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三十九分,喻沛和时贇下楼时,已经有其他哨兵感知到声响了。
内外通讯完全失效,但全基地警报没有丝毫动静,无任务无指令。
他们吃不准什么情况,有人猜测这是否为一场心血来潮的突发演习。
或者纯属意外,爆炸或是别的原因暂时影响了通讯。
有人开玩笑这是星际海盗想不开摸进来了。
其他人怼道:“那还没有哗变的概率大呢!”
无一例外,他们自然而然避开了有异种的可能性。
打趣归打趣,哨兵向导们在楼底操场汇合,有条不紊,自发以小队为单位,一部分留守原地,一部分前往爆炸区域,一部分去周边探查情况。
通讯失效,随队向导们用精神力织成简易信息交流网,负责向导之间的群体精神交流,和各自队伍的传话工作。
时绥和阮筝汀都不在,C303的在场哨兵索性分散融进其他队伍,临时展开行动。
喻沛启动外骨骼,与大部队背道而驰,同时对时贇淡声道:“你待在这里,我去找阮筝汀。”
也不等对方回答,尾音未落,人就没影了。
时贇虽然是个哨兵,但其实属于能吃不能打的后方技术人员,准确来算,没有上过前线。
他想去311医院,但又怕万一有点什么事,配合不好给别的队伍添麻烦。
可是以他的性子,让他待在这里干等还不如一掌打晕他来得实在——他必须找些东西转移注意力,否则脑子里全是当年时绥伤重时奄奄一息的样子。
“队长!”他启动外骨骼,有些慌地追上去,“喻哥!我陪你!”
喻沛放慢速度,等着时贇跟上来与之并肩。
两人速度再次加快,道路两侧的街景向后退成残影。
时贇不安的时候更加止不住话,一直絮絮念着什么。
喻沛不断播着阮筝汀的号码,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应他一声。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他们绕过一片防风林,刚过转弯处,便与两名巡逻兵迎面相遇。
双方同时停下。
喻沛认得其中一人,齐耳短发的女性哨兵,是距离417疗养院最近的岗哨士兵之一。
他在巡逻车上遇见过数次,两人甚至打过招呼。
但现在,那名女性哨兵将自己掩在同伴身后,与他偶然交汇的目光里,形容惶恐,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
“飞行哨,”喻沛侧身挡在时贇前面,报出两串伪造编号,姿态惫懒,“听见不明动静,上来看一眼。”
时贇闻言,隐晦地瞟了一眼喻沛。
那女人开口,声音细呐:“我们是——”
她同伴插话道:“我们是417疗养院的岗哨,那里不对劲,通讯失效,我们下来求支援。”
他们在撒谎。
空气中浮散着淡淡血腥味,时贇的盘尾蜂鸟悄声抄尾后,悬停在半空警戒。
喻沛扫过两人相交的手臂,看向那名男性哨兵的眼睛——左眼完好无损,右眼的瞳孔大小在轻微变化,疑似精神力失控前兆反应——他问:“那你们沿路见过一名落单向导吗?”
男人骤然惊色,颤声否认:“没……没见过……”
喻沛右手在背后向时贇比出后退的手势,他随意上前一步,说:“可是他的同伴说——”
男人不知怎么回事,焦躁道:“没有!我们没有碰见任何人!”
“那报一下编号吧。”喻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雪豹在那两人侧后方的山壁阴影处显现出来,伏低身体。
时贇正把随身携带的向导素加到麻醉弹里。
男人支吾半晌,突然噤声,继而表情扭曲起来。
盘尾蜂鸟发出长鸣音,时贇见状朝那人打了一枪含有镇定成分的麻醉——可惜没有用。
男人抖如糠筛,喉咙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倒气音,噎声道:“救……救……跑……”
时贇下意识要上前,被喻沛伸手一拦。
盘尾蜂鸟瑟缩了一下,化作青烟消失不见——这是精神体极度受惊状态下的自我保护机制——时贇捂着发堵的心口,眼皮越跳越快。
夜色里响起巨大而清晰的吮吸声,男人裸露在外的身体各处肉眼可见地空瘪下去。
喻沛目光复杂,精神海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悍然铺开,转瞬将时贇推远数十米。
下一秒,有东西寻着尸体外骨骼的空隙,自干瘪的人体组织中抽生而出,轰然插进山壁和精神海里。
雪豹敏捷躲开,喻沛用络丝架住显形的步足,攻击却微妙一滞。
他听见女性的声音从那具身体腹腔处传来,音调古怪,晦涩不堪,却夹杂着零星人言。
那对眼睛居然还在转,右眼难掩痛苦,左眼在竖瞳和圆瞳之间来回切换着。
——S30307022828
是编号,那声音竟然在报编号。
“不是幻觉!”时贇没有听见那串数字,他的激光束打偏了,没有拦住从女性哨兵背脊处伸出的丑陋口器。
那东西疼得喙管翕张,嘶声冲向喻沛。
时贇目眦欲裂,可后者迟迟没有攻击,他被络丝挡住无法上前,只能破声吼道:“动手啊!喻哥!”
零点四十七分,时绥在交流网里厉声倒数。
【准备!】
哨兵猝不及防,被络丝七手八脚地卷开。
【三!】
浩瀚的精神海轰然散成各异络丝,再拧成股状顷刻间缠缚而上。
【二!】
异种剧烈挣扎,人们搀扶着彼此,尽可能远离。
【一!】
时绥按下麋桩发射器。
那东西在一团白光中被唰然搅碎、收合、净化,眨眼间彻底消弭。
交流网内外顿时一片欢呼,时绥瘫坐在地,以防万一,在网里说道。
【我是亚A级向导时绥,编号B30154032268,以下请转述给哨兵及普通人。】
交流网里瞬间安静下来。
【首先,请按一名向导一名其他人类的顺序安排房间并开启风窗待命,擅自出污染区者以军法论处。】
现实里渐渐安静下来。
【其次,请伤患自行处理伤口,并打开房间三级警示。】
【身体出现异常情况者,请打开房间二级警示。】
【不管受伤与否,请给自己打一针急用防护剂。所有房间都有,放在……】
时绥胸口猝疼,信息突兀一断。
有向导以为他刚从防星过来,不清楚宿舍布局,善意地补充道。
【在进门右手边的挂箱里。】
【谢谢。】
时绥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些。
【最后,请在人类意识消失前打开房间一级警示,并按响应急铃。】
【向导请时刻保持警戒,祝我们好运。】
零点五十五分,阮筝汀气喘吁吁到达岗亭时,早已超过换防时间五分钟。
他在周边转了一圈,没有看见交班人员和随岗机械。
岗亭的小门被锁住了,他从窗口往里望过一眼——
对讲机不在桌面上,有几块监测小屏闪着雪花纹,不时发出刺啦电流声。
爬坡造成的急促心跳渐渐稳定,大脑皮层的亢奋感隐没下去,他背对窗口,站在窄窄的窗檐下,后知后觉心里发憷。
阮筝汀打开终端,在同喻沛的消息界面上进进退退数次,终于打下一句话,点击发送。
信号圈转过几遭,变成个鲜红的感叹号。
正在这时,身后岗亭内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他握着伞柄回头,那里面的顶灯因长时间检测不到生物活动迹象而自动熄灭,如今房间内只余小屏的惨白亮光。
画面斑驳,有异物一闪而过,像是某种节肢动物的步足。
与此同时,喻沛快速解决完那只异种——准确地说是两只,不过异变时其中一只把另一只吸收了大半——他脸颊擦了道口子,所幸没有见血。
哨兵给自己打了一针防护剂,望着黑黢黢的山道,心里渐沉,命令道:“你回——”
“好!”时贇明白喻沛的意思,他得回去报信,让向导通过交流网把消息传出去。
如果来得及的话。
目前最好的情况是,现下只有两处传染源——山上和爆炸的地方。
他跑了几步,听见喻沛在后面扬声补充道:“S37307022828,注意一下这名向导。”
凌晨一点整,通讯器内外双频均无信号。
阮筝汀心下不安,微抬右脚前掌,在地面疾点过两下。
外骨骼向上延展的同时,向导拧眉退离岗亭,毅然转身往山下走。
战术目镜受精神力催使,全息屏遽即展开,各类功能陈列其上。
山风里隐隐裹挟着某种音调。
向导抬眼远眺,山脚自地平线一带,所有或明或暗的路灯齐然熄灭,311医院的方向隐有火光跳动。
他把战术手电别在胸前,往山下最近的岗哨跑去。
极速移动间,扑进耳中的声音渐渐清晰。
是失频的警报声,应该是某区域应急铃,不是全基地警报。
紧急联络系统反馈“信号出错”并自动重播,阮筝汀左眼视野里有感叹号不断刷新,同时夹杂着几则信息残缺的警示弹窗——
【请注意,出现不明精神力波动,方位xx,距离xxxx米。】
乍看上去,满屏字符鲜红,格外触目惊心。
向导在愈发惶恐中崩溃腹诽:救命!基建星用的装备都是防星淘汰下来的旧货吗?!
凌晨一点过六分,阮筝汀刚到山腰主路。
不远处,两点钟方向,有巡逻翼自高空陡然坠落,姿势怪异地砸进绿化带里。
那人痛苦地哀嚎了一声。
阮筝汀踯躅数秒,咬牙转过鞋尖,侧身缓慢靠近的同时,用不大的声音道:“喂!编号。”
那人嘘着声报过姓名和数字。
镜面屏应声刷新——【身份核实通过,巡逻路径无异常。】
阮筝汀随即快步往那边赶,可当他走近时,却发现草丛里空无一人。
路面与草植干干净净的,连血迹都没有,但周遭血腥气浓重,熏得他几欲作呕。
向导头皮发麻,极力放轻呼吸,原路回返。
“咔——”
像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阮筝汀没管,他额角神经突突地跳,只顾闷头往前跑。
落灰已经停了,夜色粘稠,如有实质。
战术手电的光变得微弱又昏沌,只照得清他身前不足两米的位置。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精神力波动,有个怪异又熟悉的声音模糊道:“……编号。”
“……”阮筝汀脚下未停,只回头望了一眼,拧眉涩声唤道,“喻沛?”
没有回音。
但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细密的振翅声,亦或是昆虫足节疾速爬过的动静。
消停许久的镜面屏又开始刷新——【请注意,出现不明精神力波动,方位xx,距离xxx米。】
近段时间,喻沛时常因为幻视幻听异种相关的缘故,损坏了不少基建设施,还打伤过几位哨向。
雪花似的投诉信天天往葛圻事务台上飞,对方找他谈过几次,语气无奈,捏着成沓的报销单据愁得想哭。
阮筝汀现下也挺想哭的,联想到某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向导恨不能直接晕死过去。
——但官方披露的所有关于异种的信息里,没有提到过它们具有精神力。
他不住掐着自己的指节,尽力调整着呼吸。
——不在系统中的精神力,不明反动势力、境外组织、还是星盗?
他绕进废弃小花园。
这里面有一个麋桩,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一点十一分,阮筝汀附着在麋桩上的伶仃络丝传回消息——有不明节肢动物通过。
但麋桩没有攻击。
——不是异种,精神体吗?
沿路岗亭空置,随行机械和岗哨不见踪影,甚至连巡逻翼都没有遇见。
哪怕有外骨骼加持,阮筝汀也开始体力不支了。
向导有些绝望,下意识呢喃了某个名字。
阮筝汀因着少时试药的缘故,伤及根本,常年气血两虚。
他的体能巅峰要追溯到五年前,也就是从首都星西约亚学院毕业那年。
2631年3月底,喀颂灾变沦为死星后,特殊人类教育总局综合全星系异种形势,提出了新的毕业考核标准。
不出半月,议案通过。
各大特殊人类学院的原考核指标线全面升高,除此之外,还增设了部分必修科目。
好巧不巧,他所在的23级是政策改革后的首届。
大八生当场就愁疯了三分之一,露天体育场和各类训练基地终日人满为患。教官们心疼又好笑,纷纷戏言此处每秒可观“人生百态”,引得隔壁学院表演系冒着挨打的风险过来采风。
另三分之一相当头铁,顶着学院后缀跑到官网发表质疑言论,公开嘲讽“与会人员是宿醉后拿脚投的票”。被政策支持者扣上“不知疾苦、不明形势、不懂分寸”的教育败类的帽子,双方骂得有来有往。加上多股不明势力浑水摸鱼,线上一时之间乌烟瘴气。
剩下三分之一心如死灰,浑浑噩噩一周后,纷纷拖着精神体向校方施压,叫嚣着要集体延毕,而后在教官们的铁血手腕下作鸟兽散。
大七生拿着体量突增的课表呜呼哀哉,大五大六怀着兔死狐悲的揣揣心态贷款焦虑。
只有还没开始针对性修习特殊人类专业课的低年级学生每天乐颠颠地冲浪,致力于线上线下到处吃瓜。
阮筝汀拿着主治医师的病情陈述书去找辅导员,堵了一周才见着人。
教职工宿舍里是一片不同于学生宿舍的愁云惨淡。
辅导员年纪轻轻,近来每日掉发量再创新高,抱着已经宕机的宿管机器人假作撸毛,浑身上下散发着“我要撂挑子”的丧气。
“小阮啊,你们这一届的确是有点特殊,但是校领导其实找总局汇报过了,咱们学校今年的各项指标已经是调整后的特别标准了。上面说了,毕业率可以再降,标准不行。”
阮筝汀在宿舍生无可恋地委顿了两天,而后为顺利毕业,只好每天苦兮兮地跟着舍友训练。
可他毕竟底子摆在那儿,着实雕不出花来。
殚心竭虑到毕考,体能相关项能及格,全靠随机buff显灵——教官放水、舍友干扰、或者机器失效。
而非体能项,类似单人格斗技,其成绩倒是称得上漂亮,但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下意识反应或者肌肉记忆?不存在的。
何况向导当年并不存在有朝一日会被不明生物撵着逃命的觉悟。
阮筝汀的速度在不可抑地下降。
他的身体开始抗议,喉间漫生铁锈味,精神高度紧张下甚至出现了幻听——
前方隐约传来高亢断续的鸣音,裹在似有若无的风声里,不甚真切。
向导脚步急停,躬身撑膝,强压下急促的喘息,勉力凝神去听。
而后他惊骇地发现并非幻觉,前后都有类似的声响,轮替出现,一唱一和,如同交流。
——他被围捕了。
猎物仓皇又疲累,而猎手在兴奋靠近。
阮筝汀拐进林子里。
身后声音愈来愈近,他又闻到了那股腐朽的腥气,衰败苍凉,令人神魂颤栗,又莫名生出股悲怆感。
心率过快,镜面屏弹出体征警告,向导在愈发闹耳的脉搏声里,逐渐慌不择路。
云层散开,月辉倾泻而下,这个荒诞的夜晚居然是修黎几个月来罕有的清朗模样。
败叶枯藤,残木乱石。
阮筝汀偏头避开横斜的枝桠,再次脱口而出:“喻沛——”
无人应答,只有异种泣声遥遥相和,犹如鸮啼。
下一秒,腥风突如而至,直直破开这道苍白无助的呼唤。
阮筝汀仓促间落下的精神海不堪一击,蝉翼般碎散进风里。
他太阳穴随之剧疼,如同受钢针捣搅似的。
眩晕感乍起,向导脚下发软,闷哼着向前扑跪时,受本能驱使,堪堪往右前方一滚。
那东西来势未减,擦着他左肩头——那处骨骼甲瞬间裂开又自行修复——狠狠切进侧方树干里。
合抱粗的树木脆声而折,断裂音令人胆颤,森然回荡在林间。
阮筝汀咬牙咽下痛喘与血气,撑地旋身的同时,再次催动精神力。
络丝在周身严密落下,数秒间将他的气息完全封锁。
那头异种像是无法确定目标般,行进的动作生生顿住了。
那根巨大的螯足正缓缓收回去,胫节生有利刃,首端犹在细细震颤,刃体冰冷雪亮,甚至能照出向导那双强自镇定的眼睛,以及额间滑落的密汗。
阮筝汀不敢妄动。
他的内衫湿透了,右脚隐隐作痛,残损的精神力无法维持外骨骼的完整形态,已然自动卸去了大半。
可惜异种没有遂他的愿,就此离开。
这东西兀自急躁过一阵,而后开始吟啸,声音尖锐刺耳,让人头皮发麻。
阮筝汀的藏匿巢太薄了,他的耳鸣在加重,数秒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耳道流出来。
他心头狠狠一跳,暗道糟糕。
果不其然,那头异种捕捉到空气中新鲜的血味,嘴里调子蓦地转快。
当中潜藏着兴奋与愉悦感,令向导寒毛直竖,脊骨生冷。
下一秒,四根螯足方向性极强地朝他依次袭来。
第一根,刃尖直取左眼。
络丝被切断的刹那,阮筝汀心脏猛然一缩。
他矮身偏头狼狈躲开,强忍剧痛,扒着树墩爬起来,踉跄着往后方跑。
掌心被断面处划伤了,血液跟着足迹淌落在地,转瞬洇进土壤。
第二根紧追后心而来,向导挥臂旋身,五指间残存的外骨骼晶体洒于半空中,眨眼凝成破烂不堪的盾状物。
勉强一挡,又骤然散去。
“喻沛!”他拔足狂奔,不抱希望地颤声唤道,寒风夹着碎叶从后方吹来,刀似的,刮得他侧脸生疼。
向导心下悚然,余光中有寒芒一闪——第三根螯足自他侧后方掀土而出,斜斜刺向前路。
他不得不偏转方向避开,岂料最后一根已悍然逼至近前。
没有片刻喘息余地,根本不及再躲,他只能转身叠架双臂硬生生接下,骨骼甲登时一裂。
巨力冲击下,向导不受控地向后滑退。
下一秒,有络丝铺天盖地显化而出,状如蛛网般,将那根螯足粗暴一缚。
异种不悦嘶鸣,挥舞着余下三根愤然袭来,却一一被络丝轻巧挡下。
有人自阮筝汀身后欺近,展臂相拦,继而抓住他侧腰将人往后方一带。
向导顺势拧身后退,与哨兵擦肩而过。
那人眉眼冷峻,语气却是温和的。
“站远点。”?他说。
一点二十四分,喻沛轻松斩杀了那只异种,用时不到一分钟。
结束得太快,快到阮筝汀还没有从巨大的不真实感中解离出来。
他甚至前一秒还在用手比划着,低头问身边的雪豹:“你不去帮忙吗?”
而后哨兵走过来,捂住他左耳,俯身在右耳旁轻声问:“能听见我说话吗?”
阮筝汀顿过片刻,才小幅度地点头。
喻沛看着对方耳道里流出来的血,有些不放心地追问道:“那我说什么了?”
阮筝汀眼神空茫过一瞬,哑声回道:“在叫我的名字。”
喻沛皱眉:“……什么?”
阮筝汀茫然看向他,神色中有种令人费解的失落,他顿了几秒,迟疑道:“没有吗?”
“算了。”喻沛浅叹过一口气,随执起对方手掌查看伤口。
向导应该吓坏了,现下看上去木愣愣的,反应异常迟钝。
喻沛捏着他后颈打防护剂,剂量都推进去三分之二了,这人才慢吞吞地问:“……这是什么呀?”
“A型防护剂。”
向导睁大眼睛:“我要变异了吗?”
“……”喻沛又想叹气了,“这只是一种被动免疫剂,类似破伤风,时效一周。军方出于谨慎,规定人员不管受伤与否,战斗结束后都必须打一针。”
向导应着,目光慢慢聚焦到哨兵左颊,盯着那道细小的伤口,嘴唇轻轻一动。
喻沛见状开口:“没见血的伤口感染概率极低,不要担心。”
那人片刻后又“哦”了一声,缓缓转开视线,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放空。
喻沛一哂。
——阿诺加尔症,十分常见的应激反应之一,多发生在首次近距离迎战异种的人身上。
其持续时间因人心理素质而异,与精神力等级无关。
时贇当年“傻”了整整一个月,差点被遣返。
喻沛盯着向导的瞳孔,确认道:“能走吗?”
对方慢吞吞地点头。
两人绕过异种的尸块和体液,往林子外走过一阵。
阮筝汀突然抓住喻沛手臂,神情惊惶,语无伦次:“还有一只!还有一只在后——不,在前面!”
身边没有镇定剂,喻沛肩颈处的外骨骼“化”开了,露出其下温暖的皮肤层。
他微微倾身,让对方半靠着自己,同时抚上那人仍在细微颤抖的脊背,尽可能语气温柔地说:“已经死了,我来的路上顺手杀掉了。现在很安全,你面前是人类,阮筝汀。”
向导的右耳稍稍挨着哨兵温热的颈动脉。
一下,两下……
他听着耳边沉稳规律的搏动声,渐渐安静下来。
一点二十九分,311医院的火势得到控制。
交流网里每五分钟汇总一次情况,目前没有任何异常。
时绥精神力耗费过度,现下有些发烧。
之前有人扔下来一针防护剂,他打完之后开始犯困,头脑发昏,眨眼的频率越发慢下来。
就在向导眼皮黏重得几欲撑不开时,不远处的麋桩突然响了几声,自行启动了。
时绥目光一凛,瞌睡眨眼间散去了八分。
【有情况,警戒!】
那东西活像故障一般,叫着转过几圈,而后缓缓对准他停下来,激光发射口开始蓄能。
时绥紧绷的脊背一僵:“什……”
战术靴沾地的声响轻而快——有人自他身后侧方飞扑而来,将他按倒在地的同时,将人严实地罩在身下。
接着白光盛放,粲然照亮夜空。
时绥没有力气掀开那人,只能探手去检查对方后背,摸过一阵,才想起来明明有浅域结合这回事。
“……起开。”向导没好气道。
两股不同个体的络丝碰在一起,首端缠绕编织,缔成指甲壳大小的麦穗状,而后细弱一亮,散进风里。
两人以精神力粗略互检过身体状况,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时绥瘫在地上,放空了一会儿,猛然起身看向来人,破口大骂:“埃文!你是没有常识的新兵吗?不知道交锋时不要背对异种吗?还敢只身遛感染源,看把我大队长能的。我真的日了狗了,你特么的是不是活腻了!”
埃文给他顺气,云豹贴在一旁,去蹭向导的腰:“不要骂脏话。”
时绥越说越后怕,越后怕声音越高,引得楼上众人纷纷开窗,探出个脑袋看热闹。
“还看还看!”向导气得情绪扫射,“刚刚看热闹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于是那些人又悻悻地把头缩回去。
一点三十二分,喻沛和阮筝汀下山。
向导拒绝搀抱,两人走得不快。
阿诺加尔症的列举病状十分宽泛,其中一条是“患者性情会出现短暂性变动”。
哨兵深以为然,正目光奇异地观察向导。
自从他放开阮筝汀后,这人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还是呆呆的,但呆之外,却对人有些黏,话变多了,甚至开始理直气壮,具体表现为——
“喻沛,我们不上山吗?疗养院那边……”
“先和山下的队伍汇合。”
“喻沛,我身上好疼。”
“你今天外骨骼使用过度,休息几天就好。”
“喻沛,我们速度好慢。”
“……你还能提速?”
“喻沛,我们是不是不能出污染区?”
“没事,现在估计整个基地都被污染了。”
“喻沛,你怎么现在才来,还不回消息。”
“……抱歉。”
“喻沛,我今天又没买到N17。”
喻沛着实没想起那玩意儿是啥:“……”
“喻沛,我的花还没有浇水。”
“……”
哨兵怀疑,这人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
向导还在继续:“喻沛,你不是说异种杀完了吗?”
阮筝汀遥遥往前指,喻沛转头看去。
战术手电的射程恢复正常,三百米开外,路中央有个负手前进的半人状物。
未穿外骨骼,双腿奇怪地并黏在一处,显得异常肿胀。
它正缓慢地往前挪动,脖颈已然被切开大半,但头颅斜斜支挺着。
那处断口截面十分干净,一丝血和经脉残留都没有,其中有东西笋似的,正钻出个顶。
雪豹横挡在阮筝汀腿前,他停步时拉住喻沛,细声说:“我要做什么吗?”
以向导这个状态,喻沛也不敢让人打辅助。
况且单杀这种蒙昧期的异种最为简单,于是他轻声回道:“你等着我就好。”
一小片精神海应声落下,将向导围绕其中,大部分跟随哨兵而动。
乍看上去,如同离弦的群矢。
阮筝汀捕捉到空气中残余的精神力波动,模糊想到:好像……是个向导。
喻沛看着它身上的衣服,被血染过又干透了,间隙里透出的纹样莫名眼熟,像是病号服制式。
它受到惊动,腰如同橡胶一般,异常柔韧地向后拧过半圈,下半身仍在向前蠕动,行进方式酷似蜗牛。
喻沛扫了扫它被磨花的胸牌,依稀辨认出个名字——米饶。
它似乎没有攻击意图,甚至都不会防御。
精神海中凝脱而出的箭矢轻松击穿了它的左胸和头骨,轻易到喻沛都讶异地挑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