太不帅了。”
辜野遗憾地叹了口气,把那张宣誓书收起来藏好:“那么,你觉得一份攀岩指导的兼职怎么样?”
温絮白怔了下,他的眼睛随着这句话泛起些亮色,即使他自己都尚未察觉:“……什么?”
“我打听了那边的工作——攀岩指导很紧俏,到处都在抢人。”
辜野说:“不会很耗体力,你只需要用红外线帮助他们定点,通过无线电联络和指导,帮他们调整和确认路线。”
这是份即使坐着轮椅,也能够完成的工作。
只不过,如果是坐着轮椅,可能就需要在工作的开始前和结束后,有人负责及时接送。
一个没什么事干、因为冬季是旅行淡季而无所事事的登山用品商店店员,正适合做这份工作。
温絮白认真听着辜野的话,在最后一句里好奇:“……你怎么又成了店员?”
“你出的钱,你的店,你是老板。”辜野说,“我给你打工。”
温絮白这个人,从不懂得推卸责任,又从出生那天起就被最擅长推卸责任的一群人包围……于是就慢慢长成了这种脾气。
辜野决定纠正他的固有观念,不过这件事也并不着急,可以慢慢来,他们有大把的时间。
温絮白有大把的时间,一定不止是短短的五年、十年,一定会更久……久到体验完一切有趣的事、看完所有想看的风景。
“别想把这事甩给我,这得你亲自去做,亲自去看。”辜野说:“这是你负责的部分。”
像什么“带着温絮白的照片去马特洪峰”这种事,谁爱做谁做,他要带温絮白去马特洪峰。
温絮白要自己去玩、去看、去开店。
天经地义,出钱的人是老板。
在这件事彻底做完之前,他给温絮白打工。
朋友们在第二年的夏天造访。
这次没什么“奔向新生活计划群”了,群名叫“冲冲冲去瑞士找Cypress玩”,一群人兴高采烈,每天都翻着日历算日子。
那间登山用品商店,光是设计图就海选了十三份,PK了三个通宵,赢了的三份进最后决赛。
决赛小群里的聊天就没停过,设计师们堵上职业尊严,键盘都要敲出火星:明明我这个最好看!你们懂不懂艺术?!
……到最后,紧赶慢赶,总算还是吵出了一致意见。
由中年设计师归纳汇总,在作息相当规律、九点睡六点起的Cypress上线之前,相当沉稳地把图纸发过去:小case,三分钟搞定。
#论设计师的职业尊严#
在朋友们的严格监督下,Cypress每天都会报平安,都会汇报自己的身体和生活状况。
在冬天的末尾,他们沿着阿尔卑斯山到达瑞士,来到了采尔马特小镇。
这是座非常漂亮的小镇,人们叫它“冰川之城”,小镇上没有汽车、只有电瓶车,到处都是面包房和咖啡馆。
——还有相当多的体育用品商店,这座小镇是背包客和登山爱好者的天堂。
几乎没费什么工夫,他们就找到了合适的待出售店铺:价格不算贵,位置也非常好,从窗户看出去,就是马特洪峰极具标志性的尖顶。
到达采尔马特小镇的第一个月,温絮白的身体状况其实并没有太明显的起色——反而因为旅途中难免的劳累,又病倒了一次。
但这场病再不像之前那样,来势汹汹、迁延不愈,仿佛要榨干他身体里仅剩的生机。
正相反,温絮白的身体从这场病开始好起来。
商店的改造装修初步完成时,Cypress在群里汇报,已经可以慢慢走上一段路,去最近的花店买花。
商店的改造彻底完成、正式开张时,Cypress汇报,种的花已经都开了,很漂亮,酿的果酒也有了一点成果。
——身体也好了很多,Cypress在群里汇报,自己同时在做另一份兼职,给相对专业的背包客做攀岩和登山指导。
遇到不那么陡的、徒步就能上去的山路,Cypress甚至已经不需要借助轮椅,能用登山杖自己向上走一段。
为了纪念这件相当来之不易的成果,Cypress还附上了仔细挑选的照片。
……那张照片是真的很酷。
酷到本来不怎么了解这些,只打算去找Cypress吃饭喝酒的几个朋友,也开始忍不住四处打听。
登山是不是真的很好玩?爬上山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是不是真的特别舒服?
马特洪峰就不打算了,能不能找个平缓点的小山头,跟着Cypress一块儿走走停停、看一看风景,就这么慢慢爬上去?
这些计划当然不难成型,因为Cypress实在是个相当可靠、相当优秀的攀岩和登山指导。
这年夏天,朋友们摩拳擦掌,扛起行李冲到瑞士的时候,Cypress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好了。
是和他们预想的几乎完全一致,相当清俊和温润的年轻人。
——虽然性格稍微安静了一点、脸色依然稍微苍白了一点……但那双通透明净的黑眼睛里,仿佛沉淀着千山万水。
他们兴致勃勃地把全部行程交给Cypress,于是看到了极为壮丽纯净的冰川、有浓郁本地风情的木制小镇,坐了齿轮火车和缆车,也爬了座相当平缓、完全不算坎坷的小山。
他们去Cypress的店里玩,对那些盛开的花赞不绝口,图纸被相当严格、一丝不苟地照样执行,是做极富欧式复古风格的小店……唯一违和的小摆件可能是孙悟空。
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朋友们早就已经彻底放弃抵抗——没办法,谁叫他们的Cypress就是喜欢孙悟空。
Cypress的住处就在店铺的旁边,推开门就能进去。
是很有当地特色的小木屋,壁炉暖洋洋烧着,木柴毕毕剥剥响,火光滚烫明亮,上面咕嘟咕嘟热着炖菜。
他们痛痛快快地喝葡萄酒,对Cypress亲手做的烤奶酪和土豆煎饼赞不绝口,也对那位热心店员制作的巴塞尔浓汤给予了充分肯定。
这场聚会热闹到不行、快活到不行。
Cypress很安静,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听朋友们说,经常给大家添菜。
但只要你看着他,看见那双黑眼睛里的光,就会知道他在相当认真地听和看——在完全认真地记住。
记住每个朋友的样子、每句听到的话,记住这个热闹的夜晚。
“没关系,Cypress。”有人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你这儿太好玩了,我们每年都来。”
“你们每年都来吧,我先不走了,在这玩儿一年再说。”
旁边的设计师打饱嗝,他是自由设计师,从网上接单,本来就无所谓在什么地方待着:“正好,研究研究这儿的建筑风格,融会贯通……”
“行啊,等你玩儿够了,记得交作业。”有人半开玩笑,“有点紧迫感!你看Cypress自己弄的这个小房子——可不比你那几份设计差了!”
这些人早就熟透,没半点忌讳,很快又你一言我一语热闹起来,拉扯成一团。
中年设计师走到Cypress身边,把热苹果汁递给他:“这么吵,头疼不疼?”
Cypress回过神,眼睛里透出很晶亮的笑,轻轻摇头。
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年轻人。
中年设计师年长他很多,几乎能当他的父亲,见状笑了笑:“那就好。”
“我们这次回去,等秋天快过完的时候还来。”中年设计师说,“放心吧,都安排好了——好几个人都接了这边的工作。”
他们可以相对自由地选择工作时间和地点,不约而同,一大半人都把那段时间的地点定在了欧洲。
欧洲的各个国家之间,距离并不算远,一趟火车就能过来。
Cypress捧着热苹果汁,柔和的黑眼睛里有些惊讶:“深秋……不是个合适的旅行时间。”
中年设计师笑了笑,点点头:“所以是很合适的聚会时间。”
因为不那么适合旅行,所以客人会相对少、生意会进入淡季,小店的老板和店员大概都会很清闲。
很适合来小店里找老板玩,很适合给老板过个生日。
“你喜欢纸皇冠吗?”中年设计师问,“吹蜡烛、许愿、气球跟彩带?”
年轻的登山用品店老板,看起来根本完全不了解这个领域,听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下次试试。”中年设计师笑了,“你大概会喜欢的……我们猜你会喜欢。”
他们会找那个店员帮忙合谋,提前搞点小惊喜和神秘布置……争取能吓Cypress一大跳。
这是几个月后的事,这次他们来,还有个很重要的任务:“你是不是也不太了解拥抱?”
眼前的年轻人,那双温柔黑澈、极为安静的眼睛,在这句话里不自觉地亮起来。
中年设计师张开手臂:“来,抱一下。”
——刚才还热闹到不行的朋友们,这会儿一个叠一个,你探头我比划,窸窸窣窣议论着,都把呼吸屏住了。
不知道是谁相当勇敢,绕到Cypress的身后,确认人站稳了,就照着背后轻轻一推。
他们的朋友掉进怀抱里。
欢呼声骤然响起来,空气热烈地流动。
有人去摸Cypress的头发,有人轻拍他的肩膀,笑声很痛快——因为附近的店主都已经关店回家,什么人也不会吵到。
什么也不会吵到,能听见他们热闹的,只有这个属于他们的夜晚。
在这间相当温暖、相当舒适,暖洋洋的小木屋窗外,是漆黑辽远的天穹,缀着闪闪繁星。
“东西倒是还不错……”
一箱攀岩装备放在桌上, 被肆意翻检挑选,有几样就那么随意扔在桌上。
它们又被轮椅里的少年重新收好。
安全带和主绳被重新叠放整齐,岩钉、膨胀钉按长短尺寸整理码齐。
“小老板。”
来人失了耐心, 扶着桌沿弯下腰, “你不会真不知道, 我是来收什么的吧?”
他一手拨开那箱攀岩装备, 也拨乱了刚理整齐的岩钉和膨胀钉。
钉子重重扎了下乱动的手, 迅速见了血。
那人疼得险些跳起来,忍不住用力甩手,相当晦气地“嘶”了一声。
“早跟你说了, 人家不是奔着这个来的。”
那人忍着疼,边擦受伤的血, 边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你得……加点‘添头’。”
来收东西的是收藏圈子里的“掮客”,专门替主顾收有价值的藏品——因为不论什么都有人有兴趣,所以收的东西范围也很广泛。
这次这个掮客闻着味找过来, 敲开了温家的门, 来见一个生了病的十几岁毛孩子, 不只是为了收这些装备。
当然,这些装备不错, 有不少是限量款和绝版,还有相当难得的运动员签名……也的确有些价值。
可惜在有些人眼中, 再有价值的装备, 也比不上另一样东西。
另一样更稀缺、有再多钱也难买到, 挂在收藏架上更漂亮, 更能充面子炫耀的东西。
“实话跟你说了吧。”掮客说, “要收你这箱子破烂的,也是个挺有钱的大老板, 不差钱。”
“攀岩爱好者……也参加了不少比赛,可惜没什么成绩。”
掮客比划了下:“就缺几块金牌。”
轮椅里的少年慢慢握住轮椅扶手,肩背笔挺,浓深眼睫垂下来。
“比赛成绩。”少年说,“可以查询,不能作假。”
掮客几乎失笑:“谁查这个!你家架子上挂几枚金牌,充充门面,难道有人会去一枚一枚查?”
要不是大老板还有点最起码的态度……宁可买金牌,也不去找人订做仿制,这笔钱都轮不到这小子挣。
“你想清楚吧。”掮客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你要钱有急用吧?”
——眼前这个犟脾气的小子,在攀岩圈子里听说很有名。
一来是因为成绩,这小子的确优异亮眼到过了头。
二来也是因为……没见过哪家孩子,这么小就一个人出来比赛,还能把什么事都安排到井井有条的。
听人说,这也不是个普通角色,是温家的二少爷——当然,现在马上就要不是了。
就因为得了这个据说治不好的病。
温家不养闲人,更不养废人,这小子马上就要被打包扔出去,说不定连医药费都快不够,这才开始卖这些东西。
掮客唏嘘有钱人也没好命,却也并没多余的善心,不耐烦地敲桌面,等他自己想通:“犟这个干什么……你都这样了,要金牌还有什么用?”
掮客抓起有他名牌的镁粉袋,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温……温絮白?”
十二岁的温絮白抬起视线。
他依旧坐得笔挺,肩背端正,仿佛并不是坐在轮椅里。
这是个哪怕只看上一眼,就会有极深印象、叫人再难忘得掉的少年——那双漆黑的眼睛沉静通透、静水流深,连成年人跟他对上,竟然也难免要冒出几分心虚。
掮客被他看着,居然也不太自在了,讷讷松开手,把镁粉袋扔回去。
温絮白重新把它整理好,折叠成不大的小方块,用绑带捆扎平整。
手指触及名牌时,温絮白的动作停顿,慢慢摸了摸,才将它一点点撕下来。
看见他做这个动作,掮客就明白,这生意差不多算是成了。
像这种再比不了赛、上不了场的运动员,不论年龄经历……撕下属于自己的名牌,也就等于是对这段履历道别。
温絮白一点一点地撕这张名牌。
掮客这时候反倒有了耐心,也不催,只是盯着他的动作:“这就对了,上哪找这么合适的开价?”
“人家还愿意跟你签买卖合同——这种主顾打着灯笼找不着。”掮客对着扎伤的手吹气,“要不是你这正好对上了,我都不来折腾这一趟。你就把它们放心给我……”
他一门心思喋喋不休,全然没觉察到,房间里的气氛正慢慢变得有些古怪。
——明明是很明亮的灯光,还开着取暖器、开着恒温空调,却莫名就有阴风阵阵、悄然过堂。
窗外本来就漆黑宁静的夜色,这一刻变得更黑、更寂静,连风声也听不见。
掮客说到兴起,几乎有些得意忘形,看见这小子的神色才觉不对:“又怎么了?”
温絮白手里仍捏着名牌,只差最后一角,不知为什么忽然不动。
不止不动,居然还莫名出起了神。
“别是谈到这,你又要反悔吧?”
掮客有点紧张,上手去抢那个镁粉袋——他在另一头是打了包票的,要是这生意谈不成,另一边也没法交差。
他着了急,动作也就失了分寸,几乎是把温絮白推在轮椅里。
少年撞在椅背上,吃痛地一颤,反倒更不松手,操纵轮椅后退。
掮客上前一步,随即就被多出的身影拦下。
掮客的脸色瞬间变了。
……在这间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人!
“你,你是谁?”掮客结结巴巴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拦在轮椅前的身影清癯,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有张和轮椅里那小子很相似的脸。
是这小子的亲戚?哥哥……叔叔?
这人究竟什么时候来的?!
掮客被他捏着手腕,痛到冒汗,一时生出浓浓不安。
……他就是仗着这小子虽然出身温家,身后却没半个大人撑腰,才敢这么步步紧逼、强买强卖。
要是真冒出了个什么亲戚,让这小子不缺钱、用不着卖金牌了,恐怕——
念头勉强转到这,扎进他腕间的莫名刺骨森寒,就已经逼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那是只很稳定有力的手,手指修长,虽然瘦削苍白,力道却相当不容抗拒。
还有种……简直像是刚从冰封的深湖下回来,仿佛永远不会解冻的寒冷。
“我们不需要这笔钱了。”来人单手制住掮客,回身征询十二岁的温絮白,“还卖吗?”
轮椅里的少年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血色,就衬得睫毛更浓深。
——原来只需要这样一句话。
原来只要这一句话,十二岁的温絮白甚至没有多问……为什么不需要这笔钱、来人究竟是谁、为什么长着张和他很相似的脸。
十二岁的温絮白用尽全部力气摇头。
他攥紧自己的名牌,极为端正地贴回镁粉袋上,他把能拿到的所有装备都抱回怀里。
少年温絮白紧紧抱着自己的装备,消瘦单薄的肩背在微弱战栗,这种战栗被温润的、无声的骄傲死死压住。
“……不卖了。”少年温絮白说,“我不卖了。”
他控制不住地又呛咳起来,呛出鲜红的血。
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在凌迟他,一刀一刀落下暗伤,外表看不出,内里千疮百孔。
少年温絮白栽下轮椅,他大口大口地吐血,被身份不明的人影接住。
掮客被这一系列变故吓破了胆子,半个字不敢问、半句话不敢说,连滚带爬着夺路而逃。
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房间里的温度慢慢恢复,窗外又有了风声。
“宿主,宿主。”
系统刚咬了那个掮客一口,冷酷举起钢钉:“我们是不是进入了什么平行时空?”
庄忱抱起十二岁的温絮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有可能。”
这其实也是穿书局常有的BUG之一。
每本书都会有不少备份,这些备份独立存在、分散保存——说不定哪一趟不小心走岔了路,就会进入所谓的“平行时空”。
就比如他们,刚作为温絮白的鬼魂跳下冰湖、捞住装备和金牌,就被安全带、主绳和金牌绶带紧急拽住。
这些东西十万火急,不由分说,把他们拽来了这儿。
这些东西想要央求他们……救一个孩子。
一个舍不得卖掉它们,已经难过痛苦到极点,身心全是数不清的伤口,随时都可能倒下的孩子。
少年温絮白胸腔震颤,他在庄忱的怀里痛到痉挛,大口的血被呛出来,淌得到处都是。
温絮白轻声说:“对不……”
“没关系。”庄忱截住他的话,“生病了就是会这样,不需要道歉。”
少年温絮白在这句话里怔住。
他像是没能听懂,又像是听懂了、但理解出的意思又与一直以来的认知实在相悖,所以涣散的黑眼睛透出些茫然。
庄忱帮他把那个带有名牌的镁粉袋收好。
系统抱着镁粉袋放回箱子,重新缠好安全带和主绳,重新按大小给钉子们站队。
“您是……”少年温絮白轻声问,“您是……我吗?”
庄忱点了下头:“可以这么说。”
少年温絮白似乎很顺畅地接受了这件事——这倒也并不意外。
毕竟十几岁的温絮白,已经非常喜欢看各种小说、看各种电影,平行时空,星际穿越,各种设定都有涉猎。
少年温絮白躺在他怀里,因为大量失血变得极为苍白,慢慢弯了下眼睛:“……真好。”
“真好。”他轻声说,“我长了好高。”
原来在某个世界里,他活到了这么久,长到了这么高。
变得这么帅、这么厉害,能轻易吓退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掮客。
这是他所能想象到最酷的事。
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这一次,十二岁的温絮白没能忍住这些伤心,没能坚持着撑住这一口气。
他的视线转暗,却觉得很满足——他在死前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了他有可能长得又帅又厉害。
他没有卖掉他的金牌。
系统找出那几块藏在箱子底下、被所有装备齐心协力埋起来的金牌。
它飘过来,把亮灿灿的金牌放在少年虚蜷的手指上。
系统有些不安:“宿主……”
庄忱“嘘”了一声。
他仍抱着怀里的少年,在背后轻拍。
而这个孩子,因为终于被人抱住,也终于把所有该流的血流完。
所有无法愈合、以后经年也难以痊愈的伤口,都在这一刻敞开。
藏起来的血,带着渗进去的冰碴毒刺一起,干干净净地流出去了。
这个孩子变得很轻松、很安静,微微张着眼睛,带着一点腼腆的笑。
他躺在庄忱怀里,苍白的手指微蜷,握着他的金牌。
那片胸腔里也一样安静。
……房间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撞开。
十七岁的温煦钧站在门口,剧烈喘着粗气。
他手里拎着吓到腿软的掮客,像是一路由楼梯大步冲上来,于是连喘气也带了血腥味——可他完全顾不上这些。
温煦钧的脸色铁青,这种铁青又因为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迅速变成惨白。
他终于看见他弟弟咳出的血,洒得到处都是、鲜红色的血。
它们是鲜红的。
身体里流动着它们的人,也该是活的。
那么……把它们全倒出来的人呢?
温煦钧的身体僵硬,他几乎是机械性地迈步,快速冲到床边,去砸那个找人上来的呼叫铃。
他用尽力气去砸它,砸了几下手上就见了红,也依然不停下。
“把……请把他,交给我。”
温煦钧盯着被抱住的少年,他甚至忘了问抱住弟弟的不速之客是谁:“这是,这是我……弟弟。”
十七岁的温家继承人,对外已经是相当能独当一面、甚至开始只身处理不少家族生意的少家主。
此刻他却连话也说不连贯,撑身走过去,颤声开口:“请把我弟弟……”
庄忱帮少年温絮白握住那几枚金牌。
温煦钧的瞳孔剧烈一颤。
……他知道这件事。
他知道这件事,他没管,他看着他的弟弟四处筹钱。
他看着十二岁的温絮白卖掉金牌。
庄忱无意多说什么,温家人天性就是这样——在十七岁的温煦钧看来,这或许是对这个不成器的二弟的某种“历练”。
温煦钧或许会觉得,让温絮白自己处理这些事,这是对温絮白好。
上一世,温煦钧也去医院看过温絮白,但并没见过温絮白发病。
十二岁的温絮白,把所有咳不出的血吞回去。
在没有任何人会来抱他的地方,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站起来、把肩背挺直,不让自己真的变成只能受人指摘的“废物”。
于是温煦钧也就从来都不知道,这种病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样。
没有亲眼见过,哪怕看了再多资料,也是不可能会有完全真切的感受的。
温煦钧扑过去,想要扶起弟弟,想要立刻打120、叫救护车来救人,可他扶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