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颇有大将风范......”莫念笑道。周乐这种乐天的个性实在可贵,曾经帮他在数个期末周力挽狂澜,把学得稀烂的课程通过一夜复习送过及格大关,这回又再次赐予了他临危不乱的底气。
“我这算什么!你看国内新闻没有,沈家那群人才算倒了血霉呢。”周乐的言语中带着点戏谑。
“发生什么了?”莫念问。
他挂上VPN翻回国内网域,发现社交平台和浏览器上铺天盖地地发布着与“连岳集团”有关的消息。迅速浏览几篇后,莫念总算弄清了状况——
前段时间,沈家的连岳集团和高家的盈胜集团合作建立新能源研发基地,昨天被曝出有基地内部人员违背保密协定,将技术转卖给其他企业,且同时还被查出基地部分账目涉及跨境洗钱。
据说目前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无论是窃取技术还是洗钱,都与连岳集团董事沈连桦的亲信石策相关。石策本人已经被警方控制,沈连桦在今天也接受了审讯。
高家人对此感到极其不满,有些消息声称,高家会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合作,并且追究连岳集团的责任。
打开股市一看,连岳的股票走势就如同众股民的心情一般当场跳楼。
“瞧见没,”周乐的声音响起:“我听说凭着亲属关系,沈执的公司股价也跌了不少。”
莫念彻底愣住。
“他们......没做什么吗?”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周乐满头雾水:“小念,你在说谁?要做什么?”
莫念现在终于明白,唐家用于扳倒沈连桦的手段究竟是什么了。
通过贿赂沈连桦的亲信作出违法行为,一方面钉死此事与沈连桦的联系,让其即使不被追责也要被记为严重渎职;另一方面让高家退出,再添一把火,使得连岳集团失去一次极佳的合作机会,沈连桦作为执行董事,必须为此承受其余股东的攻讦。
双管齐下,沈连桦必然失去给集团继续掌舵的资格。
看样子事情已经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那高玉琢之前告诉自己的消息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与沈执早就知道唐家的计划,为什么任由对方动手而不及时加以阻止?
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莫念陷入巨大的困惑中。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比起窥破这场豪门游戏的真相,当下有件更要紧的事等着去处理——橱柜里的甜麦圈已经吃完了,再不去买,明早就得挨饿。
于是暂且扫去心中的疑云,揣好手机、抓起钥匙,推门发现没带钱包,又退回来取。正当莫念一脚跨出玄关的时刻,耳机里传来周乐诧异的声音:
“等等,我刷到几条新消息,情况好像有反转。连岳集团在刚才的发布会上称,这件事不是单纯的职务犯罪,背后另有隐情......”
十九小时前。
沈家偌大一幢宅子里静得鸦雀无声。其实家里还是有些佣工的,然而他们得知自家雇主在生意上遭了难,又看见刚从警局回来的沈连桦脸色铁灰,进门把后背绷得板儿直,额角上青筋乱跳,仿佛强撑着不让自己栽倒在地上似的,全都吓得连一个屁也不敢放。
直等到二楼响起房门关闭的巨大声响,佣工们才松了一口气,开始凑在一起小声讨论自己的饭碗还能端多久。
又过去半小时,除二楼那间屋子里断断续续传出女人的哭声外,宅子里依旧安静得可怕。
就在此时,一名神情严肃的青年走进客厅,转身径直上了楼梯,手里拎着公文包,一看就是刚从公司赶回来。
沈执在房门上敲了敲。
来开门的是唐敏,发现门外站着自己的儿子,这桩联姻引发的种种坏事又在她脑海中翻涌起来,半是后悔半是心疼。还没等她说出一句“来了”,眼泪就先一步滚落下来。
沈执赶紧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坐下,抬眼看见沈连桦正面对着窗户抽烟。
“爸。”他喊道。
沈连桦仿佛没听见,慢慢把一支烟抽完,好半天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小执,你爷爷这回说对了——我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终于在阴沟里翻了船。”
“多可笑,”他道:“我早就知道集团里有人要针对我,所以想请一位帮手,谁想到正中对方下怀......!”
沈执微怔:“您认为这件事是对手策划的阴谋么?”
沈连桦苦笑:“我不仅知道这是阴谋,而且能猜到是谁在幕后操控。你想一想,现在除了我之外,谁在集团里最有声望?”
“应该是二舅。”沈执道。
“没错,”沈连桦长叹道:“连岳集团虽然多数股东姓沈,但说实话,老沈家那些兄弟姐妹都比不上唐志有能耐,把海外业务做得风生水起。大概他这些年在美国呆腻了,想回来,尤其想要我坐着的这把椅子,又怕不能服众,所以决定联合高家先把我赶下来。”
“只可惜发现得太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只能愿赌服输。”他又道,随即点燃另一根香烟。
唐敏在一边用力捂住心口。
按沈连桦的意思,把他们一家人搅得天翻地覆的八成是自己的亲弟弟,自己同时作为妻子、母亲和姐姐,在这件事上相当于被人两头捅刀,疼得差点昏过去。
“别的都不说,”
她颤抖道:“高家人蒙受损失,肯定会到处宣扬我们家的坏话。小执这次没结成婚也就算了,以后怎么办?老沈,你当初信誓旦旦保证两个年轻人合适,着急找高家合作,我拦都拦不住,结果怎么样?你、你真是造了大孽了!!!”
沈连桦仍旧沉默着,肩头微微动了动。
唐敏性格柔和,跟他结婚几十年基本上唯丈夫马首是瞻,夫妻之间很少起严重的冲突。跟他发这么大的火,说明事态很严重,沈连桦也不免心里一紧。
他想起今天公司里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或怜悯或怨恨,俨然已经把他当作了落败者,这放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他气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可他能找谁去讨一个说法?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一意孤行酿成的苦果。
沈连桦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儿子身上。沈执一直轻抚着母亲的后背,唇色发白,似乎对目前的危机没什么话可说。
他还能说什么呢?疯过、闹过多少次,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父亲的意志。当下发生任何坏事,对他而言或许都算意料之中。
沈执抬起眼,父子二人四目相对。
沈连桦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过错。
“没想到......是我看错了人。”他道:“爸对不起你。”
沈执发出一声长叹,闭上双眼。
他费尽了心思,到头来只为等这句话。
“说到底,许多事只能由我自己做主。”他道。
沈连桦定定地望着沈执,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沉吟半晌。
“可是小执,你自己做决定,就能带来更好的结果么?”沈连桦问。
沈执从身边拎出公文包,搁在桌上。
“这是......?”
“这就是‘更好的结果’。”沈执道。
沈连桦盯着面前的公文包,一时发怔:“什么意思?”
沈执望进对方的双眼:“您之前说过,您知道幕后黑手的身份,只苦于察觉得太晚,来不及应付。其实事情还没结束,因为这里装着他的全部罪证。”
“什么?!”
沈执此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炸响,沈连桦和唐敏面面相觑。
两人定了定神,最后还是沈连桦率先抢过公文包,将其中的材料摊开在面前。由于太过着急,他差点把烟灰抖落在纸张上。
正如沈执所说,材料极其详细地记录了唐志和唐修懿如何授意石策窃取技术,以及如何策动盈胜集团总裁,即高玉琢的父亲高盛配合洗钱行为,就连承诺事后给予高盛好处的对话也有被写成了文本。
此外,材料还证明唐志父子不止在当前的事件中涉嫌违法,他们曾长期在暗网上组织与暴力、赌博相关的交易,手里甚至可能攥着数条人命。
如果公布这些证据,局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手里还保存着录像和录音,随时供警方调用。”沈执补充道。
沈连桦简直如蒙大赦,来回翻动着材料,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现在距离事发只过去了一天,眼前满满一桌材料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集完毕。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沈执早就知道唐家与高家的阴谋,但成功瞒过了所有人。
沈连桦能够理解,如果不放任唐志等人一步步实施计划,就无法获得能彻底扳倒他们的实料。
可话又说回来,沈执明明可以在事态爆发前出手阻止,为什么非得等到这个节骨眼儿上,等到连岳集团被送上风口浪尖、自己已经准备辞职谢罪的时刻??
“......小执,”沈连桦眉头紧皱:“你究竟想做什么?”
“很简单,”
沈执站起身:“我想让您看清楚,一意孤行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我还要向您证明,人这辈子并不存在所谓‘正确’的航道,偏离之后也不会招致死亡,而是新生。”
沈连桦愣住。
“盈胜集团马上召开新闻发布会,他们不会宣布与连岳集团解约,因为高玉琢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沈执道。
“为什么?”沈连桦忙问。
沈执缓慢地踱步,一边解释道:
“事实上,高玉琢和她父亲常年意见不合。虽然她父亲坚持与唐志勾结,但高玉琢厌恶商业内斗,且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实力,正等待一个跃升为总裁的机会。我又恰好希望摆脱婚约,所以决定与她合作。”
“她假装配合唐志,从头至尾都在帮助我收集罪证。证据一旦公布,高玉琢便有把握接替她父亲的位置,成为盈胜的新一任总裁,并且承诺与连岳集团签署长期合作协议。现在一切按计划进行,她也到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沈执又道。
“您看,即使没有婚姻,对手的命运已经被我们握在手中,连岳集团的新能源业务也将步入正轨。最重要的是,我避免了和错误的人在一起。”
沈执在父亲身边站定,将手搭在对方肩上:“您问我能否凭自己创造出更好的结果——这就是我的答案。”
也许是被沈执的坚定语气所震慑,沈连桦久久无法回神。
唐敏更是被接二连三的反转冲昏了头脑,最后总算在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一线灵光,惊道:
“小执,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和小高设下的局,就为了证明联姻是个错误,让你爸往后不再插手你的感情生活么?!”
沈执挑眉:“是也不是。唐志他们才是真正的设局者,我们算顺水推舟。”
短暂的安静中,沈连桦的脸色风云变幻。
他回忆起沈执这段时间的顺从态度,看来不止是为了迷惑唐志,更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放松警惕,从而在最后完成会心一击。
只见他忽地站起身,对着沈执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沈执皱了皱眉,也不吭声,任由他动手。
“小王八羔子,连你老子都敢算计!”沈连桦骂道:“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唐敏吓一跳,心想沈连桦发现自己被儿子摆了一道,肯定气得发疯,赶紧跑过去劝架。结果见丈夫垂下胳膊,发出一声闷哼,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发笑:
“呵,不过......你确实赢了。”
唐敏愣住。
“你有能力走自己的路,我以后不会再干涉。我们到底年纪大了,你们这些小年轻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沈连桦叹道,身形有些摇晃,朝沈执的方向摆了摆手。
沈执似乎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仍然站在原地。
沈连桦沉默了一会儿,撩起眼皮发现儿子还在面前,问:“还等什么呢?”
“谢谢,爸。”沈执微笑道。
“你是不是打算去找人?”沈连桦问。
“......嗯。”沈执道。
沈连桦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拉开房门,一脚把沈执踹进走廊:“兔崽子,拿着你的行李赶紧滚!这几天别回来,否则老子见一次揍一次!!“
时间回到现在,莫念已经挂断了与周乐的电话,从他口中得知沈连桦在发布会上绝地反击,揭发唐志父子的大量违法行为,证明连岳当前的危机源于这两人的阴谋,一时间掀起了舆论的轩然大波。
此外,盈胜集团总裁当天宣布辞职,原集团总经理高玉琢上位。有媒体猜测这或许也与本次事件有关。
至于唐志父子,某些国内新闻机构的驻美记者试图对他们进行采访,却没成功。最新消息说,有人曾在机场与唐志等人偶遇,对方貌似准备飞往加拿大躲避风头。
莫念刚走进便利店,手机就连响了几声。
是宁菲。
[情况有变,小念。]宁菲写道。
[高家与沈家联姻的事情你肯定听说过,这原本是针对沈董设下的局。但实在没想到沈执将计就计,找高玉琢演一出戏,玩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所有人都被耍得团团转,包括沈董。他刚开始还真以为自己把沈执害了,后来沈执看时机成熟,拿出证据说明事情原委,把沈董气得差点犯心脏病。]
[现在可好,沈董意识到自己决策失误,没资格再逼迫沈执结婚,说以后再也不管他了,随他去。]
[——沈执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你我都很清楚。]
......原来如此。
莫念发出一声长叹。
绕了这么大一圈,结果还是为了继续跟着他。
原本以为沈连桦总能管住儿子,没想到沈执凭本事直接把他爹摆平了,可以想见这其中耗费了多少精力。
莫念的视线在货架上来回扫动,脑仁疼得厉害,心想沈执实在太能折腾,难怪骂也骂不走、躲也躲不掉。只怕就算沈执在太平洋上坠机淹死,他的鬼魂也能从西海岸摸到纽约,半夜敲响他家的窗户。
莫念找到了自己要买的麦圈,取下两盒,腾出另一只手回复宁菲道:
[感谢告知。和沈执相比,耍流氓这方面我实在自愧不如。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快步走向柜台付账,随即步入便利店外浓重的夜色之中。
莫念并不知道,在与他相距十几步外的街角处,一道人影正静静地望着他。见莫念逐渐走远,那人影也没有叫住他的意思,只是让目光一直追随着莫念的背影。
沈执原本应该明天才到美国,但他已经离开得太久,实在等不下去,所以提前一天登机,当晚在莫念的住处附近散步。
这片地区的住户和商店相对稀少,道路两旁只亮着零星灯火。某一幢屋子里传来吉他的声音,活泼轻快,弹奏者不时跟着哼唱两句——似乎是首流行乐。
莫念也喜欢弹吉他。他以前经常坐在窗边,自顾自地弹几首曲子,沈执仍然记得从那些修长手指间流淌出的旋律。现在莫念为了工作和学业忙得脚不沾地,怕是没心情再弹琴了。
很多事都变了。
沈执刚登上飞机的时候,心情难得有几分愉快。毕竟时隔一个月,总算能再次见到莫念了。而且和父亲较劲二十几年,能取得对方的理解是件好事。
可转念一想,他发现如今世上除自己之外,根本没人在乎他能否自由追求爱情。
他甚至不知道该以何种口气把这件事的原委告诉莫念——他都能想象,从那两片薄唇中将会吐出什么凉薄的字句。
所以当沈执转过街角,看见莫念两手揣着口袋走进一家便利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甚至向墙后面躲了躲。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胆怯。
也许,也许不见面会更好?就让自己短暂地沉浸在虚妄的喜悦之中,继续想象明天见面时可以看见一张永远不可能出现的温存笑靥。
今晚就偷偷看一眼吧。沈执想着,停留在楼旁的阴影中。
第130章 血
几分钟后,沈执看见莫念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购物袋。莫念向四下张望,确认附近没有车辆驶过,才低着头穿过马路。
确认莫念已经远去,沈执松了一口气,准备按原路返回自己的住处。
对面的交通信号灯年久失修,红色的人形灯管有半边身子在不停地闪烁。除便利店外,周围一片浓黑,衬得那片红光有些刺眼。沈执静默地伫立着,终于等到绿灯亮起,缓缓迈开脚步向对面走。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从背后一把扼住他的脖颈,还未等他有所反应,那人的另一只手已在眼前高高举起,手中闪过一道苍白的月光。
月光径直贯穿小腹。
沈执瞬间感觉被人用钉子钉住了内脏,钻心的痛楚后,浑身已然动弹不得。
一刀,两刀,三刀。
随着背后那人手起刀落,沈执清晰地听见利刃扎进皮肉的声响。匕首每一次离开他的身体,都激起一串浓艳的血色狂花。
身后的人松开手,身中三刀的沈执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头无力地垂着。
“疼么?”那人问。
沈执凭声音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唐修懿。”他的喉咙里冒着血泡,含混道:“你......不是离开美国了么?”
“是准备走来着。”唐修懿的声音有些嘶哑:“但转念一想,你这王八蛋毁了我爸的前程,害得老子一家到处被警察通缉,老子凭什么放过你?”
唐修懿蹲在沈执身边,狠狠揪住后者的头发,让沈执被迫仰起脸来与他对视。
由于失血和疼痛,沈执的脸色已经同月光一样惨白。
“你给我听好了,姓沈的,这几刀是你欠我们唐家的。”唐修懿道。
“知道我这些年来为什么恨你么?回去问问沈连桦,当年和我爸在集团里竞争,到底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才让我爸在合作方面前信誉扫地、背上巨额债务?!”
“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到处躲藏,连家都不敢回——因为讨债的随时堵在门口,就等着要钱!”唐修懿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发出近似猛兽一般的低吼。
“是,你的母亲,我那位姑姑,也假惺惺地接济过我们,可我知道那只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说到底,她还是为自己丈夫做的亏心事感到愧疚罢了。”
沈执摇头,笑了笑,啐出一口血沫:
“不......你错了。我父亲再急功近利,也不会做出那种事。他和你父亲......不是一路人。”
“少他妈废话,”唐修懿喝道:“死到临头还嘴硬!”
唐修懿揪着头发的手又紧了紧,沈执却再也无法对此作出回应——他的感官已经开始变得麻木了。
“我原本想借着这次机会报了当年的仇,没想到高玉琢那个小biao子跟着你一起骗我......”
“但是没关系。”唐修懿笑得狰狞,地上积聚的血液让他的恐惧逐渐化为癫狂:“耍手段我赢不了你,难道我还杀不了你么?!!”
沈执感觉到对方正用力将他的脸转向某个方位。睁开眼,只看见一条空荡的街道。
“我知道你明天要去见莫念,”唐修懿贴近他的耳侧:“等了这么久,很期待吧?”
沈执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锥心刺骨地痛起来。
“别......伤害他......”沈执道。
“放心,”唐修懿笑了笑:“让你俩在奈何桥上手拉手,岂不是遂了你的愿?何况我要是把莫念也杀了,他只怕比你更恨我——”
“毕竟他根本不想和你扯上任何关系。”
沈执的肩膀微微颤动,唐修懿以为对方在流泪,下一秒却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你他妈笑什么?!”唐修懿皱眉。
“你说得对。”沈执道:“从头到尾,是我一直不肯放过他。”
“我应该感谢你,表弟。“他哑着嗓子:“你今晚虽然拿走一条人命,但这对莫念而言是好消息。我消失后,就再也不会有人缠着他了。他既然不爱我,我死了也是种解脱。”
唐修懿低下头,看见沈执脸上虚弱而安详的神色,当下感到浑身恶寒,朝他啐了一口,将沈执扔在地上:
“妈的,真是疯子。”
一片混沌中,沈执听见唐修懿的脚步远去的声音。地面冰冷而坚硬,对于人体皮肤而言,这种触感并不舒适。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沈执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随着血液飞速流逝,他试图支撑起身体,却发现使不上力气,只是将浓稠的血泊向外推出几道指痕。
他趴在两栋楼之间的窄巷中,能勉强看见便利店朝街敞开的大门。此时已经过了营业时间,店面老板将货品清点完毕,利落地锁上大门。沈执试图喊住她,可惜喉咙干哑,发出的声音根本不足以追上老板离去的脚步。
他有点后悔了。
如果几分钟前叫住莫念,哪怕只是说几句话,现在也不至于死得如此遗憾。
作为从来不信鬼神的唯物主义者,沈执却发觉自己的身体正由沉重逐渐变得轻盈,似乎灵魂已经剥离体外,向着空中飘去。
他是要死了,但心还没死透。他想最后看一眼莫念的去向。
他看见莫念步履匆忙地穿过几条街巷,衣角被风吹起,一心要尽快赶到家里休息。如果不出意外,莫念会在五分钟后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回房入梦。
不知怎么回事,他看见莫念走到半路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口袋里摸索着什么,随后回过头向便利店的位置飞奔。
沈执心说这肯定是自己的幻觉。大脑希望他安心离世,所以编织出一个抚慰他情绪的梦境,让他以为自己能够得救。
——大脑是个相当神奇的器官,不仅能模拟出画面,还能在耳边创造逼真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就是一只手传来的冰凉触觉。
指尖与皮肤触碰的瞬间,沈执灵魂归位。
“沈执......?!”
将死之人听见一道声音正呼唤他的名字,如同闪电刺破黑夜,让他的意识勉强清楚了片刻。
是莫念。
他俯身查看了一会儿,探了探沈执的鼻息。
“还活着。”他说。
“......小念。”沈执开口:“是、是你么?”
“你别说话。”莫念几乎以命令的口吻道,让沈执平躺在地面上,剥开衣物,三处鲜红的刀伤即刻暴露在面前,正由内而外汨汨地渗血。
沈执视野模糊,无法穿透浓黑的夜色看清对面的表情。他只听到莫念拨打急救电话,迅速脱下衣物按压住他的伤口,而后便是死寂。
莫念的呼吸有些急促。沈执猜他肯定被眼前的惨状吓坏了。
“对不起......”他轻声道:“吓到你了。”
莫念却没搭话,顿了顿,问:”谁要杀你?“
“仇人。”沈执回答。
“唐修懿,对么?”莫念道。
沈执微怔:“你......都知道些什么?”
“全部。”莫念答得言简意赅:“如果你想知道是谁告诉我的,就去问高玉琢吧。”
这件事属实邪门。按常理,莫念离开便利店后绝不会再走回头路,但他偏偏在半路收到室友杨满的短信,请他买罐可乐带回去。然而不凑巧,门店已经打烊了,莫念转过身时余光一瞥,正看到从巷口流出的血迹。
他不知道沈执今晚为什么出现在这片街区,大约老天爷认为他们之间的冤孽终于要尽了,所以机缘巧合安排沈执躺在自己面前。
“你这是何必呢,沈执。费尽力气到最后求得一死,传出去多荒唐。”莫念在黑暗中道。
“那就让别人笑去吧......”沈执喘了口气,语气平静:“能死在你面前,我别无所求。”
“唐修懿离开之后,我想得很明白——归根到底,你现在遭遇的诸多问题全都因我而起,我是罪魁祸首。我......不想再让你难过了。”
“我就要死了,你笑一笑吧。”沈执道。
莫念仍然用力按压住伤口,没有放松的意思:“我不是你这样没心肝的人。我曾经间接害过方奕,如果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丧命,我下半辈子睡不踏实。”
莫念感觉一只冰冷、潮湿的手小心地覆上自己的手背,如同一层薄霜。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因为两人之间已经太久没发生过肢体接触,十指紧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莫念浑身打了个激灵。
“......你真好。”沈执微笑,目光有些涣散——他的双瞳开始放大,证明失血程度已经濒临极限。
“清醒点,救护车马上就来了。”莫念来回摇晃他的肩膀,见对面没有回应,又改换呼喊他的名字:
“沈执,沈执??”
沈执此刻好像已经听不见其余的声响,兀自沉浸在濒死的幻象中,道:“我看到了很多画面,小念。”
“你看到什么了?”莫念意识到对方眼前出现了走马灯,心说绝不能让沈执昏睡过去,忙顺着话题问道。
“二十多年来的所有经历......还有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沈执回答。
好吧。莫念想。如果换做自己躺在这里,必然不会选择回忆那些乏善可陈、彼此消磨的日子。爱是真的,可实在太痛苦了。
“我还看到......第一次遇见你的场景。”沈执呵出一口气。
“嗯,”莫念应道:“在实验学校门口,你和我哥上午刚参加过开学典礼,正站在一起聊天。我想找我哥借零钱买文具,从附近跑过去找他——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莫念历来以自己的好记性为荣,绝无可能记错任何细节。
想想那时候的沈执还没习惯穿西装,和莫愿一样披着松垮的校服,脸上仍有稚气,施施然靠在墙边跟朋友们谈笑。
莫念因为赶路惹得一身尘土,又满脑子责备自己为什么丢了圆珠笔,心情糟得很。抬头乍一看见如神祇般俊秀的少年,觉得登时从地狱升上天堂,难免见色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