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我需要分床的地步吧。”阮筝汀心平气和涮完人,扬手狠狠抖过被单,惹得一哨兵一大猫都偏头打了个喷嚏。
“你连异种和……都不怕,为什么会怕这种东西?”喻沛揉过鼻头,声音有些发瓮,“还有上次的失落体。”
“这不一样,”阮筝汀在窄小的客厅间慢腾腾地转悠着,棉绒拖鞋啪嗒啪嗒的,像是弹跳的珠子,“我跟你说不明白。”
“我想我可以理解,”喻沛耸耸肩,“毕竟时贇的精神体虽然属于鸟类,但是他恐高。”
虽说特殊人类的精神体动物种属分布并没有到泾渭分明的程度,但根据军中数据来看,以花蜜及野果为食的鸟类多为向导精神体,侧重防护,而肉食性的猫科动物多为哨兵精神体,侧重攻击。
当年,时贇和时绥同时觉醒,其属性及精神体却是完全反着来的。
哨兵配蜂鸟,向导配豹猫,在各自同属里都称得上一句例外。
医院一度怀疑是送检样本送错了,反复核对过四次,抽血都把时绥抽炸了毛,差点伙同时贇掀了病房,才出具特殊人类身份证明。
两人都有点奇奇怪怪的缺陷,譬如,时绥有些害怕红色,常年用药,其战术目镜都是特制的。
而时贇恐高。
据不全面观察,盘尾蜂鸟所飞最大高度是他本人的身高。
而他入籍以来最为光辉的事迹,当属攀登速降训练时,精神体当场昏厥,本人跪地呕吐。
时贇遂从侦查役调至后勤役,以哨兵属性担任队内辅助人员,被时绥嘲笑了整整一年。
后来C303每每进一位新成员,这件事都会被人拿出来说一遭,跟保留节目似的。
“当时教官们都被吓坏了,还以为是信息录入失误导致重大训练事件,把某位向导给弄废了。”喻沛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真的,他们连去哪里挖石头都想好了。”
窗帘被哗啦遮严实,电子壁炉调整过睡眠模式,模拟出柴火燃烧时轻微的毕剥声,照明关闭,脚步声回到地铺间,雪豹适时跳下去。
“……”阮筝汀被它扑了个满怀,嘴角笑意都僵了,手指暗自揉过腰腹,“说起来,他俩到底谁大谁小呀?”
“双胞胎,”沙发长度有些局促,喻沛躺下来,单臂枕在脑后,一条腿稍显憋屈地半曲着,“前后脚,谁有事求对方,谁就是弟弟。”
阮筝汀有些诧异,感慨过一句:“居然是双胞胎。”
那两人眉眼有些像,他还以为是表兄弟之类的,结果血缘这么近。
但时绥的眼神更为锋利些,大抵是和埃文待久了,有时甚至是冷淡的。
相比之下,时贇稍显稚态,没什么心眼,喜恶都表现在脸上。
“性格其实差不多,特别是犟起来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好使。”喻沛笑笑,“而且他俩属于那种……怎么说呢,没外敌的时候爱互坑,一致对外的时候又菜又倔,打不赢就回队里摇人。”
再加上时贇单方面和埃文不对付,他们为求稳妥,一般会摇了人,又把喻沛拉过去撑场子。
有一说一,军里说喻队长不好相与、盛气凌人的传言,与他俩多年努力脱不了干系。
雪豹挤在地铺和矮几间,趴了一会,脑袋凑过来,搁在了阮筝汀胸口上。
后者看不得那双发亮的圆眼睛,伸手把大猫猫推远些,又闲话道:“那你们都是在挪亚认识的吗?”
“时家那两个家伙是。我救了他们,他们就赖上我了。”喻沛回忆片刻,话里的笑意不知为何淡了些,“埃文更早,他是末批救援军幸存者之一……”
哨兵说起当初受任务接人时,还和对方打过一架的事。
向导听着听着开始犯困,迷迷糊糊间,想起无聊时曾翻看过的任务记录册。
无论何时何地,喻沛所带队伍的伤亡总是最小的。这人作为队长,的确把队员们照看得很好。
虽然有时候神经兮兮的,比如——
阮筝汀是被压醒的。
雪豹没睡,脑袋又搁回了他胸口,睁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愣愣看着他。
他骇得倒吸一口气,扯过歪掉的眼罩,戴在精神体脑袋上,又把它推远。
结果翻身时余光瞟到什么,呼吸都停了两拍——
哨兵盘腿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弯着点腰,一侧额发半遮过眼,正歪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喻沛!”阮筝汀一骨碌弹坐起来,抄过抱枕胡乱扣在对方头上,呼出的热气都打着颤,“你在干什么!你吓到我了!”
“你真的好容易被吓。”喻沛拉下抱枕团在怀里,又随手向后抓了两把头发,声音异常嘶哑。
阮筝汀唤醒终端瞄了眼时间,平复着呼吸,叹气无奈道:“你怎么了?睡不着吗?”
“你的络丝呢?”喻沛答非所问。
阮筝汀皱眉:“什么?”
“络丝,”喻沛的声音很平,似乎只是在陈述某个令他不解的事实,“它们昨晚也没有出现。”
阮筝汀却陡然升起一股被刀俎剖开的难堪和怨怼来。
他的心跳彻底乱了,说不清是受惊过度还是别的什么。
心窍迸出的每滴血液都带着理智坍塌的动静,续续不断地撞上耳鼓膜,把半张脸都震红了。
他吞咽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道:“这是我家,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在自己家都能出现眷巢的话,那真的……那真是太可笑了,你不觉得很恐怖吗?”
喻沛没说话,只是维持原样地坐着。
状态很不对劲,家居服勾勒出他暗色的轮廓,在壁炉几近于无的虚拟光线下,居然显得异常枯槁。
阮筝汀梗着脖颈瞪着对方,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缓,他闭眼用力掐了掐鼻根,长而慢地呼出一口气。
两人僵持过几秒,有几缕络丝从向导手腕间探出来,妥协似的,带着体温,缠住了哨兵的手指。
喻沛愣了一下,眉峰细微耸动,定格成个似气似厌的表情,最后只是又低声说出那句话:“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那就好起来。”阮筝汀伸手把他的脑袋压向自己,声音沉定而宽和,“再试一次,这回一起进去。”
“可是我……”
“我带着你,相信我,喻沛。”
喻沛重心不稳,左手抓过沙发扶手,右手扶住了他的肩。
阮筝汀直身长跪在被褥间,凑首过去,额头抵住对方的。
昏暗客厅里,瞬间浮现出数不清的莹白络丝,它们回绕旋转,流动着,把两人轻轻裹缠成一个茧。
房间内亮起微弱的萤光,雪豹趴在旁边,安静地晃着尾巴。
领域里依旧是胶状水体,发黏生混。
但这次有哨兵开路,倒是比之前好走许多。
阮筝汀随手揪过一块身边发黑的物质,捻了几下,摊开掌心,皱眉观察着:“一直都是水域吗?”
喻沛摇摇头:“不,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有陆地。”
阮筝汀忙问:“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喻沛凝神想了一会,不确定道,“很多年前。”
阮筝汀想到哨兵首次精神潮被压制的时间,猜测道:“33年前后?”
“应该。”喻沛停在原地,身形不兼容似地闪了闪,被身后人安抚性地牵住了手腕,“喀颂……一直到队伍固定,我都过得比较混乱。”
当年他自陌生医院醒来,孑然一身,连精神体都凝化不全。
那段日子漫长得像永夜,由任务、佣兵单、前线堆积而成,精神高悬于累摞尸体之上,摇摇欲坠,又不知疲倦。
搭档变动、队友变动、番号变动……
唯一不变的,是频繁且过量的高阀值态,是混乱不堪的杀戮,是体液交织的作呕底色……
阮筝汀明白这种滋味。
心病难医,他断续治了好多年,主动有,被动也有,但他无法完全信任瑞切尔,病情总是反复,没什么起色。
“我……”可他一不会安慰人,二不会调试,说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话音越来越低,“我去查些资料,你先不要害怕。”
喻沛没说话,那只被他牵住的手轻轻动了动。
阮筝汀最后是晕睡过去的。
哨兵跟这里有些排斥,身影总在闪,向导需要维持两人的意识投影。
他精力不济,勉强支撑过一段时间,连一具尸体都没见着,就惨烈歇菜。
喻沛回身接住向导,又抱着他就地坐下。
少顷,身边胶体咕噜一响,有条古怪的鱼钻了出来。
前胖后瘦,身后拖着条细长无鳞的尾巴,吧唧掉在了海床上。
喻沛盯着它弹动过几下,不知在想什么,下意识揽紧了怀里的人。
片刻他俯身把鱼捡起来,轻轻拨过胸鳍,又塞回了水体里。
喻沛睡得不算沉,天没亮就醒了。
他轻轻摸了摸怀里人的额头和侧颈动脉,确定对方没事后,小心撕开茧巢,把人塞回被子里,而后搭过沙发起身,摸索着出了门。
阮筝汀是在雾散后醒的。
茧巢彻底散开,灰絮似的铺在床四周,像是一片死去多时的菌场。
他照常在床上放空过几分钟,挥手召回络丝后,左右见不着精神体,便哑着嗓子唤了声“喻沛。”
很轻,却是听得有人在外应他。
阮筝汀睡眼惺忪,换好衣服,跟着声音寻过去。
外面天光大亮,依旧是个湛蓝的晴天。
有些风,院门下风铃间或一响,两匹机械马在附近踱步,偶尔会模拟特定休闲动作,譬如这会正在吃草(空气)。
喻沛就在院门口坐着,侧靠栅栏,脚边搁着长柄伞,不知在想什么,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弄着草编。
大抵是眼盲,转指动作略显生涩。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阮筝汀扶着门框换好鞋,“这里的雾气吸多了对身体不好。”
那人没搭话,左手高举,随意招了招全当回应。
指间夹着一朵花,很小,淡紫色,花型却周正又漂亮,层层叠叠的,滚着繁复的浪边。
一言蔽之,看上去就很贵。
“雪豹叼回来的吗?”阮筝汀说着要拿来仔细看看,“别乱摘,小心花主告你。有的还在培育阶段,是准备递交新品种权申请的。这会儿要保密,保密知道吗?”
“不是我摘的,”喻沛躲开他的手,把花放进胸前口袋里,笑容玩味,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它自己飞到我手里的。”
“是,”阮筝汀被这人的不要脸所震,拿话小声涮他,“你长得可太好看了,花都喜欢你。”
他边说边帮人拢过头发扎起来,没注意到对方肩背僵过半秒,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只看见了发下颈间有一截黑色的编织挂绳,光线里隐约折出点蓝,大抵随身戴了很多年,现下有些褪色。
“今天怎么样啊?”阮筝汀没在意,替人扎好发揪,索性扶过他双肩,探身去看那双眼睛。
“比昨天好多了,能感受到光。”喻沛冲他侧了侧头,把编了一半的蜻蜓举到他面前,“诊金。说不定过几天就可以自愈了。”
“你就是不想调试吧。”阮筝汀拿过草编直起身来,拆穿道。
喻沛略一撇嘴,改口道:“那我申请,午饭不要行军餐。”
哨兵五感敏锐,且口味迥异。
压缩饼干、行军餐、功能饮料之类的,为减少味觉对他们的影响,同时尽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喜好,通常做得很是清淡。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近乎没什么味道,像在嚼白食。
按照时贇的人生准则,这些东西吃多了容易抑郁。
阮筝汀嗯声表示申请通过,转头中午就炸了厨房。
烟雾滚滚,顺着厨房任一缝隙漫出去,差点触发火灾报警器。
风车旁的“住户险情明示旗”升到一半,被阮筝汀的络丝强行拽回原位。
空间胶囊就是在那会儿到的。
塔沃楹的信差鸟估计没送过这玩意儿,照例当成信件杂志什么的,在半空回旋的时候随口一丢,兵荒马乱之际,差点砸中喻沛脑袋。
抽油烟机罢工,环控器第一次接这么重的活,还没反应过来。
“你在熬毒吗,”喻沛拿着空间胶囊转进厨房,捂着口鼻嘲笑道,“还是在造新型催泪弹?”
“你先出去。”阮筝汀眼泪都熏出来了,视线糊成一片,接过胶囊,胡乱推他。
喻沛脚下未动,诚恳道:“我可以帮忙。”
“你帮什么忙,人体净烟吗?”阮筝汀被呛得不行,随手从冰箱里掏出一份三明治塞过去,又把人推进院里,“你走远些,哨兵闻到浓烟不难受吗?”
喻沛以伞叩地,绕着院外转过一圈,等烟散得差不多了,又慢腾腾回到窗棂的位置,捏着手里的三明治,敲敲玻璃:“这个真的没有过期吗?”
“那是我今年……”阮筝汀灰头土脸,正趴在窗台上啃面包,他算过日期,才发现日历已经翻年了,“是去年上半年,放长假的时候囤的,还有一两个月呢。”
喻沛被他的饮食习惯惊到了,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而后就着窗下台阶坐好,撕开包装咬过一口,眉心半皱起。
——很遗憾,当今保质技术延长的代价,无一例外是口感的流失。
阮筝汀上半身探出些许,歪头打量过对方表情,没什么底气地说:“你知足吧,这个比行军餐好吃多了。”
喻沛鼻间滚出一声哼。
两人一前一后用完简得不能再简的简餐,阮筝汀把胶囊里的东西挑挑拣拣拿出来,倒腾过一会,道:“我直接安床了?”
“你一个人能行吗?”喻沛说着拿过伞要站起来。
阮筝汀伸手,又直接把着他肩膀,将人按下去:“能行,你好好待着,别添乱。”
喻沛自懂事起,就再没人交待过他别添乱,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但是拖鞋声依旧在底层晃悠,吧嗒吧嗒吧嗒……
喻沛听了一阵,恍然大悟——虽然很难不说里面有点挖苦的意思:“原来在你们迦洱弥纳,把客厅叫做次卧哦。”
阮筝汀已经习惯了,现在还能心平气和顺着他话问:“你以为在哪儿?”
喻沛来那天观察过,这栋小房子的地基接近椭圆形。
一层被分割成入户走廊、客厅、厨房和盥洗室,壁炉建在中央靠后的位置,旁边有一截旋梯。
二层是卧室和书房,他晃了一眼,没进去。
而最顶上——
喻沛撑身跳坐上窗台,长柄伞在手里抡过一圈,伞尖往上。
阮筝汀挪沙发的间隙抬头看过伞,想起那只收光能和风能的大风车:“阁楼?那是杂物间,都堆满了。而且挺小的,斜顶,天窗很久没擦了,估计很脏,层高也只有这儿一半多。你要是想住也行,等你眼睛好了自己收拾。”
喻沛懒洋洋应过一声好:“谢谢房东先生。”
过了会,稍远处的行道上,有位头发银白的老人家骑着匹机械马哒哒走过,毛色枣红,旁边跟着只金加白的边境牧羊犬。
马后悬浮板篮上放着几打一加仑绿皮花盆,种满了草植,枝叶跟着马匹步伐摇摇晃晃的。
“哦哟!”老人家转眼瞧见窗台上百无聊赖的喻沛,整理过滑落的披肩,又取下盆帽,稍一致礼,笑盈盈高声招呼道,“收太阳哩!”
狗狗跟着叫了几声,冲人摇尾巴。
对方说的虽然是通用语,但口音很重,喻沛没听懂,只凭声音方向笑着点过头。
待阮筝汀同人寒暄过一轮,他问道:“谁?在说什么?”
“米莉奶奶,一位很可爱的小老太太,总是随身带着花果子,她自己做的,路上碰见喜欢的后辈就塞一块。”阮筝汀取下手套,抓过他胳膊高高举起,又冲那边摇了摇,“她问你,是不是在收太阳过冬。”
“什么?”喻沛明显不懂这句问候。
这人表情断线的模样很少见,有点懵懵的。
那双灰蒙蒙的漂亮绿瞳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无辜,连带着整个人都温柔无害起来。
阮筝汀盯着盯着就有些入神,直到对方再次询问时才不自在地开口解释。
迦洱弥纳没有正式入冬期,甚至每座岛屿每个小镇的入冬期都不同。
通常按初雪计算,陆续始于一月中下旬,最长能持续到四月底。
这里的冬季不算冷,但少晴多阴,见不了几天太阳。
所以翻年前后,人们往往会多晒些阳光,俗称收太阳。
末了,阮筝汀把人摆正,又把沙发上的雪豹玩偶塞进他怀里:“你晒暖和些,这样晚上就不用开壁炉了,省钱。”
喻沛:“……”
然后他就被迫收了三天太阳,院子里草都没锄完呢,他俩就接到了警署提前报道的电话通知。
原因是气象局新发布的降雪日比预计时间提前了近一周,署里分去各个庄园帮忙的人手严重不足,只好把他俩召回去。
结果发现可用人员其实只有一位,而且出于人道主义,这一位的工作时间还必须相应缩短,以照顾视障搭档。
西蒙老先生检查过喻沛的眼睛情况,把他俩送出门时,再次对阮筝汀叮嘱道:“比上次好一点,要定期调试咧,不管闹没闹别扭。”
后者出于哨向搭档细则,又不能明确向旁人告知哨兵领域情况,他瞟过一眼喻沛,只好微笑称是。
他们从正大门出来这一路,遇见的警员大多都会主动跟阮筝汀打招呼,“小阮”“阿雀”“小筝汀”叫了个遍。
“你跟他们挺熟的。”喻沛一手搭着他肩膀走,没什么表情道。
阮筝汀有点不好意思:“我正式来这里的第一年,三天两头就会迷路,署里基本每个人都领过我回家。”
喻沛没忍住笑出了声。
两人帮忙的地方是米莉老奶奶的花卉农场,千里千色,美不胜收。
这里做工的人对待警员都很友善,相比之下,对他俩更为照顾一些。
喻沛每天都能收到很多投喂,外加米莉的一盒花果子。
当然,主要原因是——
“他们私底下说,这里新来了一对同性伴侣,年长的那位眼盲,年轻的那位口拙,真可怜哩。”
“年长?”喻沛坐在悬浮板篮上,抚过自己眼睛,稍一思索,“我看起来居然比你大吗?”
“这是重点吗?”阮筝汀很无奈,“你天天在旁边坐着收太阳,听见类似的就不能解释解释吗?那些叔叔阿姨大哥大姐不是很爱跟你聊天吗?我干个活,总能听见你的声音。”
喻沛从善如流:“好,那么请问,除却特殊人类的搭档关系,你要怎么解释长相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阮筝汀沉默片刻,干巴巴道:“你就说是房东和租客。”
“房东先生,”喻沛笑,“我提醒一下,按照目前迦洱弥纳的人均住房面积,我们那种寒酸的室内平方,通常叫做非法合租。”
“那你睡院子吧,”阮筝汀好声好气地挤兑他,“反正你这几天总在收太阳,大抵是够的,不会冷。”
喻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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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个冷知识,在喀颂的文化里,头发只有亲眷挚友可以随意触碰,遑论扎发,未经允许弄对方头发是很不礼貌的,甚至会被揍。
编发是更亲密的行为。
当某人表现出此类意愿时,成年前代表我想和你做朋友,成年后代表示爱。
②阿雀(qiao),音同巧。
塔沃楹政务大厅,地下图书馆。
这里比修黎放文献的休憩层大上十倍不止,书柜密密麻麻的,放了整整三层楼。
阮筝汀正按电子索引找书,听见有人乐呵呵地招呼道:“小阮,今天休假呢。”
他怀里还抱着一摞,闻言略显困难地转过身去,调整过姿势,歪头看清来人后笑弯了眼睛:“西蒙老先生,日安。”
同时左手总算摸到书籍的收缩按钮,把文献压成了数张薄薄的模拟纸。
西蒙注意到最上面的译名,有些意外:“你对特殊人类精神障碍感兴趣呀?”
阮筝汀摩挲过纸张边缘:“这个嘛——”
这得从三天前那场调试说起。
那天他以一顿能吃但难吃的烩菜,艰难说服了某位嘴毒但被黑暗料理毒傻的哨兵。
后者捧着水杯,拧着长眉,估计是怕拒绝后被心怀不满的向导直接毒死,皱着张俊脸,生无可恋地答应再次同他一起进去。
领域内,固态的胶状水体变稀了些,偶尔会游过几尾怪鱼,速度很慢,大小不一。
阮筝汀第一次看清它们的样子,尖利牙齿,灰蓝鳞片,偶鳍像是炸开的层叠花瓣,尾鳍却又细又长,整体看着很不协调。
他们依旧没见着尸体,向导后来走累了,哨兵便撕出一片空地来,与他背对背坐着。
阮筝汀木了一会儿,问:“你在领域里也看不见吗?”
其实能看见,但是断断续续的,跟电子设备闪雪花屏似的。
喻沛怕他更烦,便顺着道:“嗯。”
“这是心盲,没救了,”阮筝汀犯困之际,开始胡说八道,“打明天起当个花埂诗人好了,正好米莉奶奶家缺个宣传。”
喻沛没应声。
阮筝汀打了个哈欠,揉过眼睛往后靠,猝不及防直接摔在了地上。
“喻沛?”他心跳空了半拍,单肘撑地,猛地折身向后看去。
身后空无一人,四周安静得像坟场,满目锈绿里,隐约响起粘腻的嘬食声。
阮筝汀后脑发凉地爬起来,如临大敌,死死盯着前方。
深处有东西在动,连带着那片水体都在轻微晃荡。
少顷,渐渐变大的嘬食声里,有具僵冷发胀的尸体被鱼群拱了过来。
阮筝汀拧眉认出什么,不由睁大眼睛——
枯草黄的短发,脸上霉腐以雀斑为中心向外扩大,半边身体都被吃空了,破烂作战服间,露出嶙峋发灰的骨架,上面附着一簇簇的菌状络丝。
阮筝汀脸都白了,向后挪过半步,难以置信,以气音艰涩唤道:“成……成蕤?”
这片水体小范围一炸,鱼群呼啦惊散开去,搅混的浓绿里,那具尸体的眼珠突然动了动,迟缓地转过来盯住他,几秒后,向后掉出了眼眶。
眼珠滑进腹腔,形变的鱼嘴正往回缩,未几,烂掉的颅腔里钻出条鱼,摆尾窜远了。
阮筝汀手脚发僵,欲跑之际,直接被身侧同样慌不择路的鱼群撞出了领域。
他昏昏沉沉,自我消化过一整晚,第二天神思不宁,切菜伤到了手指。
沙发上闻见血味的喻沛眉头一拧,起身磕磕绊绊地找药箱,妥协似地嘲叹道:“随便吧,压缩饼干三明治快餐速食,你别进厨房了,你离它远点,过来。”
他讷讷应过,辗转反侧好几晚,总算挨到休假,跑来图书馆查资料。
这状况不能明说,阮筝汀舔了一下嘴唇,只道:“我有一位前辈是海濒拉,就想看一下相关书籍。”
可附近书架上放的,明明有关于布诺曼型战后应激障碍综合症。
西蒙猜到什么,和蔼笑着帮他圆话:“最开始的时候,H.G的确是布诺曼的一个亚型,不过后来研究发现,两者病征有着本质的不同。”
海濒拉的幻觉对象只有已故伴侣,入领域者不可见,患者寿命锐减,产生失落体的同时,原有精神体会受到影响。
而布诺曼的幻觉对象要广泛得多,简称“种魇”,入领域者可见,甚至可以简单交谈,患者精神体正常,但有自毁倾向。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海濒拉的幻觉对象对患者的情绪影响和心理暗示大多是正向的。
布诺曼不然。
“您对这个好了解啊。”阮筝汀眸光轻轻一动。
西蒙摆手笑道:“我之前……不知道怎么就对它们感兴趣了,所以研究过一阵子。”
阮筝汀抿抿唇,犹豫过几秒,问:“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西蒙示意两人去阅读隔间谈。
“这个病的主因是频繁过量的高阀值态。”西蒙扶了扶眼镜,“你是从前线调过来的吧,那你知道前几年的军中集体自裁事件吗?”
阮筝汀点点头:“说是那所基地只救回来几个人,还都疯掉了,又在疗养院异变。”
西蒙沉甸甸地叹过口气:“高阀值态……最开始的确效果显著,如果没有它,驰援军大概会全部填在远星系。”
“但后续没有足够有效的调试方式加以跟进,毕竟它的本质是压制相关记忆和延缓情绪。”
“可是一个人不可能真的对亲朋爱人的死亡无动于衷,解除后往往会出现记忆反刍,甚至心理崩溃。”
“最近几年,因为异种潮,塞路昂纳的研究重心不断偏移,很少有研究员还在坚持填补“精神领域调试”的空缺。”
“而且,这种状态具有依赖性和成瘾性,等级越高,反应越明显,也越难戒断。所以退籍军人会不可控地向往战场……”
“成瘾……”阮筝汀思索着喃喃过,追问道,“种魇不能被自主清除吗?”
“一两只可以,过多的话,那就离疯不远了。”西蒙想了一阵子,不确定道,“之前有个学术假设,说是特级向导或者高契合度伴侣能够缓解或清除,其实就是植入新的精神寄托。”
“有具体的调试方法吗?”
“我得回去找找。不过这个假设没有得到证实,它太危险了,明面上没有人敢实验。”
“没关系,谢谢您。”
“对了,之前小喻在场,我没细问,他是不是有点幻听的毛病?我看他偶尔会侧着脑袋,凝神分辨什么……”
阮筝汀想着西蒙的话,没注意看路,从政务厅大门出来时撞着个女人,又被人从后面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对方行色匆匆,没理会他的道歉,径自转进候梯间。
他收回目光,转头见到来人,眼睛微亮:“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我的口粮。”喻沛收手插兜,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