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爬藤正顺着井道飞速蔓延,喻沛虚掩口鼻,深蹙着眉心,抬脚迈进去。
藤梢紧追而至,层门猝然收合。
四周墙面往里覆盖,当中显出一扇木制门扉,梢头那朵半枯萎的月季,正好缀在门把的位置。
门扇那头,轿厢正咚咚当当往下掉,良久才传回一声闷响。
喻沛些许不耐烦地“啧”过一声,顺着廊道往里走。
依旧是回字形走廊,幽深无窗,一侧挂壁画,一侧开木门,但都被锁住了。
他转过两圈,突然觉得脚感不对劲——
地面如同无数泡过水的指肚,开始鼓胀发皱,噗呲破开,涌出一大团流质物,像是虾类死亡后泥泞变质的器官。
“鹤佳渐,”喻沛盯着地板,细细咀嚼过这个名字,忽而摇头讥笑,“你们特级,有时候真的无聊又恶心。”
他本以为这是某个无伤大雅的梦境攻击——
特级向导总有些法子让哨兵吃点苦头,这些从领域拷问延伸而来的调教手段防不胜防,区别在于合规与否。
塞路昂纳前任首席向导最大的癖好便是让拥有豹属精神体的哨兵对他俯首称臣,在成功玩废第五名高阶后,联邦不得不敕令四位特向联手,将之关进意识笼。
直到喻沛边走边毁,在一处通风口发现了一枚尾羽。
那是全然迥异于衰羽鹤的表皮衍生物,色泽异常华丽,泛着丝绢般的光泽。
喻沛愣过一瞬,蓦然反应过来,这或许是阮筝汀的梦境。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半条廊道,心情复杂地伸手去捻羽根。
下一秒,上下脐抽出几根细长的红线,将他手腕一缠。
纤羽光华流转,廊道阴森晦暗的表层眨眼褪下,尽头处的墙面悄然变化,不过半秒,瞬移至他面前。
病房门制式,有点旧了,灰底标牌上刻着“8-27床”。
玻璃视窗往里,整间独立病房透出股蜡笔质感,恰如定格动画——
窗户大开,橙红的夕阳灌进来,把满室杏黄涂层泡成一盒霉变的奶酪。
其间被蛀空了,锈床朽柜,砍刀似的窄长窗台上,侧坐着个人。
身量纤瘦,病号服下摆在风中不断掀卷,像只振翅欲飞的灵鸟。
他也的确飞下去了,在喻沛拧动门把的那一刻。
后者脸色一变:“诶!”
下一秒,十数缕红线自窗框下方猛地旋飞而来,与喻沛腕间发烫的线脉倏而相接。
门扉消失,房间收缩成一扇窗,巨大的牵引力下,他直接扑出了窗外。
“飒——”
长风贯耳,纷乱线场在半空缠绕收紧……
急剧下坠间,余晖没于地平线,天地阒暗前,他终于把那人捞进了怀里。
风声猎猎,对方仰起头来。
那是外表年龄不足15岁的阮筝汀,双颊没挂多少肉,衬得眼睛大而阴翳。
喻沛哑然片刻,唤道:“阮向?”
那人目光很钝,凝在他脸上认了许久,灰瞳里总算蕴出点光,当中有诧异一闪即逝。
对方显出点生气儿,一句话似嗔似叹:“你怎么今天也来了呀。”
喻沛微妙一顿,嗓子眼被棉团堵住一般,良久才道:“什么?”
他们还在下坠。
天穹广袤,星星像是被揉散的水银,一粒一粒的,忽大忽小,忽亮忽暗。
“你知道我是谁吗?”喻沛问。
那人没有回答,他睁着眼睛,却好似睡着了。
或许是一小时,或许是十分钟,喻沛护着对方,又砸进了走廊。
廊道笔直明亮,两侧开着病房,尽头散落着推车部件,天花板支下来的电子屏左下角写着——8。
“浅域结合每晚只入首场梦境。”喻沛正把两人间纠缠的红线解开,边轻声叹道,“你什么时候醒啊,或者换个梦,这里太——”
红线质地柔韧,他说着捻了一下,看着指腹的印渍,话音一断。
这是络丝,被血染透的络丝。
灯光开始闪烁,半分钟后,灯管自远处开始,噼里啪啦炸了一路。
呼叫铃又响了,阮筝汀眼中的木愣被惊慌取代。
他一头扎进喻沛怀里,死死抱住后者腰身,整个人都在哆嗦,声音怯怯的:“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
喻沛被扑得后仰,双手在发软的地面撑过一下,好不容易找到的线头又没了。
哨兵僵过片刻,抬起丝线垂委的手指,小心翼翼搭上向导肩头:“阮筝汀?”
感温探测器在狂叫,数个喷淋头支下,洒出的却是一大团个体相异的络丝。
那几条机械臂又动起来,关节吱嘎吱嘎的,姿势扭曲地攀回了推车。
自行重组后,这玩意儿活像个脓疱簇集的变异八爪鱼,拖着一车鸡零狗碎叮哩咣啷地冲过来,注射器踩着拍子“嗖嗖嗖嗖”射了一路。
墙面渗出药剂混合的胶状物,喻沛抱起轻飘飘的小向导,闪身躲进了最近的病房。
推车砰然撞上门扉,机械手在外疯狂拍打。
喻沛抵着门,红线绞缠间,埋首于他颈窝的人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手指。
——做梦的人要醒了。
气温攀升,器具无风倒置,崭新墙面蜷曲,露出焦黑碳化的底色,天花板在无形火舌中塌垮,豁口间垂下挂着露水的蛛网,以及娇艳非常的爬藤月季。
鲛纱一般的灰青月色里,阮筝汀死死攥着哨兵双肩的衣料,一点一点、慎之又慎地抬起了头。
轻颤呼吸好似绒羽,扫在了对方喉结上。
后者盯着爬藤的审慎目光不由一动,复垂下眼。
吞噬一切的无形火场间,隔着麋乱红线,隔着不堪言的时序与空间,喻沛几乎与做梦者本人对视。
毕竟29岁的阮筝汀绝不会在清醒状态下近乎使性似地问:“你今天怎么没对我笑啊?”
盘错龙骨间,猛然爆出一大团花苞,连带着把喻沛的理智爆掉了大半。
石膏板夹杂着花叶扑簌簌往下落,他偏头躲避的间隙,对那人扬起个笑。
散漫,从容,但眼角眉梢带着点拒人千里的矜傲,同平常相差无几。
“不是这种笑容。”阮筝汀不满意,说罢又垂头埋怨般地嘟哝道,“真是和某人待得久了,笑容都变得招人厌……”
“嗯……介于梦外常不记梦里事,我权当没听见某人说我坏话。”喻沛试图同尚未认出自己的向导转移话题,以单方面维系这岌岌可危的固搭情谊,“这里为什么不能使用精神力?”
“精神力?”阮筝汀静静盯着他,少顷,抓过他手掌放于自己胸口。
宽大袖口垂下,露出腕间自血肉中挣扎长出的尾羽。
向导声音平静:“你想离开的话,和之前一样,杀掉我就好了。”
“什……”喻沛没来得及说完。
下一刻,眼前光华大盛,阮筝汀周身红线悉数木质化,遍生倒刺,碗大的月季群自心口怒放。
世界分崩离析,急风呼啸,每一块碎片都是一面旋转的镜子,照出千万张错愕非常的脸,那是——
“砰砰砰——”
阮筝汀惊喘着醒来,窗外暴雨如注,敲门声还在继续。
他喉咙干涩,撑着额头,嘶哑问道:“谁?”
对方莫名其妙:“成蕤啊。”
不认识,他揉着太阳穴,怀疑对方敲错门了,耐着性子追问道:“什么事?”
对方沉默片刻,怒道:“你睡懵啦,还回不回喀颂了!?”
阮筝汀尚未清醒的大脑像被钎子凿开,搅成团的脑花在空气里晾过几秒,神经元堪堪一炸,这人才捞起终端——
2631年3月20日,凌晨2:05。
第20章 喀颂
“还好还好,总算赶上了,差点就困在星港了。”成蕤系安全带的间隙,瞟过阮筝汀一眼,“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啊,呆不拉几的,向导素打了吗?”
阮筝汀虽然偶尔也会看点闲书打发时间,但对于目前的状况依旧无法理解。
一觉醒来处于五年多以前——消化太久没应声导致陌生哨兵破门而入——稀里糊涂以“喻沛”的身份在暴雨里赶赴星港——过检对答时由于太过磕巴差点被请到警务室喝茶——一番折腾后终于坐上了前往喀颂星区的飞船。
他举着安全带,没在状态地回看过去:“什么素?”
成蕤那头姜黄色的乱毛很形象地又炸了,双颊的雀斑开始蹦哒:“你没打吗!?要命了要命了,这一路可是有八个跃迁点。前庭紊乱、感官过载、情绪反复、狂躁发作、诱发性精神潮……”
某位训练有素的乘务员状若平常地晃过来,眼疾手快,给某潜在问题哨兵扎了两针向导素,在成蕤骤然歇火的“报菜名”里稍一致礼,功成身退。
阮筝汀捂着脖颈,又开始犯困了,他万分惋惜地想到:全星系因异种潮失落的11颗星球里,喀颂被赞誉为最奇瑰神圣的星区,他还不曾见过。
它靠近约塔边缘,是一颗吊鹤星。
常住人口不足1亿,环境开发度极低,全星区137座城镇186座雪山1179位守碑人。
这里矗立着联邦各个时期的军人纪念碑,包括自2614年开始驰援洛希亚星系的各军衣冠冢。
雪山巍峨肃穆,石碑以各种姿态融于冰川草甸间,迥异文字刻着所有轻盈自由的灵魂。
在这个神明与英雄死去的时代,这是离信仰最近的地方。
阮筝汀从未见过如此圣景,明山秀水间,不似在尘寰。
这般放逐自我、洗濯灵魂之地,刚结束62个宇宙时航行的向导在真情实意地高反。
成蕤有点怀疑人生:“救命啊,哪个正经人回自己家反应这么大的,这年头水土不服还发生在出生地哦!”
正经人阮某吸氧的间隙瞅他一眼,拿开氧气罐刚想说话,一张嘴就是:“呕——”
成蕤忙不迭塞了两粒含片过去:“放舌下,别说话。”
天空莹蓝广袤,触手可及,有飞行翼的动静由远及近,来人遥声喊着:“葳葳!阿翡!”
“诶,姑妈!”成蕤冲她招过手,旋即小声咕囔了一句,“这乳名听上去真的太像小姑娘了,一点都不符合我威猛霸气的形象,难怪告白总是失败……”
风物壮美,半人高的草植在机械羽翅掀起的劲风里齐声颂祷。
阮筝汀站在不断翻浪的花海间,在极致纯净的色彩包围下,终于真切地认识到,这不是卫星画面里寥寂冰冷的巨大坟场,亦不是存于全息博物馆的数字画面。
它圣洁神秘,不足以用世间任何一种语言恰如其分地形容,却能平和诸般如蚕作茧似的谵妄。
这种真实在他拒绝穿戴飞行翼、由星港徒步四小时抵达目的地后达到顶峰。
——虽然很大一部分是累出来的。
这座城镇很小,经反重力系统建于高空,各类环控设施已然迭代至最优。
向上是皑皑雪峰,向下是萋萋草甸,坐在任一屋顶都能鸟瞰整片表面荒凉、内里绚烂的流石滩。
阮筝汀觉得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自己可以新开一个选题,研究方向就是《论灵魂与各器官系统功能绑定的可证实报告》。
这玩意儿大概率无法发表,甚至不能在网站上实名公开,否则会受到正统宗教和科学界的联合嘲讽。
不过以哨向为切入点,说不定会被某个标榜混乱中立的组织奉为圭臬。
阮筝汀身体差不多快累到停摆了,思维却天马行空地活泛着——
已经发展到该组织被联邦打为异端、带队清剿负责人是退籍转业后的喻沛、且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唤出雪豹把他扑进学院池塘的地步……
有人在无拘无束的风里跑过来,裹着云蕊与雪花的清冽气息,笑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阿翡!欢迎回家!”
他短促地应了一声,难掩惊讶,却因为套着旁人的壳子,内里升起一点顺理成章的幽微喜悦。
而后是第二位,第三位……
喻沛的家人多且热情,或者说,城镇的17户人家互为家人。
喀颂的居民大多是前线退下来的将领,以及各英烈亲眷。
他们骨子里就是盛阳与皎月的集合体,热烈纯粹,令人心向往之。
阮筝汀罕见地在话家常环节放松下来,没有感到厌烦或者喘不过气。
他甚至有些久违的艳羡,当然,只有一点。
小二十分钟后,向导恢复本性,借口躲去别处。
这人枕臂躺在草地上,盯着天空发呆,少顷在心里问:那是什么?
四下无人,却有声音淡淡接道:“地脉倒影,一种蜃景,在喀颂很平常。大概神性充沛的地方,总归有些无法解释的东西。”
阮筝汀点头点到一半,后知后觉被吓得一蹦三尺高。
不是夸大形容——
草地变得富有弹性,他在形如蘑菇的建筑间姿势滑稽地被迫弹跳,甚至能碰到流云。
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手头的事,看样子在操备一场盛大晚宴,总之没谁注意到这边。
“这也是平常吗?”向导大喊,旋即以一种颇有解脱意味的口吻喃喃,“我终于出现脑部病变了……”
“不是,”那声音叹气,“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话落,松软云层里扑出只格外神气的雪豹,一爪子把人按停在屋顶上:“阮筝汀,凝神,你开始影响我的梦了。”
檐边的雪盖掉下去,被砸个正着的成蕤在跳脚:“喻沛,管管你的精神体,是不是想明天打架!”
兽瞳注视下,阮筝汀不由绷起肩背:“喻沛?”
雪豹懒洋洋应过成蕤——虽然听上去根本就是在挑衅——而后居高临下睨他一眼,抬起右前爪,迤迤然走开:“这位先生,你有时过于迟钝了。”
“……”阮筝汀心下百转,“这是你的梦?”
“嗯哼。”雪豹打过哈欠。
阮筝汀眨眨眼:“要怎么出去?”
雪豹不知想到什么,尾巴僵了僵,不自在道:“……等梦醒。”
天色渐晚,红日下坠间被嶙峋的山脊破开,内里燃烧着的赤霞汁水似的淌下来,恢弘绚灿,瞬间浇透了半方天地。
那像是某种信号,激昂鼓声在空地上迸溅,席间乐音跟进,调子轻快悦穆。
阮筝汀一件乐器也不认识,载欢载笑间,他有些局促:“这是家宴吗?你一般要做些什么?”
“庆生。”雪豹寻好地方趴下,“寿星不用干活,你待着等梦醒就好。”
阮筝汀沉默——下飞船时他看过日历,今天是3月25号,喀颂灾变。
“阿翡!”
是那位来接他们的中年女性,温柔与豪爽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奇异地平衡在一处,像是粗粝沙石间坚韧艳丽的花蕾。
喻沛很耐心地和她一问一答,在敲定宴会最终的香料单。
霞光开始褪色,有人架起了篝火,舞步攒动间,细碎火星应和着调子喷薄而出。
阮筝汀感到一阵难以言状的温馨和幸福感,可惜浮于云霞,转瞬即逝。
他记得那些报道,铺天盖地,何其凄冷,何其惨痛,何其摧心剖肝。
这些人,这些还不是死亡数字所代表的人,正朝着身为喻沛的自己大笑,遥声贺着最平常不过的祝愿。
暮色四合,世界在盛大落幕下沉入酣睡,而他站在这里,站在圆满与孑然的分界点。
身前人间壮阔,身后炼狱狰狞,时间奔袭而至,血口大张,迫不及待将人拆吞入腹。
阮筝汀盘腿坐下,直白地问:“你是想给他们一个交待,才一直留在前线的吗?”
喻沛罕见地沉默了很久,生硬道:“这和你没关系。”
雪豹抖抖脑袋,想从屋顶跳下去,被向导一把拽住尾巴。
“阮筝汀!”他扭身亮出獠牙,厚爪子搭在对方手腕上。
“抱歉,我只是想说,月测我会尽力的。”
喻沛不以为意,向导醒来之后大概率什么都不会记得。
“虽然有些冒昧,”阮筝汀松开尾巴,没忍住又捋了下毛,“但是当年喀颂是没有幸存者的,你……”
雪豹冲他哈完气,翘着尾巴跳到另一处屋顶:“因为我不在这里。航班延误,我困在中转站接了最后一通电话。”
阮筝汀说不出话,只能听着,喻沛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和淡然。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借由以往经历编造而来,会在晚霞消失的那一刻陡转直下。”
成蕤抱着水果晃过来,仰着头问:“饭后甜点你要西瓜还是葡萄?算了,两样都吃。”
“还有二十秒。”
小孩子和精神体闹作一团,幼崽的精神体也是幼崽,玩着玩着会一起炸毛,各自找人告状。
“还有十秒。”
雪豹跳回阮筝汀身边,大尾巴挨着向导膝弯。
后者摇摇头,说了句什么,掩在起床铃里,听不真切。
下一秒,梦境土崩瓦解,万千碎片雪粉一般轰然散开。
喻沛猛地睁开眼睛,撑身坐起。
“喻哥,”时贇抱着通讯器歪在床上,脸皱成一团,“新通知,月测提前了。”
喻沛罕见地没有起床气,只垂首解着手腕的络丝,淡声道:“嗯。”
20号这日一早,天还没亮透。
417疗养院至G9楼这一带,所有能站人的荒坝上,全是第一批候考哨兵与向导。
一个个为遮落灰戴着帽子,跟群沙丁鱼似的,正以一种塞路昂纳资深研究员都无法理解的规律自发往楼里进人,有序中显露出一丝呆滞。
那个破门还没换,或者说,根本没有修缮迹象,连散落在地的金属碎块都保持着原样,意图控诉肇事者的无法无天。
旁边立了块显示屏,四分之三的位置放着喻沛的大头照,底下滚动播放着通报批评。
五步之外,孤零零架着扇特制安检门,能够根据出入者情绪状态判定静默等级。
与雪稚大厦同规格,但型号落后两代,机械女音偶有卡壳,时灵时不灵的。
估计是葛圻为摆平烂摊子,连夜派人扒了仓库,送装备以示友好。又因着派系敌对,特地挑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存货。
可见假意逢迎这种事,属实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介于相应配套设施暂未跟上,不排除会出现有人不走正门的情况。
譬如身穿制式军服,却攀着海东青跗跖,没规没矩,直接从三楼落地窗莽进去的朵尔仑向导。
虽然这人刚一落地,转身与楼下众人抛飞吻抛到一半,就被嫌丢脸的艾茨强行拖走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善意哄笑,倒是把1209以来的连日阴郁冲散不少。
“这一天天的,过得比在防星还魔幻。阵仗挺大,我第一次见三名特级向导坐镇月测现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级军官晋升考核呢。”
时绥打着哈欠,刚同埃文吐槽完,转头就看见喻沛一手环胸一手扶额地站着,比饱经风霜的园林雕塑精神不到哪儿去。
他默了默,忍不住问:“队长,你昨晚没睡好啊?”
后者闷闷“嗯”过一声。
“浅域结合的秩序期一般是2到4天,期间双方潜意识、感官、情绪甚至性格都有可能互相影响,等级差越大反应越大。”时绥说着向喻沛身后探去一眼,声音温柔下来,“话说回来,阮向,你是第一次同人浅链吗?”
阮筝汀也闷闷“嗯”过一声。
“完了,”时绥回身一脚踏进安检门,煞有其事,啧声摇头,“成俩闭口蚌精了。”
俩闭口蚌精被迫“交浅言深”一整晚——关键彼此也不知道对方醒来后记不记得,又记得多少,还不能挑明了问——现下出于鸵鸟心态,以及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幽微心境,混在人群里抵达B8层准备室。
广播里正在轮放考核须知,虽然没几个人认真听。
喻沛同阮筝汀刷过编号,领过模拟舱号码,顶着相同数字,找的座位却相隔天堑,不管不顾地释放出彼此不熟的信号,搞得周围搭档纷纷士气大涨。
居然还有人指着他俩作反面教材,小声同焉耷耷的固搭打气:“你看,那俩连战前交流都没有,我们绝对不会是垫底!”
隔壁没经历过月测的时贇正趴在调光玻璃上,一边忐忑不安地抖腿,一边不忘后勤老妈子本性,以口型叮嘱道:你们四个要注意安全啊!
面对此情此景,身为队辅的时绥很是头疼:“C303的评分没救了,今年也升不了星级,招人还是得看时贇耍杂技。埃文,我们干脆摆烂吧。”
后者正抱着锈斑豹猫挠下巴,闻言盲目应好。
事实证明,摆烂是没机会摆烂的。
第一轮合作考场。
联合模组U05号,以009平吉塔和012挪亚为蓝本复合编写,城市。
参考人员分红蓝两方,死亡指标7:100,无复活名额。
红方为外星区救援军,蓝方为本城区守备军,主线任务均是协助城区内未感染平民完成流亡。
至于各组支线及隐藏任务,将会在进程中随机分派,彼此不作强制共享。
很遗憾,C303队的两组搭档全抽到了红方,别说摆烂,连“苟存活”此类的划水方案都够呛。
模拟场中,红方正式投放前,战略准备环节,星舰内。
哨兵们在推总副指挥及作战计划。
向导们正以精神力编织交流网,以防军用通信全数失效。
编着编着,网里突然炸了锅。
【嘶!谁的精神力在抽我?】
【怎么回事,我们这儿有攻击型向导吗?!】
【你俩是不是神经衰弱啊,那种大佬怎么可能来——艹,谁的精神力在乱窜!】
【月测都来了,其他的还会远吗?】
【那我们这儿岂不是要升级成次防星?】
【塞肯隔壁星区好像沦陷了,它要是升成主防,修黎得变成卫星吧。】
【我不想打仗,我只是个混吃等死毫无追求的后勤,最大的爱好是看哨兵们光膀子训练……】
【朋友们,别仗着诘问曝不了聊天记录就瞎侃,万一这儿有记录员混进来……】
【现在这形式,还不如下放去矿星挖石头呢。】
【所以是哪位大佬在抽人啊,我真的不是陀螺。】
【呸!什么攻击型向导,有人把哨兵拉进来了!】
【什么玩意儿?】
【谁家的哨兵,快拉出去,我要被抽吐了!】
【……】
“阮筝汀,”时绥急得连敬称都没了,一把抓住对方手臂,“你怎么把队长拉进群聊了!?哨兵精神力兼容性和稳定性都极差,禁止进入交流网。快快快,先退出来,全部退出来。”
阮筝汀点点头,听话但笨拙地、一点一点把精神力撤回来。
“你看啊,”时绥凝出一根络丝,开始现场教学,“浅域结合下,自身精神海里会混合对方的少量精神力,你得——把它们剥离完毕后,再进群聊。”
阮筝汀继续点头,听话但笨拙地、一点一点剥下某人的精神力。
两分钟后,某喻姓哨兵忍无可忍,从隔壁舱室大步过来,抬手用力按住向导椅背,俯身在其耳边,沉声道:“阮筝汀,是剥,不是让你盘我。”
紧随而至的雪豹在他脚边急躁打转,间或喵嗷一声。
向导万分窘迫,垂头小声回道:“抱歉,我会注意手法的。”
哨兵闷哼一声,额角有青筋在跳。
又两分钟后,锅直接翻了,星舰内所有舱室的向导一改春风拂面的表象。
“谁!哪个憨批把群聊搞瘫痪了?!”
“本来月测就烦……”
“我的屏障有缺口了,这是谁想出来的缺德战术,真脏啊。”
“脏啊,但是第一轮不是各自为战啊!”
“你懂什么,写作红蓝合作,读作竞相争逐。来,我给你说道说道这个中玄机……”
“不至于哈,情谊第一,考核第二,这么自损八百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
“我求求你们,别搞了,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在哪里,能不能等第二轮再掏心眼子!”
“……”
喻沛没有挪步,时绥不敢出声。
始作俑者阮某,企图缩在椅子里当异形抱枕。
“对不起……”抱枕伸出面条似的一双手,虚弱抱住头,很是焦灼地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还是应该自学机甲驾驶的。”
学得好违反兵役法规,学得差上演机毁人亡,总比在这里扮鸭子表演上架强。
模拟场外,总观察室内。
朵尔仑抓着身边人的胳膊,已经笑趴在桌子上了。
艾茨无言片刻,冷声笑道:“塞路昂纳挑个次级过来,是为手动增加难度系数的吗?”
军区话事人葛圻挪开眼,低头掐揉着鼻根没吭声。
311医院所派医疗组负责人冯莱抱着保温桶——给嵇谨禾准备的午饭,向导刚醒两天,只能吃些流食,大半时间睡着,没什么力气说话——一脸“还是让我回塞肯长住吧”的麻木表情。
只有鹤佳渐面色如常,温声回道:“试验总是要允许错误出现的。”
接着这人手腕一动,把那两人打包扔去了蓝方。
阮筝汀上一秒还在小心翼翼重新剥离精神力,下一秒就被绑着手脚丢进了废弃仓库。
他转头想喊人,一张嘴吃了满口浮灰,咳了半晌才缓过劲来。
挑顶极高,接近十米。
室内照明关着,四周稀稀拉拉堆着些板材,看不出具体材质,散着霉味。
左手边那面墙不远处,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装了个排气扇,十来寸大,色泽发黄。
旧风叶呼哧呼哧地转着,被切割后的阳光打进来,和细小灰尘纠缠着,在阮筝汀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一亮一亮的。
他顺着不断闪动的光柱往右看去,水渍似的光痕没进两列货架间,照出来的东西软泥一样瘫在那里。
——地面叉放着一双腿,以他的角度也只能看见这双腿。
有些肿胀,裤管间像是塞满了棉絮,连关节处的布褶都被撑平了。
两只鞋头破开,穿着棉袜的脚趾顶出来,上面爬着菌落般的绒状物质,颜色姜黄,淌着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