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和脑核同时爆出一团光。
那只怪物瘫软下来,断口处的“笋芽”萎缩,脖颈粘连的微薄皮肉摔开了,头颅往外滚过几遭,侧对着十几步之外的哨兵。
喻沛又补了几枪,侧身冲向导招手道:“安全,过来。”
那人犹疑片刻,而后注视着他依言走过来。
走得很慢,表情疑惑。
“怎么了?”他扬声问道。
“你有没有觉——”阮筝汀话音突兀一断。
那人眸子骤然睁大,表情惊恐地朝这边奔来,外骨骼强制启动的警告声与他变调的凄厉呼喊混在一处:“七点钟方向!喻沛!”
喻沛没有听见那句警告,他周遭所有声音都在自己出声问话的刹那隐没下去。
他看见阮筝汀无声开合的嘴,以及陡然惊颤的瞳孔。
战术目镜屏弹出鲜红的倒三角警示,紧接着咔哒一暗。
精神海毫无征兆地陨散开去,草木轻微倒伏,外骨骼自动重启,雪豹消失在腾跃间。
耳中静悄,默剧般滑稽又诡异的世界里,遂然有年长女性的声音在身后清晰唤他。
语气亲昵温柔,带着点哭腔,同时伴随着深重的眷恋与不舍。
叫的是“阿翡”。
喻沛血都冷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一瞬息的体感时间被无限拉长——巨大怔忪下,视野轰然调转成一片死寂的灰白,两声鼓点似的心跳后,再被一双浮肿溃烂的断手骤然撕开。
变形扭曲的空间内,泛着浓重灰调的色彩蓦地灌进来。
视觉画面急剧变化,好比粗制滥造的蒙太奇转场。
混乱斑驳、带着不断翻滚的血与黑、令人难以理解、渐至无法呼吸……
直至喻沛被外力猛地往前一拽!
纷杂幻象如同水镜一般倏尔荡开。
眩晕感突如其来,哨兵喘着炙烫的粗气,从潮湿阴冷的幻象中一脚跨回现实。
而后猝不及防,被腰上的络丝牵引着,向前撞进狂奔而来的向导怀间。
那人借着冲势半旋过身,两人位置猛然一换。
视线调转,喻沛在剧烈无序的心跳声中,终于看清了身后悄声逼近的东西——
一副直径十公分左右的圆状丑陋口器,从头颅断面处生出,现在距离阮筝汀后脑不过半寸。
哨兵心脏狠狠一跳,抬手揽紧向导顺势后仰,仓促间举枪点射。
于此同时,向导绵稠的精神力总算凝聚成形。
屏障落成,形如一双巨大却单薄的羽翅,蓦地展开,飞快将两人一拢。
他们相拥着摔倒在地,听得腥臭液体在屏障上炸开。
那玩意凄声频叫,其间夹杂着一声鸟类的清啼,数秒后彻底没了生息。
“死了吗?”阮筝汀不住喘息,外骨骼彻底失效,几乎是瘫软在喻沛身上。
“死了。”后者虚揽着他,下意识接了一句,半秒之后,突然抓紧了他的胳膊。
阮筝汀吃痛睁眼,见对方一脸空白地看着他,眼底慢慢翻卷出惊人又蓬勃的异样情绪。
他连忙勉强支起上身,略显无措地问:“你受伤了?”
向导的屏障正在溃散,那泼体液落下来,又被哨兵重现的精神海震扫开去。
“没。”喻沛直勾勾盯过阮筝汀片刻,复垂下眼睫,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阮筝汀不明就里,被这笑声惹得心里发毛。
两人相携着站起。
阮筝汀的反射弧走过一遭,终于觉出点头疼,细细密密的,像是针扎一般。
喻沛抓着他小臂,绕过异种的尸体继续往山下走,一脸玩味地道:“就是没想到,我搭档挺厉害的。”
阮筝汀闻言惊讶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垂首笑得腼腆又尴尬:“没——”
喻沛表情一冷,再度开口时语气凌厉而嘲讽:“我真的很好奇,你学院教官没反复强调过,这种自杀式辅助不可取吗?”
阮筝汀笑容一僵:“……”
喻沛上下打量过他,呵声嗤道:“阮筝汀,你真的是快三十岁的人吗?这点常识都没有?”
阮筝汀笑容彻底消失:“……”
话闭,哨兵大抵是嫌现在速度太慢了,弯腰一把将向导扛到了肩上。
“喻沛!你才没有常识!这样我会脑充血的!”
阮筝汀大惊失色,下意识挣扎时,手肘不重不轻地杵了对方一下。
角度很寸,正好卡在后心的位置。
喻沛手臂肌肉绷过一瞬:“……”
好险,他才没条件反射地把这人掼出去。
哨兵觉得这人在无理取闹:“你不会自己调整一下姿势,上半身趴在我肩上吗?”
而后不顾向导颤声尖叫,骤然提速,直奔宿舍楼。
一点四十五分,全基地拉响一级警报。
这场荒唐又离奇的异种入侵事件,在凌晨三点彻底结束。
期间,全基地监控与通讯失效,共计死亡51人,失踪3人,重伤148人。
311医院首当其冲,以嵇瑾禾在内的74名医护皆有不同程度的领域损伤。
有人怀疑这批感染源出自近期人员轮换的次防星,塞肯。
为此,相关人员正焦头烂额,盘算该如何自证以示清白。
当天上午十一点整。
军方紧急成立的专项调查组抵达港口,宣布对修黎七号基地展开为期两周的清洗和筛查工作。
特殊人类在常规调查流程之外,还要接受调查组质询队的领域巡检,以进行精神海健康评估。
除此之外,针对向导群体,还有一项特殊的环节——精神诘问。
他们会被特级向导强制提取并共感那段时间的记忆画面,以作证供。
阮筝汀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了麻烦,而麻烦的根源是他的固定搭档——喻沛。
两人磨合不及一月,彼此算不上熟悉,除却执勤,私下交谈寥寥,一次额外领域调试也无,表面上勉强算是相敬如宾。
在此之前,他甚至觉得哨兵对待自己怀着若有似无的敌意。
不过这份敌意不是基于向导本身,而是对军方上层延展出来的疏远和戒备。
这一点相当值得玩味,但阮筝汀没有兴趣窥探。
向导正在努力适应当下的生活环境和工作节奏,虽然收效甚微,还因为阿诺加尔症出现了病情反弹。
其实收到调配通知后,阮筝汀大致调看过喻沛的诊疗记录。
那是从塞肯返回修黎的星舰夜晚,或许算不得夜晚。
以供休息的胶囊房内没有挂钟,他刚用完药,恹恹蜷缩在床尾,额头侧抵着舷窗,玻璃外漆黑一片。
药效刚起,他困顿不堪,但心下焦虑,始终入不得眠。
络丝在狭窄空间内显形、横结……萤虫般间或一亮,又碎成无数粉末,细细散在空气里。
他抱着自己不成形貌的精神体,些许抗拒地点进了搭档详情页。
对特殊人类而言,领域情况多会影响一个人的心境、认知、性格、思想……有时甚至会外显到改变面相。
而这些变化在哨兵们身上更为明显。
喻沛的入籍照大抵是沿用的入学照。
白底蓝衬衫,整个人稚气未脱,恣意灿烂,眉眼间是低段画质和纷然岁月都压不住的飞扬神采。
与如今判若两人。
阮筝汀盯着那张旧照看过数秒,才神色微妙地滑动了页面——
2622年8月21日,喻沛于海沽星区平崎港提前觉醒。
由于领域不稳,蒙昧期持续15个月,次年11月底才分化为A级哨兵。
高阶级伴随着相应的高缺陷。
自那之后,哨兵对向导的疏导斥性日渐严重,自2631年6月初银漠军事学院毕业以来,一直没有匹配过真正的固搭。
第二年8月底,23岁的喻沛在某次任务中伤重濒死,昏迷两月之久,醒来后精神力不减反增,升为亚特级。
于此同时,哨兵确诊精神接驳功能障碍,并伴随一定知觉障碍。
又一年5月,治疗无果,哨兵躯体化症状加重,出现首次精神潮。
去年,这人一月之内连续爆发两次精神潮,被组织列进重点关注对象,并从主防星调往次防星。
按理来讲,这种程度的精神损伤是可以申请退籍转业的。
但不知道究竟是组织高层不舍得放弃这样一个离特级仅有一线之隔的高阶哨兵,还是出于个人意愿,喻沛始终活跃在防星前线。
阮筝汀更倾向于后者,毕竟那人对待战场有种近乎疯执的韧劲。
而对方在修黎发生的幻觉事件中,他有幸赶上过两次。
一次是在417疗养院的晚间执勤。
说来奇怪,细想之下,当时的情况竟是与这次逃跑时的所见所闻有些相似。
他们先是在巡逻途中与一名机械翅故障的飞行哨偶然相遇,喻沛确认完对方编号及巡逻路径无误后,着手将人送往最近的医疗点安顿。
途中哨兵就不对劲了,似乎是受斑驳树影或者血液味道影响,这人总觉得那名巡逻翼是已感染人员。
阮筝汀被他支去废弃小花园启动麋桩,左右等不来人,再谨慎摸回去时,那两人已然打过两轮了,还弄塌了一段路。
至于另一次,是两人被忍无可忍的葛圻约谈后,从雪雉大厦返回宿舍楼期间。阮筝汀在第三个路口再次迷路。
这回倒不是与喻沛离得太远,而是哨兵追着可疑人员先跑了——纵然阮筝汀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据喻沛所述,对方戴着兜帽,跟随在侧的精神体扭曲残缺,行踪鬼祟,偶然与之对上的目光异常飘忽。
不过那个地方,倒是与时绥遭遇异变体的区域十分接近。
“阮向,”有人在唤,“可以进去了。”
阮筝汀思绪一收,低眉垂目,慢半拍地应道:“好的,谢谢。”
这是阮筝汀第五次来到这间由疗愈室临时改成的小型调查室外,短短两天,他见过了这支调查队里所有的特级向导。
鹤佳渐,男性,温文尔雅,精神体是只蓑羽鹤。
艾茨,女性,齐耳短发,干练冷艳,精神体是只维多利亚加冕鸽。
朵尔仑,女性,娇俏可爱,精神体是只海东青。
大抵是念及向导阿诺加尔症未愈,诘问全程倒是不严肃,这三人偶尔还会因为问题无法统一而吵起来。
可阮筝汀异常排斥这种近乎被生生剖开的感觉,浸入诘问状态的时间比旁人多上一倍不止。
第一次还因为过于紧张和抵触,触发了精神阀警报,吓得朵尔仑事后抱着他哭诉,报告要多写一打云云。
阮筝汀深吸一口气,拧动了门把。
第15章 精神诘问
“下午好啊,小筝汀!”朵尔仑见人进门,登时挥着手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心情雀跃得同外面愁云密布的高层们格格不入,“小感冒好了吗?”
阮筝汀见怪不怪,再一次拿掉飘到头顶的海东青落羽,些许无礼地想:你少同我说几句话,兴许我会好得快一点。
面上却是慢腾腾地扬起个微笑,活像是脑子终于迟钝地解析完那句问候。
他小幅度地俯身致礼:“已经好多了,多谢朵向挂心。”
“嗳,”朵尔仑踮脚想揽阮筝汀的肩膀,却因身高所限,被迫脚跟一转,十分自然地抱住了艾茨的腰,“你怎么和鹤向一般,在学院浸淫得客套又迂腐。”
鹤佳渐在一旁笑得无奈。
艾茨把人艰难地扒拉下来,绷着脸道:“监控开着呢,下班再唠。”
灯光暗下,室内被送入舒缓安神的气体,当中夹杂着轻量的自白剂成分。
阮筝汀躺上卧椅,半梦半醒间,听得对面的鹤佳渐道:“请再详细叙述一遍当晚经过。”
那道声音像是某种引子。
那些颠倒怪诞的画面,再一次在记忆中清晰地显现。
四面墙壁齐整地往外倒去,天花板上升、延展……顶灯落成高远苍穹下的弯月。
寒夜寂寂,长风一荡。
他扫落肩头碎灰,弯腰钻进车厢,伞柄在座椅间磕出声响。
某位同路的女性哨兵撩过耳发,注意到他,主动寒暄道:“阮向,晚上好呀。”
她旁边的男人闻声睁眼,冲他点了下头,全当招呼。
他简短回应后视线一垂,模糊瞥见背椅下支愣出的一小撮刚毛,心下暗忖:这精神体长得真磕碜。
与此同时,在阮筝汀的表层领域里,朵尔仑负手站在最高处,俯瞰并记录着向导的情绪波动,而艾茨正在与之共感。
这段记忆被翻来覆去调看过很多次。
阮筝汀从最初的抗拒难挨,渐至从容平和,到现在甚至有点麻木。
这三人的问话偶有反复,但事故成因不在质询组的调查范围内,是以问题大多集中在喻沛出现前后的那段时间里。
虚拟屏横展,鹤佳渐删删改改,边做记录边道:“一二问。在遭遇袭击后,你为什么选择停在原地?因为腿伤?”
阮筝汀无法开口。
他的络丝与分述仪相连,传送的意识波由机器同步解析成文字,逐个横列在屏幕上。
——异种总是五感不全。我当时体力不支,没有办法,只能赌那只异种没有视觉。
艾茨道:“一三问。在学院时,次级向导不会修习异种相关的作战知识,利用络丝搭建临时藏匿巢这个方法,你是怎么知道的?”
——四年前,我作为西约亚学院辅助向导之一参与年度联合演练。当时突发意外,我所在的小队被路过的某支军队所救,番号不详,这是其中一名哨兵教与我的。
朵尔仑莫名兴奋:“一四问。那名哨兵叫什么?”
鹤佳渐皱眉:“别问不相关的,作废。”
两人开始拌嘴。
艾茨适时接道:“一四问。你呼救时总喊‘喻沛’这个名字,可见你潜意识里比明面上更加信任他,你俩以前有过渊源吗?”
拌嘴的两人诡异一静。
鹤佳渐又来打圆场:“契合度会影响彼此观感,人之常情嘛。此问涉及个人隐私,作废作废。”
艾茨从善如流,换了个问题:“一四问。山道上,喻沛伤过那只异种后,你原本打算说什么?”
——我只是感受到轻微的精神力波动残留,想与人证实。
艾茨犹带追问,阮筝汀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当时精神状态有异,感觉或许会不实。
三人沉默片刻,鹤佳渐顺而问道:“一五问。你觉得,喻沛当时为什么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阮筝汀缄默过几秒,才在意识里回答。
——按照你们的猜测,他可能出现了幻听。
朵尔仑挑眉:“一六问。你有听见其他人声吗?”
阮筝汀与艾茨同时摇头。
鹤佳渐道:“一七问。你对‘S30307022828’这个编号或者‘米饶’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阮筝汀想过一阵,再次摇头。
这次诘问结束得挺快,全程不到半小时。
阮筝汀委婉拒绝了朵尔仑再唠十分钟的闲聊信号,微微笑着倒退出门,而后抄过门边的长柄伞,低头走得飞快。
向导离开后,室内净化器开始工作,残留的络丝和精神力被一点一点清理掉。
三人相围而坐,正中央全息屏上挂着喻沛的评估报告,拟认定意见栏只开了个头,还是模板。
朵尔仑左看右看,抱着海东青率先开口:“从领域反应来看,这几次阮筝汀都没有说谎。但是次级向导领域荒废度过高,传达的情感波动参考性有所降低。因此,我持保留意见。”
艾茨沉吟:“记忆也没有隐瞒或者伪造的地方,但是共感无法同步知悉当事人的全部思想和情绪,我也持保留意见。”
鹤佳渐发愁道:“你俩都持保留意见,报告要怎么办?”
“反正只有两种情况。幻觉,抑或没有。”朵尔仑不以为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精神体的头毛,“前种情况有多年病历为证,作不得伪。况且从阮筝汀的视角来看,喻沛当时的反应的确像是骤然陷入幻觉,同时伴生一定的躯体症状。”
艾茨点头:“至于后种情况,时贇和阮筝汀都没有听见过这串编号。现场调查传回来的资料显示,那只异种身上别说胸牌,连‘身着病号服’这项叙述都对不上。”
“勒令喻沛暂时休籍好了,把他弄到物产星区种种土豆什么的。哦,葛圻之前说挖矿也行,只要能填补财政空缺。”朵尔仑打了个哈欠,“不然再这样下去,一旦诱发领域陷落,失控的精神海怕是会累及基地内八成以上的特殊人类。上头说了,平崎事件再在修黎重演的话,咱三都得去前线喂异种。”
鹤佳渐依旧有些在意:“那要怎么解释编号和名字是能对得上的?”
艾茨搜索过喻沛的过往诊案,圈出一处扔给他,道:“喻沛接受过米饶的精神疏导,他大概忘了。四年前的一场军事行动里,对方意外抑制了他的首次精神潮,并将之成功延缓一年。就因为这点,两人随后当过半年的固搭。”
朵尔伦不由笑道:“念念不忘,日有所幻。可惜出了这档子事,小米饶来修黎的报道日得延后了。”
鹤佳渐瞥她一眼,不赞同道:“收收你的八卦魂吧,朵尔伦向导。他俩交情算不上深厚,米饶在队期间,甚至与时绥有过龃龉。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多任搭档,为什么偏偏是米饶?”
“鹤向,喻沛的精神状况危及自身及队友安全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了。你极力反对他离开前线,到底是因为遵从老友意愿?”艾茨盯着他,眼神锋利,笑容冷淡,“还是因为课题研究?”
鹤佳渐面色不虞,犹带应话。
朵尔仑抛飞海东青,在乱飘的羽毛里敷衍充当和事佬:“既然如此,按照原定程序走好了。”
她按住艾茨手臂,同时轻飘飘地乜了鹤佳渐一眼:“塞路昂纳不是信誓旦旦地说阮筝汀不一样吗?”
泠泠嗓音在剑拔弩张里敲定:“接下来的月测,如果他俩所有固搭项目都合格的话,喻沛就留下。”
与此同时,物资所内。
“阮向?阮向?”
“啊……”阮筝汀回过神来,讪然一笑,“抱歉,您刚才说多少钱?”
物资所的工作人员也没在意,以为他这是阿诺加尔症余韵,十分耐心地又报过一遍价格,末了关心道:“您的小感冒还没好呀?这都快一周了。”
阮筝汀嗯声,接过对方装好的东西,道了声谢,临出门时又被高声叫住了。
“诶!阮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烦请稍等,我差点忘了,”工作人员说着,矮身从柜面下钻出来,“C303的喻队长给您留了些东西。”
阮筝汀抱着纸袋,一脸问号地回头。
对方绕进货架深处,鼓捣过一阵,而后拉着个小型推车出来,上面摞满了整三层的纸箱,外包装莫名眼熟。
货号N17,价高量少卖得俏,一款在修黎堪称硬通货的气泡水。
阮筝汀心心念念许久都没抢到,今天好不容易撞大运碰见,结果将一伸手,就被细电流打了个晕头转向。
他木着脸仰头,见顶上飘着块硕大的温馨提示牌:请注意,该商品已被预订,切勿拿取。
牌子破破烂烂,还缺了两个角,连带着上面的字都一闪一闪的。
充分展现出众气泡水爱好者,对此人包圆且炫耀行为的深重不满和强烈谴责。
工作人员大抵是受够了,现下叉着腰,满面春风道:“喻队说了,这几箱都是您的,他已经结完账了。”
阮筝汀站在原地,在“可喜可贺,搭档关系终于取得阶段性进展”和“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间反复横跳,半晌心情复杂地说:“请问能送货上门吗?我搬不动。”
他顿了顿,加上一句:“劳驾,把外包装糊一下。”
311医院,精神辅科住院部,9号楼15层。
廊道安静明亮,喻沛拐出候梯厅就瞧见病房外有个人,蹑手蹑脚徘徊许久,右手抬抬放放,往复数次。
不知道的,还以为阿诺加尔症新添了某项体征——能令人变成关节滞涩的八音盒人偶。
他悄声走近,看向导犹豫再三后终是将纸袋子挂上门把,遂挑眉低声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阮筝汀惊诧转身。
哨兵靠得太近,他下意识往后面退,腰在门把上重重一抵,压得纸袋子发出窸窣一串响。
向导疼得蹙眉抽气,眼一眨,泪珠子不要钱似地往下滚。
喻沛被这落泪的架势吓到了,略显无措地抬了抬手指:“你——”
门恰好被人向里拉开。
时绥盘腿坐在病床上,打着点滴也不忘支着个脑袋看热闹。
埃文看看纸袋又看看两人,面无表情,语气里却带着点似有若无的不情愿:“你俩在门口磨蹭半天了,要不要先进来?”
于是被探望的、不愿有人来探望的、顺路来探望的、没想进门探望的,得以“欢聚一堂”。
阮筝汀匆忙拭过眼泪,硬着头皮转身,挤出个标准的微笑,小声道:“打扰了。”
埃文冲人点过头,扶着门,侧身让路。
时绥也不知在高兴个什么劲儿,拉长声音道:“不——打——扰——”
喻沛进门时顺手提走了纸袋,低头一瞧,里面是几颗圆滚滚的红苹果。
他把袋子搁上床头柜,就着旁边的陪伴床坐下,随意问道:“还有几天?”
时绥眼睛不离纸袋,随口回:“快了快了。”
“还有一周。”埃文关好门,又替阮筝汀拉过凳子,“阮向,坐。”
后者拘谨道过谢,喻沛有意无意睇去一眼,嘴上回着时绥:“这么久?”
“压着我住院呢。”时绥一脸郁闷地朝埃文的方向努努嘴,而后扒拉过纸袋,语气调侃,“你带什么了?稀奇,喻大队长居然会带着东西来看望人。”
喻沛并着指节敲敲柜面,啧声道:“怎么说话呢,我以前也带过好吧。”
时绥嫌弃地瘪嘴:“那是不熟的时候好吧。那会儿多人模狗样啊,斯文礼貌又有风度。”
他说着又冲阮筝汀寻求认同:“现在不好相处吧阮向,傲慢无礼还神经质。”
向导不好介入熟人间的玩笑,只能梗着脖子干笑。
喻沛挑出个苹果,塞进时绥怀里,意图堵嘴。
后者举着果子大叫:“好啊!这是坏的!”
“……不是的。”阮筝汀在一旁尴尬回道,声音太轻,没能引起注意。
埃文适时递来一杯水,这人又道过谢。
“刚才不小心被我磕坏了。”喻沛把时绥的手推回去,余光瞥见某人摩挲纸杯的手指,含笑道,“而且这是阮向买的。”
“哦——我就知道,”时绥不知两人是在门外碰上的,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复又转向阮筝汀,笑得很甜,“谢谢阮向!”
阮筝汀本来极不自在地坐在一旁,僵笑着看他俩熟稔吵闹,猝不及防被喻沛一提,又被时绥道谢,登时半截耳廓红透了,心虚摆手。
所幸时绥没有心血来潮再拉着他说话,他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他从物资所出来后,是绕路过来看嵇瑾禾的。
爆炸发生时,她就在自爆源附近。
虽然跳窗及时且有屏障保护,但伤及内脏,至今未醒。
阮筝汀在监护室外站过一刻钟,提着慰问品进电梯,纠结半晌,才按下了时绥所在的楼层。
时贇不在,全程基本都是喻沛和时绥在聊,埃文时不时会接上几句,阮筝汀时不时会笑一笑,倒是咕噜噜喝完了八杯水。
日头西斜,临近饭点,时绥提议两人干脆吃过晚饭再回去。
他点开通讯给时贇发消息,边说:“我让他多带两份上来。”
阮筝汀正想着蹩脚理由,企图推了这场无妄之饭。
终端在这时突兀响起,还是前后脚两声。
他瞥了喻沛一眼,而后垂首点进界面——是葛圻的消息,内容十分简洁,只一个“来”字。
“吃不了,”喻沛语气淡下来,“葛老让我马上过去一趟。”
“我也是。”阮筝汀连忙接话。
时绥目送他们出门,在埃文关门时,有些不确定道:“你注意到队长左裤脚了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埃文嗯过一声,没有在意:“络丝,应该是来的路上不小心挂上的。”
时绥调整过流速器,征询道:“等会儿去看看瑾禾姑姑吧。”
埃文应好。
门外,走廊尽头,左右等不到电梯、转而并肩下楼的两人各怀心思,气氛有些凝滞。
喻沛对葛圻所谈之事隐有预感——
禁令解除后,他同时贇确认过,目前基地内并不存在编号为“S30307022828”的向导。
这个错误消息的源头是他,而在阮筝汀的视角里,他又犯了致命疏漏。
综合之前种种,他的精神海评估大抵是不达标的。
喻沛已经不奢望能以军方渠道留在前线了——虽然并不排除塞路昂纳会有人为了课题研究而极力规避这个结果。
可一旦离开前线,联邦高层为维稳守序、尽可能减少高阶哨兵对社会的潜在负面影响,通常会启用封境措施——
将其精神力等级强制退锁至C级及以下。
这个当口,固搭间关系对最终决策影响颇大。
于是喻沛垂死挣扎,企图弥补这稀薄得根本不存在的搭档情谊——
哨兵挑挑拣拣,找了个向导不怎么排斥的切入点,主动寒暄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可惜阮筝汀表面上极好相与,实际上是个闭口蚌壳成的精。
能点头绝不多话,能逐流绝不逆行。
两人冷着场子,又下过两段楼梯,喻沛颇为烦闷地睇去一眼。
向导面相很是文秀,线条流畅柔和,缺乏攻击性,原本是个让人乐意主动亲近的模样。
但架不住阖身书卷气被终年不化的病气一压,再配上那双情绪波动极小的灰眼睛,整个人显得木讷呆板又难以相处。
喻沛无声地叹过口气,心里妥协般地想:算了,封境也是能解的,不过棘手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