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 by二十四始 CP
二十四始  发于:2024年03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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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阮筝汀突然没头没脑地小声道:“喻沛,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这话太像领域调试前的推心话术了,喻沛瞬间皱了眉头:“什么?”
恰巧有护士抱着医械匆匆上楼。
阮筝汀贴墙避让的同时,喻沛伸手护过他一下,垂眸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阮筝汀模棱两可道:“我不想再去湖里走一遭了。”
喻沛心下莫名,临到葛圻办公室才咂摸出点所以然来。
“月测,那不是防星才会走的程序吗?”
雪雉大厦3号楼1008号房间,舒适温暖的模拟环境都抚慰不了葛圻倍受摧残的身心。
他日前为救人右臂骨折,现下吊着条胳膊,另只手不住地掐揉着眉心,哑声道:“上头说基建星太过懈怠,这次死伤比才会这么重。”
说是月测,其实算是季度小测,检验各项战斗素养,以个人为主,固搭为辅。
“全面重启?”喻沛目光在身旁向导不安的肢体动作上一触即走,转眼半笑不笑,“怎么,基建星也不安全了?”
“修黎试点。”葛圻正为1209异种入侵事件焦头烂额,没功夫管月前自己亲手放的回旋镖,摆手道,“你俩先准备准备吧,别到时候丢脸又丢职。”
“行。”喻沛倒是接受良好,同一旁魂不守舍应话的某人形成鲜明对比,“您老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了,”葛圻挥手赶人,“跪安吧,小崽子们。”
“就这点事居然劳您当面说。”喻沛状似关切,就这内容哪儿哪儿不像人话,“您打字困难,下次让狼叔发声狼嚎也行啊。”
葛圻铛铛拍桌子,恨不得把石膏呼他脸上:“你小子,愈发没规没矩了,是不是欠揍!”
“这不是体恤您分身乏术嘛,”喻沛笑得人牙痒痒,“话说那档子事儿有结果了吗?”
“等上头通报,少打听些有的没的。”葛圻一指门外,异常冷酷,“现在,滚。”
喻沛带着自家搭档,从善如流地滚了。
事实证明,准备这种事,是极难准备的。
七日后重启,缓冲期过短。
哨兵排斥领域调试,向导排斥专项训练,两人五毒俱全地凑合过了三天,终于发展成暂时性相顾生厌。
19日一大早,时贇兴冲冲跑到训练馆七层,挥手喊道:“喻哥!”
喻沛掀起眼皮撩去一眼:“你拿着空间胶囊做什么?临近小测,意图跑路?”
“我给阮向准备的!”说罢,时贇在众人或惊愕或诡异的目光中,从胶囊内掏出了一整套潜水装备。
喻沛默过一瞬,被这显眼包气笑了:“你觉得他总被湖水拍出来,是因为不知道这玩意儿原理所以变不出吗?”
时贇那一头小卷毛耷拉下去:“权当参考嘛。”
精神领域是虚假与真实的集合体,不遵循自然规律,以哨兵向导的心理状况为底色,自成一套逻辑和法则,诸般皆可生灭。
高阶哨向能在现实中把领域里的东西短暂具现化,但低阶向导在他人领域里或许凝不出一根茅草,遑论保护自己。
“等级差过大,他没法在我的领域里造物。你与其给他看设备,不如压着他重学向导心象课。”
心象总论首则:调试时,在不过多干涉对方领域的前提下,可适当遵照唯心原则,以减少向导本人所接收的负面信息,从而减轻或消除现实中的躯体症状。
譬如阮筝汀,他要是坚信自己天赋异禀,能在水里呼吸的话,也不至于短短三天被拍出来五次。
时贇神色诚恳,那是作为多位向导家属对单身哨兵的忠告:“做个人吧喻哥,不论在哪所学校,这门课的重修率都是断崖般的存在。”
他一边往回塞装备,一边探头寻过一圈,纳闷道,“阮向呢,怎么没看见他?”
喻沛表情微妙:“他去图书馆了。”
基地内没有专设的图书馆,只在311医院食堂顶楼有个吊顶挑高的休憩层,窗明几净,划出三分之一的面积放了些医学相关的书。
阮筝汀正仰首找文献,忽然听得有人轻声唤他:“阮向。”
他寻声低头,探指把抽到半截的书推了回去:“鹤向。”
鹤佳渐替他扶着书梯,脸上带着温谦的笑容:“正巧有事找你,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
阮筝汀客气笑笑,怀里抱着几本,三步并做两步,从梯上跳下来:“诘问?”
鹤佳渐失笑:“月测,未登记向导今天要去G9楼录信息,阮向不知道吗?”

G9楼说新不新,但也称不上旧。
这地方建于四年前,位置较偏,落于417疗养院后方,还匀了点疗养院的旧胚。
喀颂灾变后,联盟作了最坏的预案,将修黎定为防星红线,此楼原本是用作战时模拟演练的。
结果头年战况向好,修黎转成基建星,G9的工事便自然而然停滞下来。
现下重启,只开放了不到一半,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阮筝汀对417这一带有些阴影,连同着这会儿看着这栋灰扑扑的大楼,都有点呼吸变快。
鹤佳渐注意到他扣着伞柄的指节,以及用力到微微发白的指甲,笑得很温和:“别紧张,阮向。”
他以虹膜刷开大门,很绅士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信息录取过程很安全,请相信我们。”
这楼修建时大抵是用了点空间放缩技术,内部看上去比在外面大上三倍不止。
楼内没有装配环境调控器,或许是没开,显得较为闷冷。
阮筝汀甫一进来,后背就出了层细汗。
“这边,我们得去六楼。”鹤佳渐在前引着他,穿过大厅,折进候梯间。
一路上往来人多却不乱,想来是为筹备多日后的月测,彼此之间的点头致意快而轻微,有一种井然有序的紧迫感。
轿门闭合,阮筝汀注意到对方按的是B6。
“是在地下吗?”他不由问。
鹤佳渐微笑颔首:“嗯,全息模拟技术在地下更稳妥些,不易受到外界干扰。”
轿厢下降得很慢,或许是心理作用,阮筝汀的手指开始发麻,胸口起了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植物神经功能出现紊乱,漫长的失重感后,轿门与层门砰然一开,如同鲨类捕猎间形变大张的口腔。
廊道白惨惨的灯光水体似的卷涌而来,裹挟着他往里走,漫过利齿与腮腔,血水自鳃裂滤出,躯壳被吞进鱼腹,坠向胃部深处——
“阮向?阮向?”
呼唤带着奇异的混响,充满金属质与颗粒感,而后像是面颌顶出水面,耳道阻塞的水膜倏而破开,所有声音顿时清晰。
阮筝汀僵木着的手指抽动,长柄伞滑落,伞帽触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啊……”他艰难吞咽过一下,视野骤然清明,听得自我呼吸轻而急促,在狭小空间里轻微放大,“不好意思,我可能昨晚没睡好,您说什么?”
他们已经身处某间房了,不足十五平。
两面墙连带着天花板全是各种监视屏和检控器,墙角静置着一台卧式模拟舱。
鹤佳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是小感冒还没好吗?”
但阮筝汀十分敏感地发现了对方眸中隐晦的打量,他借着观察舱体的间隙,不自在地错开一步:“只是有些闷。”
“抱歉,环控器在维修。”鹤佳渐打开舱门,设置过参数,示意他摘下电子设备,“不出意外的话,只需要四个小时。”
阮筝汀做过一番心里建设才躺进去。
舱门掩合,探针入体,双脚踩上实地,短暂的视觉失效后,世界如同摞垒的像素块,分秒之内搭建完毕。
铅云滚沸,长街死寂,报废车辆随处可见,腥风杂着灰烬一卷,残破衣料与画报纠缠着扬上天际。
“喀——”
阮筝汀眉头紧蹙,迅速矮身躲进了一旁的景观电话亭。
少顷,划痕满布的红格亭壁外,有镰状步足依次踩过马路。
步伐缓而沉,收放间,胫节上勾挂的人体组织滴落下来,体液顺着破损壁顶往下淌,粘腻又冰冷地坠进向导的后领。
——是成熟期的异种。
腿节粗长,身躯掩于浓霭中,行走间看不真切,像是古老神话里不可名状的邪神。
阮筝汀缩在亭角,待那东西走远,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月测登记都是这样的吗?”
鹤佳渐的声音自天穹而下,宛若神启:“是的,只有全面收集测试者各项指标,才能生成最合适的演练本。”
“可是……”
“嘘——它们会听见的。”
拐角处,最后那对步足停住了。
城市上方,外墙破裂的大厦之间,爆炸与浓烟堆聚不化的灰霭里,蓦地探下来一只浑浊的巨大复眼。
那是被吸收后挤作一团的人眼群,密密麻麻,瞳色各异。
现下无一例外,隔着五百来米的距离,悉数对准了阮筝汀。
初始模组012号,异种潮肆虐后荒芜近半的都市,取自联邦军校联合演练灰色年——
2632年8月27日,湖鸥星区挪亚,灾变日。
这日下午五点多,被迫提前出院的时绥正一脸郁闷地走进训练馆大门,嘴里嘟囔着:“该死的月测,还不如让我住院呢。”
有道人影风似的从他身侧刮过,后者反应过来,回头莫名喊道:“队长!你去哪儿啊?出什么事了?”
紧随而出的时贇一手搭上他肩膀,皱眉道:“阮向失联了。”
倒也没有“失联”这么严重,只是饭点找不着人。
为培养起固搭之间那点微末的默契,喻沛和阮筝汀从巡逻搭子发展成了饭搭子。
——虽然是时贇好说歹说,向导才勉强同意月测前后一同用晚饭的。
在训练馆泡了一天的哨兵,掐着点给在图书馆泡了一天的向导打电话,打了五遍都无人接听,遂进入满基地找人模式。
期间,几公里之外的葛圻无辜被扣锅。
“葛老,您把阮筝汀弄去特训了?”名为喻沛的风正刮到311医院食堂顶楼,“打他电话也不接。”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边响起了座机按键的动静,“你怎么总跟我要人……”
扶梯一侧,半开放式咖啡厅内,喻沛捂着收音,并指敲了敲吧台:“你好,请问有注意到阮筝汀阮向是几点离开的吗?”
店员想过片刻:“很早了,大概一点左右吧,他和鹤向用过午饭一起离开的。”
“鹤佳渐?”喻沛眼睛一眯。
电话那头,听筒被重重放下,狼嚎声里,葛圻又开始拍桌子:“G9楼,被拉去登记了。这不胡闹嘛,次级的个人环节略过就好了嘛,难不成真让他上前线啊……”
“葛老,他们居然绕过您直接提人,”喻沛谢过店员,转身跳下扶梯时笑容没进眼底,“您这话事人怕是要被摘帽子了吧?”
葛圻:“……”
“学长,检测结果出来了。”有助手推开门,交给鹤佳渐一张折叠屏,“可无对象体外接驳,确系是类同频型高敏体质,只是不清楚是否为特定例。”
在阮筝汀来之前,B6廊道里已经被投放了半个单位的高纯精神力,那是领域巡检时,从喻沛的近里层领域抽存下来的。
“他状态不太好,下次再找机会测吧。”鹤佳渐快速过完报告,重新看向监视屏,“再准备一支营养剂。”
助手颔首:“好的。”
屏内模拟场中,阮筝汀刚经受过第12次死亡,精神元还没消化完雪崩般绵延不绝的惊惧和痛楚,身体已然从随机坐标点刷新——
他就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黑T黑裤,狼狈砸进商贸大厦中庭,把周围店中躲避的人们吓得够呛。
瑟缩人群中,有男人挥舞着刀冲过来,歇斯底里道:“滚啊!都是你们,是特殊人类把这些怪物带回来的!滚出去啊!”
阮筝汀躲得慢,手臂被划了道口子:“……”
模拟场内所遇事件十有七真,此地种种,皆是取自各沦陷地幸存者所述和向导精神诘问内容,再由模拟舱计算编写而成。
测评维度十分全面,但对于低次哨向而言,012的难度系数极大。
当年挪亚还没普及麋桩,唯一的战力是参与联合演练的师生,和当地未入籍向导。
可民间渠道滞涩,野生向导和新生大多没系统地进修过专业知识,演练装备又大多不适用于异种战场。
一言蔽之,全靠精神力纯拼。
那一战尤为惨烈,比之喀颂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被有心政客夸大成单方面屠杀。
阮筝汀捂着绞疼不堪的腰腹,勉力爬起来,在周遭民众或轻或重地呵斥声里,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他分不清那位置到底是受了伤,还是滞后的痛觉在作祟。
短时间内反复死亡对精神损耗极大,他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走出商贸大厦时被变形的门扇绊倒在地,膝盖和手臂在碎玻璃间划出细碎的伤口。
阮筝汀晃晃脑袋,左手胡乱往上抻,攀住旋转门轴心凸起,正想站起来。
“喀——”
地面灰尘小幅度地不断蓬落,在些微扭曲的视野里,如同岸边沉浮的发光藻。
向导像是被魇住一般顿在原地,少顷抬眸望向虚空。
茫茫霭气那头,变调的船笛声里,有可怖轮廓逐渐显现。
他目光空惘,呢喃了某个名字——
“嗯?”监视屏外,鹤佳渐反复拉取过这截画面,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大为不解,“他怎么又在叫喻沛?”
助手正想说话,G9楼突然起了阵不小的震感,警报抽风似的响起来。
“什么情况,”鹤佳渐只抬头看过一眼,没有在意,“防护系统验收吗?”
六层之上,刚装好不久的防爆门被雪豹强力破开。
滚滚烟尘里,跨出个高挑挺拔的年轻人,眉目森冷锋利,精神海汤汤而出,瞬间掀飞了十数名阻拦的哨兵。
他喝道:“让开!阮筝汀呢?”
大厅警报灯闪成一片,电路噼啪作响,映亮了警卫队队长发绿的脸。
他被精神力压着难以动弹,歪在工作台下,咳声道:“喻队,这里尚未正式开放,没有外人在。”
葛圻在电话那头无能狂怒:“你又把什么拆了?!混球!你先等——”
喻沛挂掉电话,抬步往候梯厅走,嗤笑道:“是吗?可是我听见他叫我了。”
轿门咔擦一合,轿厢极速下降。
那道深灰的门缝线在下行间虚化拉长,仿佛化成异种步足上锃亮的刀锋,森寒无匹,映在阮筝汀没有落点的灰瞳里。
向导正在垂死挣扎——数以万计的络丝凝化而出,妄图牵制住那只斩向眉心的步足。
鹤佳渐凑近屏幕,眯起眼睛:“奇怪。”
助手似是有话要说,但前者心思完全放在监视屏上,丝毫没注意到他十分精彩的脸色。
“他领域里为什么会有喻沛的精神力?他俩——”
话还没落,有人自内捣碎了商贸大厦玻璃幕墙,飒然跳下来。
“次啦——”
房间内,监视屏和检控器相继暗下数块,鹤佳渐在助手的惊呼声里猝然转头。
有精神海顺着墙角门缝淌进来,气息嚣张,直奔模拟舱。
受到外界干扰不得已强制瓦解的模拟场内,灰霭尽散,数不清的玻璃碎片滞于半空。
光波折射间,虹彩一般的落霞里,两股不同个体的络丝缠绕编缔,麦穗结盈然一亮。
精神力所化虚影落于阮筝汀身后,半跪俯身,伸手盖住对方耳朵。
浅域结合下,哨兵声音直接在向导颅腔共鸣,堪比混沌日神祇降下的箴言,轻易盖过了异种濒死时仍在蛊惑人心的鸣唱——
“战地守则第一条,凡此所闻皆为虚妄。”

全息模拟中断,屏幕尽数暗下。
灯光忽闪间,喻沛没看任何人,径自大步进去,掀开舱门,把阮筝汀从里面捞出来:“你们课题研究组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助手觑着鹤佳渐的脸色,边抹着汗小声道:“学长,警卫科那边说,拦不住。”
后者脸上的复杂表情在半秒钟内整理完毕,又恢复了一贯温雅恭谦的笑模样,没事人似地道:“阿翡,晚上好啊。”
喻沛没功夫理他。
阮筝汀整个人像是被雪水泡过一般,体温偏低,手指冰颤,额发湿透了,脸颊完全没有血色。
甫一出舱,他勾在喻沛肩颈上借力的手臂便垂下来,转而去推对方胸膛,沙哑道:“我可以走,放我下来吧,谢谢。”
鹤佳渐近前几步,在旁分外贴心道:“抱歉阮向,是我错估了登记强度,这边准备了——”
喻沛冷声打断道:“不用了。”
向导有些站不稳,哨兵半搀半抱着他。
后者眉峰压得极低,抬眼间戾气横生:“鹤佳渐,你清楚次级的战术素养吧,乱七八糟的注意事项和各种脱离方法教完了吗,就敢私自把人往模拟场扔?”
鹤佳渐笑意盈盈,刚想说话,身残志坚的某葛姓话事人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事发现场。
“臭小子说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轮到自己的时候,守则条例什么的,全被雪豹吃了是吧。”葛圻一路看下来,心都在滴血,面上还得端出副十分得体的笑容,“鹤研究员,误会,都是误会。这几天系统bug多,我们这边的消息可能被吞掉了,确实没有收到阮筝汀的月测信息登记指令,可能还得麻烦你那边……”
鹤佳渐笑意半僵不僵,硬着头皮迎上去。
两人握手的间隙,葛圻冲喻沛使了个眼刀——还不快滚,烂摊子你收我收?
时隔多日,哨兵又带着自家搭档,从善如流地滚了。
电梯全数故障,喻沛在警卫员们警惕且谴责的眼神中,若无其事,扶着人转去楼梯间。
他抬眸看了眼陡长逼仄的楼道,在向导面前半蹲下来:“我背你上去。”
阮筝汀定定看过他背影片刻,轻声拒绝道:“不用了。”
可是楼道太窄了,对方不让开,阮筝汀没法越过人上去。
双方僵持过几秒,他在某位警卫员好奇的探头打望里无奈唤道:“喻队长。”
对方嗯声,拍拍自己的肩膀。
阮筝汀拗不过他,叹了口气,慢腾腾挪过去:“谢谢。”
走动间,衣料摩擦声得以放大,如同虫蚁的伶仃细脚,窸窸窣窣,直往阮筝汀耳道里扑。
他有些别扭地调整过上身姿势,又因手部力量难以支撑,不得不伏回对方肩背,偏头喊道:“喻——”
“嘘,”对方走得很稳又很慢,怕颠着他似的,“这栋楼里怕是崎角旮瘩都有监听,我们出去再说。”
阮筝汀沉默片刻,罕见情绪外露地“啧”了一声。
外面天色已然黑透,飘着细灰。
喻沛正打算叫人帮忙戴一下外套帽子,便听“嘭哒”一声,头顶有藏青伞面唰然展开。
阮筝汀被哨兵的温度暖着,体温已经回至正常,但脸色依旧是素白的,话音很虚:“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好,谈。”喻沛可有可无一点头,脚步未停,“先去觅个食,总不能饿着肚子谈吧。”
恰逢将将转过疗养院的时家兄弟冲他俩挥手跑来:“队长!阮向!”
向导那句“我不想去食堂。”又咽回了肚子。
幸好体贴又专业的后勤骨干——时贇是带着打包盒过来的。
虽然那玩意儿被塞进了空间胶囊,现下由盘尾蜂鸟衔着。
“真追不上喻哥你,我俩干脆在311食堂炫了顿饭,今晚有醋溜茄子诶哥……”被时绥捣过一肘子后,他总算想起正事,“所以阮向还好吗?”
时绥大致查探过阮筝汀的状态:“没什么大碍,实在不放心可以去疗愈中心检查一下,或者回宿舍,我进你领域修修屏障也行。”
当事人终于找着机会从喻沛背上下来,嘴上连忙应着:“那回宿舍吧。”
喻沛的头发被伞骨碰乱了,他压着发顶戴帽子的间隙,不经意道:“你怎么别人随口一叫就走啊。”
阮筝汀和时绥同时停下,怔然看向对方。
五秒后,后者举起双手,一脚跨出伞面范围,恳切道:“我,行善积德二十五余年,俗世意义上的好人,没有惨无人道的科研目标,以及罔顾人性的毕生追求。”
而后他在时贇的低头憋笑里转向喻沛,不赞同道:“队长,举例这种事不能瞎逮人的,你这样容易影响我在阮向心目中的形象,好歹我们以后还要共事很长一段时间呢。”
喻沛一哂,自向导掌心抽过长柄伞,轻推着人往前走:“别担心,你在他心里早就是灰名单了。”
阮筝汀闻言一愣。
时绥原地消化过三秒,拔腿跟上去,纳闷不已:“我什么时候灰掉的?”
喻沛气定神闲地补充道:“别难过,你还黑过呢,这几天刚放出来。”
时贇大笑。
盘尾蜂鸟受到感染,跟着他鸣叫,喙间衔着的胶囊掉下去,骨碌碌往山下滚。
喻沛见状煞有介事道:“我的晚饭脏了。”
时贇又鹅叫着去追胶囊。
阮筝汀些许尴尬地冲时绥笑笑,而后瞟向喻沛,心下困惑:“你……”
时绥忽然想到什么,抢过伞把将哨兵往外推,拉着向导嘀咕:“阮向,浅域结合默认听取对方浅层想法,也叫小读心术,便于战时沟通,日常你得屏蔽他啊知不知道!”
“啊?啊……”阮筝汀一时拿不准该给时绥礼节性道歉,还是该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眼神躲闪,脖颈连带着耳廓瞬间红透了,“怎么屏呀?”
喻沛听着乱作一团的心音,瞧着向导费力理解时绥所述方法时宕机似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听的,这东西是单向的,我无权——”
阮筝汀心里顺而想到:【你闭嘴。】
喻沛意外地扬了扬眉。
阮筝汀反应过来,回头望向他,心里解释到:【抱歉,我的意思是——】
下一秒屏蔽生效,心音骤然一断,喻沛只能听见灰烬簌簌落于伞面的轻微动静,以及时贇的吱哇乱叫:“阿绥阿绥!胶囊滚不见了,快让你的猫找找!里面可是我的全部家当!”
“你真的很烦。”时绥骂骂咧咧,又把长柄伞塞回喻沛手里。
锈斑豹猫自树梢跳下,踩着时贇的脑袋当踏板,轻悄落于地面。
最后胶囊是被猫从枯叶堆里刨出来的,喻队长那点薛定谔的洁癖发作,拒绝食用。
宿舍楼群底,哨兵与向导分开前,这人对阮筝汀道:“下次见职用通讯行事,不要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尤其是特级向导,惯会骗人,嘴里没几句实话。别一叫就闷头跟着走,哪怕情况再紧急,也要向队长或队辅报备一声,以防万一。”
阮筝汀活像个已然对人心丧失信任的蔫巴白菜,闻言垂着脑袋闷声道:“抱歉,我以为军中不用考虑这些的。”
哨兵表情嘲弄,嗤道:“这里不比学院,没你想象中那么磊落坦荡。”
向导眉头微蹙,反驳:“那是学院脏的地方你没瞧见。”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轻哂:“这世道真是烂透了。”
旋即被时家兄弟一人一个领回宿舍,时绥顿感压力倍增:“你俩激素水平真的没问题吗,怎么突然这么丧!”
当事双方直至洗漱完毕躺上床时,都没想明白,究竟是谁影响的谁。
床头灯柔和澄静,阮筝汀早前所借专业书七零八落摆了一床。
专项知识晦涩抽象,他撑不住打过几个哈欠,眼皮一黏。
手里那本书掉下去,落在地毯间,正向摊开的书页首句赫然写着——
浅域结合第四征:或可梦境相通,极个别者会误入对方领域,请慎重。

廊道安静垢白,窗帘无风自动。
封死的窗户外开满了爬藤月季,不知品名,红惨惨的,重瓣,鲜妍得令人眼疼。
空气里浮动着清新剂的味道,甜得发腻,像是柏油路上一大袋被晒化的糖果。
可惜很遗憾,仍旧盖不住那股腌入墙的消毒水味。
喻沛兀自站过一会,在多番唤醒精神体无果后,这人只好跟着顶面导视往前走,没过几步,便听见了滚轮碾过地面的动静。
视线下移,走廊尽头凭空出现了一辆推车,很常规的医用类多功能小车,堆满了各种小型医械,外面裹着糖纸。
掉san的是,车体两侧自上而下支着八条机械手臂,长短不一,半覆仿生肌。
偶一看上去,像只可半直立爬行的类蛛生物体。
它在找东西,或者说找人。
虽然那玩意儿没有眼睛,但被“注视”的刹那,喻沛清晰地感知到脊背间的毛孔都收缩过一遍。
恶寒如有实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如果他的精神体可以凝化,现下肯定咬着尾巴,炸成了一大团蒲公英。
变调喑哑的呼叫铃中,推车挥舞着触手状的机械臂,笔直地朝他冲来。
后者厌恶性地深深皱了下眉,折身便走。
这是个回形走廊。
单纯的走廊,两侧甚至没有房间和楼道,窗外阳光正好,但移动间光线没有丝毫变化。
喻沛速度极快,遛到第四圈时,穷追不舍的推车反应不及,“砰铛”一声卡进转角,医械翻了一地。
墙体被撞出个大洞,他走回去,踢开还在抽搐的机械手,扶着墙面探身看去。
是一个废弃电梯井。
往下大概五层楼的位置停着轿厢,顶板不翼而飞,门扉大开,从里透出昏昧的光来。
廊道照明渐次关闭,警报声陡然加进来。
爬藤月季疯长,相继扎透安全玻璃,形如长鞭,争先恐后地朝他劈来。
后者挑过绷带飞快缠好手掌,拉过钢索跳了下去。
“吱——”
轿厢在落势下发出阵令人牙酸的喟叹声。
灰尘飞舞间,最近的疏散标志牌被震下来,绿光一角用白字写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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