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阿雅思态度轻松地告诉他,自己是达剌的三王子,齐贵妃也没太当真,毕竟谁能想象,一个异族的王子,会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困守宫中呢?
直到阿雅思把那套红宝石的首饰送给她,她才意识到,对方是说真的。
齐贵妃打开妆奁,轻轻拿出了一摞书信,还有一对红宝石的手镯。
这段日子,达剌那边的人来到大雍,孟恩和林罕到处寻找他们失散的兄弟,这个消息也被五皇子的情报网察觉到,齐贵妃听到儿子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亲人。
齐埘现在是戴罪之身,如果继续在大雍待下去,必然一辈子都得躲躲藏藏的,可是如果到了达剌,他就是身份高贵的王子。
那个人的毕生愿望,就是带着她和孩子回到草原上去看一看,如此,也算半偿了他的心愿吧。
齐贵妃默默地在心里做出决定。
阿雅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那一片草原了。
曾经年少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往外跑,觉得外面的世界惊险刺激,在家里却老是被父亲和兄长管束,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刻骨铭心。
不过,只要兰奕欢还在这边,他一时半会也是不会回到达剌去的。
他也在想,当初任性离开,这么多年不曾联系,恐怕家里的人早就对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失望透顶,他回去要怎么做怎么说呢?还真是够让人为难的啊。
阿雅思从街上经过,一路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他用自己的全部战功,换来成为兰奕欢宫殿外面的侍卫,准备今夜当值。
不管有多少思念和烦恼,想着一会就又能见到儿子了,阿雅思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温柔神色。
但是浅浅的笑容在脸上稍一展露便消失了,阿雅思随即又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在另一位侍卫家中所听到的,兰奕欢的成长经历。
正在这时,路边有个声音,突兀地传进了他的耳朵:“大哥,你瞧这是什么?”
一句简单的话,却让阿雅思浑身一震,立时转过头去。
站在路边的孟恩和林罕两个人霍然间撞入眼帘。
阿雅思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仿若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双目近乎贪婪地直勾勾看着两位兄长。
在他的记忆中,林罕和孟恩都应该还是青年的模样,但此时看去,两人的鬓边已经生了华发,面容上也添了沧桑。
那么父亲,一定更加衰老了吧。
阿雅思的眼底,不知不觉已经模糊一片。
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
当年一朝任性,便是海天之遥!
他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在人潮往来的街头,眼睁睁看着孟恩和林罕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孟恩说:“……算命签?你从哪里拿来的?”
林罕说:“刚才那个算命的老先生给我的,我给了他点银子。我汉学不大好,这个……‘幽冥通歧路,枯骨又生花’,是什么意思?”
大哥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的:“怪力乱神之说,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也是能信得的?你小心遇到骗子,快丢了吧。”
两人说着话,与阿雅思擦肩而过。
阿雅思下意识地侧了下脸,待他们目不斜视地过去时,才意识到,自己面目全非,而且全然是汉人的长相,汉人的血统,纵使是亲生兄长,也不可能会认出来了。
他,还是他吗?
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见到了灿烂的阳光,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做一切他想要做的事,可却迟迟没有坦诚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也会担心、害怕和无措。
他早就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他害怕,当面对亲人说出真相的那一刻,迎接的是冷漠与质疑,那么,那一刻,才将是“阿雅思”这个人真正的死亡。
阿雅思有些恍惚地进了宫,跟上一轮当差的侍卫交接完成之后,他便来到了兰奕欢的寝殿。
结果推开门进去,脚下却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阿雅思走上几步,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个酒坛子。
他原本应该在外殿值守,只有早上兰奕欢出来的时候,才有可能见到他,此时却有些不放心,也顾不得自己的心事了,打起精神,大步进殿。
一进内殿,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兰奕欢醉醺醺地躺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听到有人进来,他的身子动了动,却连眼睛都没睁开,脑袋东摇西晃的,又垂了下去。
阿雅思生怕他掉下来,连忙上去,让兰奕欢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低声道:“殿下,殿下,你怎么啦?”
这些日子跟在兰奕欢身边,对兰奕欢的任何喜好他都十分在意,阿雅思知道兰奕欢平时喜欢浅酌几口,而且他酒量很好,喝的又不多,从来没有失态过。
可今天他竟然会毫不节制地喝成了这个样子,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阿雅思生怕兰奕欢难受,想叫人给他送点醒酒汤进来,又一时脱不开身。
他一边撑着兰奕欢的身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喂他喝了点水,一边轻声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问出这句话时,他也一下子想起来,在兰奕欢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担心孩子被人欺负了,受委屈了,所以虽然知道要冒极大的风险,还是隔三差五就忍不住偷偷去看看他。
兰奕欢那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不开心了也不说话,就是嘟嘟嘴,红红眼睛,哄一下也就重新高兴起来了,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孩子。
他的孩子。
从还是个小小胎儿的时候,他便在殷切地想象着,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他设想了无数种模样,却还是不及眼前真正见到的万分之一可爱。
而他竟不敢告诉自己的孩子,父亲就在这里。
每一回看到兰奕欢委屈的样子,他都心疼的要命,每一回离开的时候,都不舍的像是一步步踩在刀刃上。
再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话,他觉得那样难过,某种压抑的情绪缠绕在心脏的血脉中,几欲破土而出。
阿雅思轻轻碰了下兰奕欢的脸,终于忍不住,还是像兰奕欢三岁时一样,将他抱进了怀里。
兰奕欢没有反抗,乖乖地任他抱着,过了片刻,才喃喃地说道:“齐埘真的回来了……”
阿雅思道:“齐埘?”
兰奕欢不知道是把阿雅思认成了别人,还是单纯想随便找个人倾诉一番,将头重重一点:“其实从齐埘出去流放开始,我就知道,他肯定会很快就被接回来的。母妃牵挂他,舍不得他在外面一直受苦……”
他说到这里,阿雅思也想起来了,兰奕欢口中那个“齐埘”,应该就是齐贵妃的外甥,齐家老大的儿子。
但怎么特意说,是齐贵妃舍不得他受苦呢?
低头看去,只见兰奕欢的目光中带着茫然:“可是,当听到母妃真的那样做了,我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她不是我的亲娘,可是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讨她高兴,这么多年下来,她为什么就一点都不会喜欢我呢?”
“也不是我要和齐埘换的,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养在身边!”
阿雅思猛然一震。
从兰奕欢含含糊糊的话语间,他突然捕捉到了一点极为重要的信息——兰奕欢和齐埘交换过!
什么时候的事,又为什么交换?怎么这样一件事,他却一点也不知情?
阿雅思心中的不对越来越多,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解开了兰奕欢的衣襟。
胸口处的胎记露了出来。
兰奕欢的身体因为感受到寒冷而轻轻瑟缩了一下,下一刻,阿雅思已经迅速为他掩上了衣襟,心跳疾如擂鼓。
兰奕欢不可能跟任何人交换过,他这个胎记打生下来时就是这样的。
更何况,就算齐埘果真跟兰奕欢生了一模一样的胎记,阿雅思也能够认出自己的儿子。
兰奕欢说话时的表情神态,还有习惯性的小动作,分明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从来没有变过!
阿雅思的手按着兰奕欢的胸口, 低头看着这个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从意识到齐贵妃好像对兰奕欢不好之后,这段日子, 阿雅思想方设法地打听这些年来发生的事, 基本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始终想不明白齐贵妃这样做的理由。
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这个他爱过的女人, 虽然她自私、冷酷、心狠, 但是从来坦坦荡荡, 爱憎分明。
而此时此刻, 兰奕欢的话像是一道照亮暗夜的惊雷, 陡然间将这些事都联系了起来。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齐贵妃一直以为兰奕欢和齐埘曾经交换过,所以她把齐埘当成了真正的兰奕欢。
但实际上,从来没有。
阿雅思突然抬起手来,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齐贵妃有错, 可是他作为男人和父亲又何尝不该为此而负责?
这件事当中, 最无辜的人就是兰奕欢,可是最终承担了所有的,也是他。
他本来应该是草原上纵情驰骋, 众星捧月的小王子, 却一生陷在深宫之中, 不得自由;
他本来应该受尽亲人的宠爱关怀, 有众多爱他的人围绕身侧, 却委屈难诉, 求而不得, 在孤单寂寞之中早逝而亡。
这是从没出生开始,自己就日日祈愿能够一生安乐无忧的宝贝啊。
时光回首, 岁月从头,可留在心上的伤,却永远永远,也抹除不掉了。
阿雅思几乎不能自已,他抬起手来,想要去摸一摸兰奕欢的脸,可是手指根本没能触碰到儿子的肌肤,就猝然捂住了脸。
已经晚了。
泪水从指缝间坠落,砸在了兰奕欢的鼻梁一侧,又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兰奕欢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低声说:“娘?”
他说的不是母妃,而是娘,或许他真正想要呼唤的,是自己心目中的亲人。
“不、不是娘。”
所有的顾虑、担忧和徘徊都消失了,在面对孩子的痛苦时,他一下子变得无比强大,拥有了用不完的勇气。
阿雅思抱住兰奕欢,用力地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哽咽着说:“我是……我是爹爹。”
“欢儿,爹就在这里!”
他的话兰奕欢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举起一条胳膊,挡在自己的额前,很费劲地眯着眼睛,辨认眼前的人。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疑惑地说:“你说,你是我爹爹?”
阿雅思说:“是。”
兰奕欢道:“啊?那、那你……”
他脑子里好像有浆糊似的,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心里只是迷迷糊糊地想,爹来了,可是爹为什么来的这么晚呢?他等了好久好久啊。
他应该生气的吧。
所以兰奕欢想生一下气,想埋怨他,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才来找自己。
但话到嘴边,兰奕欢又迟疑起来。
毕竟,如果这真的是爹爹的话,他一生气,把爹给气没了怎么办?
爹爹,爹爹就是这个样子的呀,有点……眼熟?
兰奕欢歪了歪头,将阿雅思左端详,右端详,醉眼朦胧中,愣是没想起来面前这个人到底叫什么。
憋了半天,他终于软软地问道:“那……你还会走吗?”
阿雅思一阵心酸,说道:“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兰奕欢慢慢地冲着他伸出手去,阿雅思一把紧紧地握住。
“你真是活的呀!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
兰奕欢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阿雅思,稀罕地摸了摸他:“爹爹我可想你了,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来找我?你……你没有认错人吧?”
他到了现在都没有委屈的大哭大叫,也没有半句埋怨,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期待,像是个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最最心爱的玩具。
他不能想小小的兰奕欢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盼望着得到父母的关爱的,就这样他还舍不得责怪别人哪怕一点。
阿雅思抱住兰奕欢,不能再想下去,因为他又想要流泪了。
“我没有认错人。”阿雅思说,“爹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过了好一会,兰奕欢小声问道:“那……那我娘呢?”
他仿佛还有些怯怯的,声音也有点没底气:“我也应该有娘吧,我也很想娘呢。”
阿雅思摸了摸兰奕欢的头发,这孩子从小头发就软,毛茸茸地扫在他的手心里。
他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一样,用极柔软的声气说:“有啊,娘……也一直非常记挂欢儿。欢儿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娘,你娘就说,你一定是世上最可爱,最漂亮的孩子。”
兰奕欢的头又一下子抬起来了,眼中出现了一种异样的神采:“爹,你说真的啊?”
阿雅思说道:“真的。”
兰奕欢安心地喟叹道:“真好。”
然后他把头靠在了阿雅思的身上,闭上了眼睛。
他很困,现在得立即睡着了,因为只要睡着了,就可以不用再思考太多,就能晚一点再回到现实中。
阿雅思抱着兰奕欢,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睡的更加安稳些。
过了好一会,他听到身后传来“擦”的一声轻微的响动,紧接着,冷冰冰的剑刃搭在了他的脖颈上。
“别动。”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把人放开。”
音色冷凝,如珠玉坠地。
阿雅思一下子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于是,他轻轻将兰奕欢放在椅子上靠好,然后转过身来,坦然地看着自己身后的那个人,说道:“太子殿下。”
——那个手中握剑,从殿中的柱后缓步而出的男子,正是本应遇刺昏迷在床的太子兰奕臻!
兰奕臻充满敌意地看着阿雅思,冷冷地说:“你是哪里来的骗子,竟然连这样的谎话都说得出口!”
他对这座宫殿熟悉至极,竟不知道是何时,又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但很显然,刚才阿雅思与兰奕欢之间的话,兰奕臻听得十分清楚。
他要求阿雅思给出一个解释。
如果在此之前,阿雅思可能会感到慌乱、恐惧和不知所措。
不是因为害怕利剑加身,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向他的亲人,以及儿子身边的人,解释他诡异的来历。
但奇迹一般的,当刚才对兰奕欢说出那句“爹爹就在你身边”时,阿雅思的心突然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有种如水的,真正重生一般的平静。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一直以来难以面对的,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他害怕“他”已经不是“他”了。
但他是一个父亲。
只要有他的孩子在身边,他永远都是一个不会退缩的父亲。
所以此时此刻,阿雅思只是坦然地看着兰奕臻,语调平稳地说:“太子殿下,我没有说谎,我确实是七殿下的父亲。”
兰奕臻嘲道:“贵庚?”
阿雅思沉默了一会,诚恳地问道:“殿下相信鬼神之说吗?”
兰奕臻冷漠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道:“你说详细一点。”
但实际上,兰奕臻的心情并不像他持剑的手这样稳定。
作为一个拥有前世记忆的人,他,确实不能坚定地说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怪力乱神之事。
所以,虽然阿雅思的面貌如此年轻,身份也同样不对,当兰奕臻听到他对兰奕欢说话的口吻那样情真意切的时候,心中还是产生了极大的震惊与动摇。
只是该问的话自然还是得问清楚。
阿雅思沉吟了片刻,转头看了看兰奕欢,然后,决定相信这位年轻的太子。
更何况,兰奕臻目光犀利,沉稳睿智,他如果随便编点什么瞎话,恐怕今天也不能把对方给糊弄过去。
阿雅思将自己借尸还魂的经过讲了一遍。
兰奕臻听到最后,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停顿片刻,将剑收回了鞘,说道:“这件事,实在离奇。”
阿雅思说道:“是,所以太子殿下还有什么怀疑,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兰奕臻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希望,等小七醒了之后,再确认一遍你刚才说过的所有话。”
阿雅思点了点头,说:“我也已经答应过他了,我不会走的。我以后不会再离开他。”
不会离开是什么意思,你还要把他带走不成?
兰奕臻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他正在对此人的信与不信间徘徊。
说信,可是整件事情实在太过离奇了,阿雅思如今和他之间的年龄差距,甚至比兰奕臻和兰奕欢之间的还小。
说不信,言语可以作假,感情却很难仿造。
另一方面,就算此人是兰奕欢的亲生父亲,兰奕臻也不能因此完全爱屋及乌,对他生出好感。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才会把兰奕欢弄丢了这么多年,而如今来到兰奕欢的身边,带着一副想要补过的样子,又会不会把兰奕欢从他身边抢走?
兰奕臻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并没有那个自信……
能够在兰奕欢的心目中,胜过他真正的家人。
可是如今已经得到之后,如果再让他失去,兰奕臻敢保证,他一定会发狂的,可是,他也不能代替兰奕欢决定要不要这个亲人。
所以在这样的心情下,兰奕臻的脸色虽然不见缓和,实际上却也没敢再慢待阿雅思半分。
他给阿雅思安排了地方休息,甚至还吩咐人上了茶点,让他在这里等着兰奕欢睡醒。
阿雅思却不想睡觉,也无心吃喝,他只想在儿子身边,再多看看他。
但虽然心情急切万分,无论是当父亲的还是当兄长的,却谁都没想过,要打扰兰奕欢此时面带微笑的安睡,把他叫起来说这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两人只是静静地守着。
第95章 醉魂听啼鸟
阿雅思看着兰奕欢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 觉得有些心疼,想着让他去床上睡会更加舒服一些,正要起身, 就见兰奕臻自然而然地用热水浸了帕子, 给兰奕欢擦了擦脸,又脱下鞋子擦了脚。
做完这一切, 兰奕臻才把兰奕欢抱起来, 放到了内间的床上, 解下外衣, 盖好被子。
期间, 兰奕欢没睁眼, 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二哥”,兰奕臻也低声答道:“是我,继续睡。”
两人对答间,在平常里透出极度的熟稔, 这一连串的动作兰奕臻更是做的轻车熟路, 显然虽然贵为太子,也是平日里惯常为之。
阿雅思几乎看得怔住。
他知道兰奕臻对兰奕欢好,但是私下里还能做到这个程度, 还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兰奕臻在这样做的时候, 也是实在太习惯了, 所以根本就没考虑过其他, 尊贵的太子殿下在这个宫里想干的任何事, 也从来就没想过需要害怕被别人看到。
但这回, 不一样了。
他回过头来, 看到满眼诧异的阿雅思时,忽然油然生出了一种心虚。
兰奕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如果这个人当真是兰奕欢的父亲,是不是以后也可以算作是他的公公或者岳父……?
他刚才那样的举动,是不是也好像有一点……轻浮了?
兰奕臻咳了一声,想解释,又觉得兰奕欢是他养大的,凭什么解释,于是僵立片刻,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
虽然有两个人在一起努力地守护着他的休息时间,兰奕欢这一晚上睡的也不怎么踏实。
他老是在梦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特别重要的梦,要想办法留住个什么人,不让他走,但仔细想的时候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让兰奕欢觉得十分上火,一直在梦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将将刚明。
兰奕欢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觉得走了一晚上,脚真是好疼,随即,就听见兰奕臻的声音说道:“醒了?”
兰奕欢回道:“嗯,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点,转头看见兰奕臻朝着自己的床前走过来,便本能地向他张开手臂,问道:“你昨晚没在这睡?”
兰奕臻不光昨晚没在这睡,此刻也没敢低下头去,像往常一样,把兰奕欢抱起来亲一亲。
因为这个原因,兰奕臻的表情也有几分古怪,微微摇了摇头,抓住兰奕欢的手腕,将他的两条求抱抱的胳膊重新塞回到了被窝里。
迎着兰奕欢不解的目光,兰奕臻弯下身来,捏捏他的鼻尖问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兰奕欢道:“发生了什么?我喝了点酒嘛。我……”
他说到这里,忽然怔住,猛然想起了什么事来:“我、我好像看见了我父亲,我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
兰奕欢焦急地一转头,然后他就看见阿雅思走过来,站在床前。
他怔怔地看着阿雅思,紧接着,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神色越来越惊愕:“昨天晚上和我说话的是你、你……?”
“是我。”
阿雅思小心翼翼地说:“你还记得咱们说了什么吗?”
兰奕欢下意识地看了兰奕臻一眼,又转头看向阿雅思,完完全全没有办法说话。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而且,面前这个人,和他想象中父亲的模样完全不同。
迎着兰奕欢不敢置信的目光,阿雅思眼中含泪,却微笑着,慢慢伸出手去。
“欢儿,我是你爹爹呀。这么多年,出了很多意外,但是我一直很想你,所以一能走动,我就来找你了。”
他想摸一摸兰奕欢的头,但是没敢:“欢儿,对不起啊,爹来的太晚了。爹爹向你道歉。”
之前他一直无法开口自己的身份,就是因为心里有着许许多多的担忧,因为他懦弱地害怕面对这样的时刻,来自最在意的人的怀疑、震惊、埋怨和失望。
可昨晚他已经意识到了,兰奕欢一直在想念和期盼着父亲的存在。
他的存在,对他的儿子很重要。
那么他就不怕,他做什么都不要紧。
兰奕臻将手搁在兰奕欢的肩膀上,柔声说:“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他跟你说过的话吗?他之前原本不是长这个样子的,但是后来出了事,再醒过来,就变成了别人的模样,所以他就来到你身边找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不知道怎么和你相认。”
他有力地捏了捏兰奕欢的肩膀:“欢儿,哥哥以前曾和你说过,一切的决定,你只要顺从自己的心愿就好。不管你接受不接受,相信不相信,我都会支持你的。”
不用去深思要不要相信了,因为就在这里,系统已经给出了【亲爹一位已送达】的奖励提示,说明阿雅思无可置疑的是兰奕欢的亲生父亲。
兰奕欢回想着昨晚的话,当时他喝的太多了,那些话在脑海中支离破碎,拼凑的断断续续。
可是他记得泪水掉在脸上的感觉,那样灼热,他也记得有人把他抱进了怀里,那怀抱那样的温暖和可靠,又好像有着隐隐的熟悉。
爹爹?爹爹。
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叫出过这两个字。
原来真正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会把他抱在怀里,也会为了他而流泪。
阿雅思看出了兰奕欢脸上的茫然,轻轻干咳一声,笑道:“没关系,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你看……你看我现在长得这么年轻嘛,哈哈!”
——好像很爱笑的样子。
阿雅思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对了,还有这个。”
他将身边的一个小包袱拿起来,那是等待兰奕欢醒过来的时候,他让人拿过来的。
打开之后,正是他这些天雕刻的另外十几只胖乎乎的木头娃娃。
——会做很好看的木头娃娃,而且都是做给他的。
阿雅思一只一只地将这些木头娃娃摆在兰奕欢的跟前,有点紧张地说道:“这个之前一直想都送给你的,但是也不知道怎么给。现在总算可以了。不知道你、你喜不喜欢。”
兰奕欢看看木头娃娃,又看看阿雅思,脑海中好像浮现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看,这是什么?小木马!欢儿喜欢吗?”
兰奕欢将一个娃娃拿在手里,轻轻抚摸。
阿雅思放好之后,站起身来,同兰奕臻对视一眼。
这件事情,兰奕臻也做不得主,就是觉得心疼兰奕欢,只能说:“再给他点时间好好想想吧。”
阿雅思说:“是应该这样,那个,你们先吃早饭吧。”
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摸了下兰奕欢的头,温和道:“那我就先出去了,你放心,我不走的,就在你宫里当差。”
说完之后,阿雅思转身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他的手突然被握住了。
阿雅思慢慢地低下头。
兰奕欢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样短短胖胖的白嫩小手了,他的手长得纤细而修长,但还是要比父亲的手小上一圈,所以两只手合起来,握住阿雅思的手掌。
兰奕欢小声问道:“你是……小时候带我玩的那个叔叔吗?”
阿雅思一下子就愣住了。
“是吗?”
兰奕欢定定地又问了一遍:“是吗?”
阿雅思道:“是。我——”
他的话没说完,兰奕欢的手用力在床沿上捶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似乎有无数强压着的委屈一下子从心里涌了上来,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大声道:“那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说啊!”
“为什么你后来就不见了?为什么你要让我觉得,我是个没人喜欢的孩子?你不是我爹吗?你怎么不带我走啊!”
他的眼睛像是两颗黑葡萄,圆溜溜地瞪着,看着阿雅思,那目光却是越来越晶亮,逐渐变成了两颗眼泪,从眼眶中落了下来,掉在衣服上。
这委屈的模样,仿佛还是那个只有三岁,伤心了就低着头踢石子的小孩子,可是他已经这么大了,是在漫长的孤独岁月中,一个人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