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是我的错,”阮筝汀眼皮打架,学着他背过身去,有气无力道,“以前没钱买带浮空台的房子,现在委屈喻大队长了。”
“……”喻沛啧声,“你都是跟谁学的,越发阴阳怪气了。”
雪豹跳上床,跟条毛巾卷似的,拱进两人中间趴好,大尾巴横搭在向导身上。
鹩莺安静团在它颈毛间,正重新沉进梦里。
第43章 灰团子们
阮筝汀拄着长柄伞,站在昏暗的店面间,闷闷咳过两声,于鸟雀的唼食声里出了一会神,想着:事情是怎么脱轨到这个地步的呢?
汗液滑过眼角,混着新血反流进眼睛,他眼周辣涩不堪,抬手擦拭时才发现掌心也全是汗,袖口被血打湿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血液顺着收拢的伞面慢慢淌去地上,逐步扩大的血洼边缘停着一个人的脚,或者说,一具尸体。
明明今早——不,前天就开始异常了。
那是他们稀里糊涂同床共寝后的第四天,喻沛破天荒下了个早班,回来时就见阮筝汀在院子里支了个木凳坐着,姿势板正,面前是给花苗们搭的小型暖棚。
“我种得不对吗?”哨兵提着从警署食堂打包回来的饭菜,站在新嵌的步道石上,疑道,“你又看不见,在守什么呢?”
阮筝汀以一种颇为虚无缥缈的语气说:“思考,生命这种东西到底以什么样的存在被界定着。”
“……”喻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阮筝汀缓了缓神,说:“那个特效药吃了就这样,前一周神神叨叨的,能直接入道飞升。”
喻沛不明觉厉,怀着一份陡然而起的敬畏之心,热好饭菜,轻手轻脚返回阁楼,抱了本近来感兴趣的《萨姆尔语编录》看——其实是因为家里的闲书所存不多,只有这本勉强称不上晦涩难懂。
阮筝汀就这么思考了二十来分钟,刚想回屋吃饭,起身时,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手脚发僵,嘴巴生锈似地开合过,下意识呢喃出某个名字,气音,根本没有出声。
但远在阁楼的喻沛却是鬼使神差合上书,从绵软的摇椅里坐起来,侧头望向门外,犹疑着高声喊道:“阮筝汀?”
无人回应。
雪豹顶着鹩莺从天窗跳出去,他皱眉站起,将书搁回桌上,走过去拧开门把的同时继续确认道:“你在叫我吗?”
依旧无人回应。
他快步转进底楼,见那人从院内惊惶失措地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他伸手接了对方一下,问:“怎么了?”
那人顺势抱住他的手臂,往他身后躲,伞具横在身侧,像在挡住什么:“有精神力,好奇怪的精神力。”
“精神力?”雪豹在院子里转了个来回,喻沛凝神感受过数秒,却是什么都没有探测到,不由问,“哪种奇怪法?”
“扭曲且时隐时现。”阮筝汀的屏障浮在周围,“修黎1209那晚,我遇见异种时也感受到了这种精神力。”
“成熟期的异种是没有精神力的。”喻沛把精神海更广地铺将开去,同时安抚着,“你遇见的可能是异变期人员,或者是很早之前的残留络丝。”
可是这两类精神力都微乎其微,除非是类同频型高敏体质。
喻沛心里略微一动。
这种体质在向导里比较特殊,主要表现为对精神力的感知格外敏锐,可无对象体外接驳,分为泛例和特定例,其疗愈及调试影响远高于同级。
泛例与任何哨兵的契合度都能达到85以上,特定例只对一位异属有所反应。
阮筝汀眼皮鼓跳:“那晚战术目镜也有显示,而且糜桩失效了。”
“它们自带的磁场很古怪,会影响人类神志和各种电子设备。”喻沛把他引到餐桌前,“至少现在什么都没有,吃饭吧,我在这里。”
第二天阮筝汀实在无聊,借着鹩莺的视野鼓捣投影幕布,想搜部纪录片打发时间,头昏脑胀之际,听得门锁嘀嗒一声。
“谁?”他倏而转头。
喻沛看着窗帘被屏障落下的疾风高高掀起,同时感受到一小股精神海擦着他的身侧奔过去,略微皱了皱眉:“我。”
阮筝汀把脑袋转回去,咕哝着:“你走路都没声啊。”
“我发现,只要鹩莺不跟着我,你多半会被吓到。”喻沛放重脚步走过来,弯腰捡起掉落在地毯间的遥控器,在手指间转了一遭,“想看什么?”
“你翘班了?”阮筝汀解开视觉共享,报出个系列片名。
“差不多吧。”喻沛随口道。
他们窝在沙发里听了一阵子鸟类纪录片,喻沛突然问:“是那群种魇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要听信它们的任何话,”他闭了下眼,“虽说种魇基于本人而生,但其实是会‘生长’的。”
以丰沃领域作养,凝出虚假但致命的血肉。
很奇怪,世人在劝解他人时总是理智的、透彻的、条理清晰的、不屑于沉溺的。
阮筝汀愣了一下,而后微微笑道:“我知道,我分得清。”
“那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喻沛有些烦闷地眯了下眼睛,“因为看不见吗?”
“不是,不知道,我好像怕的并不是某件具体的事。”阮筝汀按上胸口,眼皮不受控地抽动着。
迦洱弥纳不再宁和太平,茧术给他下了标记,多年梦魇卷土重来,而这位名义上的搭档……不日将会离开这里。
他坐在艰难经营出的烟火气里,却如堕冰窖。
安全感在流失,在耗尽……
那些惶恐和不安自睁眼清晰,自梦境反噬,发酵成百般滋味,由血液和呼吸逆向渗透进肌体,把四肢百骸细细腌制,继而变成空洞而麻木的壳。
而他无能为力。
阮筝汀伸手拉拉身边人的衣袖,半仰起头,很浅地笑着:“我饿了。”
喻沛端量过他几秒,起身往厨房走。
晚上阮筝汀才知道,喻沛以陪伴安抚固搭为由,一连请了总计两天的事假。
他们今早本来打算去西蒙那里复检,结果对方被新晋警长揪去出了个外勤,扑空的两人临时起意,绕路想去逛逛难得一见的大集。
整条街都是彩色的,摊位错落支着。
小机器人们都被召回检修了,路上有人推着小车笃笃笃清雪。
“你想吃什么?”喻沛伸手把阮筝汀的领口拢紧,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今天改善伙食,什么都可以点。”
后者兴致缺缺:“按你的口味来吧,不要太辣。”
他们与“满载而归”大抵是有点深仇大恨的,回家路上被彻底冲散了。
这场暴乱跟婚礼游行相比更为混乱血腥,毕竟枪声、爆炸、哭喊和尖叫里,有暴徒濒死不忘散布“主次防星大面积沦陷,星际防御线正全面后撤”的重磅消息。
别说普通人,连喻沛都有一阵子心神不定,待他回神时向导已经不见了。
阮筝汀抵舌压过呕吐感,勉强借着鹩莺视野拐进还没完工的商业街,有意无意越跑越偏,最后对着死路缓下步子,转过身去,与紧追不舍的两名哨兵对峙着。
对方做出防备姿态,一左一右封去来路,小心翼翼靠近他,带着扭曲的笑意。
“我在休曼的残存资料里见过你,”其中一名脸上落着刀疤的哨兵开口,“实验体跟我们才是一路的。”
阮筝汀的神情彻底变了,有厌恶一闪而过,淡声道:“你们认错人了。”
不待对方再次应声,他突然发难,持伞欺近另外一人,同时朝刀疤抬起左手,五指张开,隔空向后一抓。
“呃——”
刀疤痛呼一声,转眼被大量莹白络丝粗暴缠缚,控制着拉至半空。
瘆人哀嚎声中,他的脊背被看不见的东西齐整划拉开,精神力裹挟着血液倾泻而出,却在触及外物的瞬间,飞溅化成乌压压的鸟类,转眼淹没了那两只被屏障狠狠弹开的精神体。
——那是一大群通体灰褐色的辉蓝细尾鹩莺。
阮筝汀咬牙与剩下这人勉力对过几招,抓住对方见到此景错愕格挡的间隙,猛地一转伞柄。
伞骨间弹出的刀片淬亮生寒,顷刻破开了那人的颈动脉。
血液浇上面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抬肘搡开对方,在人抽搐坠地时,半蹲立伞,用力扎透了那颗心脏。
他心劲一松,摇摇晃晃站起来,偏头呕出一大口血。
“你是……药引……”晕过一遭的刀疤睁开眼,胸口热胀,激动得连疼都感受不到了,他眼里迸出狂热的光,噎声道,“组织在找你,你是当年……”
络丝悉数断开,他摔下来,磕出一声闷响。
阮筝汀垂眼瞧他,语调轻而阴冷,重复道:“你们认错人了。”
他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刀疤在痛苦中断气,依旧没想好该怎么收场,越想越烦,最后躬身剧烈地咳起来。
他耳中鸣音一阵一阵的,突然听得有人在急声唤他。
房顶掠过一串脚步声,有人单手勾着房檐,踹窗跳了进来。
阮筝汀眼皮重重一跳,整理过表情转过身去,扬起个笑:“我没事。”
是惯常那种无害又干净的笑容。
他脚边,群鸟把最后一点精神体残渣啄食干净,而后呼啦散进空气里。
飘摇的灰烟扭曲收缩,飞速聚成一只蓝羽鹩莺。
这只漂亮的鸟类扑扇着翅膀迎上刚转过货柜的喻沛,绕过一圈后飞停至对方左肩,高竖尾翼,亲昵地用喙碰了碰那人的侧脸。
第44章 二度浅链
“你看上去不像没事的样子。”喻沛只是惊讶过一瞬,旋即托着向导手臂,把人从血泊间小心地引出来,又探指揩过他唇角的血,“谁的?”
阮筝汀偏头躲了一下没躲掉,又被抵颌掰正仔细检查过,含糊道:“不是我的。”
“特殊……普通人?”喻沛放开他,以靴尖把刀疤拨了个面,啧声点评,“这死法太血腥了,但他表情看上去居然挺……安详的,甚至带着微笑,真是见了鬼了。”
阮筝汀状态外地眨眨眼。
“你想要解释一下吗?先生。”喻沛看看尸体,又环视过周围。
刀疤颈夹肌到后腰都被顺着脊柱侧剖开了,摊出亮黄的脂肪组织及筋膜,泡着血。
肩胛骨的位置最为惨烈,留着什么东西钻出的痕迹。
而墙壁和地面残留的血迹星星点点,如同一双巨大但畸形的嶙峋骨翅,还是被折断那种。
那具被割喉的尸体就躺在“骨断”的位置,像是一把血涔涔的闸刀。
“这个现场看上去,跟杀人狂追崇的某种艺术感有得一拼。”
阮筝汀脑子跟锈掉似的,完全没想好怎么编。
雪豹开始涂改血迹,喻沛用两边袖口把他脸颊的血囫囵擦掉,又把人扛上肩,从窗口钻出去,一把攀上房顶,开始奔跑:“我知道,你被暴徒追着,慌不择路,躲进店面后意外发现了两具尸体。”
“这理由太蹩脚了,我是瞎子,警署的人不是。”阮筝汀有些意外这人没有追问,他犹豫着抓过哨兵衣服后摆,勉强抬起头,想看看来路,鹩莺发出警告,他不得不立即中止视觉共享,“你能不能换个姿势,顶着胃真的不好受。”
“这个姿势方便逃跑。”喻沛或跳或跑,速度极快。
“什么逃跑?”阮筝汀的声音被颠得断断续续的,又被风雪切碎。
“不好意思,我带了点尾巴。”喻沛后脚离开的地方瞬间落下一个弹坑,“你的屏障还能用吗?”
阮筝汀给人挂好,于子弹被挡开的笃笃闷响中道:“我记得某人说过,他是封境,不是废了。”
“是,比不上我们阮向,”喻沛尖锐拆穿道,“能只身杀掉两名暴徒。”
阮筝汀只是有些难受地说:“我要是吐你一背的话,希望你不要揍我。”
“好吧,我说错了,”喻沛笑笑,“那两个人是被我弄死的。”
阮筝汀没接话。
“口供等会儿再对,”喻沛张望过一圈,从房顶跳下去,“两条腿太慢,我们得征用点交通工具。”
“这里悬浮车真的好少。”他嘟囔着,找到了一匹休眠中的机械马,不会飞那种。
他放下阮筝汀,二话不说,开始熟练地篡改临时租赁人信息。
阮筝汀晕晕乎乎的,根本没听清哨兵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他在晕头转向中双脚再次离地,模糊间视线拔高,手里又被塞进一截缰绳。
“什么?”他思绪逐渐回笼,感受着这分外熟悉的属于机械马的仿制鬃毛,些许凌乱道,“你不是说自己不会骑马吗?!”
“对啊,”喻沛扯过缰绳登上来,单臂环过他的腰坐好,一夹马肚,于机械马高亢的嘶鸣声里,玩笑道,“但是你会啊。”
这里街区曲折,又多楼梯巷道,马匹总被引着改变方向,又在哨兵粗糙的驭马术下惊恐嘶叫着。
阮筝汀像在数个蹦床间飞弹行进一样,高悬起一颗心听它胡乱叫的间隙,侧身凶巴巴道:“可是我看不见!混蛋!坠马易重伤!这种死又死不掉的伤最烦人了!”
他和精神体的视觉共享已经超量了,再用眼球会爆开的。
“别慌,抓好绳子,”喻沛伸手掐着他双腮把脸强行扶正,而后手掌上移,覆去他眼睫的同时,闭眼凑过首,以额头轻轻抵住他的耳廓,悄声安抚着,“等下就能看见了,最多十秒。”
阮筝汀被呼吸烫得瑟缩了一下,忘记挣开。
他们正驾马向城镇边缘飞逃,风雪都像是被遥遥甩在身后,呼呼过耳,形变间发出长沉的哨音。
就在机械马仿生前蹄踏上草垠的那一刻,四周空气同踏开的雪粒一般,细细颤动起来。
络丝从各自心脏的位置前后抽生而出,以多环状交错浮绕在两人周围,像是数圈发亮的椭圆星环。
“凝神。”喻沛余下那只手轻轻掐了掐阮筝汀的指腹。
精神丝首端相接萦缠,看不见的能量涟漪如同乍然绽放的繁花,层层叠叠朝外扩散,跟着马匹飒然开了一路。
喻沛松手撤身时眼眸半睁,无意瞄过对方发红的耳后。
那里正浮现起一枚麦穗结,半指甲壳大小,流转着浅淡的银光。
他顿了半秒,有些不自在地捻过指头,坐直身体平视前方,道:“调试,单向视觉共感,”
阮筝汀依令行事,眨眼间视野清明一片,就是角度很诡异,不由道:“你别乱瞟呀,看见自己的后脑勺真的很奇怪。”
喻沛古古怪怪啧过一声。
阮筝汀于颠簸马背朝后瞥去一眼,视线却是没变,郁闷道:“你能不能有点默契。”
“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喻沛跟着朝后望过一圈,便于向导了解情况,“要不是我身上的刀都飞完了……”
“你到底干了什么,被这么追着不放?”阮筝汀粗略数过,不算普通人,连哨兵都有十来个。
雪豹奔蹿于追击的队伍间,身形恰如鬼魅,不过分钟,便咬断了好几只小型精神体的喉咙。
它们对应的哨兵哀哀叫着倒下马背,射偏的子弹从两人头顶呼啸着飞过去。
“只是口头挑衅过一下,他们情绪不稳定,我也没办法。”喻沛信手调整过马匹方向,又催过行速,“去和陈滢汇合,他们要活的。”
可是阮筝汀的屏障快撑不住了。
他先前体力有些透支,又被“药引”的事勾得方寸大乱,心绪起落间见过血,加上浅链中隐隐受到喻沛影响,现在整个人压抑着一股末路下回光返照似的亢奋。
他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恨不得立刻调转马头迎上去,把茧术的人全部绑起来,分片剖掉。
他把伞具卡在腰侧,转过伞柄,往下一按。
伞尖向后微摆,扫出一串激光弹,把几个瞄枪的人直接轰下了马背,甚至炸了辆摇摇晃晃的悬浮车。
喻沛瞥过长柄伞,挑眉庆幸道:“得亏当初我没有乱转。”
“这个是有生物锁的。”阮筝汀没发觉身后人的骑术已然莫名变好,他靠在喻沛怀里,呼吸开始泛浊,“你想怎么转都行,它在你手里只是把伞。”
“还有盲杖。”喻沛支撑着他,“算了你睡吧,快到了。”
机械马又带人遛过十来分钟。
阮筝汀没撑住晕了过去,再醒时正赶上警署在做收尾工作。
而他依旧窝在哨兵怀里,只不过从马上挪到了马下,在路边茶棚里坐着。
“你在发烫,”喻沛冷不防开口,“因为精神体是鸟类,所以体温会时不时升高吗?”
阮筝汀不得不停止鸵鸟行径,睁眼的同时挣扎了一下。
喻沛侧身更紧地抱着他,把头埋进他颈窝里,闷声道:“先别动,很抱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好晕。”
阮筝汀靠上身后的桌沿,生无可恋道:“那是因为……我在晕。”
——他想断开单向视觉共感,但是情急之下调错了。
“……我难受得快吐了,”喻沛咕哝着,“你这么能忍的吗?下次记得跟我说,我就把人全杀了,还抓什么抓。”
阮筝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只是因为哨兵的体质,反应会更大而已。”
对方还想说什么,阮筝汀抓着他的袖口,咬牙道:“闭嘴。”
“你俩不常浅链吧,”有女人驭马靠近,理着寸头,带了一把烟嗓,“默契还得多练练。”
阮筝汀又瞎了,只能冲来人方向腼腆又尴尬地笑。
“陈滢姐,”喻沛半放开人,指过顶上那扇硕大又坚硬的龟壳屏障道谢,“您的鳄龟真霸气,否则我就要挂彩了。”
旋即察觉到身边人身体一僵,他不由低声问:“怎么,受伤了?”
陈滢随意扫过一眼阮筝汀和长柄伞:“肾上腺素回落,反应过来被吓到了吧。你家向导看着文文弱弱的,居然能跟上你的审美。那个活像异教徒献祭现场的,是你俩一起动的手?”
“当然,”喻沛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人顺背,嘴上不忘和警长贫,“我们阮向虽然看上去又脆又废,但浅链下还是很不好惹的。”
“行了回去吧。”陈滢略一点头,收起屏障,引着警用机械马转过方向,“没你们什么事了。”
“署里不管饭吗?”喻沛冲她的背影遥声问。
“厨子都出外勤了,”陈滢回头看他一眼,秀眉稍扬,“你做饭?”
“好的长官,”喻沛起身,敷衍致过告别礼,“明天见。”
“明天我要休假。”陈滢吁着马走远,又恨恨道,“说好这破地方治安良好适合养老呢,老娘调过来又撞见茧术,真是烦死了!”
警员们压着人跟她一起长嘘短叹。
待队伍走远,阮筝汀探指拉拉哨兵衣袖,问:“她的精神体是鳄龟?”
“嗯。”喻沛干脆拉过他双臂,把人稳稳当当地背起来。
阮筝汀顺势环过他肩颈:“那你知道她已故伴侣的精神体是什么吗?”
喻沛不确定道:“好像是……眼镜蛇科?”
“唔……”
他们走出好长一截,阮筝汀才反应过来问:“你非法征用的交通工具呢?”
“咳,”喻沛神色变得不自然,略微笑了笑,“它需要改装一下。”
“混蛋!又报废了是吧!”
第45章 限定版本
对于“弱质向导只身除掉两名持枪暴徒,且表面看上去丝毫未伤”这件事,喻沛表现得实在是接受程度过于良好,直至饭后都没有主动问过什么。
事实上,自从离开修黎过后,哨兵对待他的态度就多有软化,有时甚至称得上是纵容的。
阮筝汀深感古怪,但他饭后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蜷在沙发上烧得不知今夕何夕,闭着眼都能感到视网膜上全是跳动的光斑,某个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还被缚在休曼研究所的病床上。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家里窸窸窣窣翻找过一通,少顷过来,俯身轻轻掐了一把他的左腮,又好气又好笑地低声咕哝着:“你可真行啊,药都是过期的。”
指侧有茧子,他被掐得有些疼,遂拧着眉头嘟囔过一声。
呼吸与温度远去,脚步声转开,他的手指抬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只从对方衣摆滑过去。
门一开一合,他胡乱数着自己的心跳,数了不知道多少拍后才听得瞳锁弹开的动静。
那人撑着墙壁换鞋时大抵不小心按到了总开关,灯光熄灭,屋子里突然静得可怕,连生态箱里氧气泵的声响都没有了。
他心里没来由地发慌,想把自己撑起来,动作时臂肘把抱枕碰了下去。
脚步声延回身边,那人把他扶起来半抱着,喂过退烧药并一大杯热水,再倒腾来倒腾去。
他又被弄得有些烦躁,冒出一截络丝,攀上那人脖颈,同时色厉内荏地凶道:“滚开。”
“好好好,生病的人最大,不跟你计较。”对方给他换了身干爽衣物,把他塞进暖烘烘的被褥里,严严实实团成团,又拍了拍,“睡吧。”
他一会儿念热,一会儿嚷冷,惹得雪豹就在边上守着,一会儿叼被子,一会儿盖毯子,忙得不亦乐乎。
喻沛以内部密讯违规联系过埃文和时贇,确认完前线和队伍情况,轻手轻脚返回卧室时,阮筝汀已经睡得很沉了。
窗帘并没有拉严,透出外面清辉辉的一截天,上面点着数不清的星子。
壁炉的光漫过家具,轻轻跃在他身边,暖莹温润,像是流淌的松脂。
喻沛扶着门把静静看了一阵,才脱掉拖鞋踩进去。
地毯是他新铺的,温厚松软。
阮筝汀不习惯分一半床给他,房间面积又不够再摆一张单床,哨兵就在这里打了个地铺。
结果向导睡着睡着,总是会被络丝带下来,迷迷糊糊滚进他怀里,醒时又咕囔着拱开雪豹,爬回床上去。
喻沛俯身探过对方体温,烧倒是退了,人却是陷在梦魇里,含糊呓语着:“……不是……”
他垂眼看过手指间勾缠的丝线,顺着那截话问:“不是什么?”
那人又不说话了,络丝更多地漫出来,断续攀上他的衣裤。
终端有新消息进来,在他眼前自动弹出内容——
“前线急变,各航路严查,不日会出现新一轮星区封锁,最迟后天必须走。”
他注视阮筝汀片刻,又用指背给刚凝出来的鹩莺顺过毛,终是回了个“嗯。”
休曼研究所的分部有百八十个,阮筝汀待过俩,一个在黎城,一个在平崎。
黎城那个是被父母带去治疗,断断续续的,往往打过一针就走,他连护士的脸都记不住。
平崎这个是被软性监禁过一年半,他就像是一丛养在培养皿里的菌子,生长、培植、又被切开……这里太冷了,他四处寻找热源,到最后连床栏上的每道抓纹都忘不掉。
反正自2619年过后,每一天都是灰惨惨的,白晃晃的,又血淋淋的。
休曼到底在研究什么,民众不得而知。
当年传得最广的无非两条——让普通人变为特殊人类,或者让特殊人类变为普通人。
相当一部分实验体是以这样的噱头被诓骗进来的,比如他。
这里的研究组不胜枚举,各自绝密档案中的特殊实验体不下百个,但在约塔公开报道的新闻里却是没有丝毫提及。
刚从里面出来那几年,阮筝汀甚至恶意揣测过塞路昂纳与休曼的关系——
他们这批所谓被救出来的实验体,只不过是以西约亚学院为渠道,由不合法转成了合法,由实验转成了治疗。
又是“治疗”。
异常需要治疗,特殊值得研究。
纵然一切都是猜测,但是异端应该被掩埋,无法治疗的东西应该被封存或是死去。
“死去……”
阮筝汀口中喃喃,双手一松,再次从窗口掉下去。
他掠过爬藤月季,掠过一扇扇钉死的窗户,以及玻璃里那些干枯苍白又支离破碎的尸体……
塞路昂纳极力阻止着实验体的死亡,特别是自裁。
不管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别的什么;不管是现实中的精神禁令,还是幻想里的向生暗示。
总之连梦境都带着最为古老愚钝的恐吓——自杀者封于死地,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最为讽刺的是,“8”这个数字,无论竖放横放,在他这里,都代表永无止境。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从这里跳下去,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从最初的愤怨自弃,到如今的麻木不仁。
他的精神体明明是鸟类,却总在下坠。
视线猛地一花,再清明时,周围却并非病房。
阮筝汀印象里从未来过研究所大楼楼顶,实验体的放风时间有限,通常只在本楼层晃悠,且禁止单独活动。
毕竟他们总是在找机会逃跑、反抗亦或自残。
他呆了几分钟,慢吞吞爬上边缘反身坐着,双腿悬空,左右望过几圈才想起来,这里应该参考了修黎的宿舍顶楼。
那里的每个顶楼露台都被大家改成了小花园,为防止细灰侵蚀,每晚还有龟鳖目精神体的向导们交替落下屏障护着。
可修黎一年里总不见得晴几日,缺光下,花草都长得瘦瘦小小的。
他正出神,突然感觉腕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是一缕从血管里抽出来的络丝,带着晶莹鲜艳的梅子色,穿过病号服,穿过灰色的空气,正往前延伸——
“原来有天台啊,”有个分外熟悉的嗓音说,“我还以为只有八楼呢。”
阮筝汀惊愣抬眼,心脏跟被人攥过一把似的,乱七八糟的情绪瞬息上涌,堵住了他的喉舌。
楼顶边缘攀上来一只手,青筋与薄肌在用力间绷起,而后有身影利落地翻上来,后脑那截一指来长的发揪在半空微微一扬,挂下来一缕红线。
那人双脚踏于顶楼、站定后抬眼望来的那一瞬间,阮筝汀突兀又荒谬地觉得,整个梦境正以对方为中心,不由分说且轰轰烈烈地亮起来。
他嘴唇嚅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