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自迷蒙夜色间踱步而出,那人取下兜帽,拉开围巾,长呼出一口白气,目光在他受伤的左小腿间留连过几秒,复盯着他眼睛,神色复杂地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
阮筝汀有些意外地感受过对方的精神力——封境被强制冲开了,但是屏障有损坏:“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喻沛重复道:“回答我。”
“……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圆滚滚的鹩莺从阮筝汀领口钻出来,极兴奋地往这边飞了飞。
“我倒是不知道,”喻沛看见那只精神体,表情松动过一瞬,复冷哼道,“它还能打小报告呢。”
阮筝汀探手把它抓回来,揣回兜里,脸色不太好看:“抱歉。”
城市上方正飘过泰坦似的观赏飞艇,小机器人伴着雪花围绕飞舞,那些五光十色的繁光偶尔滑过两人,像是一尾鳞片潋滟的巨蛇,隐约带着闷湿的动静。
“找到之后呢?”喻沛掐过鼻梁,看上去有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塔沃楹出事了?”
阮筝汀摇头,缓步靠近:“我跟着你去前线,你的状态需要向导。”
“我不需要。”喻沛眉毛拧起来,整个人戾气横生,喝止过迈爪迎上来的雪豹,“而且杀人和杀异种是两码事,我没有闲工夫照看你。”
阮筝汀转而道:“伪造调令,强破封境,私接佣兵单……我作为固搭会上军事法庭的。”
“不会。”喻沛不欲多谈,折身就走,雪豹跟着他,频频回头,“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回去,把所有罪名推给我。他们不会太过为难向导的。”
阮筝汀摇过头,亦步亦趋跟上去。
“我只是个次级向导,没有伪造和删减记忆的能力。”
他们前后踩过锡纸和碎成渣的药瓶,窸窣动静滚进巷子深处,惊扰了一对野鸳。
阮筝汀以为是漏网的耗子,警觉地往那边瞥,被前方飞来的电子地图蓦地挡住视线。
他顿了顿,继续游说:“任何一位高阶向导都可以轻而易举入侵我的精神领域,开启诘问,原原本本看见这段时间,听见我们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喻沛挥手收回地图,加快脚步。
“就算我没有来这里找你,整件事里,我也是知情瞒报的共犯。”
阮筝汀没注意脚下,踢到了酒瓶。
那东西咚啷一声撞去垃圾桶,又惊扰了一只刨食的野猫。
猫咪炸着毛蹿过墙头,倒腾着小短腿飞快跑远了。
喻沛闻言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阮筝汀。
哨兵数息之间释放的威压凶悍而磅礴,却在轰然而至时骤然分开。
叫嚣的精神海从瘸腿向导身边凛冽而过,半分没沾上他的衣角——
契合度过高的哨向之间,对彼此携带杀意的精神力攻击无条件免疫。
阮筝汀在海浪奔流掀起的罡风中继续道:“包括刚才的威胁暗示。喻沛,我们只能是同党,还是那种没什么默契的同党。”
喻沛不听他扯,恐吓道:“你跟着我也会上军事法庭,大概率还会没命。”
“我知道,”阮筝汀深叹过口气,“但是我讨厌等铡刀落下。”
他想起兄长去世后父母探望他的寥寥数面,想起休曼研究所8-27的每次门开门合,想起自己按既定路线游荡走廊的刻板行为,想起针剂扎进体内后等待起效的那段时间,想起那些在鹩莺喙下痛苦死去的实验体,想起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时代。
他面对茧术时的强自镇定终于悉数瓦解,连与瑞切尔交谈时,寻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化为乌有。
他语无伦次,近乎无礼地哀求着:“你不能让我等待着独自前往军事法庭。”
雪花渐密,喻沛一言不发,阮筝汀受伤的腿开始泛疼,越走越慢。
他可能会在某次午后小憩时,某场深夜频梦时,某天朦胧的清晨,或者某个花芽开放的瞬间,等来门铃响起。
那声音刺耳又不详,却能贯穿起整个鲜血淋漓的过往。
门后接踵而至的是兄长的死讯,是父母的迁怒和质问,是研究所的定时注射与实验安排,是塞路昂纳的治疗和评估,是西约亚强制入学,是定期回访,是征兵令……
接着可能是一纸通传、抓捕令或者……等来安全物的死亡。
他已经尽可能在迷航中寻找灯塔了,现在却告诉他,隐形的倒计时与刀戟捆扎着始终高悬于顶,而灯塔半灭不灭,在一艘将沉的船上。
何其无望,何其讽刺。
“我会害怕的,”阮筝汀走不动了,垂眸停在原地,把发麻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里,尾音很轻地小声唤那人的名字,“喻沛……”
对方已经走得很远了,像一抹抓不住的飘摇的影,稍不注意便会散在夜里。
阮筝汀垂头站了半晌,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今日暴风雪,他要在凌晨一点前返回旅馆,否则会冻死在平崎的街头。
之后不能直接去找瑞切尔,塔沃楹的家里已经伪造了自己被茧术抓走的假象,他得启动早年商定好的助理身份……
可是这样一来也没有非要去前线的理由,不过是换个地方,在特效药吃完后,以巢化症死去……
话说回来,按照当下谣传的前线态势,约塔估计会比他更早完蛋……
忘记体内有标记药剂了,这段日子需要东躲西藏直到药效殆尽……
苟延残喘,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他想得太过入神,没有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被去而复返的哨兵一把抗在了肩上。
“喻沛?”阮筝汀骤然颠倒,脑子发晕,他上下不得力,有些不安地轻声吼道,“放我下来,这样我会脑充血的!”
喻沛顺手朝他后臀甩过一巴掌,淡声道:“再喊打晕。”
阮筝汀愣了一下,转而气得想咬他。
第49章 所谓同党
两人踩着暴风雪的前奏回到俱乐部,喻沛心里窝着股邪火,掀门帘的动静有些大。
佣兵三三两两聚集着的大堂倏而一静,又在两人转进负一楼包厢后,短暂地炸过锅。
莘蓝以胳膊肘捅捅身边的人,难以置信道:“你有没有看见……那谁扛了个人回来!”
而且看身形,就是几个小时前找他们问话的男人。
“我不瞎!”莱兹的酒被她怼洒了,又心疼又好气,“谁跟你似的,半夜窝被子看小说,把眼睛都看坏了!”
“……”莘蓝赔笑,“哎哟,我再给你调一杯好了,不要生气。”
莱兹哼过一声。
“诶,你觉不觉得,他最近的样子有点像易感期。”莘蓝啧啧称奇,颇有点眉飞色舞的架势,“今晚更像是被招惹狠的易感期。”
莱兹还没说话,便听得身后有声音凉飕飕问道:“什么期?”
两人对视一眼转过身去,见喻沛散着冲天寒气,蹲身在吧台暗柜里找东西,边随口问着:“特殊人类领域又发展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研究?”
莘蓝顿了几秒,挑了些能听的东西,给他一通解释。
后者心不在焉,半点没听懂,只敷衍夸赞道:“嗯……向导真不容易,要学的可真多……”旋即反应过来对方身份,“不是,向导关你什么事啊?你终于谈了个碳基生物?”
“倒也不是。”莘蓝心虚地打着哈哈,眼神往旁边飘。
“你别理她,她最近在看外星系小说,什么三个字母文学。”莱兹抿过口酒,不由纳闷,“你找什么呢?”
喻沛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向导专用医药箱,带精神稳定剂那种。”
莱兹和莘蓝又对视一眼,纷纷大惊失色:“你又犯认知障碍了?我就说不能这么短时间冲破封境吧!副作用很大的!”
喻沛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他咬牙切齿,冷笑着问:“又想打架是不是?”
“不了不了。”莱兹抱过酒瓶,莘蓝收回终端,同时跳下吧台,一左一右混进了支起耳朵听八卦的佣兵堆里。
喻沛找到医疗箱返回房间时,见深陷八卦漩涡的另一位当事人就老实贴着门边站着,手里长柄伞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砖,神情在见着他时蓦然放松下来。
“我又不会跑,”他向单床的位置扬了扬下巴,“回去坐着,腿还要不要了。”
那人又拄着伞单脚蹦回去,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不好,你又不是没跑过。”
“……”喻沛无言以对,他反手关好门,探指搔了搔肩头鹩莺的下巴,“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别人看不见它?”
阮筝汀端正坐好,冲他分外无辜地眨眼睛。
“你再以次级向导作借口,我就把你敲晕送回迦洱弥纳。”喻沛唬着脸,“我要听实话。”
阮筝汀遂捡着些东西半真不假地说了。
十五分钟后。
“药剂后遗症,”喻沛若有所思,“精神力有藏匿效果?”
阮筝汀垂目点头。
喻沛声音轻不可察:“塞路昂纳不知道这件事吗?”
阮筝汀继续点头。
“你来找我,”喻沛再次上下打量过他,目光不由在那柄伞上停了几秒,“不会是因为……你又杀了茧术的人,无法同警署交待吧?”
阮筝汀摩挲着手腕,沉默数秒,不得不再次点头。
喻沛话锋一转:“那你知道,高阶哨兵由于失控性较大,在入籍时会被植入芯片以供监视吗?”
他在阮筝汀霍然抬头的动作中俯下身去,目光玩味地锁着后者表情,轻飘飘道:“亲爱的同党,他们现在听见了呢。”
阮筝汀一张脸褪尽血色,又在剧烈的血液鼓噪声中镇定下来,他皱着眉,声线干涩发紧地说:“不可能,”
喻沛嗤笑着把医疗箱扔进他怀里:“你就这点心理素质,还想跟着我去前线。”
阮筝汀有些恼,不由抬高声音吼道:“你烦不烦,都把我扛回来了,能不能干脆一点!”
喻沛看着他动作利索地拆开简易医疗包,就着那股火气取出镊子,夹过棉球,避开碘酒吸饱酒精,再怼到伤口上:“等等——”
“嘶——”阮筝汀脸上的愠恼骤然转成痛色,两相混合,把那双眼睛烧成了两汪半沸腾着的银海。
他疼得抽气垂泪,又忍不住继续道:“我既没有怪罪你,又没有叫你负责,你可不可以痛快些,直说,要我还是不要?”
正逢莘蓝笃笃敲完门,推开条缝,塞进个脑袋。
她看看阮筝汀,又看看喻沛,表情相当之精彩,嘴上勉强正经道:“我只是来问问这位……远道而来的向导朋友。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来点宵夜?”
阮筝汀飞快眨掉眼泪,点着头略显局促道:“谢、谢谢。”
待莘蓝窃笑着掩好门,喻沛不由扶额:“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阮筝汀被外人一岔,情绪彻底断了,他声音低下去,就着那点鼻音说:“我再同你确认最后一遍,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是准备以你的方式支走我,还是决定带我去前线?”
喻沛略显烦躁地掐过山根。
“我现在需要你,不管是因为尚未反应过来的茧术和塞路昂纳,还是我的巢化症。”阮筝汀抬起头,摆着咄咄逼人的架势,却是一副眉眼濡湿的委屈模样,半真不假地央求着,“喻沛,我已经无路可去了。”
可惜喻沛这段日子吃透了这人的性格——怀揣秘密伪装多年,避开茧术和塞路昂纳的双重窥视,不可能全无后手,把自己置于两重死地之下。
“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他把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大衣的鹩莺捉出来,摆在一旁,“骨子里这么喜欢安稳的一个人,现在却对佣兵寻求庇佑。”
“你也很矛盾。”阮筝汀一计不成,只哼笑着,探手把被子里的精神体揪来身侧,“你的雪豹一直在拿尾巴盘我的腰,我都快被它勒吐了。”他怼道,“怎么,现在你的精神体也瞒着你本人干坏事了?”
“……”喻沛对大猫怒目而视,后者装作看不见,正装模作样地洗爪子。
“带我去吧,”阮筝汀故意逆着毛发摸那条长尾巴,快到尾根的时候,雪豹终于受不住似地喵嗷跳起来,一口含过鹩莺,忙不迭跑了,“我保证,不会死在你前面的。”
“你能不能保证点好的。”喻沛啧声半蹲下来,拿过他手里的镊子,没好气道,“裤脚再卷起来一点,如果你不想我直接撕了它的话。”
“……”阮筝汀依言动作,但回想起刚才进俱乐部时晃眼扫过的光景,没忍住呛他,“你们佣兵站连条多余的裤子都没有吗?”
“我们佣兵站很穷的,”喻沛仔细清洗着伤口,皮笑肉不笑,“连战机都没有。”
阮筝汀只当他开玩笑,从医疗箱里翻出一管稳定剂喝了。
“对了,”缠绷带时,喻沛又漫不经心地问,“这种离谱的找人方式,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学院室友啊。他说装桃花是最为合适的,哪怕你所找之人用了化名也不会被动暴露。他的仇家不会因此盯上你,但熟人之间多半会有所调侃。”阮筝汀冲他邀功,双腿下意识晃了晃,又被人按住,“是不是很好的方法?”
喻沛一哂。
阮筝汀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一动,慢悠悠地追问着:“难道不好吗?”
“不好。”喻沛绷着脸给绷带打结。
阮筝汀苦恼道:“那我以后该怎么找呀?喻大队长。”
“你以后?”喻沛抬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以后……打算再这么找谁?”
阮筝汀就冲他笑,灰眼睛略显狡黠地弯起来,煞有介事地说:“找某个不敢当面道别的、口是心非的大猫。”
某大猫闻言有些炸毛:“饿了就少说话,你现在真的是牙尖嘴利的。”
阮筝汀笑出了声。
第三日晚,麦麦冬俱乐部,房间内。
阮筝汀刚吃完饭,正犯食困。
他看看手里那份从天而降的所谓行动计划书——最多两页纸,像是在充数——又看看眼前全副武装,连瞳色都看不清的哨兵,些许凌乱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方的声音闷在面罩下,很是含糊:“陪我去搞一艘星舰。”
阮筝汀不由眼前一黑:“你们堂堂佣兵站——”
“真的很穷,这年头钱可难赚了。”喻沛上手给他套装备,“而且军方武装总比野路子强。”
“这抓到不止会被处分吧……”
“显而易见,到时候你可以多杀几只异种,争取将功补过。”
穿着穿着,阮筝汀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要我陪你去?打架和撬锁我都不在行。”
喻沛比他还莫名其妙:“你不是说,你的精神力有藏匿效果吗?怎么,现在谎话编大了,圆不回来啦?”
“我的能力顶破天只能让特殊人类暂时伪装成普通人,避开有的没的七七八八的检测仪器,”阮筝汀被他气笑了,“又不是隐身!”
“这样啊,没关系,问题不是很大。”喻沛揽过他肩膀,半真不假地逗他,“阮向,这是跟着佣兵的第一课:虽然行动大多不合法,但是我们需要充分发挥应变精神。”
“我不想上任何法庭,人太多了,看一眼就喘不过气。”阮筝汀有些郁闷,垂着脑袋听他瞎扯,只觉前路一片黯淡,“也不想再次体验被追捕的感觉,人一多,杀起来总是血滋滋的,到处都是……”
“少废话,”喻沛抬手点开面罩,扶过他侧颈,凑首以额头轻轻挨了挨他的脸颊,“先浅链。”
事实证明,喻沛还没无法无天到公然劫舰的地步。
但也差不到哪儿去,他只是在潜入星港内部通道的前夕,体验了一把藏匿效果。
【怎么藏?你用精神力把它盘起来?】
【不是……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然后雪豹驮着的鹩莺眨眼散去,羽毛落化成十数只灰羽肥啾,群舞似的,绕飞一圈后齐齐落回大猫脊背,埋头开始啃食。
雪豹撑过几秒,终于在后肢逐渐不成形态时哀哀趴地。
喻沛心音杂乱无章,本人居然打了下晃,被阮筝汀出手搀住后,闭眼缓过劲才问:【时限多少?】
阮筝汀观察着他的领域状态,心念叫停:【一分钟到十天不等,全看吃多少。】
灰肥啾们又呼啦散开,缩聚回那只蓝团子,飞停至哨兵右手手背,讨好地啄啄他手指。
【如果吃完会怎么样?】雪豹散成络丝缩回领域,喻沛睁眼时巩膜都有些充血,【不只是藏匿效果吧。】
阮筝汀默了默,把鹩莺召回去:【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没有触发任何警报,阮筝汀对喻沛手上伪造的高权限身份卡叹为观止:【你们佣兵站可真是人才济济。】
喻沛略有骄傲地笑:【这是时贇鼓捣的小玩意儿,技术人员可不是白叫的。】
最后到底没劫成星舰,喻沛用精神力开走了三架战机,去约定地点接过莱兹一行人,连同那位神秘的大老板。
“安叔?”阮筝汀看着肩头顶着只游隼跨进战机的男人,彻底回过味来,难怪上次要去祈安旅店走一遭,那人根本就是从离开修黎时就计划好了,如果不是两人眼睛轮番出问题,怕是早就离开迦洱弥纳了,“您就是俱乐部背后的大老板啊。”
以安笑笑:“我是这群兔崽子的临时监护人。”
“您老歇着吧,”莱兹搬着装备箱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半真不假地贫,“按年龄来算,现在我们该是您的监护人。”
以安踢他屁股:“你小子是不是搬的酒!”
“不不不,”莱兹认真反驳,“是蓝蓝的文学作品。”
还在地面的莘蓝捋起袖子仰头喊着:“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架!”
“不要跟阿翡学,”莱兹摇头晃脑,“哨兵打打杀杀的不好,容易得神经病。”
遂被调完仪表盘转过来的喻沛锤头。
“来,别理他们。”以安招招手,把阮筝汀带去驾驶室坐着,“这三个活宝,凑一起容易降智。”
“话说,麦麦冬是什么呀?”阮筝汀抚过胸章,有些好奇,“啤酒吗?”
“是库兹卡列次星区一种随处可见的野花,我爱人很喜欢。”白金狐在以安肩头显现,大尾巴半盘着他的脖子,后者表情柔和下来,“阿翡说你爱种花,要拿点种子回去吗?麦麦冬白瓣黄蕊,花期在秋冬季,群开的时候特别清丽。”
“好啊,谢谢叔。”
阮筝汀觉得这星球名字有些耳熟,就听那人感慨过一句:“他还是把你带上了。”
他忙道:“是我赖上他的,你们行动时不用在意我。”
他思忖着,喻沛或许打着把他留在基地的主意。
缓兵之计,先斩后奏,也不是第一次了。
以安摆手安抚道:“阿翡呢,其实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可能哨兵多多少少都会缺乏安全感,但他不一样,”他瞥过那边拌嘴打闹的几人,小声加上一句,“他更别扭一些。”
阮筝汀失笑。
“你别不信啊。他属于那种,你走几步,他能面上矜持地跟半步,其实心里高兴死了。”以安略有打趣地看看他,又朝喻沛的方向努努嘴,“但是你要是退半步的话,那不得了,这小子能直接给你退十步。”
阮筝汀不好回话,只好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
以安目光飘远,想起早前在军中的一些琐事来——
“这性子,有点随他父亲。”
“当年诵春和见苒分属不同的指挥系,都是首席,又习惯了主导位,两个人骨子里其实都很傲。”
“最开始搭档的时候,谁都不服谁,暗自较着劲,非要把对方给比下去,结果比着比着,双双把自己搭了进去。”
“可是喻诵春那小子嘴硬,又惯爱口是心非,拖到后面反倒是见苒出的手。”
“我记得……那次的任务难度系数挺高的,是几组搭档联合行动。”
“结束后两个人伤都没裹完呢,见苒直接略过表白环节,上去就是强吻加求婚,把我们都给看愣了……”
以安说着,想去摸摸茶金狐的脑袋,转念又想起有旁人在,手指抬到一半,硬生生撤回来。
他眼底流转出复杂的怀念情绪,说着:“虽说不要以哀谈乐,但人,总归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阮筝汀想起那两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心里被勾出些难过,更加说不出话,只能嗯声看向总舱室。
那厢,莱兹没腾出手捂头,只好跳着脚边躲边嚷:“我说错了吗?前几天你搭档没来,你活像有啥分离焦虑,天天拉着我和蓝蓝——”
喻沛啧声打断:“那叫对练,难不成留着你俩去前线当盘菜吗?”
“我俩好歹也是从前线退下来的!”莘蓝总算加入混战,一本书砸过去,“看不起谁呢!”
散开的书页作掩,一左一右跳下两只精神体堵住喻沛。
后者没放雪豹,但身上挂着屏障,又太过游刃有余,遂被莱兹控诉:“不行,你有向导。安叔!”
喻沛嗤笑:“都是2打2,你告个鬼的状。”
舱门缓慢闭合,那头鸡飞狗跳,这头以安还能淡定唤醒仪表盘。
“喀颂这一代的小辈,就剩这几个了。”他在战机升空的轻微颠簸里加上一句,“哦,还有个姓鹤的小子。他本性不坏,但理念有些走偏,反正,你遇见了就离他远点。”
阮筝汀乖巧点头。
莘蓝大抵是有些旧伤,二次跃迁后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前庭紊乱。
难为这架战机里只有阮筝汀一名向导,只好硬着头皮干起随队疗辅的活。
“你的精神力好舒服啊阮向,”莘蓝闭着眼哼哼,“凉丝丝又软绒绒的,像是挂着雨丝的羽毛。”
“首先,鸟类羽毛疏水。”喻沛把恢复正常的人拎起来,赶走,“其次,你的向导素呢?”
莘蓝扼腕:“既然有向导,哪个神经病还用劣质合成剂啊!”
喻沛假笑着,在抗议声里无情拉上门片。
他转身见阮筝汀就着疏导椅坐着,静静注视过他的一举一动,眼瞳映出舷窗外盈亮气体和尘埃的倒影。
他顿了顿,笑着问:“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安叔给你说什么了?”
阮筝汀眨眨眼,歪着头,把当初在梦里的话又抛回来:“要不要谈谈?”
窗外宇宙阒默无垠,舱内只留有环控器工作的轻微动静。
他们一高一低对视着,像是两颗距离恰好的星团,发出的引力波只有彼此能够接收解析。
喻沛随意点过头:“好,不问问题,随便说吧。”
阮筝汀目光微动,在满室流转的星光里轻轻笑了:“那这次我先。”
喻沛拉过简易睡袋,在椅子旁坐下,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结果听着听着,发现对方准备促膝长谈。
“上次骗了你,我其实出生在泽尔希星区,黎城,家里都是普通人。”
“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对特殊人类有着很深的成见,直到我觉醒那年——”
蒙昧期的幼崽总是分不清精神体和动物的区别,分不清整日跟着自己的、撵都撵不走的小东西,并不是灵性太过,也不是听得懂人话。
他表现得太过反常,终于有一天,他们忍不住紧张兮兮地问:“汀汀啊,你在和谁玩?”
他就像展示最为珍贵的宝物一样,捧着昂首挺胸神采奕奕的鹩莺,回身满怀期待地分享着:“一只小雀诶,一只很漂亮的小雀!”
阮筝汀摸摸蹭到身旁的雪豹,掩过眼底神色,继续平静道。
“他们大惊失色,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带我去医院检查脑子。结果精神科医生说我没问题,初步判断是特殊人类,建议我父母带我去正规的专项医院检查——”
2619年,黎城城庆当日,他的兄长死于一场闹得很大的反特殊人类组织策划的恐怖袭击。
他父母迁怒于小儿子的向导身份,又无法接受大儿子的死亡,寻了两年,才在某个偏远星区的福利院里找到一名同其七分像的小男孩。
他们很高兴,连带着那段时间阮筝汀的日子也好过不少。
可惜好景不长,就如同某种难以摆脱的诅咒,某种剜不尽的腐肉,这个孩子在被收养四个月后,觉醒成了一名向导。
阮筝汀的络丝又漫出来,水蛇似的,游过雪豹,牵住了喻沛的衣角。
“说来神奇,我和他是在研究所里认识的,他就在我隔壁。之前我父母觉得我不详,一直没有让我们接触过,他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人。”
喻沛勾过络丝,怕惊着他似的,隔了一会才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他在日复一日的所谓治疗里,开始不可抑制地抗拒黏湿阴冷的人造光,抗拒鼎沸人声,抗拒梦醒,抗拒听见自己的编号和名字……
他无法剥去向导这个身份,只能奢求把自己藏起来,把自己从别人的轨迹和生活里尽可能抹去。
于是药物对精神力的强化方向愈发脱轨,逐渐无法控制,甚至开始反噬。
“后来啊,”阮筝汀眼睫频跳,手指细颤,最后他略去了那些过程和细节,只说,“后来不知道是医疗事故还是内讧,我们趁乱逃了出来,在港口撞上安叔精神海陷落,被送往医院。”
喻沛有些意外平崎港事件他也牵扯其中。
“院方后来发现不对劲,往上报情况,军方才知道他们准备营救的试药体自己跑出来了几个。”
“喻沛,我总觉得自己在打乱别人的生活。我父母、我哥哥、那个孩子,还有营救行动……”
可能所谓原罪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他没有觉醒,他父母不会带着他寻医,他不会转学,他兄长不会死亡,那个孩子不会被领养,更不会被送进研究所。
悲观一点,平崎港的陷落事件可能是因为他的精神力间接影响了以安……
房间内络丝颤动,鹩莺在吃自己的羽毛。
喻沛在丝刃割进血肉间的痛楚里扬手握住那人手腕,温声唤道:“阮筝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