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奕臻道:“也说不出什么花样来。”
兰奕欢道:“嗯,是不会有什么花样,顶多也就是说你自小养我是居心不良,喜好娈宠,装的一本正经,清心寡欲,实际上是沉迷男色,生活淫乱,还会说你有违伦常,天理不容……”
连“天理不容”都出来了,兰奕臻忍不住笑了,捏了捏兰奕欢的脸,问道:“没良心的小子,你是不是说的挺痛快的?”
兰奕欢道:“没有没有,小弟是替兄长忧心。”
主要是因为他和兰奕臻的年龄差距稍大了一些,在别人眼中,他又是实打实被兰奕臻从六岁开始养的,结果养着养着养到床上去了,可想而知那话说的会有多难听,而且肯定大部分都是要冲着兰奕臻去。
兰奕欢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也无所谓,小心谨慎,同样是为了兰奕臻考虑。
结果没想到,他那心灵强大的太子老哥听得好像还挺带劲的,兴致勃勃地问道:“还有吗?再来点。”
兰奕欢:“……话本子里多了,看去吧!”
“他们说的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反正不管说什么,我都不在意。”
兰奕臻一笑,揉着兰奕欢的太阳穴,说道:“如果有人说你,你就说你是被我逼的就行了。”
兰奕欢道:“我才不会说这样的话,我——”
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自己愿意的”,突然想到,他好像还没同意呢,怔了一下,又顿住了。
他总是想再挣扎一下,再谨慎一点,但好像也没有多少挣扎和谨慎的余地了。
兰奕欢藏起自己的心事,说:“哥,你看这条密报。”
兰奕臻却没看他手里的东西, 问道:“头还疼吗?”
兰奕欢道:“本来也没怎么疼, 已经好了。”
兰奕臻这才停止了帮他按压太阳穴的动作,坐在兰奕欢的身边, 去看兰奕欢指给他的部分。
“蛟龙无故吐珠……”
兰奕臻沉吟道:“这是在提前挖坑啊。”
兰奕欢道:“都说地震乃是上天降下来的谴告, 历朝历代, 有心人利用这种事情大做文章夺权谋位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但蛟龙吐珠不像地震那般轰动, 我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铺垫而已, 应该还有后招。”
也多亏他足够机警, 要不然这么小的一件事,其实是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若是后面大祸临头再反应过来,也就晚了。
兰奕臻微露冷笑:“你知道为什么要先在三天前安排上这么一出吗?”
兰奕欢道:“为什么?”
兰奕臻道:“因为那天是八月十九, 我上一回代替父皇祭拜泰山的日子。”
兰奕欢道:“原来如此……看来当真是冲着你来的。”
社稷动摇, 有可能指君主有过,也有可能是皇储的身上出了问题,但事情发生在这一天, 明显就是指兰奕臻了。
而且, 还偏生在兰奕臻对兰奕欢表白心意之后。
如果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被揭出去, 再搭配一个太子德行有失上天震怒, 那故事可真叫好看了!
兰奕欢都能瞬间想出来七八个话本子的好题目。
他低声说:“为什么时机赶得这样巧?难道——?”
兰奕臻道:“你放心, 这件事情我去查查, 我心里大致有数。”
兰奕欢点了点头, 却一瞬间萌生出来了一个主意。
他说:“二哥,如果有人想以天生异象来暗示社稷动摇, 太子失德,我倒是有个想法,让你可以先下手为强。”
通常无论兰奕欢说什么,兰奕臻都是很捧场的,这回他却好像猜到了兰奕欢接下来的话,不太愿意接口似的,只“唔”了一声。
兰奕欢道:“无论太子德行有亏,还是身体损伤,其实都可以说是影响了国家社稷,你不如将计就计,自己先把凶兆给应了,看他们怎么再编下去……”
兰奕臻半晌才说:“我若如此,就只剩你一个人在前面撑着了。”
兰奕欢故意说:“那怎么了,你不信任我吗?”
兰奕臻注视着他,低声说:“我是舍不得你。”
虽然兰奕欢还没有正式答应和他在一起,但两人如今已经算是心意相通,各自知道了对方内心所想,再无半分忧虑猜疑。
对于兰奕臻来说,这是他多少年梦里都想不到的好事,心中总有种忐忑不安之感,生怕一时片刻见不到兰奕欢,人就又一次飞了。
兰奕欢小时候天天脚前脚后黏着哥哥,这时候倒是反过来被哥哥黏了,有点想笑,说道:“咱们不是天天都在京城里吗?想见随时都可以见,我已经答应了你,这次又不会偷跑了。”
兰奕臻还是有点不情不愿:“你说话算话?”
兰奕欢冲他伸出手:“拉钩钩。”
兰奕臻失笑摇头,道:“小孩子玩的把戏。”
他虽然这样说着,还是也同样伸手,勾住了兰奕欢的手指,晃了晃。
兰奕欢笑道:“那什么才是大人玩的把戏?”
兰奕臻也望着兰奕欢笑了,手上用力,将兰奕欢一把拽了过去,用力搂住,吻了吻他的面颊。
“自己小心。”
秦州突然被围一事,使得朝野震惊,幸亏太子和七皇子反应迅速,让这场动乱没有来得及演化成大规模的兵变就消弭于无形。
两人这一次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等到他们终于回京之日,皇上亲自率领百官出城迎接,礼乐奏响,华盖林立,显赫无比。
兰奕欢和兰奕臻远远地就下了马,正平帝也亲自迎上前去。
他先是褒奖了太子两句,兰奕臻也一板一眼地行礼谢恩,这对最尊贵的父子便结束了他们模式化的互动。
到了兰奕欢这里,皇上的态度就亲近多了,拍了拍兰奕欢的肩膀,又上下打量他有无受伤。
兰奕欢笑道:“父皇,我当时神威凛凛,把敌军吓得闻风丧胆,溃不成军,半点都没敢跟我动手。”
正平帝不禁哈哈大笑:“你这小子,这话也是你能自己说的?”
他舒了口气,转头对身边的大臣们说道:“瞧瞧,平日总是说我们家小七年纪小,性子又软和,被皇后和太子娇惯太过,还有上书让朕对他严加管教的,朕却知道,这孩子勇毅聪慧,日后必有出息。如今不是就立下大功了?”
群臣也纷纷附和,只是怕抢了太子的风头,夸赞的时候还是稍稍收敛一些,不敢夸赞太过。
反倒是兰奕臻自己说道:“这回主功在于七弟,说他是儿臣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正平帝一听,更为高兴:“吾家有儿初长成,你们此行化解了危机,不仅有功于朕,有功于朝廷,更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天下!如此大功,理应重赏。”
他一边吩咐,侍从官一边连忙拿出纸笔记录:“等到回宫之后,着赏太子明珠百斛,御赐宝剑一柄,汗血宝马十匹;赏皇后蜀锦百匹,紫玉如意一柄。至于欢儿……”
正平帝微微沉吟,忽然笑问兰奕欢:“封你为安王如何?”
正平帝此言一出,周围出现了片刻短暂的安静。
大雍没有皇子落地封王的习惯,往往都是各凭本事以及母族家世来赚取爵位。
目前诸位皇子中,除了太子,大皇子和五皇子都封了郡王,剩下的人都还没有王爵在身,三皇子虽然到了年纪,但母家不够显达,也仅仅是侯爵,而正平帝要给兰奕欢封的单字王却已经是亲王中的最高等级。
这就代表着,兰奕欢将一跃成为太子之外另一个最有竞争力的皇子。
对此,其他一干比他年长的皇子们会怎么想?太子又会怎么想?
而兰奕欢从小跟在兰奕臻的身边长大,可以说是被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有此一事,兰奕欢若是仍旧对太子一心支持,太子的地位将更加稳固。
但若是他生出野心……那么,这对关系亲密的兄弟就也要反目成仇了。
更何况,大臣们之中,也已经有些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精们隐约看了出来,这次回京,太子对七殿下的态度看起来,与平时的宠溺纵容也隐隐有了些不同,似乎多了一些更加强势的……掌控欲。
有好几次,他看着七殿下出神,眼神中都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之色。
这也让人不由得联想起了前一阵子关于太子和七皇子发生矛盾甚至大打出手的传闻,心中更生猜测。
正平帝的一句话,掀起众人心中波澜万千,接下来,都在暗暗地关注着兰奕欢的反应。
只见兰奕欢微微一怔之后,脸上并无多少欣喜之色,而是笑着说道:“儿臣谢父皇恩典。只是……儿臣想稍微换一下。”
正平帝还是头一次给人封赏遇见有人表示不满意的,怔了怔:“哦,你想换什么?”
兰奕欢道:“儿臣觉得‘安王’二字沉静稳重,与儿臣不太适合,‘王’之一字霸气威武,儿臣年纪尚小,有各位哥哥在前,更不敢忝居此位,所以,父皇您看……能不能给儿臣换个官当当呢?”
正平帝喝道:“胡闹!这也是能由得你讨价还价的,你当是外面买菜吗?”
兰奕欢道:“儿臣以战功获赏,如果可以的话,儿臣更想被封为将军,儿臣觉得,将军更加威风!最好就叫什么威武大将军、常胜大将军之类的。”
真是小孩子心性,不想要王爵想当将军,难道他不知道,这两个名号之间的差距,可是天差地别?
还是说他当真无心帝位?
正平帝又好气又好笑,挥手道:“去去去!”
兰奕欢笑道:“父皇这是答应了吗?多谢父皇!”
他就这样装着糊涂把王爵给推了,赚回来一个大将军。
亲王是帝王之子,将军却是国之柱石。
其他人听到兰奕欢的话,也觉得这是他在表明自己的心意和态度。
有人失望,觉得如此便不能往他身上押宝了,但也有人因此不免松了口气,纷纷露出笑容。
人群中,有两名官员站在最后不起眼的位置,悄悄靠在一处,赫然正是钦天监监正王蟠和卫尉军副统领蔡潜鳞。
蔡潜鳞低声道:“王大人,你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人已经到了。如果你这边没有问题,我立刻传他过来。”
王蟠从刚才开始双手就一直在微微发抖,脸上紧张的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此时听蔡潜鳞一说,他不禁惊道:“这么快就来了。”
“这事情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才有效果,再耽搁下去就来不及了!”
蔡潜鳞沉声道:“王大人,你只要记住,只要听见关于泰山上祭台坍塌的禀报,立刻站出来告诉陛下前几日地动仪落珠的事,咬死了天生异象,必是东宫不稳便是。后面的事情,我们自会处理!”
从选择对地动仪做手脚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注定了王蟠必须与他们合作,没有其他的选择,此时听了蔡潜鳞的话,也只能咬了咬牙,答应下来。
就在出迎的百官接到了两位凯旋而归的皇子,即将入城回宫之际,忽听一骑快马由远及近,向着城门这边疾驰而来。
“陛下,有急报!”
正平帝正要上辇,闻言停住了动作,其他大臣们也纷纷朝着那名传讯官望去。
“发生何事?”
只见那人跳下马来,大步走到皇上面前,单膝跪下,禀报道:“回禀陛下,是——”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声尖锐的哨鸣响起,随即,人群中有两名侍卫飞身而起,猛然合身向着御辇前扑去。
一时间,四下一片惊呼:“有刺客!”
“快护驾!快护驾!”
周围瞬间陷入混乱,只见那刺客一击不中,立即飞身退离,转眼就消失无踪。
人们看见皇上无事,刚刚稍松了口气,却听兰奕欢惊呼道:“二哥!”
他们转头看时,却发现兰奕臻左手捂住胸口,指缝间渗出血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被兰奕欢看见了一把扶住。
原来,刚才人人都去注意皇上那边了,谁也没有想到,遇刺的人竟然是太子!
变故突然,正平帝几乎惊的说不出话来,兰奕欢只是抱着兰奕臻的胳膊不放,看起来已经慌乱的不知所措了。
眼看周围一时无人主持大局,三皇子连忙快步上前,厉声道:“还不快去传御医!”
他说着,也已经半跪在兰奕臻身边,低头看了眼兰奕臻苍白失血的脸色,拍了拍兰奕欢的肩膀,低声道:“别急,随行的就有太医,马上便到。”
果然,太医很快便慌慌张张地从队伍后面狂奔过来了,半路上还摔了一跤,几乎是半爬着来到太子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三皇子在旁边瞧着。
兰奕欢低着头,松开了扶着兰奕臻的手,站起身来,仿佛还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三皇子便从兰奕臻那里收回了目光,扶住了他。
兰奕欢道:“三哥,我没事,我是不想妨碍御医。”
这还是两人从上回关于前世的交谈之后,头一回说话,三皇子像是有些尴尬,又有些关切,连那股尖酸劲都使不出来了,低声说:“那你接下来想怎么样?”
兰奕欢从他怀里抽出手臂,冷笑道:“我接下来嘛——”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反手一掌,又快又狠,重重的一个耳光,甩在了身边的蔡潜鳞的脸上。
蔡潜鳞被扇的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懵了。
他原本安排好了今日的一切,唯独没想到太子竟然会突然遇刺,震惊之外,更有疑虑。
此时看见太医给兰奕臻上药,他本来要走过去趁机查看兰奕臻的情况,冷不防就被兰奕欢这一巴掌给打中了,半边脸顿时变得红肿,眼前金星直冒。
他捂住脸,又是惊怒又是错愕:“七殿下,您干什么?”
兰奕欢严厉地说:“你作为侍卫副统领,刺客来的时候不做防范,人跑了不立即去追,居然还在这里闲逛,难道平日里你也是这般当差的吗?太子若有个什么意外,我唯你是问!”
蔡潜鳞哑口无言:“我、我——”
兰奕欢不再理他,又问刚才那名前来送消息,却被刺杀打断的传讯官:“你方才要说什么?还不快说!”
传讯官也愣了,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始表演,事情就已经风起云涌,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他本来想要请示上级命令之后再说话的,但此时兰奕欢突然问话,又不能不答,仓促之下,他也只能按照原定的话回答道:“小人是要禀报,泰、泰山最顶峰上的祭天台……塌了!”
这样一句话,在兰奕臻遇刺前和遇刺后说出来的效果全然不同。
如果是遇刺之前,那么接下来再安排几位证人出面,或真或假地揭穿数件太子失德之事,便足以令人怀疑是兰奕臻品行不端,引起了上天的谴告。
但此时,如果这些人再站出来,便有跟刚才的刺客同谋的嫌疑了,所以他们不能出面,也只好眼睁睁看着精心布置的“天谴”,全都应在了一个没用的“太子遇刺事件”上面。
晚了一步,便是步步受制,一切的安排尽数作废!
因此,传讯官禀报完这个消息之后,竟是半晌无人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好此时,被传来的王太医已经检查完了太子的伤势,起身道:“陛下,太子殿下的伤口很深,虽然没有伤到重要脏器,但一旦愈合不好,伤口化脓,还是容易危及生命。需要好好静养才行。况且,祭坛倒塌……”
后面的话,他作为一名太医没好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来其中的意思。
——祭坛倒塌,太子遇刺,乃是凶兆,不由得让人心生怀疑,这是否预告着兰奕臻这一次会熬不过去。
听说到这种情况,正平帝眼中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动容。
他走到兰奕臻跟前,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个唯一嫡子苍白的脸色,过了一会之后,终于还是没有弯下腰去。
正平帝说道:“那就好好医治,不得怠慢。这段时日里,政事便不要麻烦太子了,由三皇子和五皇子共同掌理,七皇子和八皇子也多多从旁协助,如有难以委决之处,再来问朕。”
被点到的人共同躬身领命,正平帝这才登上轿辇而去。
兰奕欢指挥着下人用将兰奕臻抬上轿子,好生送回东宫,他自己身上还沾着兰奕臻的血,掸了掸衣服,也转过了身。
走了两步之后,兰奕欢突然回头,问道:“钦天监何在?”
一切都是如此的突然,王蟠袖子里还装着本论证“天生异象,太子失德”的折子,正哆嗦着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藏,冷不防就被兰奕欢给点了。
他连忙跟着钦天监监正出列,行礼道:“七殿下,臣在。”
兰奕欢问道:“泰山的祭坛突然坍塌,这消息是今天传来的,可见此事发生怎么也得有个一两日了,难道在此之前,钦天监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象吗?”
他此时当众问出,把这件事敲到实处,后续便无人再能以此做什么文章了。
钦天监监正连忙奏报道:“回殿下的话,并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王蟠低声在自己耳边说道:“大人,地动仪东面的龙珠前几日曾经无故坠落,掉入蟾蜍口中,下官以为是件小事,便没、没跟您提……”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这件事情他之前并没有上报,兰奕欢会知道,还是因为被暗卫私下里发现的。
王蟠本来想如果有人问起,就推说是以为地动仪坏了,故而疏忽,但此时,太子受伤之后,这个疏忽就变成了严重的大祸。
钦天监监正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副手竟还有这样的隐瞒,此时也不能分辨,愕然又恼火的回过头来,瞪着王蟠。
对于他们的反应,兰奕欢已然默默看在眼里,是人是鬼,一目了然。
他只是不动声色,完全是一副因为兄长受伤而愤怒暴躁,急着找人撒气的模样,厉声喝道:“玩忽职守,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这一声质问,让钦天监的人全部跪地请罪。
兰奕欢又回头看了一眼蔡潜鳞,冷冷地说:“卫尉军也是,回去之后等着听参吧!”
说完之后,他谁也没理,将袖子一拂,大步走了。
因为太子遇刺的事,皇宫也乱成一乱。
兰奕臻被送回到东宫之后,就整个太医院都出动了,后宫的嫔妃们也很快都得了消息,心情各异不表。
正平帝没有再去看望儿子,而是回到了自己的道观里。
他坐在座位上,身边正在炼丹的香炉里面隐隐散发出一股药气。
正平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目听着外面突然传来的喧嚣声。
有个太监尖细的嗓音连声说道:“娘娘,殿下已经没有大碍了,您可慢点!慢点啊!”
正平帝知道,应该是戚皇后从这里经过,要去东宫看望太子了。
听说刚才太子遇刺的消息一传过去时,戚皇后甚至差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那么直接跑出去探望。
——没想到,他那高贵冷漠的妻子,也有这样的一面,他本来以为戚皇后会一直对这个儿子漠视到底呢。
正平帝没有起身去观望对方的狼狈,他就那样坐着,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
听着听着,他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渐渐急促,砰砰砰一下下撞击着胸口,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正平帝却一动没动,也没叫人,这样坐了好一会,他的身体开始小幅度地颤抖起来,而后逐渐变得剧烈。
正平帝的双手终于忍不住四下摸索起来,半晌才从座位旁边的暗格处摸到了一个小匣子,急急地打开,里面却只有一颗丸药了。
他忍了许久,将那丸药在掌心中死死地攥着,终于还是一仰头吞了下去。
做完这件事之后,正平帝整个人已经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身子顺着宝座滑下来,软软地趴在那里,不住喘息。
耳中不住鸣响,隐约间,感到有脚步声靠近,随即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臂。
正平帝却没有顺势站起身来,而是一把反手抓住了那个试图扶起他的人,拼尽全力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来:“去告诉他……药没了,再准备些药给朕送进宫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似带着几分为难说道:“陛下,那药材难得,配制的没有这么快,臣会尽量催促。”
听到这个声音,正平帝霍然回首。
眼前的一切混沌模糊,就像在梦中一样,什么都看不分明,他只能问道:“是——你?”
那个声音中仿佛带着冷冷的笑意:“是臣。”
短暂的沉默之后,正平帝额头上还挂着冰冷的虚汗,突然也随之大笑起来,良久之后方才停下,厉声喝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人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一般:“陛下,你还想看着太子活下去吗?”
正平帝一震。
“您不喜欢这个儿子,不是吗?因为他的母亲一直看不起您,压制您、操控您。”
对方微笑着:“想不想看他们母子终于把您当成一位帝王,想不想看到戚逐霜伤心欲绝的样子?”
第92章 相逢何草草
秦州之乱的危机解除, 太子和七皇子立功回京,原本都是值得欢庆的好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 精心准备了一番排场仪仗之后, 最后竟会是以太子遇刺划下了句号。
这件事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共同调查,各方势力又借机搅浑水, 一方面洗清自身嫌疑, 一方面藉此铲除异己。
随着调查的深入, 相关人员接二连三的获罪, 弄得最近朝堂上颇有种人人自危, 风声鹤唳之感。
所以虽然太子暂时没有理政, 一时也无趁机造次之人——大家都害怕被对头抓住把柄,这个时候出头,万一被当成刺杀太子的合谋刺客不就完了?
不过,对于刺客到底是什么人来安排的, 也逐渐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和猜测。
首先, 几位皇子就脱不了关系,别说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这些人,就连跟太子素来走的近的七殿下, 也未必就不可疑了, 毕竟, 他也是能从这件事当中获得好处的啊。
除此之外, 太子之前剿灭的圣心教余党, 一直跟戚家作对的齐家, 虎视眈眈的敌国奸细……这些, 也都是猜测的对象。
人们猜来猜去,唯独无人想到, 兰奕臻这一出有可能会是自导自演。
在这种氛围之下,圣旨颁下,将兰奕欢封为一等辅国大将军,兰奕欢领旨谢恩,表示要为太子祈福积德,并未设宴庆贺。
在受封当天,兰奕欢去看望了戚皇后。
因为太子的伤势,戚皇后的眉宇间确实带着隐隐的忧色,但是她的性格素来刚强,没有啼哭无措,看见了兰奕欢之后,反倒主动说:“我看你这几日都忙的瘦了,自己也要注意身子,不必太过担忧。御医说,今天你二哥的情况已经大好了。”
兰奕欢怔了怔,随即浅浅一笑,说道:“我想来安慰母后,母后倒是先来给我宽心了。”
戚皇后道:“我一个长辈,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还需要你一个小孩子来安慰吗?你自己小心便是,那刺客今日冲着你二哥来,明日便有可能冲你,出门的时候,身边一定要多带些侍卫。”
兰奕欢笑着说:“母后您放心吧,我这样讨喜、可爱,刺客怎么会忍心来刺杀我呢?”
他的语气轻快,就像平常跟戚皇后撒娇一样,戚皇后笑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有点不合适,不禁一怔。
兰奕欢虽然性格活泼,但一直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眼下他二哥重伤未愈,他就开这样的玩笑,显然是不合适的。
但其实如果兰奕欢真的只是一时失言,戚皇后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让她觉得不对的,是兰奕欢这句话听起来分外熟悉。
原来有的时候,戚皇后会偶尔问他:“你二哥那个冷性子,没给你气受吧?”
兰奕欢每回都笑眯眯地说:“母后您放心吧,我这样讨喜、可爱,二哥哪忍心啊。”
如今,他用在了刺客身上。
难道……
戚皇后一下子看向兰奕欢,她发现,兰奕欢的脸上虽然带着笑,眼底却殊无笑意,反倒一片沉静。
戚皇后明白了什么。
于是,她的脸色淡了下去,不冷不热地说道:“这样最好。”
说完之后,戚皇后放下茶盏,说道:“我也乏了,你今天就回去吧。”
兰奕欢道:“是,母后,您也放心,二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他将“一定”两个字咬的极重,说完之后,目光跟戚皇后一对,随即行礼而去。
兰奕欢在里面同戚皇后说话的时候,阿雅思和其他的侍卫们就守在外面。
重新踏入这座华丽辉煌的宫殿,他的心境,却与当初那种新奇、激动和憧憬全然不同了。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
长风浩浩地掠过宫墙,天蓝得空旷而孤独,灿烂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投下来,推着日影从一重重暗红色的飞檐下走过,最终寂寂地被抛在地上。
他知道,曾经那面墙之后,就是宫廷中的司乐坊,他曾在那里度过很长的一段时光,虽简单,却快乐。
如今,故地重游,故人仍在,心境却已非昨日。
对着阳光直视的久了,便觉得那灿烂的光线如火欲燃,灼痛着人的双眸,阿雅思移开了目光,听见有人凑到他的跟前,低声说道:
“肖大哥,上回咱们跟那帮叛军作战,真是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如今咱也回京城了,我家父母都说要好好谢你。过两天小弟做东,请你到家里吃饭,你可一定要来啊!”
阿雅思转过头去,正跟他说话的是他这段日子一直有意接近示好的一名侍卫。
这人家中好几个人都在宫里当差,又是个闲不住喜欢到处打听的性子,阿雅思一直盘算着从他口中套一套兰奕欢这些年生活的情况。
于是他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便不跟兄弟客气了,明天我再拎两瓶好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