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这几天神情不属的,一大早就来图书馆待着,他不放心,便想过来看看。
“你想什么呢?”喻沛用伞尖敲过地板,“我在你身后跟个打字机似的,哒哒哒哒一路了,你都没发现。”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啊?”阮筝汀笑笑,踮脚凑近他,“你能看见了?”
喻沛退开一步,偏头道:“脚步声和气味。”
阮筝汀抬肘嗅自己的外套:“气味?”
“药味,那个荟桔的味道。”喻沛率先抬步,“走了,太阳要落山了。”
“我怎么闻不到。”阮筝汀又闻过自己的前领,小跑着跟上去,“你最近头发怎么总是这么乱。”
“你指望一个瞎子打理形象吗?”喻沛没好气道。
阮筝汀抬手给他整理,片刻咦了一声。
“怎么?”
“有花瓣,可能是来的路上被风挂上的。”阮筝汀把取下的花瓣随手放进花坛里,又想起来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米莉奶奶带我过来的。”喻沛回想着老人家的话,“她让我们去她家吃晚饭,说什么——”
“啊,”阮筝汀反应过来天气预报,声音不由软了几分,“今日是初雪。”
迦洱弥纳把初雪日算作入冬和岁尾。
这里的年没有海沽那般激情热闹,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再放场烟花就算完。
喻沛不知道这个规矩,当时他听着地图语音正找路时,便被挨家挨户邀人的米莉叫住了。
老人家塞给他一盒花果子,又笑意盈盈说了一通。
喻沛以为这只是场邻里之间的餐饭相邀,可他眼睛没好,以阮筝汀的厨艺又没法请回去,便想礼貌推掉。
旋即被马背上的米莉敲了脑袋:“哦哟,你这个小伙子不乖的哩!”
遂被拉来找乖巧的向导。
饭毕,雾气散后,两人撇开众人,坐在稍远些的草地上。
“你看我做什么?”喻沛手里没停,在编蟋蟀。
阮筝汀仗着他看不见,裹紧外套,笑出一串白气:“我在看焰火。”
喻沛一哂:“我是瞎了不是聋了,还是说,这里的烟花都是静音的?”
雪开始落了,一粒一粒的,又碎又轻,绒花一般。
远处有人在分烟花,以及焰火的燃放顺序。
阮筝汀给两人戴好帽子,抱膝偏头,盯着那人侧脸轻声道:“新年快乐,喻沛。”
喻沛手上停了几秒,旋即若无其事哼笑道:“什么啊,年不是已经过了吗?”
“这是按照此地来算的,你得入乡随俗,”阮筝汀不待他反驳,伸手端正过对方下颌,“听,两点钟方向,十秒之后。”
喻沛被他的体温冰得嘶声,却是没有躲开。
细雪纷扬,首支焰火映亮草原的那一刻,哨兵无声地笑了笑。
“好吧,”他侧身展臂,按着向导后脑将人揽近,以半拥抱的姿势虚虚贴了一下对方的额角,笑意里藏着几分郑重,“新岁常安,阮筝汀。”
阮筝汀睡不着。
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喻沛的贺词和笑容,轮播加慢放,一帧一帧的,还自带柔光。
远处焰火瀑布流光璀璨,如梦似幻,哨兵叫他名字时,那三个字轻而低地滚落于唇齿,带着呼吸与温度,经由额角挨着的小块皮肤浸入血管,流至心脏,再春涓似的,潺潺漫向四肢百骸。
他分不清后面那几声怦然到底是烟花炸开的声音,还是自己心肌收缩泵血的动静。
就像分不清耳廓面颊攀升的温度,到底是对方手掌的体温传导,还是附近邻里间的笑语感染。
那人甚至在撤身时随口咕哝过一句:“你的体温现在才开始升高,这外套质量不太好……”
哨兵绿瞳澄亮,映着天幕下飞溅火星的倒影,如同某种森林的脉络,而笑容剔除了所有负面情绪因素,纯粹明亮,一如——
“你在烙饼吗?”喻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雪豹趴在沙发靠顶上,睁着双瞎眼睛凑过来,企图观察阮筝汀,“吃撑了?”
米莉家的团圆宴大抵是把整条街的邻居都叫来了,其中不乏热情健谈的,所幸都比两人岁数大,又知道阮筝汀的性格,大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喻沛聊着,前者乐得自在,只顾闷头吃。
这人在修黎的胃口比猫大不了多少,结果喻沛后来发现,向导对合乎口味的饭菜有些不知饥饱,在平崎还因为吃得过撑半夜爬起来嗑消食片——
为了不吵醒他,体贴得连灯都没开,不出意外地踩到了雪豹的尾巴,一人一精神体差点从二楼摔下去。
阮筝汀直挺挺地坐起来,抬手啪地打开壁灯,木着脸道:“你笑一下。”
喻沛眉毛稍稍拧了拧,眯眼确认道:“你说什么?”
“年夜,互道晚安时需要微笑,”阮筝汀胡乱编出个借口,“不然会做噩梦的。”
“我之前没笑吗?”喻沛搞不清楚状况,嗤道,“况且你做噩梦不是因为非要睡沙发么?”
“我说过了,这样可以少开一层楼的壁炉,省钱。”阮筝汀捏住雪豹的右前爪,假作威胁,“你笑不笑?”
喻沛心理斗争过数秒,耐着性子对他扬起个笑。
和往常一样,愈发衬得焰火下的笑容就是个错觉。
“没事了,”阮筝汀眉峰极轻微地一抽,他长出一口气,按灭灯光,又直挺挺地躺回去,拉高被子盖过头,“睡觉,晚安。”
喻沛被这人搞得莫名其妙,整个晚上都没睡好,在梦里和异种敲来敲去,第二天起床气有些重,连雪豹都不愿意在他脚边绕。
“你需不需要打一针向导素?”阮筝汀洗漱的间隙瞥过镜子,对方头发乱糟糟的,眼下还浮着浅淡的青黑。
“不用。”喻沛含着牙刷没好气道。
“那你今天有其他事吗?”阮筝汀盯着他,又问。
“嗯,”喻沛煞有介事一点头,淡声回他,“我约了按摩。”
阮筝汀呛了一口漱口水,咳声道:“约了什,什么?”
喻沛吐净嘴里的牙膏沫,又掬水洗过脸,甩着手腕转出卫生间:“这几天发展出的新业务,盲人按摩。狗子全款,猫猫半价,喜欢雪豹的免费。”
“……”
阮筝汀沉默片刻,捂着额头小声道:“新年第一天,按照习俗也可以不开张。”
他半天没听到回应,自门边探出头,见对方就靠墙倚在三步之外的地方,似笑非笑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需要点种子和苗布置……”阮筝汀指过院子的方向,又想起来这人看不见,言简意赅,“买花。”
“买?”喻沛的表情看上去一言难尽,他可能觉得迦洱弥纳的每位住民都是园林大亨,院子里可以凭空产生花卉那种。
“冬季囤囤草花和种球,开春才有花看。”阮筝汀又缩回去洗脸,声音在水滤下有些发闷,“而且雪期会降价,这几天是最便宜的。”
“为什么不直接买冬花?”
“非行道花草品类很贵的!养护也麻烦,动不动就死一片。”
喻沛若有所思,随手抓过头发,自发间捻下几片花瓣,不动声色地放进了口袋里。
这日雪还没有停,但下得小,又没什么风。
主路上偶尔会开过一辆清雪车,慢吞吞的,放着音乐。
街边时常会见着只铲雪的小机器人,矮墩矮墩的,跟人膝盖差不多高,走着走着还会摔一跤。
塔沃楹的花卉市场跟普通杂货铺似的,遍地都是,随便一个都能逛上好久。
喻沛不知道阮筝汀都挑了些什么,别说名字,他有时候连对方和老板在聊什么都听不明白,语速太快,完全超出他目前对方言的掌握程度。
悬浮板篮上摞着几个大小不一的保温箱,机械马开着自动跟随模式。
喻沛左手牵着缰绳,右手腕被阮筝汀绑了几缕络丝,走走停停,偶尔发表几句意见,类似于要买哪种颜色之类的。
向导时不时会同他形容花型花色花径植高……用词形象易懂,又不失专业,还被哨兵调侃了一句:“你在学院是教这个的吗?”
“不是,”那人把新选的小苗小心放进保温箱里固定,又留下收介质肥料的地址给老板,抓过另一侧缰绳,连马带人引去主街,“教小语种的。”
空气里散着十分清冽的草木气息,雪小得快要停了,云层散去,天空正在重新蓝起来,沿路风铃断断续续响着。
偶有偷懒的小机器人检测到有行人走过,哼哧哼哧爬起来,开始战战兢兢地清理积雪。
青马慢悠悠地跟在两人中间,像是一道屏障,隔断了本就不会相交的视线,阮筝汀信口说了句外文,喻沛意料之中没听明白:“嗯……什么?”
“意思是——”阮筝汀顿了顿,淡声解释,“好久不见,这位先生。”
某只小机器人的手锄一偏,迸出的小块雪砾正好砸到两人脚边,被马蹄踩碎。
它呜呜道着歉跑向喻沛,被两步跨过来的阮筝汀伸手抱开。
喻沛心头一动,刚想说话,便被主街上的乐声打断了。
那像是风笛和竖琴的声音,当中夹杂着某种摇铃,以及他分辨不出的乐器音色,但都十分轻盈欢悦。
莺啭、溪诵、日出湖涛、雪山下澄蓝清脆的冰推、灿黄郁金香盛放、篝火前人群载歌载舞……
曲子里足以令人窥见任何明媚无匹的事物,而后吟唱加进来,空灵自由,明亮而通透。
“是萨姆尔语。”阮筝汀把小机器人转了个方向,放回地面,又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它跑远点。
他快走几步,挑开贝壳和纱幔编垂的帘子,被眼前景震惊失语过好一阵,才笑着道:“有人在办婚礼。”
主街快被花瓣铺满了,十几只信差鸟正兼职报喜鸟在空中撒花。
婚礼游行的长队正缓慢从这里经过,新人和宾客跟着旋律起舞,气氛热烈,拿着手鼓的乐手旋身路过阮筝汀时,向他抛出一个飞吻。
“这也是当地语吗?”喻沛牵马走近,站定于他身后,侧耳听过一阵,“很好听。”
“嗯,算是迦洱弥纳的古语,也有人说,这是人鱼的语言。它没有完整的语言体系,不能用作日常交流,仅存于歌曲当中。”阮筝汀说着,应某个洋娃娃似的小花童半蹲下来。
旋即被塞了一束奶黄色的干花,并一袋伴手礼,又被幼崽轻轻啄过面颊。
“谢谢。”他在对方胸前口袋里放进些新买的花种和两枚硬币,温柔笑道,“祝他们新婚快乐。”
小花童微微张大嘴巴,惊讶过后,捂着口袋冲他笑得格外灿烂,而后大眼睛转向喻沛,又踮脚招了招手。
喻沛看不见,不知道小花童在干什么,只侧向阮筝汀的方向,跟着笑道:“祝他们新婚快乐。”
“这位哥哥和我一起的。”阮筝汀轻轻推幼崽的肩膀,“发一份就好啦。”
小花童点点头,看着喻沛走了两步,又扭身在阮筝汀另一边面颊上亲了一口,挎着布包奔去另外的路人身边。
“什么发一份?”喻沛不解。
阮筝汀站起身来,把伴手礼放他手里,待人打开后彻底笑弯了眼睛:“喜糖香薰和花果子。”
喻沛轻笑。
信差鸟换了种花色在撒,阮筝汀看着那对渐远的新人,续上之前的话题:“萨姆尔语是一种专门用于庆典和挽歌的语言,发音很美,有段历史里也用于祭祀。”
喻沛盖好盒子,侧向他,示意自己在听。
“近些年才发展到婚礼,但很少有人使用,”阮筝汀凑首闻过干花,很淡雅的香味,“因为——”
“砰——”
风铃摇起来,信差鸟们的队形乱了,有一只甚至在惊吓之中撞到了房顶,没撒完的花瓣炸成了一堆烟团。
“礼炮声?”阮筝汀拿着花束,微微转过身,想去看队伍末尾的位置,有些疑惑,“怎么是现在……”
“不,“喻沛伸手把他拉到身后,往墙角靠,声音冷肃,“枪声,开屏障,报警。”
他说完身形一动,阮筝汀反手间只抓到一阵风:“喻沛!”
帘子垂落,贝壳撞出清脆的声响,婚曲未散的余音里,人群后知后觉爆发出尖叫。
第39章 浮光掠影
风雪复起,游行队伍完全乱了,乐器相继摔在地上,伴手礼撒落,香薰和花果子被抱头奔逃的人群踏烂。
信差鸟嘎嘎叫着,逃窜时被崩飞的子弹射中,钢羽自炸开的花瓣烟雾里旋出来,斜斜掠过某个倒霉鬼的侧颈,带着串热烫的鲜红钉上墙跺,羽根仍细细颤着。
街帘眨眼被泼了捧血,阮筝汀缩回沾脏的裤脚,一手按着耳朵,偏着头,飞快向电话那边的人交待情况。
附近花箱翻倒,贝壳碎裂——有几人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扑进侧巷,撞到了已然休眠的青马,保温箱嘭嘭倒了两个,花苗摔出来,又被踩得稀烂。
阮筝汀啧声扯过机械马,却在纷繁环境音里隐约捕捉到子弹上膛的动静。
他心口一紧,寻声抬眼时,蓦地对上某只小机器人发红的眼睛。
“清理对象已锁定。”它攀着墙,露出半边身体,冲这边缓慢抬起手锄,绽开个程序设定的微笑,“工作开始。”
“机器人有枪!”阮筝汀飞快拉过最近的小花童,矮身躲在机械马后,“别往那边跑!”
四周乱哄哄的,没多少人听,警告与枪声前后脚响起,腿部中弹的男人哀声念叨着“救我”,咬牙爬过来时,被一枪补中脑袋。
阮筝汀拧眉别开眼,一手捂住孩子眼睛,一手摸索着设置过机械马的追踪模式,甩手往屁股上一拍。
在青马拖着一车鸡零狗碎扬蹄冲向小机器人时,他抱起小花童,拔足喊道:“跑!”
反应过来的几人慌慌张张跟上他。
阮筝汀的外显屏障挂在喻沛身上,他俩等级差依旧很大,他不能跑太远,拐过五百来米,领着人躲进附近门店后就把小孩放下了。
“哥哥,你是特殊人类吗?”小花童糯糯地问,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不是哦,”阮筝汀半蹲着,给她正了正发间漂亮的蝴蝶结,又把发丝理好挂去耳后,温声回道,“别害怕,你有哪里伤到吗?”
小花童摇摇头,冲他笑得很甜。
“乖。”阮筝汀撑膝站起,转身对余下的人报过警号,安抚道,“警署的人等会就到,你们——”
门口的风铃响了一声,他似有所觉,折身一把握住了捅向腹部的匕首,愕然道:“你?”
小花童依旧笑容烂漫,仰着头甜丝丝地说:“哥哥说谎了哦,我给你的礼盒明明变色了。”
她左眼眼尾延出来一朵月季,红色,颜色很浅——那是旧时休曼研究所人员的纹身,也是如今茧术成员的标志。
枪声逼近,那几人尖叫着,又争先恐后要从门口挤出去。
针剂推入血管,阮筝汀向后跌坐在地,这才感受到手腕处正泛起细密的痛感,像被毒蛛咬过一口似的。
与此同时,成串的子弹卡进青马腹腔齿轮,直接引发了一场小型爆炸。
土石乱飞,发焦的花泥间,砸下来一颗半毁的机械脑袋,红眼睛吱嘎转向主街,卡壳道:“清理对象已已已……”
街巷那头,喻沛掐着两个暴徒的后颈往中间猛撞,又卸过身侧人的匕首,直接喂去对方嘴里。
羽翅屏障却在这时散去,腕间缠着的络丝同时断开,他惊疑不定,回头朝向塌掉一角的墙垛厉声喊道:“阮筝汀!?”
雪豹蹿过去。
风雪长啸,呼唤与铃音化作针砭,生生锲进阮筝汀耳朵里。
药物起效,他抓扯着胸口的肉半蜷着,在剧烈的耳鸣中,恍惚想起刚定居塔沃楹时问过的那句话——
“萨姆尔语,为什么少用于婚礼?”
那是他刚入西约亚不久后的某个假期,正赶上春日里的婚嫁游行。
那会儿他十六七岁,脸颊却没挂多少肉,整个人细伶伶的,裹在肥大的连帽外套里,下摆及踝,远看像个阴郁古怪的小巫师。
“词量有限,从祭词里引申显然不合适,从颂词里选择又怕压不住。”瑞切尔神色很淡,“况且,庆典这种东西难以界定。酒酿和做爱是狂欢,血液和支离破碎的肢体也是狂欢,人类总是缺乏共生意识。”
“蕃昌滋生动乱,美满孕育苦厄。”她率先转身离去,“对了,你交上去的居住星申请只有迦洱弥纳通过了,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他垂着眼睛静静站了好一阵子,如同一粒灰扑扑的石子。
婚礼游行队伍像条彩色的河,从他身边活泼生动地流过去,彩带和花瓣都是迸溅的水珠,偶尔会落在他身上。
待他转身时,瑞切尔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想跟上去,刚一迈步就踩到了黏着的菌地,或者说是沼泽的边缘。
他的身量缩小,沼气升起来,视野里充斥着迷离的彩光,烟团似的包围住他,再稍一旋转。
“阮筝汀!”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用他十分熟悉的声音,光斧一般劈开了层叠的雾霭。
长持的哨声消失,耳中重新被噪杂灌满。
那道呼唤却像条不起眼的细尾鱼,滑进杂沓环境里,遍寻不再。
枪声、惊惧叫喊、歇斯底里的咒骂、以及绝望非常的捯气音,他被逃跑的人群踢过几脚,勉力睁开眼睛。
烈日当空,光明神像雕塑上伏挂着一具无头尸,左腿皮被剥下一半,血流蜿蜒而下,汇进中心广场的圆形浮台上。
城庆日的横幅和立板已经毁坏,现下堆着几具年龄各异的尸体,男女老少皆有,混合后的体液正顺着石阶淌下来。
黑亮皮靴在血泊里碾了一下,暴徒冲天开过一枪,恶声恶气道:“还有没有特殊人类!?”
“这里,”有人把身边毫无防备的女孩猛地推出去,又在对方被爪刀勾穿肩膀暴力拖走的凄惨叫声中,重新缩回鹌鹑似的人群里,“她是,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暴行,这是不可宽恕的暴行。”有人向着太阳的方向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被身边人一脚踹翻:“他们是怪物,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彩带沾染着鲜血和火药的味道,庆典彻底被激进分子搞成了反特殊人类暴恐运动。
有人举着新修订法案,站于高处振臂嘶喊:“凭什么他们拥有特权?!凭什么量刑不一?!基因突变形成的缺陷何以成为犯罪的遮羞布?!”
“哨兵仗着自身能力无恶不作!而向导在教唆!在蛊惑!他们吞吃灵魂,捏造事实,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他们明明是异端!是灾厄!”
“这是人类灾难的起点!归还我们安定的生活!”
“杀死他们!烧光尸体!”
“还有谁是特殊人类!?”
有小孩子哭得打摆,噎声指过来:“阮……阮……”
“跑,”有人攒足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稚嫩颤抖的声音穿过癫狂人群,像是暴雨夜轰然落下的惊雷,“跑啊!汀汀!”
他借着力劲提气奔出去,又惊又怕,吞咽间嗓子里俱是咸腥气。
“抓住他!”有人在身后暴喝,“抓住那个小崽子!他是向导!”
十一二岁的幼崽,视线是那么低,任何高楼都是森寒冷酷的钢铁巨兽,任何生人都是青面獠牙的伥鬼。
他拼命地跑,带着哥哥的叮嘱跑。
眼泪不断蓄起又被匆忙抹掉,额头的伤口裂开,血液滑进喉咙里,甜腥一片,胸肋灼疼,失频的呼吸节奏刮得每段神经都在无声尖叫。
子弹和刀刃擦过身体,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头晕眼花之际,有头雪豹自转角撒足奔来,威风凛凛,悍然从他头顶跃过去,一口咬住了追杀者的脖颈。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那只精神体,猝不及防撞上某人的腿,对方面色不虞,摸他头发的动作却很轻柔。
“亲爱的,”男人把他推去身后,又给他挂好屏障,笑着说,“我们在休假。”
女人二话没说,揪着一个暴徒的领子丢撞上墙,顺手扯过对方项链当成发绳束起马尾。
“好吧,长官。”有暴徒凶狠地扑上来,男人踢飞刀具,一拳揍上对方面门,“你还凶,你搅黄了我的约会!垃圾!”
打斗结束得很快,等男人把他从屏障里抱出来时,血液和泪水已经糊满了整张脸。
“雪豹?”男人侧耳听清他嘟囔,问身边的伴侣,“你把精神体放出来了?”
“就这几个杂碎值得我放精神体?怎么,他喜欢雪豹吗?”女人把包上的毛绒挂件取下来,放进他手里,声音轻下来,哄着,“喏,别哭了,崽崽。”
“宝贝,”男人牵着袖口给他擦脸,“你是特殊人类吗?叫什么名字呀?家人呢?”
“我不是!”他打了个惊嗝,挣扎着要下地,“不要抓我,放过我……”
下一秒,那两人却像流沙一样散掉了,抱着他的手臂一松,他跳下去,落地时双腿发软直接扑在了地上,挂件摔出去老远。
灰尘蓬起,周遭所有事物都在飞速消失,恍惚间有只手穿透迷雾伸过来,虎口落着旧伤,掐住他下颌用力往上抬。
“看着我!”枪茧磨得他唇腮发疼,对方另一只手捧过他侧颈,焦躁喝道,“阮筝汀!你看清楚我是谁!”
那像是风铃被撞出的动静。
他像是这一刻才真正开始呼吸,胸腔闷堵倏然一散,鼻间尽是风雪轻甜的味道。
阮筝汀瞳孔僵缓一动,又在逐渐清晰的视野里捕捉到某个熟悉的面孔,撇着眉毛,小声确认道:“喻沛?”
“嗯。”旋即被对方握着后颈按进怀里,一点一点捋过脊背,“你在搞什么,一个小孩子都打不过。”
阮筝汀只是呢喃着这个名字,数十秒后才反应过来:“她是……”
“我知道,她是茧术的人,已经敲晕押回警署了。”喻沛听他呼吸趋于平缓,说着便要松手离开。
“他还好吗?”有警员取完证,上车时友善问道,“需要去医院吗?”
阮筝汀没说话,只是突然发起抖来,更深地躲进他怀里。
喻沛有些不知所措,悬于他背上的手僵过几秒,又落回去:“不用了,我等会带他回署里,你们先走吧。”
警用悬浮车拉着警笛飞远了。
“阮筝汀?阮向?房东先生?”喻沛腿都快被他压麻了,不得不拍拍对方后背,出声提醒,“都走了。”
“喻沛,”阮筝汀肩背仍是紧绷的,手指有些痉挛,堪堪抓过他外套背部的防风片,略显无助地嗫喏着,“雪豹呢,你把雪豹放出来好不好?”
片刻后,有尾巴盘上了他的腰。
第40章 种魇与鱼
青马炸得只剩下一条腿,留在雪地里噗噗冒着烟,阮筝汀不仅要折进去花钱,还得赔马钱。
驿站前台做完登记,领着两人去挑马时提醒道:“阮先生,这匹要是再损毁的话,我们可就不租了。”
“不租了?”喻沛今天没有伞具装打字机,只好单手搭在向导肩膀上,跟在对方身后侧走,“驿站每人限额多少匹?要不今天一起租完当备用吧。”
哨兵脸颊落着点擦伤,外套又被刀刃划破了,走动间,填充物正断断续续飞出来。
一言蔽之,看着不像好人。
话音刚落,不只前台,顿时连其他客人瞟过来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他瞎说的。我们自己去挑就好,谢谢。”阮筝汀红着耳朵,尴尬赔过笑,拿过前台手里的号码牌,忙不迭把人拖走。
“诶诶!”刚好下矮阶,喻沛脚底绊蒜,站稳后莫名其妙,“房东,我们是军籍,现在又挂在警署工作,不是非法组织成员。为什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感觉……我们才是坏家伙。”
“你再多说几句,我们能直接上黑名单,”阮筝汀绞着眉头,语速飞快,“到时候开价售卖,毕竟损毁所付赔偿比卖价低多了。”
“好吧,”喻沛把胳膊抽出来,干脆揽过他肩膀,又并起两指,以指背贴过他的颈动脉,“可是你心跳好快。你在害怕什么?真的不会饿死的,我交给你的钱并不是我的全部积蓄,还有很——”
阮筝汀又恼了——虽然哨兵时常不知道他在恼些什么,跟捕猎失败的猫科幼崽哈气似的——“你还是闭嘴注意脚下吧,你一直在踩我!”
喻沛啧声:“对不起。”
等两人磨磨蹭蹭挨到警署,被抓的茧术余孽都被审过一轮了。
“你们刚从前线回来,可能对现在的情况不是很清楚。”西蒙替阮筝汀重新处理着额头和手掌的伤口,边道,“自从征兵令发布之后,各星区都有点不太平。民众本就不安,各组织又打着乱七八糟的旗号有所动作,其中茧术最为猖獗。”
“我有一点没想明白,茧术到底在信奉什么东西?”喻沛状若随意地出声询问,生生克制住了把眼睛转向阮筝汀的冲动,纵使他看不见,“他们内部既有普通人,又有哨兵和向导,戕害的人员也很随机。”
西蒙沉吟了一会:“这个……得从休曼说起,当年研究所所制药物笼统可以区分为三类,逆转、强化和削弱。”
阮筝汀的眼睫跳了几跳。
休曼没被查出来之前,对外是风光霁月的医院体系,分院遍布大半个星系,其综合水平在医疗领域不说前三,前五肯定是有的。
研究所的试药体范围也很广泛。
从流浪汉到权贵,从黑市贩卖人口到自愿签署药物实验同意书的绝症病人,从孤儿院到出于各种原因被家人亲手送进来的孩子。
因为牵扯甚广,当年的铭石救援行动其实算不得圆满,牺牲了很多从前线退籍转业的特殊人类将领。
救援结束后,其不慎流出的药物研发资料养活了大大小小不下百个非法组织。
茧术手里最多,结果发展着发展着,它有些分裂。
一派声称,异种灾是当年驰援军幸存者所致,特殊人类即是潘多拉魔盒本身,约塔要玩完了,我们不如洗去罪孽,共同早登极乐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