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犹豫片刻,面露不忍,最终蹲身下来,把布料从他手里慢慢抽回来:“上面说……说要放弃喀颂。”
阮筝汀心里渐沉,又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感。
喻沛想了许久才想明白“放弃”是什么意思——
一级清剿,带同整个星球。
他突然站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举着终端朝中控室奔去,被反应过来的警卫们反拧胳膊,暴力抵在地上。
指挥官听见动静打开门,瞟过一眼情况后,抬抬手示意他们把人放开。
阮筝汀认出来,这是尚未退居二线的葛圻。
“……不能放弃,”喻沛有些站不起来,像是某种突发性躯体障碍,手指在内袋摸索,十分艰难地拿出了终端,“我接到我母亲的电话了,他们还活着,还等着我们去救……”
屏幕上显示着一串空号,音量被调大,转成免提,传出的却是异种古怪的嘶吼声。
机舱里顿时一片死寂,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你状态不好。”指挥官敛着双通红湿亮的眼睛看着他,片刻沉沉叹过口气,稳住尾音,随意指了个向导,交待着,“试试看,能不能安抚。”
无法安抚。
喻沛被穿上了束缚带,向导怕刺激他,没有挂断那通所谓电话,只把声音调到最小,放进他胸前口袋里,又把人带去白噪音室关着。
向导素的作用消失殆尽,这人有些神志不清,小声对电话那头的东西交流着什么。
战机接入星舰,驶离大气层,飞往宇宙,空间渐渐暗下来。
他对着小窗撞过去,捆引绳绷直,只会让人稍稍贴上玻璃。
哨兵大睁着眼睛,泪水怔然流出来,又会在挣扎间胡乱蹭上头发。
阮筝汀对此束手无策,心口揪成一团,只能干等着这段梦结束。
05:25PM,是公开报道的星球死亡时刻,还剩半分钟,时间却不再以线性方式呈现于他眼前。
忽长忽短,忽明忽暗。
他恍惚以电影拉片的模式,粗略窥探到那人珍珠似的过往年岁。
28秒——
卧房温暖明亮,窗台花箱里开着一大片可爱雏菊,微风轻抚间花颜明媚。
男人有些无措,发辫被婴儿抓着,连头都不敢转:“我……他,他怎么……”
女人笑嗔:“不是抱枪的姿势!”
27秒——
瓦蓝天空低垂,碧绿草甸无垠。
油画一般的世界里,悠闲卧睡的小马驹旁,女人把两只幼崽拢在一堆,笑盈盈道:“来,叫蕤哥哥。”
小喻沛眨巴眨巴眼睛,忽地呲出一口糯米牙:“葳葳!”
小成蕤气鼓鼓,话都说不清:“摸大摸小!”
25秒——
午后,琴房,阳光肆意铺泻。
“这曲子好难,”女人赤脚点着踏板,马尾一甩,“让阿翡学。”
男人倚在钢琴旁,专注地看着妻子,闻言笑得高深莫测:“你以为他没有任务吗?”
女人不由笑他:“哪有人结婚纪念日真让幼崽干活的。”
男人撇撇嘴,作势假哭:“你们不爱我了。”
“多大的人了,别撒娇!阿翡就是跟你学的!”
隔壁单人沙发椅里,小少年捧着比脸大的琴谱,苦哈哈地仰起头来,同蹭到身边的三只精神体诉苦。
22秒——
灿阳正好,羊羔云团似的缀在草原上。
一群半大少年骑着骏马,自远处奔将而至,声音恰如此地长风,自由而远阔。
“阿翡!葳葳!你俩总算回来了!”
18秒——
清晨,墓园,金灿花枝含露,哭泣天使慈眉低目,扣指祈告,翅膀上停着只蓝背知更鸟。
一大一小立于石碑前,雾气在丧服上洇出深渍,犹雨滴,也如泪珠。
“别害怕阿翡,”女人探指揩过眼角,边摸摸少年的头,笑容清绝,眉目生哀,“你父亲一直在呢,我也会一直在的。”
13秒——
又一年庆生宴,香料馥郁,乐声滚烫,篝火粲然映亮夜空,蜂蜜淌于舞步间,像蘸着火星的诗歌。
成蕤同人斗舞斗累了,举着酒杯挤过来:“今年的愿望是什么?”
喻沛眄他一眼,扬手间金黄酒液泼于大地:“说出来就不灵了,你傻不傻。”
7秒——
雪祈日,喀颂一年内最盛大的节日。
城镇晚间明灯如昼,果脯累筐,人们把细小明珠和彩线编进发辫里,广场彩旌飘扬,笑语蜩沸,绽放着真正的焰火。
“嘭——哗啦——”
炸开的星点如纷然萤火坠地,鲜花满巷,庆典中人群挽手歌唱。
阮筝汀听不懂这些歌谣,醇厚雄厉,明快生辉,却几乎令人落下泪来。
他眼底猩红,左耳听见终端内异种们呕哑的嘶吼,右耳却幻化成最亲昵不过的呼唤。
两方时空不断交叠,这种荒诞几乎把他的意识整个撕裂。
他们在叫喻沛的名字,在祝福,在唱贺,在祷念,最终悉数远去,定格成一男一女的清晰告别。
他们跨越遥远岁月,温柔道:“再见啦,小雪豹。”
分钟数变化,倒计时归零。
舷窗外,那颗美丽的星球正无声灰化陨落。
星舰受气浪影响,被爆炸波猛地推远,舱室震颤,喻沛撞上舱壁的同时眼瞳淌血,顺着脸颊滴进插袋。
终端刺啦一响,视野巨变——
阮筝汀向后跌在地上,手肘磕出一片血痕。
耳鸣,剧烈的耳鸣,耳信里呲呲作响,隐约有两道声音在交谈。
——“能杀吗?”
——“能,但是费命。”
——“无所谓,反正我们……”
他一把摘掉耳信,顾不上神经锐疼,撑身望去。
是模拟场,看样子刚结束一场鏖战,满目狼藉。
天地如同炭笔铅画,暗云压顶,街道萧索破败,空气里腥味浓重,甚至要凝出水来。
阮筝汀忍痛爬起来,抬手胡乱抹过眼泪,呼吸都泛着颤。
八米开外,赫然横陈着成熟期异种的尸体,没有亓弹净化,现下正在溶化重组。
像是一大片粘腻沸腾的沼泽。
气泡接连冒上来,噗呲破裂后滚出眼珠,以及没有消化完的人体脏腑。
它们在喊,在哭,“阿翡、喻哥、队长……”高高低低,浅唱婉吟,令人恶寒。
有身影孤绝地站在那里,伤痕累累,离泥泞只差一步。
“喻沛?”阮筝汀哑声喊道。
云层蹿过一道闪电,那人拿着枪,迟缓地转过身来。
向导心脏一突。
哨兵垂头立着,皮筋断开,额发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单眼眼底刻着干涸的红。
那是血。
阮筝汀放出络丝,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你……”
那人眸光冷漠地盯着他,少顷,直挺挺往前扑。
“喻沛!”阮筝汀箭步过去,想要撑住对方,却因力气不足,两人相对着跪倒在地。
那些东西还在叫,咿咿呀呀,呜呜咽咽。
阮筝汀扶着哨兵肩膀,另一只手去抬他脸颊,凑首靠过额头,轻声哄道:“喻沛,关闭视觉和听觉,听话。”
那人手指一动,枪支啪嗒掉在地上,头颈垂下来,抵进了他的肩窝里。
阮筝汀费劲撑抱着他,边空出一只手去枪械带摸亓弹。
沼泽深处发出了时贇的声音,片刻又转成时绥的呼唤。
雪豹在领域里哀叫着,顺着浅链细细传过来,听得人心口发疼。
“都给我……”向导有些生气,用牙齿咬开拉坏,扬臂投掷,“闭嘴!”
与此同时,屏障彻底展开,巨型羽翅光华流转,蓦地将两人笼罩。
亓弹在触地的瞬间打开净化域,异种尸体裹入其中,空间刹那扭曲,罡风四起间白光大盛,所有污浊在惨叫里尽数消散。
“呼——”
轻风长吟,灰烬盘旋向上,羽翅和视听调试同时消失,络丝正拼命修复着哨兵的精神屏障。
“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出模拟场就能见到了,已经结束了,喻沛。”阮筝汀拥紧那人,把对方按进自己并不宽阔的怀抱里,声音很轻,“你面前是人类。”
数秒后,喻沛抬起右手,回应般,分外僵硬地扣住了他的侧腰。
向导精神一松,抱着人彻底跪坐下去。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哨兵瞳孔外圈正一点一点亮起金色,并向外跳跃扩散着。
他们头顶,不断聚集的云层里酝酿着风暴,城市灰败模糊,像是覆上了一层水膜,空气渐次浑浊,有鱼群在逃窜。
“阮筝汀!!”时绥在远处吼,劈掉的尾音与闷雷混在一处,好似寂静坟谷间惊然炸响的铜镲声,“离开他!是精神潮!!”
当晚十点多,模拟场全域崩溃,月测首批首轮考核被迫宣告中止。
现场工作人员脸上倒没多少意外神色,他们似乎做过相关预案,哪怕出现了数十起因为触发精神潮前兆反应、而强制断开模拟舱链接的情况都能面不改色,堪称游刃有余,除却——
时贇上半身刚探出舱体就开始吐,吐过几口又攥着无事牌哭,来来去去,反反复复,那架势说是肝肠寸断也不为过。
医疗组横竖拉不开他抓着舱门的手指,最后还是从隔壁埃文怀里,好说歹说,借来了头昏脑胀的时绥,连哄带骂把人弄进救护车,“咕哩——咕哩——”地拉回了311医院。
此刻,疗愈中心灯火通明,人满为患。
冯莱边脱白大褂边叹气:“我年纪大了,真经不住这么熬……”
房门被呼啦闯开,小护士哭丧着脸:“冯主任,又来两车!”
冯主任闭着眼,在磕保健药。
次日,军方报道称,这是场联合塞路昂纳编织的特殊测试,分哨兵和向导两轮。
三名特级向导坐镇,针对性播种梦魇,目的是为了具现化每位参考人员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直面崩溃源,以综合评估其领域状况是否适合继续驻留前线。
消息一出,病房里骂声不断,连飞过的机械鸟都能被乱七八糟的络丝薅进窗来,咔咔咔叨秃。
奇怪的是,模拟场最后近半小时的数据尽数丢失,连同实时监控画面,而所观测到的异常点,离喻沛一行人十分接近。
“根据相关规定,该情况下特级无权启用诘问。况且,”猜到点原因的时绥扬扬手里的保温桶,“我得去给我家哨兵们送饭。”
不顾来人一脸菜色,这人拉过阮筝汀就走,离得远了,他突然没什么情绪地道:“我看见了,阮向。”
阮筝汀却是无甚反应,揉眼打过哈欠,恹恹地回:“什么?”
抛却僵直指令和五感屏蔽,光是那道华丽非常的显色屏障,都足以令人肯定,这不该是次级向导所具备的水准。
纵然存在时间过短。
时绥笑笑:“你的精神体,很漂亮的鸟类。”
平白无故得句赞美,阮筝汀不明所以。
恰逢时贇的通讯接进来,哭嚎声把行道树都吓得一哆嗦,哗啦啦往下掉鸟果子:“我要饿死了,阿绥——”
阿绥把砸到头顶的机械鸟用力抡远:“住口!他俩需要静养!”
喻沛还没有醒,相比之下,埃文的情况正常得多,虽然只认时绥不认旁人,近身两米可获云豹绕脖成就。
而后第四天,基地为1209事件亡故人员举行了集体葬礼,可是调查结果至今仍未公布。
来吊唁的人有些少,毕竟这天赶上月测次批首轮考核。
至于首批哨兵们,近半还在311疗愈中心当病友,唯一的消遣娱乐方式大抵是半夜激情辱骂管理层,再被查房的小护士强制闭麦。
修黎要搞大动作,或者说,前线因不明原因要大换血,估计同最近越传越盛的某防星沦陷有关系。
但这跟阮筝汀没关系了。
喻沛的考核彻底不合格,加上他俩搭档关系没有解除,这意味着两人将打包滚蛋。
葛圻本着人道主义原则,让醒着的向导选星区打白工,后者点开屏幕,一眼相中了迦洱弥纳星。
手续走得很快,喻沛转醒次日,封境后便从311医院特殊通道直接去了星港。
这批转业人员还挺多,港口闹哄哄的。
埃文还在医院蹲着,时家兄弟亦步亦趋,跟来告别。
时贇这几天跟到了汛期似的,动不动就哭,院方诊断说是阿诺加尔症引发的短暂性泪失禁。
最恐怖的一次,当属抱着埃文的精神体嚎得死去活来,当事人午夜梦回,恶心得不行。
喻沛噙着点笑,依次拍过两人脑袋,在时贇抽抽搭搭的“喻哥再见”里,率先挥手登上星舰。
时绥被吵得头疼,勉强扒拉出几分耐心,问道:“你又怎么了?又不是见不到了,快闭嘴。”
“真好,喻哥终于远离前线了。”时贇大抵经历过感染变异的梦魇,如今心有余悸,“战场太恐怖了,我特么死了却像活着,还要吸食自己人……”
时绥当他胡言乱语,摸着那头卷毛安慰:“乖啊,有我在,你不会上战场的。”
时贇就着他的衣袖擤鼻涕。
声音响亮,几乎盖过了一旁朵尔仑对阮筝汀的轻声叮嘱,后者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
“路途平安,小筝汀,”向导推着他肩膀,轻轻往前一送,“代我向瑞秋问好。”
舱门闭合之际,他总算知道迦洱弥纳为何会出现在备选名单里了。
修黎没有直接去往生活星区的航线,他们要到海沽星平崎港转舰,飞行时间27个宇宙时。
上头很贴心地给几十组搭档安排了双人胶囊房,虽然有人显然不是很领情。
阮筝汀找到位置时,喻沛早已安置好随身行李,正半靠着床头闭眼假寐。
哨兵偶尔会泄出点精神力,在向导身边转个来回,再被头顶净化器吸收。
虽然两人浅链已断,但大抵是契合度过高的缘故,阮筝汀依旧能根据络丝模糊感知到对方的心情,跟修黎今日的天气一般,沉郁又阴晦。
胶囊房里安静少顷,哨兵阖着眼,忽然淡声道:“我没事,收起你那副表情,不然显得我很可怜。”
向导背靠舱壁,盘腿坐着,闻言视线倏而一垂,埋进跃迁须知手册里,闷声说:“我只是在看星星。”
前线星区早前开辟的观赏航线已然全部关闭,现下舷窗外黑黢黢一片,有个鬼的星星。
喻沛眼皮一抬,从那头直接翻过身来,在阮筝汀的惊呼声里,掐着他的腰同人调了个位置:“好,你慢慢看,看个够。”
“……”阮筝汀忍住想拿手册糊他一脸的冲动,犹豫半晌才问,“你知道要去哪里吧?”
“嗯,葛老同我说了。”喻沛声音懒洋洋的,也不知道是在逗人,还是真的不满,“去迦洱弥纳给农场主打白工,不包吃不包住,还得寄人篱下,借住在某位阮姓向导家里。”
某位阮姓向导拧着眉小声辩白:“那你想去挖矿还是种土豆?去迦洱弥纳起码还不用租房呢。”
喻沛撩他一眼,忽而笑了:“是的,得多谢阮向。”
这人在前线待得久了,肤色接近小麦色,面颊靠近下眼睑的那线位置有些偏深,落着长期佩戴战术目镜留下的浅淡痕迹。
抬眼看人时,竟然也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笑容总是带着点挑衅。
野、傲慢、爱嘲讽、时常又很漠然。
阮筝汀突然就有点牙痒,索性转过身不再理他。
第一次跃迁脱离修黎引力范围后,向导开始频繁地看个人终端。
全息屏被唤醒,无操作一分钟后自动缩回尾戒,再被唤醒,再次消失……
喻沛戴上睡眠眼罩前提醒道:“等进了平崎,对外通讯和网络才会恢复。”
阮筝汀五指一拢,头歪向舷窗,闭着眼道:“我知道。”
结果这人就这样睡了一路,差点落枕。
落地时是当地时间晚十点多。
阮筝汀还没醒透,是被喻沛领着下星舰的,出闸口前才想起来拉住人问:“要浅链调整五感吗?”
“不用。”喻沛边说边从随身背包里翻出管向导素,十分熟练地给自己补过一针,“我习惯了。”
通道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没有了隔音材料,各类声浪如有实质,几乎是迎面扑到两人身前的。
哨兵和向导的出站口在不同的位置,暂时分别前喻沛拉上兜帽,确认道:“6号门?”
阮筝汀眼睛不离终端屏,手指敲得飞快:“嗯。”
二十分钟后,阮筝汀扫过身份ID卡出站,寻了个人少的地方贴墙站着。
未几,见有只耳廓狐自扶梯口探出头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他稍一伸手,那精神体就撒丫子跑过来,眯着眼,大耳朵微微往后撇着。
“瑞秋。”阮筝汀弯腰,探指点了点它的脑袋。
“没大没小,”那位转过扶梯口的女性向导鬈发浓黑及臀,额间缀着剔透玉饰,气质妩媚,瞳色苍翠,姿若海妖,“叫妈咪。”
“杰瑞德女士,”阮筝汀弯弯眼睛,俯身同她行过贴面礼,轻声说,“你与我的临时收养关系,在我成年时就自动取消了。”
瑞切尔翻白眼,塞过去一瓶药,没好气道:“行了快走吧,和你家哨兵去迦洱弥纳养老。”
阮筝汀闻言动作一僵,表情复杂,一时不知道先反驳哪个说辞。
“我说错了吗?”瑞切尔把耳廓狐从他裤腿间扒拉下来,抱进怀里,揉着耳朵,“朵朵短讯里说,你都快把人家裹成毛线球啦。”
“……”阮筝汀干笑一声,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您同朵向是忘年交啊?”
“她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瑞切尔促狭地乜他一眼,“正儿八经算起来,你要叫她姨。”
阮筝汀讶异。
“她喜欢和小年轻待在一起。”瑞切尔看过时间,又拍拍他肩膀,“行了,我真要登舰了。”
“原来您不是专程来接我的啊。”阮筝汀半垂着眼睫说。
“阮先生,主治医师并不负责为患者接机。”瑞切尔不吃他这套,拿话涮完人,抚过耳发,施施然走了,“我得去塞肯,没事别给我发消息,收不到。”
阮筝汀视线跟着她,敏感地问:“前线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照顾好自己,”瑞切尔回眸盈盈而笑,一副“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的表情,举着耳廓狐爪子冲他挥了挥,“再见啦,小筝汀。”
实话实说,自打月测过后,阮筝汀对告别语有点阴影。
“再见。”他轻轻回道,“一路平安,瑞秋。”
阮筝汀询问过喻沛所在位置,干脆顺着地面导视走到了相应的出站口。
他在附近找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下,打着哈欠登录购票平台,沉痛地发现,最近一班去往迦洱弥纳的飞船居然要后天一早,只好退出来找住的地方。
平崎的住宿很是紧俏,他翻过好几页,发现有空房的寥寥无几。
不是那种位置偏远设施奇差的,就是装修风俗极其古怪,活像某种教派祭坛的。
有人走到椅背侧后方的位置站定,行李箱滑轮的声音同时停下。
阮筝汀以为是喻沛过来了,些许郁闷地汇报道:“我们要在这里逗留两——”
他边说边侧过身仰头看去,目光在看清身后人模样时,齿间的话音莫名断掉了。
是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与喻沛身高相近,偏瘦,戴着副细框的金丝眼镜,双梁白片,通身气度斯文温润。
他低头翻看终端,察觉到他人长持的视线后微微抬眼。
两人目光交在一处。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极浅,隐隐透着股无机质的冰冷来。
阮筝汀觉得此人甚为面善,一时盯得近乎有些无礼。
男人眼中流露出轻微的不解,但依旧友好地朝他点头微笑。
两边眼尾弯起来,眼角延出细小的、弧度柔和的皱纹,于是眼瞳里的冷凝和漠然被中和成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令人心生亲近。
“抱歉,”阮筝汀垂眸,假作郝然一笑,“认错人了。”
男人没说什么,浅笑过后便背对着他坐下了。
阮筝汀被这笑容惹得有些不舒服,他起身往回走,打算去出站口外等人。
平崎作为星区间商贸的重要交通枢纽之一,进出港口时都会进行一次身份核检。
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2622年某位特级哨兵精神海突发陷落,造成过重大社会影响。
阮筝汀找过去时,安检队伍刚好排到喻沛。
大抵是港口人员过多情绪过杂的缘故,向导素难以完全过滤所接收的无效信息,哨兵眼里藏着些不耐烦。
他将行李依次放上传送带,而后调出ID卡,站到了检测门内。
阮筝汀瞧着传送履带,等着在这头接行李箱,余光却捕捉到检测门内光线一闪,指示灯转变为红色,有机械女声肃然响起——
“警告,查询不到数据库相关信息。警告,查询不到数据库相关信息。”
他眉梢一跳,骤然抬头。
喻沛眉眼生得冷峻,棱角锋锐,面无表情时甚至带着点阴郁。
他抬手想从内袋取东西,周遭警卫凛然举起枪,纷纷严声呵道:“不许动!”
一时间,上膛声连成一片,针对异种的各式武器从各个角度对准了喻沛。
“等等,他不是!”阮筝汀被吵嚷奔走的人群挤远,匆忙间调出军防证,在忽地落成的警戒圈外踮起脚,奋力举展开,大喊道,“我们是从修黎回来的士兵!”
喻沛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但没有动。
阮筝汀周围诡异一静,他不明所以,继续快声道:“他的ID卡信息可能过期……”
人群哗然散开,向导余音断在哨兵闷哼跪地的动作里。
“喻沛——”阮筝汀冲过去,被两名警卫按倒在地,挣扎间感到有针剂刺进了脖颈。
一息后,视野彻底暗下。
等喻沛处理完乌龙事件,返回医务室时,阮筝汀依旧没醒。
向导病恹恹地陷在床铺里,脸色瓷白,跟霜打过似的。
喻沛算过时间,不由皱了皱眉——这人对麻醉成分过于敏感了。
还有痛觉,稍微碰上一碰就能红眼睛,专项训练那三天,搞得馆内所有人看他俩的目光没一个正常的。
其实出模拟舱前后的事他十分清楚,醒来后,为求证某些猜测,他还私下问过时绥:“同阮筝汀相处,有没有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地方?”
基地里监听监控太多,两人又没法浅链,时绥开始背次级特征:“精神力时有时无,精神体从未见过,领域荒废,浅链状态下也难以进入表层领域,络丝形色长期异常……”
而后锈斑豹猫扒拉过喻沛袖口,用爪子隐约挠出个数字来——23。
这信息能对上很多东西,但是……他乍然联想到那个梦,答案鲜血淋漓,昭然若揭。
认真算起来,特殊人类觉醒不到三代人,有相当一部分保守落后的星区,至今仍视哨兵向导为异端。
社会矛盾始终无解,越演越烈,2620年前后,是反特殊人类组织运动发展的高峰期。
那几年,整个约塔星系广受关注的政治论题还没有异种什么事,全是“哨兵向导究竟是基因福报还是人类灾难?”“觉醒者的基因片段到底从何而来?”“如何平衡普通人类与特殊人类之间的关系?”“血统固定阶级的时代正式开启!”云云。
线上吵,线下吵,联邦高层焦头烂额,暗杀频繁,换届频繁,基本每一天每星区都在上演有关特殊人类的各种麻烦事。
恐怖袭击、游街示威、抵制、新式种族敌对、黑市贩卖、器官置换、以及基因改造。
最为耸人听闻的,当属2622年年底破获的特大违禁药剂实验案件——休曼研究所非法基因药物试验。
其辐射范围涵盖全星系七成以上星区,主要涉案人员涉及商军政三界,成功营救受害者千余人,死亡人数多达116万,余毒至今未清。
2623年,首都星西约亚学院启动特殊招生,所有试药体强制入学,被称为23级学生。
因受长期监禁、虐待和药物改造影响,这一届里没几个正常人。
热衷自杀、反社会、神经质的比比皆是,三大归宿是监狱、精神病院和太平间,部分因能力出众被军部或塞路昂纳看上,只有极少数人能回归普通生活。
非要对号入座的话,阮筝汀应该算那极少数,结果多年后又赶上强制征兵令,来了修黎。
喻沛仰头调整过流速器,边想:算了,找机会离开前就不欺负这人了,有什么账……
阮筝汀就在这时猝然惊醒,动作幅度过大,一把拉倒了输液杆。
喻沛手疾眼快,扶稳杆架的同时,轻按住他手指:“是我,没事了。”
阮筝汀反应过一阵,喘息着靠回床头,在眩晕感里问:“我们在哪儿?”
“警卫科医务室。”喻沛将他的小臂重新放平,待输液管里回流的血液慢慢消失,又拧开水,握着瓶颈放进他空闲的手里,“信息过期,已经更新了。”
麻醉剂成分太浓,阮筝汀头疼得厉害,他抿过些水,问:“几点了?”
“一点零七。”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我讨厌消毒水的味道。”阮筝汀脸色很差,眉心始终皱着。
“稍等,我叫医生。”喻沛起身去门口唤人,等回过头时,发现向导已经直接把针头拔出来了,处理得相当干净利落。
他摸索着下床,起身时腿一软,扑进阔步赶回的喻沛怀里。
阮筝汀手指使不上力气,将将攀着他臂弯,喃喃着:“应激……先出去……”
喻沛迅速将人背起,快步出了这间屋子,刚好与赶来的医生迎面撞上。
对方问:“诶,输完了?”
喻沛脚步未停,与之擦肩时,对人冷淡点过头:“不用了,多谢。”
走廊很安静,只能听见哨兵一个人的脚步声。
很稳,宛如节拍器。
阮筝汀的心率和呼吸渐渐平复,他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支起脑袋,由着不清醒的脑子问出个蠢问题:“我们的行李呢,被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