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喜道:“好啊,到时候咱们好好地喝两杯。”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冲阿雅思使个眼色,然后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原来,是兰奕欢出来了。
他在前面走,旁边还有个老太监跟着,阿雅思听见那老太监满脸堆笑地在和兰奕欢说:“殿下,您也知道,皇后娘娘从小到大是最疼爱您的,如今太子遇刺,皇后娘娘心情不好,才会使些脸色,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兰奕欢脸上依旧带着笑,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李公公说的在理,你放心,无论母后对我怎么冷言冷语,冷面以待,我绝对都不敢有半点不满。谁让我不是亲生的,本是寄人篱下,安敢有所奢求?”
阿雅思本来听着像是兰奕欢那边遇上了什么麻烦,正要迎上去,冷不丁就听见兰奕欢说了这句话,他一下子怔住,觉得心里狠狠一痛。
兰奕欢说完话后,回过身来,正好面对着阿雅思,两人目光相处,阿雅思看到兰奕欢的神情中还残存着委屈和愤怒,忍不住地上前一步。
兰奕欢抬起手来,却是对着这帮侍卫们一挥,说道:“走吧。”
李公公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被兰奕欢甩在后面,急得直叹气,连声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啊!”
就算七殿下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这么多年来,两人之间也没闹过半点不愉快,皇后娘娘对七殿下,真可以说是比对太子还要亲近,总不能就因为太子这一倒下,一切都变了吧。
贵人们的心思就是难测,这宫中,大事将启,风雨欲来啊!
兰奕欢这番作态,正是故意要让外人摸不透他和兰奕臻之间的关系,越是如此,太子遇刺的真相就隐藏的越深。
由于他的放任,戚皇后的配合,再加上之前那次和兰奕臻在东宫里的“打架事件”,宫中也逐渐传出了“太子与七皇子失和,七皇子谋划了刺杀太子事件,触怒皇后”的消息。
兰奕欢只是不以为意,倒是有的人听了这话坐不住了,终于找了过来。
这一日,天色阴沉,兰奕欢独自出宫,去药铺里看了各种药材的价格,出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脸色几许冰凉,仰头看时,发现原来是下了细细密密的雨丝。
雨幕如雾,衬着满地枯叶,霎时增添了几分秋日的凄寒。
这种天气,若是能喝上一杯热腾腾的鱼丸汤,简直就是天底下顶顶幸福的事。
兰奕欢先天体弱畏寒,就素来很喜欢这种暖乎乎的感觉,他知道后街的巷子里专有个小贩,家里传了三代,熬这汤熬得最地道,于是便冒着雨寻觅而去。
结果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小贩已经买完了汤,推着木车准备走了。
兰奕欢耸了耸肩,便打算离开。
正在这时,一把伞忽然撑在了他的头顶上,紧接着,一只竹筒盛着热气腾腾的鱼丸汤递过来,一个声音说道:“喝吧,抢到了最后一杯。”
兰奕欢一下子顿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记得这汤?
沉默许久,终究还是转身。
兰奕欢的身后,是五皇子站在那里,手里撑着伞。
可是一把伞太小了,遮不住两个不算太靠近的人,五皇子的伞撑在他的头顶上,自己站在雨雾里,隔着茫茫的水汽,两人都觉得对方仿佛十分遥远……遥不可及。
片刻之后,兰奕欢还是笑着将竹筒接过来,说道:“你又不爱吃鱼,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五皇子没回答,只是说:“找个地方坐下喝吧。”
这样的话,其实隐喻就是“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兰奕欢也不知道时至今日,他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但还是跟着五皇子,进了街边的一处茶楼里。
茶汤微苦的香气氤氲着,外面的雨声被门板隔绝起来,点点滴滴仿佛从前世传来似的,若有若无。
兰奕欢并没有拒绝五皇子那杯鱼丸汤,坐下之后,他就大大方方地当着对方的面打开啜了一口,随即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这模样与以前完全没有分别,五皇子怅然而恍惚地看着兰奕欢,想起前世的时候,在兰奕欢登基之前,他出宫建府了,兰奕欢还常常从宫中溜出来找他。
他每次都嘴上嫌弃,但会领着弟弟在京城里东走西逛,他不喜欢鱼腥味,可兰奕欢爱喝鱼汤。
有回他无意中听人说,这一处的鱼丸汤最地道,便记住了,天冷的时候带着弟弟来喝,从此兰奕欢就爱上了这一家。
这一世,兰奕欢依然爱喝这东西,但不是他告诉兰奕欢来的了。
其实五皇子有点想问,你是不是也记得前世的事呢?
但想一想,终究没有开口。
不管记不记得,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他们怀抱着沉甸甸的过去,却也敌不过岁月中滔滔江流的裹挟,而只能随波逐流,不知身往何处。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五皇子说,“上回我就想问了,你和太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矛盾了?现在这情况,你可有应付不来的地方?”
兰奕欢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我一切都好。”
五皇子微微颔首。
隔了良久,他又慢慢地,重重地,再点了一下头。
那么多复杂的阴谋诡谲之间,他们两个也只能这样一问一答。
因为会面对面地坐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曾经在那么久的光阴中,当过以为互相亲密无间,同父同母的血亲兄弟;
会欲言又止,字字句句不敢深言,又是因为彼此早已经身在殊途,往后终生,也不会再成为同路人。
于是,两人便那样坐着,兰奕欢一口一口喝光了鱼丸汤。
眼看他将里面的竹签拿出来,一颗一颗扎起最后剩下的几个鱼丸吃了,五皇子微微笑了笑,然后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兰奕欢抬起眼睛。
五皇子说:“齐埘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兰奕欢手里的竹签顿住了一下,然后放进了竹筒里,说道:“他的流放期不是还没有结束吗?”
五皇子说:“母妃不放心,让大舅把他给接回来了。她一直记挂齐埘,我也不能阻止,但我会管住齐埘,不让他兴风作浪,你心里有个数就行。”
兰奕欢怔了怔,“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小弟。”过了一会,五皇子说,“照顾好自己。”
兰奕欢说:“我知道,你也是。”
他站起身来:“那我走了,五哥。”
他不知道最近的风波当中,五皇子充当了怎样的角色,也不知道未来越来越激烈的夺嫡冲突之中,他又会做些什么,或许他们今日见这一面是在给过去的不甘不解画上句号,也或许是彻底地告别。
正如此时外面越来越大的秋雨,无论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布衣平民,都逃不过这一出人世的洗礼。
而人们狼狈奔走,在冷雨中千方百计地寻找温暖,在凉薄过后的世情里寻找温情。
五皇子点了点头,手撑在额前,没看兰奕欢,抬手把伞塞到他的手里。
兰奕欢握住了伞柄,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有一次,五哥悄悄带着他出宫来玩,两人在街上玩的尽兴,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却没想到急着要往回宫里赶的时候,下起了雨。
铺子里的雨伞都被抢光了,找了半天,也只买到一把。
一把小小的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五皇子把他摁在怀里,解开外衣裹着。
结果这样打着走了一会,他们发现兄弟两人的衣服都越来越湿。
五皇子发了会呆,干脆把伞往兰奕欢手里一塞,说道:“这你拿着。”
兰奕欢当时也不大,眼看自己被挡在了伞底下,哥哥一头扎进雨里,就有点着急,连忙说:“哥哥哥哥,你快回来,你都要浇湿了呀!”
五皇子说:“你懂什么,我就喜欢下雨天浇着走,这是我的作风,男子汉大丈夫,就要这样勇敢!”
兰奕欢着急地说:“那我也不能打呀,我打了,不就也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五皇子道:“你本来也不是!你叫小屁孩,给我打好了!走!”
那些关爱温情是真的,那些痛彻心扉也是真的。
哪一样他都忘不了。
兰奕欢推开门,撑开伞走了出去。
五皇子又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茶楼要打烊的时候,小二前来催促,他才将一条黄金打造的小鱼放在桌上,淡淡地说:“结账。”
其实要是在平常的时候,齐埘回不回京城也影响不了什么,但如今是非常时期,事事都得慎重,在五皇子告诉了兰奕欢这件事之后,他就一直派人盯着齐家那边的动静。
没几日,下属崇安便来禀报,说是齐埘果然回到京城了,秘密护送他的人,是齐弼的几个心腹手下。
兰奕欢闭着眼睛,用手指慢慢揉着额角,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是怎么把人弄出来的?”
崇安道:“使了十几万两银子。齐家那边没查出是哪来的,但齐弼前一阵子,曾经从临华宫中带出去过两匣东西。”
他说完之后,是久久的沉默,崇安微抬头看了兰奕欢一眼,却见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说道:“不意外,慈母之心嘛。”
他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该回宫了。”
等到兰奕欢回到宫中,深沉的夜幕已经降临。
虽是自幼住惯的地方,但在夜色的掩映下,总是又增添出一种说不出的辽远神秘之感,星辉下琉璃的重檐歇顶连绵不绝,一座座殿宇幢幢,飞檐排排而立,斜指天际。
兰奕欢转过宫墙,迎面而来的两队侍卫向他行礼,被他摆手止住了,径直进了一道垂花门,而后蓦然止步。
他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回他自己宫殿的那条路,前方那条狭长的甬道被称为临水夹道,因为一侧是水镜亭,另一侧,则是临华宫。
兰奕欢静静地在月色下站了片刻。
不知道是哪宫的娘娘正请了乐师作乐,此时一曲方毕,彩声雷动,七拐八拐地遥遥传到了这里来,听着甚是热闹。
他却孤伶伶立在甬道边,一回首,便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深红色的宫墙上,令人一阵怅惘。
兰奕欢怔愣了一会,终于再次迈开了脚步。
临华宫中,齐贵妃走进了兰奕欢曾经住过的房间,慢慢地在窗前坐了下来。
月色将众生一视同仁,也洒在了她的身上。
刚才,她又想起了一些前世的记忆。
自从那一回见过兰奕欢之后,齐贵妃的脑海中就一直在不停地翻腾着种种有关于前世的记忆片段,她一开始还惊慌不解,但随着想起越来越多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逐渐前后连缀起来。
齐贵妃发现,在这些记忆中,最后登基的竟然是兰奕欢,而她因为五皇子没有登上皇位,心中不平,所以对兰奕欢极为冷淡,还时不时就要去他跟前逼迫一番,为五皇子谋取好处。
兰奕欢一开始很是顺从,可是她要的越来越多,兰奕欢终究也不可能一一满足,于是母子两人争执渐多,终至离心。
这一幕幕的画面让齐贵妃感到十分震惊。
起初是震惊兰奕欢竟然会登基,而后来震惊的,就是她竟然会那么疯狂。
直到此时站在旁边者的角度,齐贵妃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做的举动那么过分,说的话,那么叫人伤心。
那个疯狂的自己让齐贵妃感到陌生,就像完全失去理智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兰奕欢尽情宣泄自己的恶意和不满。
“娘,娘!”
正出神间,齐贵妃忽然听见了有人叫“娘”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脱口说道:“欢儿!”
结果这声“欢儿”叫出去,齐贵妃再一转眼,却看见身边站着一个大眼睛圆脑袋,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小男孩拉着她的衣袖,对她说道:“母妃母妃,父皇说,今天晚上要带儿子出去玩,儿子跟父皇说带您一起去,可是他不肯,您在宫里等着,我回来给您带好看的花灯回来!”
齐贵妃心神一震。
她发现,这个说话的小男孩不是兰奕欢,而是兰奕胜。
这是在兰奕胜三岁那年,正平帝要带他出去玩,兰奕胜当时开心的不得了,还特意让齐贵妃给他换了一身新做出来的衣服穿。
但是他被带出去之后,就走丢了,过了好几年,母子才重新团聚。
齐贵妃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脱口说道:“胜儿,别去!”
兰奕胜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道:“母妃,可是我好想出去跟父皇玩啊。”
齐贵妃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她不禁哽咽着对兰奕胜说道:“胜儿,求你了,你千万不要去。你可不能丢下母妃啊!”
兰奕胜似乎没有答应她。
他的身形在齐贵妃面前变幻着,仿佛又变成了兰奕欢的样子。
是兰奕欢同样扯着齐贵妃的衣角,带着哭腔说道:“母妃,母妃您别哭,哥哥以后会回来的!您还有欢儿,欢儿一直陪着您!”
齐贵妃心中痛苦,带着厌恶说道:“你有什么用?”
说着,她就把兰奕欢推开了。
兰奕欢没站稳,摔了一跤,却没有哭,自己拍了拍衣服站起来,忍着眼睛里的泪花,又喃喃地说:“母妃、母妃不要哭……欢儿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那个瞬间,看着小儿子带着泪花的眼睛,齐贵妃突然感到了一种如同刀绞般的心痛。
她猛然间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是趴在桌上,做了一个梦。
齐贵妃颓然扶住自己的额角。
她本来以为齐埘流放之后,自己最惦记的也应该是他才对,但这些日子陆续对前世的回想,让齐贵妃认识到了一个问题。
她对兰奕欢的感情,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淡漠,无论今生,还是前世。
每一回无法自控地伤害了兰奕欢之后,她也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记得,她只是不能……不能把自己的关爱趁那另一个可怜的孩子不在身边的时候,慷慨地给予别人。
正如她曾经对兰奕胜说过的那样,自从兰奕胜走失之后,她就发誓,除了对待自己的亲人之外,她不要再动任何一点感情。
不要再心软,不要再付出信任,她要把自己化为一柄保护亲人的利剑,唯有如此,才不会再次承受那样撕心裂肺般的心痛。
所以,无论齐埘闯下怎样的大祸,她都一定要对齐埘好。
毕竟,这才是她的亲生儿子,保护他,是母亲的责任和使命。
齐贵妃努力让自己忘掉兰奕欢那张挂着泪珠的,小小的面庞。
虽然, 这个孩子来的十分让人措手不及。
大概在别人看来,一个深宫中的女人,活的如履薄冰, 小心翼翼, 居然会在这种情形之下背叛至高无上的丈夫,而和一个乐师偷情, 一定是爱昏了头了。
但事实上, 齐贵妃和阿雅思之间并没有什么动人的爱情故事, 最起码她从未这样认知过。
至于阿雅思那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是怎么理解的, 她就不知道了。
她只是丢了孩子, 也完全失去了对丈夫的信任, 觉得太痛苦,太寂寞,又遇到了一位漂亮温和还对她抱有爱意的年轻人,一时……情不自禁罢了。
当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之后, 明知道不该留, 可是又实在舍不得。
她不知道肚子里的是男是女,生出来之后会不会有异族的长相,以后会是什么性子, 她只是不忍心杀掉这个小生命。
是她一晌贪欢, 是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跟旁人没有关系, 她自然会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所以齐贵妃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阿雅思。
是阿雅思发现她怀孕了, 竟然胆大包天地在半夜偷偷溜进临华宫询问她, 然后猜出了这个孩子是自己的。
这个年轻人……当时齐贵妃还不知道他出身王族, 只觉得他跟皇家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从不会瞻前顾后,百般挂虑, 他的爱像是烈火一样轰轰烈烈,想要的东西就拼了命地去拿,也完全不计后果。
这个孩子的到来,让齐贵妃又惊喜又担忧又害怕,心里头想了百条千条的后路,可是阿雅思一听,就高兴地跳了起来。
然后他不顾她的呵斥和推拒,竟然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又小心翼翼地放下。
“太好了!我要当爹了!”
阿雅思高兴的语无伦次,“阿茵,你真厉害,辛苦你了,谢谢你!谢谢你!那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齐贵妃都被他给说愣了:“什么什么时候走?去哪?”
阿雅思一怔:“出宫啊。不然你在宫中,怎么生下这个孩子,就算是生下了,我又怎么照顾你?”
齐贵妃都要被这人给气笑了,说道:“你胡说什么?我是皇上的妃子,从嫁人开始,这一生就注定了要死在宫里了。我永远不会跟你走的。难道我要撇下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家族吗?”
阿雅思急切地说:“我可以为你安排好一切!我的父亲和哥哥都非常疼爱我,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就算一开始生气,最终肯定也还是会帮助我。”
他抓住了齐贵妃的手:“我带你和孩子去我的家乡,那里非常的美丽广阔……我们可以爬山、纵马、尽情地跳舞歌唱,还可以去看雪莲花,去世上任何一处你想去的地方,难道不比这里四四方方的天空更好吗?”
辉煌的灯火下,他淡色的眸子醉人如琥珀。
有那么一瞬间,齐贵妃的呼吸轻轻地凝住了。
但也只是那么一个瞬间,她就冷静了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齐贵妃道,“你说的那些是你的生活,但我有我习惯了的生活,不可打破。”
“你早日离宫吧,这里确实不适合你。至于孩子,不用你管,我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地养育他、保护他。”
齐贵妃转过了身去,不再看阿雅思。
她以为这就算是明确的结束了,阿雅思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却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又笑嘻嘻的来了。
“我查过了,孕妇很容易悲伤和情绪低落的,所以我来陪你。”
阿雅思说:“你不走,我是不会离开的。我不能当一个抛弃孩子的父亲,也不能当一个抛弃妻子的丈夫。你要是觉得我一厢情愿,那就当做看不见我吧。”
一直到死,他和齐贵妃之间的关系都是不明不白的,但他却一直坚持履行着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职责,偷偷保护在母子两人的身旁,甚至给肚子里的孩子唱歌、讲故事。
就这样,直到齐贵妃生产。
这个带着父母所有爱与期待的孩子被生下来之后,一开始无法睁眼,也看不清瞳孔的颜色到底是随了父亲还是母亲,所以没能在齐贵妃身边待多久,就被齐弼安排的乳娘悄悄换出宫去了。
阿雅思就算是再有心,也不可能守在齐贵妃的宫殿里一直盯着,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齐贵妃也没说,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风险。
所以阿雅思一直以为兰奕欢才是他的亲生儿子,齐贵妃记得,他非常非常地喜爱兰奕欢。
有好几次,齐贵妃都看到,他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偷偷趴在地上,带兰奕欢玩骑大马,逗得兰奕欢直笑。
一回看到她,“父子”两人眼睛亮晶晶的,同时回过头来,冲她招手。
有时候,齐贵妃会心生恍惚,依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种人生。
但更多清醒的时刻,她只是觉得可笑。
一个不明不白的父亲,一个假冒的儿子,偏生相处的这么好,这不是一件十分可笑且怪诞的事吗?
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宫中,又显得那么和谐。
直到有一天,这种和谐终于被打破了。
兰奕欢三岁多点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一拨人设下的阴谋,临华宫闯入了一只巨蟒,顿时满宫大乱。
侍卫到处搜寻,反倒惊得蟒蛇四下乱窜。
这个时候阿雅思恰好又来看兰奕欢了,如果不快点趁乱离去,他极有可能被识破身份,陷入危险之中,所以齐贵妃催他快走。
可是阿雅思却没有抛下他们,而是在蟒蛇闯进齐贵妃寝宫之时,蒙面一剑斩杀了蟒蛇。
而后,他又朝着齐贵妃佯作攻击,装成刺客的样子,完全让齐贵妃成为整件事情中的受害者,这才遁逃而去。
侍卫们跟着追了出去,没有人在意齐贵妃的呼喊。
而打那以后,齐贵妃再也没有见过阿雅思。
她想过,对方有可能是不在人世了,可心里又觉得不大可能。
一个那样热爱这个世界,那样执着又热情的人,不会轻易死去的。
可一年年过去了,她心里其实也隐隐猜到了答案。
这些年来,齐贵妃只是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才会想起阿雅思来了。
如果说要在宫中活下去,就得拥有一颗冷酷的心,那么这些年来,她实在是越做越好。
可是齐埘是他们的孩子,齐贵妃发誓要让他一生幸福平安,所以当她不能亲自照料这个孩子,而只能把兰奕欢带在身边时,她烦躁、慌乱、不安,不想分给不应得的人一丝半点的眼神。
她只想让这个孩子离的远些,不要再盼着她的亲近,可是这孩子却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跟阿雅思玩的多了,好像总是看不明白别人的抗拒和恶意,也不知道记仇,被推开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会靠近。
齐贵妃这样想着,然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奇怪地颤抖着,手腕上的玉镯不断磕在桌子上,发出“当当当”的响声。
她一下把镯子扣在了桌面上。
记忆里,从小到大,兰奕欢在临华宫的时候,她都不能这样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中,清清静静地想想事。
因为只要关一会,他就会过来敲门了,然后问:“母妃,您有什么不舒心的吗?还是身体不适啊?儿子来给您捏捏肩!”
“咚咚咚!”
——突然,门响了。
齐贵妃一个激灵,那一瞬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前世今生,转过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门的方向。
敲门声再一次地响起来,还有人叫了一声:“母妃。”
齐贵妃一下子站起身来,扑到门前,将门推开,月光顿时涌入房中,门口站着的人却不是兰奕欢,而是五皇子。
——“母妃每回只是盼着见到五哥,从来都不念着见我。”
耳边仿佛响起兰奕欢上一世曾笑着半真半假说出来的话,而这辈子他不在乎了,也就再没说过了。
齐贵妃轻声地说道:“胜儿,你来了。”
五皇子“嗯”了一声,他一向是个不会和任何人在言语神色上表现出太过亲近的人,见了母亲,也只是说道:“大舅让我把人给您带过来。”
齐贵妃道:“你是说——?”
五皇子淡淡笑了笑,把身子一让,他身后一个穿太监服的人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看着齐贵妃,正是齐埘。
——他终于被带回来了。
齐贵妃瞧着他,点了点头,说道:“埘儿。”
她当初不惜以死相逼,又几乎倾尽了所有积蓄,才换得齐埘今日能够回来,此时相见,原本应该高兴的,但因为刚想过兰奕欢,整个人还有些恍惚,所以说话的时候也没有露出太多喜色。
齐埘看在眼中,更是将齐弼的话深信不疑。
原来除了齐弼惦记着救他,其他人当真就像放任他在那个地方一直流放下去了。
他心中不免怨恨,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发脾气抱怨了,记着来之前齐弼说的话,只是哭着拜倒在齐贵妃面前。
五皇子在一边看了片刻,抱着手凉凉地说:“你走之前哭也就罢了,如今人都回来了,还有什么可哭的?行了,这种礼仪走个过场就行,有话快些说罢。如今你的身份不能见人,我还得赶在下钥之前把你给带出去。”
他一向不喜人哭哭啼啼的,也不想让两人接触太久,催促之后就去外间等着了。
齐贵妃对齐埘说:“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了苦,但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过一阵子,我就让你五哥在外面给你置办个宅子住下,以后你就好好地过日子,可再也不要闯祸了。”
齐埘却问道:“然后呢?”
齐贵妃道:“然后?”
“然后,我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吗?我是个有罪之人,不能再拥有自己的姓名,不能入朝为官,也不敢公开露面,一辈子只能被养在宅子中,吃饱喝足了就算完事吗?”
齐埘痛苦地说:“姑姑……不,娘啊,我这样活着,跟个死人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他突然改变的称呼让齐贵妃一震。
她看着齐埘,低声说:“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是的,求您帮帮我。”
齐埘握住齐贵妃的手,哀求道:“娘,您就再帮我这一回吧!”
齐贵妃的手一颤。
她想起自己刚生产之后的那几天,双眼一直流泪不止,并且畏风畏寒,所以在眼睛上蒙了布条,旁边的孩子也是尚未睁眼,因此母子两人只能一起躺在黑暗中,听到了兰奕胜丢失的真相。
当时,她的心情恐惧、颓丧而茫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仿佛陷入了迷局之中。
是那个小小的婴儿,在她的枕边挥舞着手臂,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小小的手抓着她,那么信任那么依赖,仿佛这人世间仅存的温暖,让她在绝望与痛苦中重新燃起生机……
她忍不住紧拥着自己的孩子,泣不成声。
“我知道了。”齐贵妃终究伸出手去,替他理了理衣领,轻声地说,“你先回去,我会想想办法的。”
——她确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那就是如今身在京城的两位达剌王子,孟恩和林罕。
一开始同阿雅思有了那层情人关系的时候,齐贵妃并不知道他父族那边的真实身份,只知道阿雅思是从草原过来的,看言谈举止,或许还是个贵族,所以,她也觉得,对方大概当够了这个乐师,就会一走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