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再跳的话,”那人拍过手上和衣摆的灰,“我真的不管了哦。”
阮筝汀眨着眼瞥开视线,底气不足地说:“那只是消遣方式之一。”
那人愣了一下,半气不气地笑道:“行,我们阮向总是出奇的刺激。”
这说话方式不似平常,阮筝汀感到一阵轻飘飘的违和感,他平复着过乱的心跳,随手拍过身边的位置:“过来陪我坐坐嘛,你好久没出现了。”
那人脚步莫名一顿,脸色古怪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问过好多次了。”阮筝汀嫌他总在格式化,“梦境限定版,喻沛。”
那人:“……”
他们并排坐着,肩抵着肩,膝盖偶尔会碰到一起。
梦里正处日暮,夕阳橙红,边缘晕色,像块烧焦的巨大溶胶,天幕被衬出一种渐变且泛着灰调的紫。
极目处群鸟盘桓,逐云而过。
“那里不是有门吗?”那人偏头,对着楼下大门方向扬扬下巴,“你怎么总在这栋楼里打转,我带你逃出去。”
阮筝汀平静道:“逃不出去。有些地方,又不是靠一扇门被困着。”
那人浑不在意:“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试过……”阮筝汀摇摇头,“应该是你试过很多次。刚开始那几年,每次你都会带我逃出去,但之后总会回来。”
那人有些意外,稍加思索,说:“那就解除精神力限制,我把这里直接拆了。”
阮筝汀又摇头:“这与我的底层渴望相悖,我没有办法解除。”
“底层渴望……当个普通人?可是有些事情只能靠向导身份解决。”
“不,是因为向导身份才造成这些事情。”
那人转头盯着他,目光过于专注,细腻得如同工笔描画,令他忍不住手指战栗蜷缩,不得不微微高扬起声音作掩,颇有点色厉内荏的架势:“干什么?”
那人说:“那就这样拆。”
“什——”阮筝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抱住向后一仰。
“我——说——”风声莅莅,那人在坠落间大喊,“就——这——样——拆——”
对方抬手间整条左臂拆卸重组,落成一把微冲,对着楼体直接射了一路。
整栋楼的爬藤月季活过来,像是冬眠间被迫唤醒的群蛇,吐着猩红丑陋的信子,游动着拧团冲向二人。
那人左臂解体,碎掉的机械组织在半空凝化成一支小型激光炮,冲着疯掉的月季群聚能——轰隆一声,烧出了一片绚丽的金红色。
阮筝汀被这疯兮兮的打法惊到了,舌头都捋不直:“你……你……”
“我能在一定程度下影响你的梦,”那人挑过眉毛,跃跃欲试,“既然不要精神力,那就要热武器好了,反正又不是打异种。”
阮筝汀终于换过一口气,吐出后半句话:“你是真的喻沛!?”
“差不多吧,”那人在爆炸火光中盈盈笑起来,望过来的眼瞳间含着点促狭,“我是浅链限定版。”
阮筝汀想找个花苞埋进去。
群鸟烙于天空,羽翅折出稠艳缤纷的光芒。
那团溶胶将落不落,被滚浪似的火舌撩开,险伶伶地淌下来,陡然把日暮逆转成一片辉煌瑰丽的朝晖。
骚动的爬藤月季在火焰中嘶叫,沸腾的空气里,楼体断裂,当中露出的既不是钢筋,也没有砖石,而是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人骨,混着黏糊糊的液体。
漫天火海中,他们再次落于八楼,像是两粒融于烟霾的尘埃。
高温之下,任何事物都被灼烫空气蒸得扭曲变形,如同烟霭间飘摇的鬼影。
少年态的阮筝汀从哨兵怀里跳下来,踉跄着站定,掩过口唇,以玻璃观察着身边人的微表情,心情复杂地岔开话题:“醒之后要打一针向导素,”旋即反应过来两人处于浅链状态,干巴巴加上一句,“我给你疏导。”
喻沛扬手轰开挡路的类蛛小推车,瞥来一眼:“我看上去很不正常吗?”
“兴奋过头,破坏欲超量。”阮筝汀面无表情地猜测着,“前线是不是……”
喻沛徒手捏爆了一颗头骨,拎着脊柱把余下的骨头架子远远丢开。
那玩意儿横向砸进火堆里,噼啪作响,蓬起一串火星,打断了向导的话。
他们在火海里沉默着。
月季花瓣变成蜿蜒倒置的红河,其间药片溶化,层叠波浪里,翻卷出已然焦化的骨骼和针筒;其上糖纸飞舞,裹挟着各色腕带及病历碎片,像极了鳞翅目燃烧纷飞的翅膀。
喻沛缓慢地笑起来,眼底映出跳跃的火光,又藏着点感同身受的厌恶:“我只是想帮你逃出去,你天天梦到这些,不烦吗?”
阮筝汀有些气恼,又像是被剖开伤口、戳中痛点的羞愤,他盈润着一双被烟熏红的灰眼睛,无力而难堪道:“我说过了,这里没有办法逃出去!”
“我知道,”喻沛低头,对他眨眨眼,“可是今天不一样。”
这人尾音兴奋得发抖,做这副表情时却无辜得要命,甚至带着点稚成人式的热烈坦率。
阮筝汀被热气蒸得耳鸣,心跳急促得快把胸口撑破,他很想逃跑,却被哨兵封死了前后路,只能硬着头皮问:“哪里不一样?”
“以前带你逃的都是……所以你潜意识里根本就不相信那个结果。”喻沛负手弯腰,笑着冲他摊开另一只手掌,“今天是我。”
阮筝汀不买账,甚至往后退了小半步,生硬拒绝道:“没有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喻沛索性强硬拉过对方藏在身后的手腕,紧紧握住,“你就当再试最后一次。”
说着,他的拇指下意识抹过了那点凸出的腕骨——
很细瘦的一只病腕,长期药物注射导致皮肤水分流失,色素沉着,像截干瘪起屑的木头,掩在肥大袖管下,脉搏浅弱又混乱地跳着。
他们往前走,那些热武器喷溅的光芒如同创世的刀斧,破开混沌,悍然斩落一切魑魅魍魉。
靠近8-27病房时,阮筝汀没忍住挣扎了一下,近乎赌气地道:“你又不会一直拉着我。这和路过险地随手救人,却只拖出来一条腿又匆忙离去有什么区别?”
喻沛被他的比喻奇妙得停顿了一下,失笑道:“没有谁能一直拉着谁的。”
“那从最开始就不要插手,”阮筝汀又挣过手腕,没甩开,在漫天流转的光霞里,愤愤然故作恶意道,“有些东西黏上就甩不掉了,反倒惹得一身腥臊。”
尾音有些不对劲。
喻沛停下来,松了手劲,半蹲着把向导拉到近前,默了半晌,仰着头道:“你先别哭。”
“……我不想哭。”阮筝汀狠狠抹过眼睛,又耷眉撇开脸,破罐破摔式地说,“当年休曼怕我无声无息磨死自己,给我永久调整了痛觉控制。”
毕竟眼泪是能被观察到的,最直观的反应。
喻沛沉默着,把人半圈进怀里细细地抚背。
阮筝汀用力闭了闭眼,勉力压着情绪道:“你是不是要回前线了,什么时候走啊?”
喻沛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嗯……你醒来大概就见不着我了。”而后在向导意味不明又莫名哀沉地注视下解释过一句,“约塔要封锁后方所有跨星区航线,减少异种灾扩散。”
阮筝汀神情复杂地盯着他,胸口哽着一口气,又闷又胀,连呼吸都像是沤在血里。
他想讥讽地质问——你一个封过境的神经病哨兵去前线有什么用,对送死有执念吗?
又想指着蔓延火海里丛生的鬼影大肆嘲笑——你连喀颂都走不出来,连挚友亲眷沦为种魇都无力摆脱,凭什么觉得能带着我逃出去?
他神情几度变幻,最后只是睁着双结膜充血的灰眼睛,提过嘴角,惨淡笑道:“你不会打算不告而别吧?”
喻沛只是说:“这里话别不行吗?”
悬浮枪支在两人周围摆过一圈,哒哒哒自动射击着。
喻沛无视这重重幻象,收回手,就地坐下来,闲话般道:“我们也相处几个月了,要不趁现在谈谈心?”
阮筝汀见鬼似地瞪着他。
“你看,”喻沛缓声说着,“这里是梦。”
没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没有污七糟八的芯片,没有分不出是敌是友的人……
不会被监视、被窥探、被评估、被诘问、被分析……
这里是梦,连精神领域的边都摸不着,任何事物任何话语任何反应,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孰真孰假?半真半假。
愿意相信便记着,不愿相信便推给大脑皮质兴奋作祟。
“你真的是……”阮筝汀被这番言论劈头盖脸一砸,讶然又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就一个问题。”
“好,我先。”喻沛去寻他的灰眼睛,“为什么在你的梦里,本身存在着‘喻沛’?”
头顶有线路爆出火花,阮筝汀眼神闪躲,沉寂许久才状似轻松地开口。
“只是一种心理干预手段而已。主治医师在梦魇里放一个个体,充当守卫者的作用,避免患者精神彻底崩溃。”他心神不宁,往后躲了躲,抵上玻璃,“当年,因为你的精神体是雪豹,我在你的资料界面多停留了两秒。”
“只是这样?”喻沛看向他身后那扇玻璃。
那是十七八岁的自己,身着最低规格的枪色学制军装,青涩挺拔,像是一竿雨后的新竹。
阮筝汀低垂着眉眼嗯声:“只是这样。”
喻沛不太习惯这副模样,太过陌生,一静一动都带着飞扬的少年气,仿佛整个世界缩聚于他眼里掌心,又匍匐在他脚下。
“我还以为,”他挪开眼,半是庆幸半是遗憾道,“我们少年时代见过。”
“没有,”阮筝汀掐着手心,轻声否认,除却开头首音略有打颤之外,别无异常,“没有见过。”
“算起来,”喻沛审视他片刻,冷不丁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该是我22岁那年。”
阮筝汀愣了一下,旋即心口像被人不轻不重捻过一把似的,有些不对味地反驳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在哪里见过22岁的你?”
喻沛眼睛眯起,整个人数秒间像是经历过一场崩塌重组,自我更迭一轮,终是枯于隆冬,又在勉强维持下露出个稍许灰败的笑容。
“没见过……那就没见过吧,”他撑地站起来,再次拉过阮筝汀手腕,“反正后面大概率不会再见了。”
被他轻轻牵住的人眼皮一跳,嘴唇嚅动过两下,终是没说什么。
大抵是哨兵流露出的情绪让人感觉太过落寞,向导堪称温顺地被他牵着。
他们走过逐渐崩坏的楼道,走过人骨与机械碎片,走过破败娇烂的花梗,轻而易举,推开了那扇门。
房屋框架半毁,窗户洞开,燃烧大半的窗帘飞卷,热浪带倒了床头柜上的花瓶,永生菊落在床单与地板间,繁叠花瓣散落,滚出一颗闪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被踢碎电锁门槛的军靴一脚碾碎。
喻沛肩胛处的布料被机械撑破,当中有液态金属伸长变形,唰地落成一双黑金羽翅。
咯吱作响的地板之下,骨骼间挤压而出的注射液顺着缝隙汩汩洇上来。
阮筝汀皱眉躲避的间隙,被人拉着手带进怀里,箍着腰腹,从窗口飞了出去。
飞行翼扇动,带起的风把火焰更远地吹开,床尾悬挂的金属牌咔哒掉在地上,一点一点化成黏液。
阮筝汀死死盯着那组变形模糊的数字,直至吊顶不堪重负,轰拉一声砸扁病床,裹挟着火光涌进他的视网膜。
他长而慢地呼出一口气,被身后人带着迎上长风,远离楼体,高高掠过生锈的研究所铁门,直向燃烧着的天穹。
“阮筝汀,你的梦要醒了,不以他杀的方式。”喻沛示意他看看头顶蛋壳般逐渐开裂的天幕,叹息似地轻声说着,“再见。”
阮筝汀反手想去拉人。
白光似水漫入,碎片纷然而坠,点燃了他们的衣角。
萤亮双手扣在一起的瞬间,两具身体轰然碎成千万点星屑,纠缠往上,于长梦飞向现世。
早五点整,一辆小型飞梭彻底脱离迦洱弥纳引力范围,汇入民用航线。
舱室之内,只开了一盏壁灯。
角落简易单床上,哨兵眉心耸动,睁开了眼睛。
“醒了?”以安塞过去一杯温热的葡萄糖水,“封境刚解了一半,你缓一缓,剩下的,等回平崎看看。”
喻沛应着,把自己半撑起来坐着,边探指去摸腕间的络丝,意料之中摸了个空——浅链不比全域结合,超过一定距离会自动断开。
以安瞥见他手上的动作,笑道:“也不用这么赶的,你是不是没跟人好好道别?”
“好好道别做什么,又不是不会再见了。”喻沛没什么表情,捻着手指,不言不语良久,又略显茫然地开口,“安叔,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以安知道一点当年的事,想说什么,但他自己都有病,遂顿了顿,只好静静听着。
喻沛转向舷窗,盯着空洞洞的宇宙,语气也是空洞洞的:“不对,或许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我怕是早就疯了。”
与此同时,迦洱弥纳,塔沃楹镇,贝桦街22号。
阮筝汀睁眼后,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没有雪豹跳上床闹他,浅链已经断开,环控器和壁炉开了一宿,房间里属于喻沛的精神力早已消失。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温宁安静,几乎与征兵令前的那些假期重合。
他可以在欢迎牌上挂好外出字样,独自在家,无所事事又放松惬意地窝上一整天。
没有人知道他是向导,来自泽尔希,逃自休曼,害过好多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他可以装作看不见那只闹腾的肥啾,看不见偶尔见着的、属于其他人的精神体,看不见塞路昂纳的窥探和暗示。
而现在……
他揉过复明后略有发酸的眼睛,掀被起身,赤脚踩上地毯。
遮光窗帘拉得十分严实,鹩莺团在窗台上,守着那盆从修黎挖回来的山野草。
现在他要回警署解释——自己的固搭一夜之间消失这件事。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简单收拾着自己,直至终端提示有通讯请求。
他随手挂断,直到对方打第二遍时,才没在状态地接起来:“您好?”
“你好,请问是阮筝汀阮先生对吗?我是喻队的朋友,姓骆。他在我这儿挂了个号,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来接你治眼睛……”对方友善又温和地讲过一通,见电话这头一直没反应,“嗯……阮先生……阮先生?你在听吗?”
阮筝汀草草披过外套,转进底楼:“……抱歉,已经不需要了,谢谢您。”
家里电器和家具上粘着许多贴纸,并伴有语音留言。
他粗略扫过,没什么心情点开听,径自打开门,缓步走进院子,领着两匹机械马,磨磨蹭蹭去警署收拾烂摊子。
结果临到地方才知道,那姓喻的混蛋根本就是早有预谋,连伪造调令这种东西都准备好了。
警长瞧他的样子莫名打蔫,还反过来笑着安慰他:“在籍人员就是这样,没什么定数,任务总是来得比计划快。”
向导无精打采地笑笑,又领着马慢吞吞地走了,雪花碎在他帽子上,又在行进间落下,扑进那串脚印里。
阮筝汀表面上没了搭档,脆皮向导,转成后勤差事,平日里跟着西蒙守守署内诊所。
八卦里没了伴侣,相思成疾,每天下班路上都会被花卉农庄的人轮番投喂。
一周下来,别说以前的干粮存货,连喻沛临走前专程给他做的饭菜都没动上几口。
陈滢依旧没休到假,天天带着融合了失落体的鳄龟跑来跑去。
阮筝汀有幸撞见过一次,被陈警长顺手拖去补充外勤力量,又因为进了驿站黑名单,只能缩在悬浮车后座补枪,被后坐力震得手酸肩疼。
前线形势直转急下,星网上多方势力开始唱衰人类未来,“娱乐至死”“跨星系移民”“流亡计划”“大清洗”……各路话题层出不穷。
而茧术依旧在各地活跃着,也不知从哪发展出这么多人。
这天休假,阮筝汀刚睡醒下楼,就被偷袭了。
打斗结束得很快,毕竟这些人既不想伤他性命,又恐惧药引身份,打得缩手缩脚的。
客厅内腥气一片,成群的灰羽鹩莺在分食精神体,啄食动作十分机械,好比卡壳的电子雀,还时不时闪一下。
他垂首在狼藉间站了一阵,猛地反应过来,踉跄奔进卫生间,扑跪于瓷砖地,抱着马桶撕心裂肺地呕,生理性泪水不停往下淌,双手手指痉挛,连马桶座边缘都攀不住。
待他情绪平复,把自己打理出个人样时,天都快亮了。
他把那瓶特效药的盖子剖开,从夹层里倒出一粒一次性单向通讯器,犹豫过几分钟,用力捏碎。
发出去的视频请求隔了一阵才通过,冷清客厅间显出一个女人的半身投影,憔悴得连鬈发都缺少光泽。
他哑声唤道:“妈咪。”
瑞切尔观察着他的精神状态,眼神疲惫,却藏着点嫌弃似的温柔:“你能这么叫,我很开心。但是按照以往推算,你每次主动叫我妈咪的时候,准没什么好事情。”
阮筝汀没有搭话。
瑞切尔往四周张望过,客厅暗沉沉的,一盏灯都没有开,络丝横结,偶尔窜过流光,映出一线阴湿的暗红色。
她心里略有不安,问:“那位哨兵呢?”
“他回前线了。”阮筝汀闷声道。
瑞切尔扬眉开了个玩笑:“所以,你是破天荒来找我咨询感情问题的?”
阮筝汀不接这句调侃,开门见山道:“前线情况很糟糕吗?”
瑞切尔开始背诵保密条例。
阮筝汀退而其次,道:“我想去前线。”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小筝汀?”瑞切尔的眉毛吊了起来,她抄起双手,很是不高兴,“因为那个姓喻的小子是吧?”
“不全是,茧术的人不知道想干什么,在大张旗鼓地找药引,”阮筝汀冲她展示过手腕依旧泛青的针孔,无辜撇嘴做了个稍纵即逝的哭丧脸,“标记药剂,我已经暴露了。您是想让我被茧术抓,还是被塞路昂纳抓呀?”
瑞切尔头疼地揉着眉心,沉默过将近五分钟,斟酌道:“那你以助理身份跟着我……”
阮筝汀拒绝:“我想直接去找他,以他的领域状态,很容易爆发精神潮。”
“哪怕跟着送死?”瑞切尔眯起眼睛。
阮筝汀报过曾经背过的战前宣言,笑着说:“在籍人员不该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吗?”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非得是他。”耳廓狐跳上瑞切尔脑袋,一大一小都愁眉苦脸,她碎碎念着,“我以前以为,你是个怪异又别扭的雪豹控,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大概是因为那年的联合演练。”阮筝汀轻声说。
“不,在那之前,你的精神体一直在找他,你没有发现吗?”
阮筝汀表情空白了一瞬。
瑞切尔妥协似地叹过口气:“你要来前线也可以,地下室有一辆可自动驾驶的隐形飞梭,但你不能再抗拒自己的向导身份了。”
阮筝汀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周围飘,他依旧有些排斥地皱皱眉,肩背紧绷,语气生硬道:“我知道。”
“你和鹩莺的联系一直在变淡,你要接纳它,也是接纳自己,你是一名向导,不是普通人类。”瑞切尔的表情郑重下来,“哪怕向导这个身份,在你的认知里是一切苦厄的根源。”
“我知道。”阮筝汀低头看着自己双手,以及漫延到脚下的粘腻的血泊,有些空泛地重复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总怪自己从没有真正救下过什么人。”瑞切尔隔空碰碰他的头发,眉目温柔下来,“可你对自己都无法和解,怎么救别人呢。”
阮筝汀尤不接茬,抬头冲她笑:“那您现在可以说一说前线的事了?”
瑞切尔一脸“原来在这儿等着我”的郁闷表情。
“我在这里碰见一位晚期海濒拉,精神体是鳄龟,”阮筝汀定定地看着她,“但融合失落体后,在我眼里始终像蛇颈龟。”
“你想说什么?”
“H.G领域内,究竟是伴侣意识,还是病灶?”
瑞切尔面不改色:“这不在我的深耕范围内。”
“假设真的是伴侣意识,那无伴侣或者双方已故之人的意识——”
瑞切尔打断道:“小筝汀,我好困。”
阮筝汀:“……”
杰瑞德女士留下一句“注意安全”,遂以觉遁掐断通讯。
半身投影消失,阮筝汀望着泼上血液的幕布坐了一阵,实在受不住这满室甜腥,跑去院子透气。
他身后,检测到“无人”的房子正自主关闭全控系统。
灯光熄灭,鞋柜上的琉璃草缓慢枯萎,入户走廊间生态缸里的投影全部消失,书籍自动回缩成模拟纸,壁炉和环控器停止工作,所有窗户及帘布合拢。
他身前,塔沃楹正迎来入冬以来的首个大晴天。
那些金色的光线擦过逐步上翻收集能量的风车扇叶,擦过贝壳风铃和栩栩如生的草编鹩莺,铺进暖棚间,那里面,喻沛埋的种球刚冒出一片嫩绿滚胖的芽苞。
而在踏跺下的阴影里,从客厅漫出的体液正代替水肥灌进院子,那些腻乎乎的脂肪粒跟着淌开,土壤鼓胀,发出细微的此起彼伏的吮水声。
2637年2月9日,22:14,海沽星区,平崎,红灯区。
这座城市建于一只巨大的机械浮台上,台子形如游轮,上下共计三层,内里齿链横结,外面昼夜异路。
换句话说,入夜之后,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除却政府机构,基本都会变成红灯区。
空中轨道横亘着巨大的3D投影,观赏列车穿过拟态情人或紧实或丰腴的胸口,它们造型夸张的耳坠落为射灯,当中光线麋艳而暧昧,面脂似的,扫在来往行人脸上。
巷子里充斥着酒液和成瘾药品的混杂气息,霓虹灯牌艳丽错落,像是一层细密多情的雨雾,带着隐秘又狎昵的声音扑向地面,钻进耳朵,把来往过客的神志统统网进去。
黑靴迈过光影曳曳的酒渍,踩过滚动着赌场和会所信息的地砖,避开各式风俗店门口站着揽客的制服性偶,踏进某间酒馆。
门口的机械宠循环播放着“麦麦冬哨向俱乐部欢迎您”,他被扑面而来的热乱和嘈杂砸得晕眩,不自在地顿住了步子,又被身后寻欢的人不由分说地搡了进去。
舞池里晃动着布料状况堪忧的男男女女,他拉低帽檐,拒绝周围递来的酒杯,挤过醺醺然嗑药的人,艰难凑到吧台,并指敲敲台面,在劲爆鼓点里喊着:“你好!我想找个人!”
“找人……”吧台后擦杯子的男性侍者吹了声口哨,抬头时却见来人装束规整,分外正经,又没感受到精神力波动,笑容僵了几分,改口道,“这位小……同学,我们这里不管情债的。”
“你想找谁。”旁边调酒的女人挤过来,饶有兴致地问。
来人做思考状,说得有些模糊:“男性哨兵,比我高大半个头,常常扎着个小发揪,绿眼睛,精神体好像是猫科动物。”
侍者把杯子挂上吊架,上下打量对方——很遗憾,遮得太严实了,如若不是他主动脱下口罩的话,甚至连那双不怎么亮的灰眼睛都看不分明——“你是他什么人?”
来人抬手揩过额角浸出的冷汗,表情开始变得难为情。
他怯生生瞟过两人一眼,垂下眼睫嗫喏过什么,面颊飞上点红。
调酒师揶揄地大笑起来。
麦麦冬哨向俱乐部明面上是个纵情声色的酒馆,暗地里是个佣兵联络站。
该俱乐部的老板神秘过头,自称“年纪大了不能熬夜”,导致这地方成为了红灯区的怪相之一——日落开门迎客,零点准时歇业,期间非牌不得入内。
在调酒师多次把赖着不走的醉鬼扒光衣服扔进音乐喷泉后,这地方基本临近十一点半人就自觉走光了。
莱兹正把最新的任务和武器信息挂上屏幕,听得刚落锁的侧门嘀嗒一响。
他转过身,见有名高个男人正一手抵着门帘,矮身钻进来,其风衣下摆带进来几朵雪花,很快就在温暖的室内化开了。
遂打趣道:“唷,我们麦麦冬的门面回来了。”
对方不咸不淡撩他一眼。
“你小子又在外面招了什么烂桃花,”莱兹倚着吧台,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男的也就罢了,这次居然是个普通人类。”
喻沛脚步一顿,手抬着门帘没放,表情古怪道:“你确定是普通人类?”
莱兹被他问得一愣:“应该是啊,而且看着像是刚毕业,拘谨又青涩,居然能只身找到这里来,也不知道该说他胆大还是——”
喻沛越听越心惊,皱眉打断道:“他人呢?”
“走了啊,”莱兹奇怪这人居然会再三追问,“放心,没告诉他你在——”
“往哪个方向走的?”喻沛捏过眉心,不耐烦里又莫名透着点急乱。
莱兹伸手往左边指:“监控显示,他出门又转进了隔壁,估计是一家一家问过去的。”
喻沛反手掀开门帘,折身冲了出去。
“诶!什么情况!真是你情人啊!”莱兹三步并两步跨去门边,重新抬起门帘,冲那人消失的方向喊,“好家伙,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同性吗?!”
调酒师莘蓝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在一旁闲闲接话:“当年在军中,他拒绝异性的时候,还说不喜欢异性呢。”
“失策啊,”莱兹啧啧称奇,“应该把人按下来,再敲一笔大的。”
平崎的治安比它动不动就移动变更的道路还令人抓麻,阮筝汀忙活一晚上,人没找到,身后缀了一串图谋不轨的尾巴。
等他冷眼解决完各路耗子,跛着脚转身时,被十米之外,路灯下无声无息出现的高阶哨兵唬得一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