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这个人甚为阴损刻薄,又一直跟齐家的关系保持的极好,若是跟他合作,最后只怕自己还要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所以献王当初故意把他绕了过去,这时自然也不愿意五皇子回来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于是,齐弼成功地说动了他。
“好,那就这么办,咱们的计划,也就先不必让兰奕欢知道了。”
在各方的暗潮涌动中,太子启程前往泰山重新拜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兰奕臻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趟出行的背后,是种种势力交织纠缠的结果,只怕他一出京城,前方之路便是凶险莫测,但正是因此,他才不得不往。
虽然一切都差不多安排的妥当了,兰奕臻依旧十分放心不下兰奕欢。
临行之前,他反复叮嘱兰奕欢这段日子不要住在宫中,万事都要格外谨慎小心,不可冒险,几乎是拎着这个小祖宗的耳朵,让他一一都给背下来才好。
兰奕欢烦的要命,心里暗暗地给兰奕臻起了个外号叫“二老头”,但最终也没拗过哥哥,被兰奕臻揪着一句句都给答应下来。
兰奕臻这才怀着重重牵挂启程。
他们这一行人从京城出发,过了辖关之后,便沿着鄜州南下,虽然不是什么着急的差事,但太子仿佛一直急着赶路,每日休息的时间极少,其他人也只能跟着起早贪黑,因此行程倒是不慢。
直至到了老虎岭,天上忽然缠缠绵绵地下起了秋雨来。
空中阴云密布,地上的道路也是陡峭难行,就算再着急也不能冒险赶路了。
这次随行的大部分是兰奕臻以前没带过的御卫军,虽然想要休息,也不敢向素来严厉的太子殿下开口。
最后还是兰奕臻自己的亲卫走过去,对他说道:“殿下,雨天路滑,您的贵体要紧,不若今日还是扎营歇一歇吧。”
兰奕臻勒住缰绳,细雨沾湿了他的眉眼,看上去愈发清冷。
他眼望着前方,忽然道:“前面的峡谷很深?”
亲卫说道:“是。”
兰奕臻道:“填的满吗?”
亲卫怔了怔,犹豫着说:“应该不太容易。”
兰奕臻似乎笑了一下,但不是面对着兰奕欢时,他的笑容亦是不达眼角,反倒让唇边浅浅的笑纹显出了一种利刃似的杀机:“地方不错,那就在这里吧。”
队伍便在此扎下了营帐,好在雨丝缠缠绵绵,虽然一直没停,可也没有下得更大,所以不至于十分潮湿。
兰奕臻进了帐,换了身常服,将灯芯拨的亮了些,开始读一本兵书。
暗淡的烛光不住晃动,使得兰奕臻的面容上有层闪烁的光影浮动不休,他持书的手却极为稳当,一动不动,只是不时会去看一眼桌上的沙漏。
沙漏缓缓过了两个时辰,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兰奕臻看完了书,将书本放在桌上,身子后靠,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在小憩。
逐渐,外面开始传来了一阵刀兵相击的动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杂着惨叫,血腥气随冷风逐渐飘进兰奕臻的营帐,兰奕臻始终一动未动。
直到“唰啦”一声,有人掀开了帘子,大步走了进来,用刀锋指着他,冷冷地说道:“参见太子殿下。”
兰奕臻这才睁开眼睛,刀光映亮了他冷淡的眉目。
“来得太慢。”他说,冰冷的语气仿佛是在训斥自己的下属。
领头之人表情微怔,似乎没有想到兰奕臻这样镇定,不过随即,他便笑了起来,说道:“太子殿下,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您在外面的侍卫,以及隐藏在暗处的那一队亲卫,都已经尽数被我们所俘了。”
兰奕臻打量着那个人,说道:“你们是御卫军的人?”
“正是。”
对方的刀锋指着兰奕臻,一边跟他说话,一边谨慎地靠近——他知道兰奕臻的武功也同样不弱。
不过如今外面重重包围,兰奕臻就算能跑出营帐,也插翅难飞了。
他谨慎地说道:“太子殿下,您身份尊贵,我们也并不想就此取您性命。御卫军已被策反,如果束手就擒,大家都方便。”
“除了御卫军之外,孤还有三千亲卫,全部都是精锐,既然都已被俘……”
兰奕臻慢慢坐直了身子,无惧离他的喉咙越来越近的刀锋,声音中带着一丝嘲弄:“说明你们果然早就准备好了援军。”
领头的人微微一怔,见他到了这个地步依旧从容,心中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孤这一路一直匆匆疾行,在同一处停留休息的时间从不超过一个时辰,一直在等着你们有所行动,你们却迟迟不动手,是因为援军并没有足够的时间能赶过来。所以你们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间。”
“孤也在等。”
兰奕臻抬起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唇畔忽而勾起一笑:“等一个适合下葬的地方。”
领头之人忽然觉得全身发凉,意识到了不对。
“杀了他!”
他不再想着留活口,当机立断,立刻高声下了命令!
刚才守在帐外的人立即冲了进来,兵刃上的刀光刺目,向着兰奕臻斩下。
然而就在此刻,突然有无数道黑影从各个角落里出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人群中,有的人甚至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斩下了头颅。
撕心裂肺的惨叫并未盖过兰奕臻轻轻的叹息:“为了引出你们这支援兵,真是费了孤不少功夫啊……”
很快,营帐里所有的人都被剿灭了。
黑衣人单膝跪在了兰奕臻的面前,说道:“殿下,外面那些叛军——?”
兰奕臻微一闭目,对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应了声“是”,将尸体抬了出去。
不一会,怒骂声、惨叫声和呵斥声就在外面响了起来,又逐渐归为死寂。
已经被收拾干净的营帐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蜡烛被外面带起来的风吹灭了,唯余暗沉沉的天光。
兰奕臻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其中,几乎有一种自己身在地狱的错觉,他的全身一滴血都没有沾,却好像已经肮脏污秽不堪。
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的手上每天都在沾染无数条性命。
他感受过生离死别的痛苦,也知道死亡有多么可怕,但他还是要把这种可怕带给别人,所以那些人总说他是个怪物。
内心不是没有波澜的,但是他没有办法。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就是生存的法则。
兰奕臻伸手,将兰奕欢曾经送给他的那枚玉佩牢牢地握在掌心中。
兰奕欢平素大大咧咧,不爱弄什么定情信物一类的噱头,他很少送兰奕臻什么,可是每一样东西都被兰奕臻好端端地留着。
上好的温玉搁在手心里,为冰冷的手指带来暖意,仿佛以往漫长的岁月中,他无数次带着疲惫与冰冷回到自己的宫殿,抱住身边小小的身躯,贪婪地汲取温暖。
幸好有兰奕欢,幸好有兰奕欢。
只要有这个人,就足以让他度过无尽的黑暗与苦痛。
为了保护这个人,他也可以萌生出无尽的坚定和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兰奕臻的手下回来覆命。
兰奕臻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波澜,说道:“人都处理干净了?不要让那一边有所察觉。”
“是,殿下放心。”
手下说完,又向着兰奕臻奉上了几封书信和一些兵器,说道:“这是从刚才那些援兵的身上搜查出来的。”
那些兵器的形制与大雍完全不同,兰奕臻一眼便认了出来,应该是东梁那边所常用的长钩。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拿起书信,翻看起来。
随着信上的字迹一行行入目,兰奕臻瞬间的神情变化似是震惊无比,但很快,那震惊褪去,又变为了刻骨的冷意。
——原来,齐弼和东梁竟有来往,而他的母亲当年正是东梁来的奸细!
她来到大雍,本为刺探情报,但因为刺探失败并受了伤,被齐弼的父亲遇到,一见钟情,不顾身份,娶她为妻。
两人共同生活了十余年,齐夫人还是不能忘却自己的责任,齐弼之父既不忍心伤她,也不能听从他的意思卖国,故而这对夫妻还是决定分道扬镳。
临走之前,齐夫人带走了家中最小女儿,而把其他的三个孩子留在了齐府。
但齐弼虽然没有跟母亲一同离开,作为长子,他受到的影响却最深,这之后,也一直跟东梁有所来往。
这次围杀兰奕臻的援兵,就是他调派过来的东梁死士。
兰奕臻一直想要调查齐弼的真面目,如今总算差了出来,他的心情却实在无法因此而感到愉快。
诸般种种,如同惊雷一般,划过了兰奕臻的脑海。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一切就都联系起来了。
当得知齐弼还有一位小妹齐烟时,兰奕臻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正平帝曾经深爱过的那位皇贵妃。
兰奕臻的印象中,当初戚家反对让她进宫封妃的时候,齐家却极力支持,人们知道两个世家向来不和,倒也不以为奇。
倒是后来兰奕臻听到戚皇后提过一句,说是齐家明明自己也有女儿,当初没有送进宫,偏生支持这位皇贵妃上位,等她和皇上分开之后,才又送了齐贵妃进来,十分奇怪。
现在看来,她很有可能就是齐家被带走的小女儿!
齐家这么多年的荣宠,真正的原因不是因为齐贵妃,而是她!
可若信上是真的,这女子当初随母离家之时便一起去了东梁,耳濡目染之下,她的进宫,真的只为保齐家的荣华富贵?
要知道,当年东梁的先祖是被达剌和大雍逼至走投无路的境地,才怀着满腔仇恨拼命活了下来,建立了这个夹缝中的国家,对于两边,东梁人都是极端痛恨的。
东梁,齐弼,邓子墨……
之前所有想不通的一切好像都有了解释,兰奕臻衣袍之下,冷汗已经涔涔浸透丝绫。
第112章 酌酒援北斗
这时, 兰奕臻也想起来了,之前兰奕欢曾跟他说过,齐弼是邓子墨的救命恩人。
而邓子墨这个人, 一直让他们看不透的就是游走在几位皇子之间, 却又没有为自己谋求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但不久,便出了一系列的事情。
五皇子认为兰奕欢不是自己的亲生弟弟, 大皇子意图算计兰奕臻, 自己却招致被夺爵圈禁的后果, 而后他虽然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 依旧有余力派出杀手追杀三皇子。
若不是兰奕欢当时正好找了过去, 只怕三皇子如今真的已经丧命了。
还有上一世, 八皇子与兰奕欢之间的矛盾,也有很多是因为大公主自焚而起。
这些行动,看起来完全没有章法,更不用提从中牟利, 所以让人摸不透目的。
但如今看来,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想得到好处,而是为了……报复。
以权势和恩情交织成让人无法抗拒的诱饵,诱导着一只只猎物在残杀中走向灭亡。
——这是东梁的复仇!
这个消息太关键了, 在知道这层身份之前, 兰奕臻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他立即意识到,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此时留在京城的兰奕欢, 处境十分危险!
兰奕臻的心第一次乱了, 手中的信纸被他攥的“哗啦”一声响。
他已经彻底看明白了齐弼的计谋。
这些书信都是齐弼与东梁来往时所写的, 上面还盖着印章,里面的内容如此清晰明了, 简直就像是故意以这种方式来告知他一样。
这是齐弼在逼他回去,在赌他对兰奕欢的重视程度。
他们一直在防范泰山那边会有圈套,可原来真正的危险从来不在泰山,而在京城!
这时京城一定已经设下了天罗地网,更有甚者,正平帝已经被他们给控制起来了,只要兰奕臻没有按照原定的旨意前往泰山,就可以定一个太子意图不轨的罪名。
就算兰奕臻将这些信拿出来当证据,也先得有人听他说话才行,否则就都成了狡辩之词。
可是如果他不回去,兰奕欢那边就会陷入极大的危险。
毕竟,齐弼的目的不是利用他任何一个皇子外甥来掌权,他就是要展开一场毁灭,而兰奕欢,只怕对这一点还根本就不知情……
不需要有任何的衡量和犹豫,兰奕臻抬起头来,只说了三个字:“回京城。”
侍卫极为惊讶:“殿下,此时回京,只怕多生事端。”
兰奕臻没空和他解释这么复杂的情况:“临时发生要事,路上再详谈。你先传令下去,立即整顿兵马,准备出发!”
太子一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是不慌不忙,运筹帷幄,这侍卫追随兰奕臻多年,很少看他有如此情急紧张的时候,当下也意识到,应该是出了大事。
于是他也没敢多问,匆匆答应了一声,便立即去传令了。
兰奕臻站在原地,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也未能平复心中的焦灼,天上的乌云间反倒倏然闪过一缕白光,衬的那一团云朦胧模糊如流泪的眼睛,让人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恐慌。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兰奕欢……他翻来覆去地只是想……如果再一次失去他……那么自己的人生将永远沉入黑暗,那么整个世界将再也没有半分意义……
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他都绝对,绝对不可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也只是片刻的神思恍惚,兰奕臻突然感到手上剧痛,低头一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支缴获下来的钩镰枪。
东梁人最喜使用这种兵刃,枪头上的倒钩在他手背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兰奕臻看着不断从手上滴落下来的血珠,突然间,心念一动。
“来人!”
他高声喝道。
很快,几名亲卫匆匆来到兰奕臻跟前。
“刚才那些尸体处理的如何了?”
亲卫道:“殿下,尸体已经点数完毕了,正要按照您的吩咐扔到山谷中,等雨停之后就全部烧毁。”
兰奕臻说:“先等等,把他们的衣服和身上所带的兵刃都取下来,一一整理好,孤有用处。”
“是。”
兰奕臻并不想在这里等着他们把事情都处理完:“先拨出十五人随孤上路,剩下的人处理完此处事务之后,再行接应。”
时间仓促,他能安排的全部都安排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是否成全,但不论怎样,他也必定要护兰奕欢一切周全。
“驾!”
兰奕臻跃上马背,双腿一夹,伏底身子,纵马冲入了茫茫的雨雾和夜色之中。
兰奕欢此时倒是过的挺安逸。
兰奕臻走后,他便按照之前二哥的嘱咐,以玩乐为借口没再回宫,每日在各个酒楼中看戏听曲地打发时间,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三皇子找到兰奕欢的时候,他正穿了一身杏色的云锦长衣,斜靠了梁柱,随意舒着一双长腿架在栏上,脚上的鹿皮靴子悬在半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着,双目微阖,整个人看起来说不出的慵懒安逸。
一名侍女站在兰奕欢身后,用玉槌不轻不重地给他敲着肩膀,面前则是七八名男女或站或坐,手中各持不同乐器,正演奏着一首《尘世缘》。
兰奕欢没看他们,手却随着乐调在椅子扶手上一下下打着节拍。
这几天太子不在京城,三皇子再一次成为了干活的替补,忙得几乎没时间合眼,结果瞧见这倒霉弟弟竟然在偷偷过这样的好日子,当下连牙根都痒痒了。
他走上前去,从兰奕欢旁边的碟子里拎起一颗樱桃,在兰奕欢唇上碰了碰。
兰奕欢张嘴,三皇子往上一提,他没咬着,自己愣了一下。
三皇子哈哈大笑。
这时,周围的乐伎和后面伺候的侍女也都被突然闯进来的年轻男子吓了一跳,乐声微微凌乱。
兰奕欢猛地睁开了眼睛,瞧见站在自己跟前的人。
他辨认了一会,抚额笑了起来,眉目流转之间竟似带了三分醉意,也不起身,说道:“哦,是三哥啊!”
兰奕欢十分大方地不去计较樱桃的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亲亲热热地说道:“来,一块乐乐?”
三皇子被气笑了,敲了兰奕欢的额头一下,说道:“得了吧七爷,为兄没你那个享福的命!”
兰奕欢叹了口气,说道:“只怕哥哥缺德,自己不享福,还要拉着别人陪你一块受苦啊。”
三皇子正色道:“不错,为兄正是这样的人。”
兰奕欢“嘁”了一声,抬手示意周围的人:“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人行了礼,纷纷退了下去,三皇子这才坐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份奏章,扔给了兰奕欢。
“这是什么?”
兰奕欢接过去翻开,草草一扫:“吏部上报的人员调动名单?”
“是。最近太子和老五都不在京城,我在协助父皇处理这些积压的折子。”
三皇子说道:“但我有件事拿不太准,找你看看。这宋邕年纪不小了,又一直是文官,这次的调动为何要把他从国子监调到辖关去?是他得罪人了,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兰奕欢道:“这事我还真有印象。你知道宋邕有个不成器的独生子吧?前一阵子他因为在青楼和人争风吃醋,不小心打死了人。看在宋邕平时的声望上,只判了流放,他大概是因为这个被贬的。”
“原来如此。”
三皇子一哂道:“这人我以前也打过几回交道,又迂又愣,且特别不识好歹,又非常地顾忌颜面,我还以为他儿子犯了这样的大错,他得自己亲手把那小子给砍了呢!”
兰奕欢道:“没办法,还是抵不过爱子之心吧。”
“左右也不关我的事,只要没有问题就成。”
三皇子将折子拿回来,起身道:“行,那你继续享福吧,我就走了。”
“哎,你这不是用完就扔吗?”
兰奕欢立刻不干了:“我在这玩的好好的,你非得过来把其他人都弄走,让我看那倒胃口的折子,我给你看完了,你连留下陪我一会都不肯,太不够意思了吧!”
三皇子道:“我这不是着急吗?”
兰奕欢哼哼道:“行吧,那你走。”
三皇子就要走,结果走了两三步,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地根本没出去,身后还挺扯的慌。
于是他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后衣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兰奕欢悄悄给拽过来,拿腿压住了。
兰奕欢得意洋洋地冲着三皇子扮了个鬼脸。
三皇子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还是在上一世,他住在护国寺的那段卑微窘迫的岁月里,只有过节和为皇上贺寿时才能短暂地入宫。
但虽然那时可以回到这座富丽繁华的宫廷中,他依旧与一切格格不入,所有的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所以宴席过半,三皇子就静悄悄地离开了大殿,走到外面,独自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夜色如水,繁星满天,空气中微微的花香浮动,在这样美丽的景色中,三皇子的心里却充满了阴郁和怨恨。
这个时候,他却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拽住了。
三皇子回头一看,发现是个长相十分可爱的小孩子,正一手拉着他,一手揉着眼睛,口齿有些含糊地说道:“哥、哥哥……”
他盯了那孩子片刻,认出这应该是贵妃的儿子,自己的七弟兰奕欢。
刚才宴饮的时候,他的母亲穿戴的高贵又华丽,座位就被安排在皇上的身边。
三皇子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愤懑,用力将自己的衣角往回一拽,结果没想到小孩还抓得挺紧,他居然没拽动。
兰奕欢很信任地看着他,说:“困困。”
三皇子冷冷地说:“困就滚去睡。”
他自觉语气已经够凶狠了,却忽略了面前这个小屁孩可能还看不懂别人脸色的事实。
他甚至怀疑兰奕欢就听懂了“去睡”两个字,因为他乖乖地点了点头,直接滚进了三皇子的怀里,枕着他的腿睡了。
这可一下子把三皇子给弄懵了,他晃了兰奕欢几下,结果小家伙非但没起来,还把他给抱的更紧了。
三皇子不吃这套,倒是十分想把他一脚踹开,可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卑贱之人伤了贵妃之子的后果,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双眼发直,有点怀疑人生,又在原地坐了一会。
可是被这么一个温热的小身体靠着,再听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好像又觉得,没有那么孤独和愤懑了。
兰奕欢一直窝在他怀里睡啊睡,不知过了多久,三皇子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结果他低头一看,正好捕捉到原本应该在他怀里呼呼熟睡的小孩,正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看他。
——原来他是装睡。
三皇子本来就不喜欢他,本来应该挺生气的,可是这一刻,他却好像也奇迹般地意识到了兰奕欢的想法。
因为怕身边的人离开,因为怕自己待着,以为睡着了别人就走不了,所以一动不动地装作正在熟睡。
一个人从热热闹闹的宴会上跑出来,却也没有母亲和乳娘寻找过问,这也是个害怕孤单的孩子吧。
一晃,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此时此刻,看到故意压着衣角不让自己走的兰奕欢,三皇子突然觉得一阵感慨,一阵怅然。
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但很多儿时的事,只怕也都是终究不能想忘就忘,想放就放。
时光匆匆,让他们每个人都改变了很多,又都始终未曾脱去那过去的影子。
他忍不住拍拍兰奕欢的头,将口气放软:“我马上还得去京郊大营那边待几天,所以才急着走。等我回来,咱们一定好好聚聚。”
等着三皇子再次发狂跟他大喊大叫的兰奕欢愣了愣,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道:“三哥你这么好说话,弄得我有点害怕。你怎么了?”
三皇子笑骂道:“你一边去吧!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下总算对劲了,兰奕欢大笑起来,将他放开。
三皇子走了后,兰奕欢又听了一会小曲,鼓乐之声依旧悠扬,这回却总是进不了心。
他没兴致地挥了挥手,让那群人退下了,心里越想这些事越觉得不对劲。
就像三皇子所说,很多人都觉得宋邕刚正不阿,是个好人,也是个直臣。
更重要的是,他的学问做的很好,科举也时常被派去阅卷,门生遍天下,所以在清流中影响很大。
但其实兰奕欢对这个宋邕的印象,一直不怎么好。
做了几年的皇帝,他深知,不是只要勇于坚持和表达自己的观点,言他人之所不敢言就是好的臣子,有时候,这样的人恰恰缺乏灵活和变通,容易把本来还算稳定的局面搞砸。
就说宋邕此人,他有些固执尽是些迂腐而无用的清高,之前便曾经多次上书,要求正平帝出面亲自理政。
其原因倒不是觉得兰奕臻干得不好,而是认为父亲既然在位,子越过父专权,乃是违背了上下伦理之举,应该纠正。
至于兰奕臻费了多少劲才维持住了现在的稳定局面,正平帝又有多少能力,能把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他却不想,因为他只要规矩体统,不计得失后果。
如此直臣,有时候倒不如奸臣。
让一个这样的人去守关……怎么想怎么不合时宜,也怪不得三皇子要质疑了。
兰奕欢反复琢磨着这件事。
或者就假设,目前发生的所有一切变故都是献王那伙人针对太子党所设下的计谋……
这个宋邕能有什么用呢?他的性格虽然不亲近他认为弄权乱政的戚家,但是也不可能投靠同样是外戚的齐家吧?
这人全无政治头脑,可以说是个搅事篓子,让他守辖关,只怕连只蚊子都要反复盘问才会放行……
突然,兰奕欢想到了什么,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来人。”
他的声音不大,但只在片刻之后,就有一道黑影仿佛是从墙面上滑下来了一样,悄无声息地跪在了兰奕欢的面前。
这正是狼毒暗卫。
兰奕欢道:“设法通知太子,告诉他我在这里很好,让他无论遇到何等情况,都谨慎行事,不要贸然返回京城。现在守关的是宋邕。”
暗卫应了声“是”,转瞬就消失了。
不得不说,兰奕欢的直觉是十分准确的,宋邕守城有问题和兰奕臻有可能会因为担心他折返京城两件事都被他隐约猜到了。
但目前他身在京城,处处都被盯着,也见不到兰奕臻,对情况了解的有限。
纵使是重生而来,也没有人能时时刻刻将一切局势都掌控在手中,毕竟,纵使世界仍是那个世界,瞬息万变的却是人心。
从齐弼的真面目逐渐浮出水面开始,兰奕欢心里就清楚,前方波诡重重,不见天光的道路上,他们都得再闯上一闯了。
暗卫离开之后,兰奕欢站起身来,在原地踱步。
他曾无数次地揣摩齐弼的真实目的。
最初以为他想要扶持五皇子上位,但如今五哥人根本就不在京城,献王的计划也全程没有带他,这件事情,倒是把五皇子给撇成了一个局外人。
齐弼自己要篡权夺位,那更不可能,他的血统根本不可能被任何人接受和承认,想要一步登天,只会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历代权臣外戚再怎么权势滔天,也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不是自己急不可耐地上位,再给人当靶子。
齐弼还不至于那么傻,他如今的种种作为,就好像……单纯是要把事情搅乱一样。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兰奕欢心里一直不踏实。
当初他和兰奕臻商定的计策是,献王既然约了他趁太子前往泰山时起事,那么他们这边就将计就计,等着对方开始行动再做反击。
可是现在连着过了好几天,兰奕臻只怕是都快要到了,献王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根据三皇子刚才那折子来看,小动作倒是频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