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 by二十四始 CP
二十四始  发于:2024年03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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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筝汀又一路撒着糖果跑回他身边,最后两步因踩着弹壳趔趄了下:“你不会都打死了吧?这要进警署录口供吗?”
“没死。”喻沛抬手替他拉紧帽子拉绳,拽过他手腕往前跑,嘴上半真半假,“这里没监控,我们跑快点就不用进去了。”
“……”阮筝汀反手摸了摸兜帽里仅剩的几颗糖,“你一个中级军官就这素质吗?”
“录口供不一定有问题,但是鬼知道刚才揍的是哪条沟里的耗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跑过百米来,有脚步声跟上来,喻沛自后腰摸出个物什甩出去。
少顷,火光在两人身后爆开,蔓延过将近整条街道,沿路商铺玻璃齐碎,灯牌断折,热浪极速奔涌而来。
喻沛讶然:“我只是飞了一把刀。”
阮筝汀在巨大爆炸声里吼:“你飞到能源站了吗?!”
彩带变成艳生生的燃烧的灰烬,破碎橱窗里,有机械宠晕头转向,发出“故障故障”的报警音。
阮筝汀想开屏障,被喻沛拢住手指,护进怀里:“等等。”
两人被气浪掀出去,相拥摔在地上,又滚出几米才停下。
灰白烟尘里,无人机煞白明亮的探照灯自上而下笼罩过来,小型巡逻直升机轰鸣而至,荷枪实弹的警员们自软梯跳下,枪口齐刷刷瞄准他们,有几只精神体虎视眈眈盯着两人的脖颈。
领头那人按着对讲汇报:“两名男性,一中阶哨兵,一普通人……”
“要浅链对口供吗?”阮筝汀没见过这种阵仗,小声问道。
“对什么口供,”喻沛还有心情整理他胸口的碎花瓣,“实话实说就行,最差的情况就是信息泄露后上势力黑名单,再被耗子啃上几口。不要担心,一般来说,还是能打的。”
阮筝汀刚想说什么,那边汇报进度正好说道:“……初步怀疑,是‘茧术’余孽……”
他手指抽动,瞬间抬起头来。
喻沛被他磕到下颌,吃痛嘶声道:“怎么?你伤到哪里了?”
没有回答,他眼眸失焦,四肢的温度在迅速流失。
喻沛神色一变:“阮筝汀!”
最后向导是被人道救治后送往质询室的,他俩在警署的定位,也从最初的“疑似怀有不正当关系的同党”,变成了“精神病哨兵以及被强迫的普通人”,搞得喻沛格外火大。
介于二人身份特殊,等警署与港口确认信息、打报告让高层交涉、反复核对……林林总总耗费过两个多小时才解决。
喻沛在质询室了解过一轮当地民俗,还旁敲侧击搞清楚了“茧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当年休曼研究所余毒发展出的最大恐怖组织,十几年如一日地发扬糟粕。
据说他们手里还存有各式药剂,以当年残存剂方研制而来。
怪不得阮筝汀反应这般大,这跟听见烧成灰的仇人诈尸睁眼有什么区别。
待他们从警署签完字出来时,附近街区的岁尾日狂欢仍在继续。
几场见血的小暴乱消弭不了人群的热情,或者说,被酒精及药物过度刺激的大脑已经没有分区滋生和发酵恐惧。
阮筝汀被质询室的轻量自白剂惹得发困,或许只是逃避向人解释听见“茧术”时的莫名肢体反应。
总之他在喻沛侧身询问“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时,很钝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润着泪花,恹恹站在台阶上,发出个无意义的单音:“唔?”
喻沛不作声地打量他片刻,背身在他身前半蹲下来:“上来。”
阮筝汀盯过几秒,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堪称温顺地趴上去。
月上中天,夜幕之下,霓虹光影曼妙。
喻沛背着人慢慢往旅店走,电子地图散出轻微亮光,打在阮筝汀渐阖的眼皮上。
这人睡意昏沉,呢喃过一句:“你从修黎离开后,有点不一样了。”
“嗯?”
“你以前……”
喇叭里在宣传红灯区的特殊促销活动,兔女郎抛撒钻石,朝来往男女送着飞吻,新来的列车又在倒糖果,飞艇之上,谁的香槟塔塌了,酒液滴滴答答浸下来,如同一场局部春雨。
在这乱哄哄的、麋艳的、却也冷清的热闹里,喻沛没等来下文,不由轻声问:“我以前什么?”
那人右手慢慢从左小臂间滑下来,虚虚勾过手指,络丝呈现,映着五彩缤纷的灯光,绕过哨兵外套拉链拉头及其肩颈。
向导睡着了。

阮筝汀没再见到那只失落体。
以安被生意绊在外地,听闻两小辈平白遭受无妄之灾,遂发挥财大气粗的老板本性,给他俩各自发了个大红包压惊。
喻沛乖巧又嘴甜地收下,临走前全换成了酒水放回旅店。
包装花红柳绿,码得整整齐齐,就大咧咧摆在门厅的位置,和着原本的装潢一看,属实是有碍观瞻。
“还没付钱。”阮筝汀看着红包无所适从,这数额抵过房费都绰绰有余。
“不用付钱,”喻沛神色很淡,指指自己,“平崎港事件受害人在这里享有终身会员制,全额免费那种。”
阮筝汀有些惊异:“他是……当年那名哨兵?”
喻沛点头。
阮筝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近几天这人像是把他多年的茧房粗暴凿开了,哐哐往里丢东西。
两人离开平崎后,又在宇宙里流浪过47个标准时,于当晚六点整抵达迦洱弥纳星。
大抵是在飞船上睡够了,阮筝汀现下有些亢奋,一出星港就自发充当了导游的角色,连总是绕着喻沛的络丝都没了踪迹。
“迦洱弥纳”在当地语里的意思是“人鱼的鳞片”。
此地景致也确如这类美丽生物的尾鳞一般,流光溢彩,粼粼生辉,极富冲击力。
“整颗星球只有1%的地方可供居住,其他地方是海洋、雨林和终年不化的冰川。”
“全星区分为24州,其实是24座岛屿。其中主岛与星球同名,周围的海水是玫瑰色的,夜晚会发光。不过那里属于圣地,据说住着人鱼,非神职人员不得入内,真假不知。”
“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夏秋不分明,故而当地人一年只分春冬两季。其中春季长达九个月,所以这儿还有个别名,叫玖春。”
“这里运河交错,水质清澈……”
“这里盛产花卉,品类多达……”
“还有还有,这里所有的房子外墙都是彩色的。从高空俯瞰时,就像各种各样的糖果盒……”
“你知道吗?有人戏言说,在迦洱弥纳碰见的每十个人里,有四位是农场主,四位是艺术家,剩下的不是诗人就是航海员……”
“我们要住的地方在塔沃楹镇,那里……”
箱轮咯哒咯哒碾过行道,两侧都是开阔的原野,水草鲜美,远处牛羊成群,风车匀转,再远些是绵延山脉和堆聚的云朵,仔细听,还能隐约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动静。
阮筝汀一路都在絮絮说着什么。
这里连风都是悠闲的,天很蓝,草很绿,向导鲜活如斯,每个字音都像是跳珠弹落于草毯,再嘀嘀哒哒,略显莽撞地撞停在哨兵脚边。
喻沛慢步缀着阮筝汀身后,心道对方真的很喜欢这里,但是——
距两人出港已过半小时,极目处霞脚都开始晕色了,哨兵不得不伸手拉住滔滔不绝的向导,微笑提醒道:“这位房东先生,冒昧打扰一下,我们11路回家吗?”
“不是,”房东先生脸颊红扑扑的,扬手一指前方驿站,声调都在上扬,像振飞的翅,“坐那个!”
说着他把行李箱往喻沛脚边一推,在后者尚显疑惑的嗯声里,哒哒哒哒跑过去,过了十几分钟,又哒哒哒哒返回来。
步伐频率和踏地力度都变了,喻沛坐在行李箱上,稍一抬头,眸光微微一动。
天广地阔,云霞生蕤,阮筝汀正骑着青马朝他走来。
马匹高大漂亮,鬃毛被打理成细辫,腹腔的位置有一小块地方被裁开,露出小截金属肋骨和齿轮群。
这是匹仿真机械马。
“迦洱弥纳的第一大交通工具。”阮筝汀收过缰绳,驭马在他面前停下,俯身拍拍它脖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随便租了匹黑的。”
话落,有匹骏黑的机械马跟着停在他身边,皮毛发亮,头颅高傲扬起,特别神气地甩了下尾巴。
喻沛只是安静地盯着他,没有动。
如此僵持间,有货郎正打道回家,骑行路过两人时,友好热情地笑着打了声呼哨。
阮筝汀回过这声问候,待货郎溜溜哒哒走远后,转头略显诧异地问:“你难道……不会骑吗?”
喻沛还是没应,他站起身来,掸了掸外套。
“好吧,”阮筝汀权当他默认,撇开马蹬示意他踩着上来,“我带你,虽然我骑术不是很好。”
喻沛把着缰绳翻上马背,半环着人坐稳后,在他耳边懒散道:“行李呢,长脚自己走?”
“你一天天的,不阴阳怪气过不去是不是?”阮筝汀嘟哝过,探身在那匹黑马肚带扣坏处按过几下。
机械马肉眼可见地卡顿数秒,而后腰部凹陷展开,当中伸出几根金属抓手,自发把地面行李绑上了马背。
“这玩意儿怎么做到又憨又智能的?”喻沛锐评。
阮筝汀一言不发,猛地夹过马肚,胯下骏马嘶鸣,撒丫子窜出去。
四蹄破开草浪,疾风迎面,喻沛差点被颠下去,不得不探手捞过身前人的腰稳住身形,木着脸道:“骑慢点,阮向。”
阮筝汀唤醒电子地图:“天快黑了。”
喻沛刚开始还不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在霞光消失时习惯性地戴上了兜帽。
而后薄雾与黑夜同时降临,天地灰蒙蒙一片,除却荧荧发亮的房屋外壳,什么都看不见。
“我明白了,这里每栋房子都刷乱七八糟的漆,不是童话情节作祟,”喻沛的精神体自半空跃于地面,踏着草浪,与马匹齐头奔跑,“而是这该死的当地气象。”
阮筝汀转头眄他一眼。
“好吧好吧,”喻沛无奈,“那你的房子刷成了什么颜色?”
阮筝汀沉默。
喻沛一连猜过几个纯色,都没得到回应,他已经做好住在花里胡哨壳子里的心理准备了,就听对方底气不足地说:“它褪色了,不显眼,但是顶部有个大风车,扇叶是鷃蓝的。”
“鷃蓝……蓝……”喻沛碎碎念着,左右寻找。
他们又走过一段路。
这里的房屋都是独栋制,带着大大小小的院子,彼此之间相隔较远,有的甚至建在浮空台上。
喻沛开始苦恼每天的通勤时长。
“这个东西没有安装自动导航系统吗?好歹是第一大交通工具,这么落后吗?”喻沛越过阮筝汀,探身去点电子地图,避无可避,会将怀里人稍稍压向马背,“不好意思,让我看一眼。”
“……”阮筝汀索性把屏幕移到身侧,正对两人,小声辩驳,“我没有带错路。”
事实证明,向导的路痴还没严重到找不回自己家的程度。
雪豹加速在前引路,一刻钟后,青马停在一栋小房子前,前蹄踏地,昂首打了声响鼻。
欢迎牌泛旧,其上以花体字刻着贝桦街22号。
房屋外观简洁秀气,加上风车顶才两层半楼的高度,占地面积窄小,院子倒是挺大,里头草植疏于打理,长得比人还高。
扇叶颜色在雾里很不起眼,而外墙样式更像是——
“你这刷的是什么图案?”喻沛拨开杂草,稍稍凑近看过,“眼睛吗?没想到阮先生爱好克系。”
阮先生不理揶揄,径自打开能源箱,刷过ID卡。
建筑内照明亮起,光线浸出,房屋轮廓像糊上了一层柔焦。
雪豹因不明原因有些兴奋,在蹭外墙。
喻沛嫌弃瞥过一眼,揪着它颈毛,将大猫拉远:“鸟类不是应该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吗?”
“喻队长,”阮筝汀等机械马自动卸完货,将之锁在院子里,“次级已经不能用精神体生物属性来判定本人喜好了。”
“我很抱歉。”而后喻沛一手带一只行李箱,一点也不抱歉地率先进门,被暖黄灯光兜头撒了满身。
入户走廊窄短,呈极缓的弧形。一侧是书墙,一侧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生态箱,当中养着各种各样的海蛞蝓。
喻沛的目光只在这些软趴趴的海兔上稍作停留,而后落于正对走廊口的沙发,脚步一顿,语气古怪地问:“你很喜欢雪豹吗?”
精神体从他脚边挤过去。
阮筝汀想起沙发上散落的抱枕和某只动物玩偶,心下懊恼,面不改色:“那些只是赠品。”
“哦,”行李箱暂被搁下,脚步声延进去,慢慢把底层转了个遍,“盘碗、摆件、小家电、装饰画……全是赠品是吧?”
精神体跳上沙发,半卧下来,尾巴轻摆,用鼻尖碰了碰那只成色泛旧的公仔。
阮筝汀扶额:“迦洱弥纳好歹也有雪山,出点雪豹元素很正常……”
喻沛已经无心听他说话了。
这人停在投影幕布前,兴致勃勃研究片刻,伸手拉过手环。
白布回弹,显出那块等大的棕色毛毡板,工字钉钉帽作各异雪豹样,满板照片里还有一只出镜率颇高的孟加拉豹猫,白底云斑。
喻沛扬眉,愉悦敲定道:“你就是喜欢雪豹吧。”
精神体跟着喵嗷喵呜。
喻沛俨然是个雪豹教狂热教众,根本就没往别处想。
“不喜欢!”阮筝汀头疼地说。

非空置空间胶囊审核流程超级严格,不能随人跟上飞船,得走专门货运线。
新置床铺被褥什么的还在宇宙流浪,所幸喻沛单方面认证过阮筝汀的教众身份,欣然接受了睡沙发的临时安排。
翌日一早,阮筝汀是被爪子扒门声闹醒的。
天还没亮,他脑子泛懵,有几秒恍惚间,还以为是家里的猫主子吵着要上床。
“你在刨什么,没睡好吗?”阮筝汀打开门,半蹲下来,揉着大猫的脑袋,困倦道,“抱歉,床大概要明天才能到。”
廊间很暗,但雪豹瞳孔没有以前亮了,显得灰蒙蒙的。
他手上动作一顿,皱眉站起身来。
精神体很焦躁,围着他转过几圈,引着人往楼下走,最后几步是摔下去的,直接散碎在空气里。
他瞌睡彻底醒了,快步奔进客厅,被沉郁压抑的精神力扑了个踉跄。
窗帘豁开条缝,还没落下的月光细刃似的投进来,莹白透亮,冰冷地斩到喻沛脚下。
哨兵背靠沙发,躬身坐在地毯间,头发长散,垂首看不清表情。
“怎么了?”阮筝汀捡起抱枕放回原处,俯身凑近他,等过几秒,在哨兵的默认里小心撩开对方额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低声道出猜测,“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吗?
喻沛腮骨动了动:“……”
阮筝汀在他身边坐下,指背轻轻敲过对方手肘,声音也轻轻的:“有些闷,喻沛。”
哨兵沉默少顷,闭眼收回了外溢的精神力。
他们身边那线月光正一点一点变青。
塔沃楹在醒来,不论噩梦美梦,新的一天开始了。
“你给我塞了什么?”喻沛站在郁郁葱葱的院子外,把手上的东西摩挲过一番,“伞?”
“嗯,”阮筝汀在鼓捣机械马,那动静和门口风铃一起,叮哩咣啷响个不停,“这个长度,暂时凑合着当个盲杖吧。”
正是那把向导在修黎时常不离身的长柄伞,藏青色,24根伞骨,有几处伞面落着修补的痕迹。
喻沛抬手颠过一下,发现这比同规格的伞具要重上许多,旋即打趣道:“这伞打人应该挺疼吧。”
“差不多吧。”阮筝汀牵过他袖口,将人引着往前走过几步,转而握着肩膀按往地面,示意,“坐。”
“这又是什么?”喻沛又在身下周围细细摸索过,神情越发诡异,“迦洱弥纳的第二大交通工具,飞毯?”
喻队长连消化自己眼瞎的时候都没有这般心情复杂过,这会儿面上强撑的从容终于裂开稍许,难以置信地确认道:“你让我坐这里?”
阮筝汀踩过脚蹬翻上马,握着缰绳点头点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人现在看不见:“嗯。”
浓雾刚过,微风里浮动着花果的清甜气,天空蓝得像块澄净的溶胶盖子,悬扣在茫茫草毯之上。
喻沛拖长声音抗议。
“抗议无效。”阮筝汀胡乱哄他,“这叫马拉雪橇。”
“你不要仗着我看不见就乱说,”喻沛横放伞具,卡在机械两头,磨磨蹭蹭坐好,“这明明是拖大型货物的悬浮板篮。”
“驾!”阮筝汀不理他,又一夹马肚。
机械马打着嘶鸣蹿出去,喻沛迎着风,又气又无奈地笑了一下,稍稍提高声音喊道:“虽然它不会翻,但是阮先生,你能不能稍微进修一下骑术!”
阮先生仗着风大,充耳不闻。
自高空俯瞰,塔沃楹镇整体呈不规则的半椭型,周围缀着大大小小的浮空台。
此地晨昏少见云霞,于是多植着花叶色如云霞般的楹杉,这是该星最为高大美丽的乔木。
镇子最外围与草原接壤,除却庄园和驿站,就是阮筝汀这种稍显落魄的独栋小房子。
越往里,建筑排列越发密集,直至连成片,高高低低的砖墙上多是涂鸦与彩绘。
镇中心有个大花园,政务厅掩在花木深处,外墙花枝攀缘,建筑上空飘着星区与联盟旗帜,圆拱的塔尖上总会停着只灰鸽子,据说是镇长的精神体。
这里悠然安详,但似乎医疗条件不是很好——或者只是针对特殊人类而言。
当然,不排除阮筝汀没找全地方,毕竟有些小诊所在地图上不作显示。
“你的意思是,你虽然是个土著,但是连镇子都没逛完过?”喻沛已经习惯这副新座驾了,现在居然能坐出睥睨天下的气势,前提是脸上没顶着那副愚蠢的睡眠眼罩。
沿途花箱错落,各式风铃叮叮咚咚的,城镇深处连地砖和楼梯都刷成了彩色,机械马哒哒哒走着,阮筝汀开着电子地图左望右望,间或嗯声。
整个上午,他们跑遍了图上所示的全部诊所,没能找到可以医治哨兵的地方,兜兜转转,只好提前与当地警署对接人联系。
对方是位头发花白的男性向导,姓西蒙,精神烁矍,见着他俩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说过自己是特殊人类了吗?”
阮筝汀摇头。
“那就好,”西蒙老先生示意他把哨兵引到检测室内,“在警署之外,最好别暴露自己是特殊人类。”
喻沛进去的间隙,往阮筝汀的方向侧了下头,略感奇怪:“这里对哨兵向导不友好吗?”
“那也没到这种程度,”老先生示意闲杂人等在最外面的走廊处等候,“只是当地人对特殊人类有些冷漠,极个别会有敌对心态。”
检查持续过两个小时,结束后,老先生轻轻拍醒在廊道长椅上打吨的阮筝汀:“你在倒时差吗孩子,稍微等一等,结果大概要半个小时。”
后者揉着眼睛嗯声道谢,推门进去时,喻沛刚从检测室出来,正坐在窗下床边套衬衣,介于眼瞎,扣子扣得一塌糊涂。
阮筝汀反手掩上门,靠墙看过一会儿,放重脚步声,近前俯身,拨开他的手指,问:“西蒙先生有说什么吗?”
屋内阳光泛滥,喻沛的眼罩已经取掉了,那双水绿色的眼睛闻声转向他,没有落点。
霾翳似的灰状物只爬到眼白,近距离下,虹膜显得沉静又空洞,像两汪清透的海,可惜一开口气质全无——
“很遗憾,哪怕治不了,医生也不会对患者讲实话的。”
两人一时无话。
窗户半开,房间外有个小型下沉喷泉,水流配着檐下长管风铃的动静,像是精灵敲出的音阶。
这是仿自然态的平心静气的白噪音。
阮筝汀替人一颗一颗扣好扣子,撤身时,对方突然问:“所以你每每将我留在外面,自己挨个去问,是因为知道当地人不喜特殊人类吗?”
“不知道,”阮筝汀怕他误会,很认真地解释,“日常生活里,次级和普通人其实没多大区别,至少我在这里生活的这些年是这样的。”
喻沛一针见血:“这也是你喜欢这儿的原因之一?”
“嗯。”床垫往下陷,阮筝汀坐在他身边,摩挲过手指,声音很低,近乎叹息,微风似的,略微一拂就过了,“我想当个普通人,喻沛。”
“……”
这个话题太过敏感,喻沛联想到对方在休曼研究所的经历,一时有些哑然。
阮筝汀却是剥过东西,直接喂进他嘴里,很自然道:“你不饿吗?”
“什唔——”喻沛嚼过两口,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虽然略有垮脸,“压缩饼干?”
“嗯。”
“还有其他的吗?”
“你不爱吃这种甜的?”阮筝汀在兜里翻了翻,“还有……”
“不,”喻沛打断道,心里升起股不祥的预感,“我是说压缩饼干之外。”
阮筝汀把一铝壳袋子放进他手里:“还有行军餐。”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喻沛消化过几秒,略带艰涩地说,“你把修黎没吃完的全带来了?”
“嗯。”阮筝汀啃过一口,嚼得咔嘣响,还不忘宽慰他,“家里口味还有很多,够我们吃一阵了。”
喻沛自我反思过数秒,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在平崎那两天,我是有些过度购物,但不至于现在揭不开锅吧?”
“你昨天光看见满屋子雪豹,没看其他地方是吧?”阮筝汀觉得这人在找茬吵架,“难道目光敏锐的喻队长,没发现厨房就是个摆设吗?”
“你之前都靠方便食品和预制菜过活吗?”这人在修黎和平崎的胃口截然不同,喻沛不敢相信,嘴挑至此的人居然是个厨房白痴,“独居多年不开火不做饭,怪不得身体这么差。”
“首都星和迦洱弥纳的食品质检很严格的,你这分明是偏见。”
老先生去而复返,手上端着两份热腾腾的简餐,进门时咳嗽了一下,两人停止拌嘴。
“这位小喻先生,近期是不是有过精神潮前兆反应?”
“谢谢您。”阮筝汀接过餐板,冲人笑笑,“没有爆发,被压制了。”
老先生若有所思:“你是他的向导?”
阮筝汀顺口道:“是的。”
老先生顿时一副“小年轻闹起矛盾来没轻没重”的表情:“伴侣之间再怎么吵架,也不能忽视领域情况呀!”
阮筝汀瞪圆眼睛,这才反应过来答话有歧义,连忙解释道:“不是……”
喻沛见人吃瘪,嚼着压缩饼干,无声笑开。
“是领域污染加重了,外显成躯体症状。往后调试三天一次,疗愈一天一次。”老先生不顾两人同时变化的表情,点开病诊,敲下医嘱,“你俩的入职报道日是一周后,到时候,记得到我这儿复查。”
“可……”阮筝汀还想说什么。
老先生拍板道:“好了小伙子们,吃过饭就回去吧。新生活愉快,塔沃楹欢迎你们。”
塔沃楹或许欢迎阮筝汀,但喻沛的领域不见得。
当晚,烧得暖烘烘的壁炉旁,两人一左一右窝在沙发上,久违地开启领域调试。
“听着,我不想直接走进湖里,更不想从高空坠落,你知道上次浪花差点拍断我的腰吗?”
阮筝汀站在“门”外,一手搭上门把,迟迟没有拧动它。
“我的意思是,你的里层领域没有水域以外的地方吗?你明明精神体是只雪豹,为什么这里面全是——”
他舔了一下嘴唇,正在做心理建设,门却自行向内打开了。
他抬眼一看,顿过数秒,稍显震惊地接上话音:“水?”
眼前是深绿浑浊的水体,四周不见边限,如今却像果冻一般,凝在门框之内,没有丝毫波动。
“还有一个问题,”阮筝汀探手按上去,被果冻一口吸进,才惊觉这根本就是粘稠的胶体,像是一大团黏手的史莱姆,“为什么我在领域里从未见过你。”
没有应答。
他艰难地撕开水体,往前挺近,深感无力。
这根本没法净化,好比起泡胶被人恶意混进各种填充物,胶体里夹杂着水草、鱼虾死皮、蕨类、沙石、以及……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昏厥之际,被一双手捂住嘴巴往后拖——
“那是什么!”阮筝汀几乎是尖叫着断开调试,向后跌进喻沛怀里的,“你的领域里为什么会有腐烂的死物!?”
“什么,水草吗?”喻沛锢着怀里人的四肢,避免他情绪激动下伤到自己。
粗略来讲,领域里除却精神体和意识投影,是不会出现非植物外的大型生命体的,否则极易引起陷落。
“不是……”房间里很暖,阮筝汀却出了一身冷汗,在他怀里细细哆嗦着。
“冷静点,”喻沛把人转过来抱着,使了点力气,一节一节捋过他的脊骨,“里面有什么?”
“这种程度的腐毁,你怎么……”阮筝汀盯着他的眼睛,想到什么,语气发颤,“那些幻觉,除了叫你的名字,还有什么?”
喻沛手上动作停下来,搂着人沉默少许,开了个玩笑:“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我需要交代这个的地步吧?”
阮筝汀有些恼火,伸手揪上他领子:“是,你要是在我手上疯掉的话,下半辈子我就得去蹲监狱了!”
“好好,别生气,”哨兵把瞎眼雪豹唤出来,拱在向导身边,大尾巴绕着他,“所以你看见什么了?”
“尸体,”向导又开始抖,“好多尸体,在水底站着。”

阮筝汀被吓得不轻,遂在客厅打了个地铺。
就在沙发和矮几之间的缝隙里,很窄,连翻身都成问题,但向导莫名觉得十分安全。
喻沛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抱着雪豹顺毛,边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些好笑道:“你宁愿睡在这里,也不愿意把床分给我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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