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悠着点吧。唐修懿虽然头脑简单,咬起人来也疯得很。”她道。
沈执的脸色变得极难看,他知道高玉琢口中的“失踪”意味着什么。如果唐修懿那晚得了手,恐怕自己就再也见不到莫念了。
“妈的,他怎么敢......”沈执用力捏住茶杯,几乎要将其捏碎。
“有什么不敢?”高玉琢挑眉:“只要那小子消失,你的念想就彻底断了,只能乖乖结婚。而且看你前些日子疯疯癫癫的,莫念一旦有什么好歹,估计你还会再去海里喝个水饱,也就没心思去管唐家人的动作了。”
“更何况莫念身处异国他乡,又是家底简单的普通人一个,出了事就如同往海里丢一颗石子儿,连响声都不带有的。而且你也清楚唐修懿私底下做的那些勾当,干掉莫念,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哦,”高玉琢像想起什么似地,顿了顿:“听说他家最近又被人装了摄像头......真倒霉。”
只见沈执的肩膀微微颤抖,半晌才道:“这件事必须尽快结束,一刻也不能等。”
自己现在在莫念眼中,大约是瘟神一样的存在吧。
上回从莫念家中搜出摄像头后,沈执意识到当下唯一能让沈连桦放过莫念的方式,就是自己服软。他因此向沈连桦摊了牌,表明愿意与高玉琢结婚,但条件是沈连桦往后必须放弃监视莫念。
沈董事长见儿子松口,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喜悦,只是半眯起眼睛,仰起头道:“两个月前你就该这么做了,小执。”
每当沈连桦确信胜券在握的时候,就会做出类似的标志性动作。沈执熟悉得很。
“这么做对我们都有好处。”沈连桦道。
“主要是对您。”沈执道,态度依旧恭敬:“我妈和爷爷已经从集团事务中撤手,他们的意见自然比不上您重要。”
沈连桦被暗里呛了一句,有点窝火。但介于沈执已经低头,怒意也仅仅像炉灰中的火星似地闪烁了一瞬,冷哼道:
“兔崽子,别拿你爷爷来压我。你好好想想,我在集团里的位置难道只影响我个人么?当年国内就没几个像样的游戏厂,你非得开个什么游戏公司,最初是依靠谁给你的资源才能发展起来?离了我,你当自己能掀起多大风浪??”
沈执深吸一口气,奋力克制着情绪。
他当下也险些发作,但忍住了。他无意与沈董事长理论原始资本在企业成长周期中的比重,也无意指明这桩婚事到底只是门生意、与他的个人幸福毫不相干——
他已多年未曾与父亲爆发过激烈争执,现在仍然不是个好时机。因此他非但不能驳沈连桦的面子,反而得维护对方已然膨胀至宇宙边缘的信心。
“......您说得对。”沈执道。
沈连桦一怔。他难得迎来这场多年父子拉锯中的胜利,恍然觉得自己已抵达教育的光辉彼岸,即对叛逆的绝对驯服。
他一时有些昏昏然了。
“那么,”沈连桦放缓了语气:“你还去找他么?”
“谁?”
“莫念。”沈连桦头一回带着点喜悦念出这个名字。
“打打电话也就算了,”沈执道:“他也许......都不会接我的电话。”
沈连桦微微点头。说真的,他此刻相当感激莫念的绝情:“玉琢的确比他好得多。”
沈执默然。
至于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其实真假参半。按计划,他的确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留在国内,以免让人起疑。在此期间,他与莫念只能电话通讯。
协议里没有对自动放弃见面的行为作出规定。他如果突然消失,莫念恐怕只当他是死了,不会提出任何异议。
所以沈执才派人连夜去莫念家门口种花,强行制造些存在感,免得他真把自己忘了。
害怕被遗忘——这个念头在沈执心中正日渐强烈。
回到现在,沈执眼前又浮现出段谦把莫念接走的场景。
两个人在暮光中并肩向前走去,偶尔交换一道不必开口便能让彼此知晓意味的目光,随后凑近了柔声交谈,仿佛一对真正的爱侣。
沈执感到喉头哽塞,本该滑进胃里的茶水突然被截住去路,一股脑儿向上涌去,呛得他咳嗽了好半天,一阵眼冒金星,喉管火辣辣地疼。
他敢说对自己接下来要实行的计划有六七成把握,可即使成功了又如何?那仅仅让他解决了一个本就该解决的负担,如果莫念仍然对他不屑一顾,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冷淡,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沈执终于明白,半年后与莫念彻底断联的后果是他根本无法承受的。他那时候姿态大度,是因为还抱有一线希望。
然而此刻他看清了,这希望就如同风中的一根残烛,正以无可挽回的趋势逐渐熄灭。
他开始切身体会到莫念当初的心情。
简直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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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局再次上演,沈董事长在棒打鸳鸯的路上一去不返了(
沈执极罕见地在与别人的会谈中神游了。
他死死地盯住茶室的某一处拐角,垂落在身侧的一只手紧紧揪住膝下的蒲团,几乎要将它撕碎。
高玉琢见沈执的脸色比刚进门时苍白许多,显得挺惊讶,但大致猜到对方脑中正翻滚着什么念头。她没敢惊扰他,只掀开茶壶的盖子添了些茶叶,默然等着沈执缓过劲来。
手机响起一道推送提示音,沈执僵硬地转过眼睛,看见屏幕上显示某Instagram账户更新了一条帖子。
那是段谦的账号——纵然不肯承认段谦与莫念的关系,他对段谦也已经警惕到神经质的地步,甚至开始视奸此人在所有社交平台上的动态。
段谦更新了一张合影。画面中的四个人各抱一只小型犬,带着志愿者臂章,对着镜头粲然微笑。
配文很简短:[美好的一天。]
合影中有四个人,戴眼镜的中国姑娘在卷毛小伙的头顶比出个剪刀手,段谦手举手机,莫念则挨着他,将狗托举在胸前,好让那小愈w宴家伙正对镜头。
沈执只觉得他们靠得太近,没法多看一眼,将手机推开在一边。
高玉琢瞥见了合影,道:“我昨天和宁总聊天,她好像和莫念关系挺近。据她所说,你这位心上人大有被抢走的趋势。”
沈执沉声答道:“我与小念的关系如何,不会影响你我的合作,高总。”
高玉琢咋舌:“别把我当成你那位发小,总把感情撇得干干净净。我在认真提醒你做好准备。”
沈执微怔。
“准备什么?”
“在美国的许多地区,同性婚姻是合法的。”高玉琢轻描淡写:“听说段谦有一位叔叔,昨晚和认识半年的男友登记结婚了。”
“段谦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合影,很难说不是在暗示什么。”她笑道:“万一你下次去美国,他俩已经把结婚证拿在手里——竞争者变插足者,实在有点尴尬。”
“你......”
沈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得不伸手按住。
他自问身边这两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区别。他承认高玉琢好歹不像宁菲那样擅长幸灾乐祸,可她说出的真话有时比嘲讽来得更犀利。
沈执要与高玉琢结婚的消息虽尚未被坐实,但风声已经在二人的周围不胫而走。
这几天每见五个人中便有三个人对他们旁敲侧击,试图获得第一手咨询。
对于那些有钱有闲阶级而言,此举倒不只是为了八卦,更是为了明确圈内即将出现什么新的利益捆绑集团,往后搭人脉、攀关系都方便些。
虽说圈子里充斥着口舌和算计,也总有另类对此不屑一顾,只热衷于满足自己的感官。奈何财富填补了他们的大部分追求,人生百味早已尝遍,就差开飞船上火星了——到头来只好一门心思钻研“享乐”这项学问,指望玩出点新花样。
诚然,这群二世祖刚开始只是自个儿娱乐,后来发现身边竟有诸多道友同样受困于人生的虚无,便弄起私人定制,继而逐渐形成规模。
说白了,虽然初衷是为了脱产,到最后还是做成了生意。
可玩的名目五花八门,违法的东西暂且不论,其余能制造刺激的也就剩下速度、酒精和下半身那点破事。
最后一点可谓需求广泛,有人研究出了门道,竟也能借此搭上不少人物,反而比他们终年在公司殚精竭虑的父母吃得更开。
沈执身为浪荡子常年名声在外,自然认识好些这样的人。从前来往得密切,最近却没心情与他们再联系。
沈执眼看到了下班的点,正要查行程,程襄却敲门进来,说有人找他。
还没等他问清楚名字,那人已踩着双锃亮的伯尔鲁帝走进办公室,像在自己家似的,大剌剌往沙发上一靠,跷起二郎腿:
“沈总,敢情你一直都在市里呢!我这周给你打电话不下十回,你愣是一个没接,难道已经找到比我消息更灵通的人了?”
沈执隐约猜出此人的来意,坐在椅子里没动:“希望你还记得基本的礼貌,池总。”
“抱歉抱歉~这不是急着见你么。”池飞道。
池飞此生别的不在乎,就好美色,因而市里各行各业形貌出挑的人他都多少认识。身边熟人要是缺个伴儿,他也乐意帮忙引荐。
这事说得难听点叫拉皮条,但成不成也还得靠双方谈拢,因此池飞至今只认“媒人”这个名头。
池飞与沈执作为同学偶尔聚在一起,沈执先前谈的张姓小明星就是他介绍的。他借着这层关系投到一个影视圈的好项目,便也把沈执视为半个朋友。
这会儿听说沈执跟前任分了手,他又恰好刚认识一个可能合沈执胃口的人,便顺道过来探探情况。
他撩起眼皮,观察到沈执面色冷淡,猜测对方是为即将面临的婚事发愁,笑道:“瞧把你愁的,不就是结婚么。这都还没结,何况结了还能离呢。趁这段时间多玩玩,何必亏着自己?”
凭池飞的经验,沈执此人惯于摆谱,说两句装装样子后就该问联系方式了。然而沈执只让秘书给他端了杯水,摆摆手道:“我今晚还有其他安排。如果没别的事,池总就请自便吧,我们改天再聚。”
池飞脸皮厚,闻言反倒来了兴趣,转头问程襄道:“什么情况,你们老板开始喜欢女人了?”
程襄瞥了一眼沈执,心说按老板当下的状况,旧爱对他嗤之以鼻,婚事也没落定,无论说他心有所属还是准备结婚都只能惹沈执不痛快,一时舌头有点打结。
谁料沈执幽幽开口道:“喜欢谁是我的隐私,就不劳池总费心了。”
池飞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按沈执平时的风格,一进入空窗期就像孔雀开屏似地到处招摇,眼下这幅态度显然证明他对找新欢失去了兴趣。再看程襄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肯定是试图回避提及高玉琢,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何况池飞很清楚,人的性取向不会在短时间内改变。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对于沈执在美国干的疯事,池飞也听了些边角料。当初以为是旁人杜撰的,现在看来有几分可信度。
但话又说回来,凭池飞这些年的经验,他清楚像沈总这类人站得太高,自尊心往往充沛且脆弱,被狠戳一下不说暴跳如雷,也至少对对方有所记恨——之所以一直纠缠着前任,纯粹是因为拒绝承认自身魅力不是万能的。
此时如果出现一个人对沈执表达爱慕,抚平他受损的自尊,想必他会很乐意接受。
——爱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回事。
坚持是因为一时上头,但很快就会被另一种新鲜的刺激所取代,由此循环往复,没啥高深的秘密。池飞想。
“得,”池飞心思转了转,打算改怀柔政策:
“那咱们今天先各回各家,回头那场熟人聚会沈总你可一定得来。你可以不给我面子,陆哥的面子总得给吧?”
沈执心里揣着其他事,含混地答应,叫秘书把池飞送去楼下。
他今天尤其想一个人待着,因此早早打发程襄回家带孩子,独自开着车回到住处。
市区下午下了一场小雨,天色有些阴沉,别墅区路旁的冬青被雨水冲刷过,泛出近似宝石质地的光泽。
沈执看见Lucky正坐在门口摇尾巴,正要走上前,却听见有人喊他。
“打扰了先生,请问D单元108号在什么位置?”那人问:“我来这里找朋友,结果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沈执回过头,猛地愣住。
对方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斜挎背包、身量高瘦,凌乱的额发被雨水淋湿,向沈执展开一个青涩而局促的笑容,满脸的学生气。
乍一看那人的轮廓,和沈执心中正想着的某人还真有些形似。
沈执回忆起对方提及的门牌号,眼前闪过池飞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当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A单元,D单元在后面。”沈执道,再次转过身去开门:“另外,这里每间屋子的编号至多两位数,没有三位数。看来你的‘朋友’挺冒失,连自己住的位置都能记错。”
男生被当场指出表达中的错漏,也听出了沈执话语中的暗讽,耳根浮起一片烧红。
“转告你那位朋友——念着以前的交情,今天这事儿我就当作没发生过。往后要是再敢往我家门口送人,有他后悔的。”沈执低声道,神情冷峻。
“好、好的。”男生慌忙应着,按原路向出口的方向跑去,丝毫不敢停留。
沈执望着男生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池飞是个人精,虽然自己从未透露过偏好,但他还是摸索出了那些前任之间的相似之处,现在直接照着莫念的模子找人。
至于为什么之前的替代品他都照单全收,现在却看也不看,或许能更说明他对莫愿的感情并不怎么深入,全都是他自以为是罢了。
不这么想还好,一旦起了这个念头,沈执又被迫短暂地记起他在国外种的那片鸢尾,以及住在鸢尾边的莫念。
沈执迄今为止都在等莫念对花海发表评价,哪怕问一句也好。然而那个自行车头像的账户始终保持着静默,倒是工作信息每隔一小时就飙到99+。
......再等一个小时。他想。如果再没有任何回信,就给莫念发消息。
莫念近来过得相当平静。
项目组进展顺利,《成人礼》的主线剧情设计已经完成,支线开始陆续填充,开发的落地工作同样令人满意。商务组物色了些国内的宣发渠道,但考虑到游戏风格及发布平台的特性,莫念将北美也列入了宣传试点,宣传期也相对延长。
他深知如今已经过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在产品面世前进行持续造势,才能保证可观的基础玩家规模。等上线日期一到,甭管挨骂还是被夸,好歹都是流量。
比起成天算账的莫念,云霭更像个纯粹的艺术家。
她私下里称讨厌看商务给出的推广方案,因为那都是“睁着眼扯淡”。然而她到底需要为工作室挣来那五斗米,一身铮铮傲骨也就不得不略微弯下弧度,向唯收益论妥协。
迈克一门心思做散财童子,果真包圆了项目组的伙食。某组员发帖子炫耀,竟让项目组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小火了一把。
段谦信守诺言,与莫念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今天提出有事找莫念商量,待会儿碰个面。
至于沈执,除之前发过短信外,这段时间连电话都没打一个。听程秘书说他在国内有要紧的事需要处理,也不清楚是什么,总之终于还了莫念清净。
只不过每天开门都得看见那片开得热烈的鸢尾花,挨挨挤挤,闹得人眼疼。
沈执那天问莫念对花的评价,他迅速回答:
[花挺好,如果送花的人不是你会更好。]
沈执道:[那就行,看来你喜欢那些花。]
[以后不再来美国了?]莫念问。
[抱歉,]沈执写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收到这句回复,莫念倒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只叹了口气。反正沈执惯于令人失望,期盼在他身上落空也不是一两回,从前喜欢他的时候如此,现在也一样。
段谦透过教学楼的玻璃门看见莫念正向他走过来,微笑着挥挥手。莫念忙走出去,却发现对方的笑意不像平时那么灿烂,倒有些勉强。
“上午好,段哥。”莫念笑问:“有麻烦么?”
段谦搓了搓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还记得咱们之前捉住的偷拍者么?”
莫念一愣:“记得,怎么啦?”
“我查到幕后主使是谁了。”段谦道。
莫念心里咯噔一下。看段谦这一言难尽的表情,用脚趾头也能猜出他查到了唐修懿头上。段谦会不会已经找唐修懿谈过?他们之间谈了什么?
“是、是谁?”莫念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他为什么要偷拍?”
“唐修懿。”段谦坦诚道:“实在抱歉,我真的没料到他会做出这种事,亏我还把他当朋友。”
“这不是你的错,段哥。”莫念道。
“我拿着证据质问他为什么要拍照片,他说是为了膈应沈执。但我实在不懂,如果只是为了和沈执较劲,何必做到这份上......?”段谦道。
“的确。”莫念喃喃。
拍私密照不是恶趣味,它背后另有一桩大生意。只可惜唐修懿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判断失误,而且手法过于粗糙,导致非但没获得有用的证据,反而惹怒了一位朋友。
这实在是一处败笔。就算段谦碍于两家的关系没与他决裂,往后只怕也会越来越疏远。
“我以后会与他减少往来。”
段谦有些愤愤道:“唐修懿向我道了歉,却始终没提你的名字。我批评他太过于傲慢,他才勉强答应今天向你当面致歉。我知道你非常生气,不想接受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们就不去了。”
莫念耸了耸肩。
段谦倒是体贴,但他不知道唐修懿因为婚约的事本就对自己抱有敌意,如果这回拒绝去见他,自己就得上这位纽约地头蛇的黑名单。
“没关系,去吧。”莫念道:“听他道歉,心里也好受些。”
唐修懿在城郊建有一座私人马场,占地极广阔,其中除了养着十几匹价值连城的赛级马、种马之外,也开辟了几处供人休息的区域。这里平时不对外开放,但今天却专门邀请莫念二人前来,也算一种诚意的体现。
与段谦所说的“勉强”不同,唐修懿在见面后竟然显得异常积极,这让莫念和段谦都有些惊讶。
“照片的事,确实是我错了。”唐修懿开门见山:“我的做事风格你们也知道,二位大人有大量,别与我一般见识。”
莫念和段谦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得出彼此都感到困惑。
“我相信你的诚意,唐先生。”莫念道:“你和沈执之前或许有些误会,但你实在不应该把旁人牵扯进来。”
“误会?”唐修懿嗤笑一声。恰好窗外的草场上远远地跑来一匹栗色马,四蹄矫健,鬃毛迎风飞扬。他朝着栗色马指了指,露出看孩子似的自豪神情:
“瞧见那个尖耳朵没?那匹汉诺威马是它这一代里最出色的,现在本该出现在国内,同我计划在那里建的马场一起,作为礼物送给我母亲。但沈执那家伙他妈的非得来搅局,最后弄得大家都不痛快!“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段哥都是知道的。我与他之间,没什么误会可言。”唐修懿冷声道。
段谦暗地里朝莫念点头,证明这些话属实。
他知道唐修懿的父亲唐志早年也定居在中国,但由于没能成功争得执行董事资格,受到了沈连桦的排挤,日子不大好过,于是自请去负责集团的海外事务。两家人积怨已久,唐修懿和沈执又都是个性强硬的主儿,难免起摩擦。
唐修懿又道:“何况你怎么能算是‘外人’呢,莫先生?沈执几次三番来美国是为了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此话一出,弄得对面二人都感到如芒在背。且不说莫念,段谦心想敢情唐修懿压根儿没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只当自己是个肥皂剧里可有可无的背景板么?!
然而人的怒火一旦掠过峰值,理智也随即回归了原位。段谦又好气又好笑,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桌面上:
“明明对付他的方法有许多种,你为什么选择专攻感情?这对于你而言有什么特殊意义?”
“当然!他要是不死心,怎么......”唐修懿脱口而出“结婚”二字,见段谦表情古怪,以为是被发现了什么端倪,干咳两声道:
“算了,没什么。”
他正紧张,哪知道对面那位性取向为男、满脑子浪漫主义的人全然曲解了意思,迟疑道:“难、难道你喜欢沈执,这么做都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莫念赶紧别过脸掩饰扭曲的嘴角,唐修懿却陡然变得面色青白。
“呵,如果有机会,我非得让他尝点苦头......”唐修懿咬牙道。然而凶戾的神情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云开雾散、天朗气清,刚见面时的笑意再次浮现上来:“但我想,现在没必要了。”
这抹笑容很浅,却被莫念看得一清二楚。他蓦地记起自己躲在绿篱后的夜晚,以及高玉琢次日发来的消息。
“没必要”是什么意思?他想。
大概意味着唐家人针对沈连桦的圈套即将收网,因而他没必要额外找沈执的麻烦了。
莫念暗自咽了口唾沫。
说实在的,他并不希望沈家占上风,毕竟这关系到沈执是否还会继续搅扰自己的生活。他望着唐修懿难以掩饰的得意劲儿,一瞬间产生了透露真相的冲动。
凭他在这件事中的特殊位置,他甚至无需提供什么证据,只需在唐修懿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就可能引起一系列效应,导致沈执的计划崩盘。
他有把握做到这一点。
只是一旦这么做了,高玉琢也得跟着受牵连。那天收到高玉琢的短信,让他想起了云霭,觉得她俩像一路人,莫名有几分好感。何况他和高玉琢根本没仇没怨,哪有资格给人添堵?
——沈执啊沈执,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替你兜底,遭妒忌也不冤。莫念想。
“肯定没必要,冤冤相报何时了?”段谦还处于刚才判断失误的尴尬中,干笑着打圆场道。
“何况我看沈执准备和高家的高玉琢结婚,已经没有再来美国的打算了。你俩相安无事,为什么不把心态放宽些?”他又道。
唐修懿只是冷笑。
“算了段哥,”他摇头:“有些事你没亲身体验过,是不会明白的——就好比莫先生,他最清楚自己必须离开沈执的理由。”
突然被提及,一旁神游的莫念猛然坐直身子,接住唐修懿的目光。
“我说得对么,莫先生?”唐修懿将双手交叉:“你之前被骚扰得心烦意乱,万一哪天沈执遭了殃,你一定会感到庆幸吧?”
“......的确。”莫念道。
段谦听二人似乎话里有话,却到底没弄明白:“呵,别开玩笑了,那家伙一路鸿运当头,马上还能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他怎么可能倒霉?”
“谁知道呢,“唐修懿未置可否,向椅背上一靠:老子这么多年只信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走着瞧。”
回想起唐修懿说的话,莫念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倒不是因为对方眼中偶尔掠过的愤怒,而是他察觉到唐修懿话语中隐隐透着亢奋。这可以被理解为即将击败对手时肾上腺素飙升的表征,可莫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这几天提交论文的期限就快到了,项目组的事暂且顾不上,莫念几乎整日泡在图书馆里写字,直到天色擦黑才回家。
他打了个呵欠,准备开门,却听见某样东西倒在脚边,发出些许枯枝断裂的脆响。
他拾起来借着灯光一看,发现是一束早已枯黄的鸢尾花,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距离花被送到门口的周一已过去了整整五天,难怪被风干到这种地步。
他打算明早把花束混着垃圾一块儿丢了,正要放回去,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重新握住捆扎的位置,朝花束里看了看。发现什么也没有,又将鸢尾头朝下抖动,然而仅仅让残花败叶像下雪一般散落了一地。
莫念挑眉,将花束重新放回原处。
他走进厨房倒了杯热水,一口气闷下去大半杯,胃里升起一股暖意。
没有卡片。他想。前几周是有的,内容最多几个字,多是什么“顺利”“愉快”之类的字眼,措辞适度。
他觉得自己的记性有点太好了,分明满脑子塞着数式和理论,这种事其实应该完全忽略才对。
也许被风吹飞、或者被野猫叼走了吧。
尽管纽约是全美国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市政部门对生态保护却不敢怠慢,经常能见到某些小型动物在路边的草丛中穿行,见到人类也不怕,只扭着屁股大模大样地跑开。
又或者......沈执终于没什么能对自己说的了?
那敢情好,以后做清洁的时候可以少点压力。
莫念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客厅中显得格外响亮。莫念一看来电人是周乐,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接通了电话。
“哟,周老爷,终于想起来翻我的牌子了?”莫念调侃道。
“可别提了,”周乐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哥们儿最近点背,家里遭遇诈骗,又是搜罪证又是追赃款,差点被褪掉一层皮!我爸身体出了点问题,所以有什么问题多半靠我解决,连电话都没空打......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
莫念大惊:“太不够意思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想办法,总比你一个人扛好些。”
“嘿,放心,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周乐大咧咧道:“小爷我还有点家底,就算丢的钱全都没追回来也能过得挺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