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这一口气顺过来,第五君眼前不再是昏天暗地的乱炸金星,出现了大刚吓傻了的眩晕轮廓。
“没事……”第五君慢慢地说,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扶住大刚伸过来的手。
突然,一道闪电如同天降银剑,垂直地砍在灸我崖上。
窗户砰地打开,室内骤然亮如白昼,雨水哗地泼上窗台,潮湿阴风迅猛灌入,把蜡烛全灭了。
轰隆——
巨大的雷声骤然在窗口响起!
大刚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攥紧了第五君的手。但他很快恢复镇定,抽了下鼻子,木着一张小脸,顶着罡风把窗重新闩好,然后摸黑把蜡烛埃个点亮。
雨声雷声风声通通被隔绝在室外,吊脚楼里再度恢复温馨的寂静。
第五君扶着架子,仰头喘息着。
他的视野仍然有些模糊,近处是大刚在屋里忙碌的暗影,远处是墙上的灵堂,司少康的牌位在最醒目的位置,刚刚闪电照亮的时候,他的目光刚好落在上面。
干干净净的灵牌上那三个鎏金大字在重新燃起的烛火里闪着粼粼微光,前面香炉里的香还剩最后一截,雷雨也没有把它熄灭。
突然,第五君头顶传来一阵酥麻,好像一道温柔的雷在吻他。
微弱的气流无声地从狭缝涌入,犹如一只伸进灸我崖的手,拨动着他的心弦。
风动灯明灭。
第五君在这一瞬间陷入永恒。
瞳仁里映着摇曳的烛火,眼眶慢慢湿润了。金色的光芒四散重影产生了极漂亮的晕,如同神仙显灵。碎片一样的信息渐渐地在脑海里连成一张网,他躺在网的正中央,被丝线一道一道慢慢缠紧。
好多声音在耳边纷乱地响着,像是台上演着各排各的戏,他迷茫地坐在台下,却发现每出戏的主角都是自己。
“师父你知道吗,堕仙都被屠尽了……”
“……路边全都是无头尸体……”
一滴温热的眼泪顺着冰凉的脸颊滑下,没入青色的领口。第五君终于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细瘦纤长的手指用了力,却仍然无法握紧。宿命般的无力。
大刚把最后一根蜡烛点燃,又检查了一遍门闩,叉着腰长吁一口气,擦着脑门上的汗转身。
一回头就见他的师父正对着灵堂泪流满面,嘴巴张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师父?!”大刚登时冲过来,却跑得太急,险些把自己绊一跤,站直了就瞧见第五君抬手,利落地抹去脸上的晶莹,然后换了一张带着笑意脸孔,说:“你想问什么?为师都告诉你。”
刘大刚呆立在原地。
这是他今晚不知道第几次不知所措。
师父实在是太反常了。
刚刚眼看着就要活活憋死,现在却又像没事人!为什么看着师祖的灵牌哭了?为什么现在又笑了?!
“我……”大刚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疑惑和害怕,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修炼出来的小道长的气质烟消云散,小脸上全是十三岁男孩不经世事的空白。
第五君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摸了摸大刚的头,再三保证自己没事了,刚刚只是后遗症复发。
大刚不放心地要给他把脉,第五君也从善如流地坐下伸手。大刚检查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问题。
“我说没事吧?”第五君把手垂下,笑眯眯地看着大刚。
确实是没发现问题。
大刚严肃地抿着小嘴不说话,想刚刚真是太吓人了,怎么那么奇怪的窒息症状!师父都难受得哭了!
第五君端详着大刚郑重思考的小表情,循循善诱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大刚的眼睛噌地亮了,就跟又添了一根蜡烛似的。他矜持了半晌,点了点头。
第五君微微一笑,俯身把他掉在桌下的筷子捡起来,催促道:“那你快去洗漱,我给你讲完,你就睡觉。”
“好的师父!”刘大刚不疑有他,兴奋地跑走,满心期待着师父给他讲的第一个睡前故事。
第五君目送大刚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慢慢起身收拾着桌面。
阳春面还剩半碗,第五君低头瞧了一会儿,把它吃了个干净,连寡淡的面汤也喝光了。
他将桌上的碗筷码好,拿去洗了,又将饭桌擦得一尘不染。
第五君撑着桌沿喘息了片刻,复又抬头,看向墙上的灵堂。
他走过去,把司少康的灵牌取下来,用自己的衣袖仔仔细细地又擦了一遍,垂眸注视了许久,然后将它捧回原位。
接着又在香炉里添了香。
第五君身后倚着长案,双手合十,垂眸祝祷。
“师父,求你显灵,看顾大刚。”
“我逃不过了。”
第五君的心声没有一丝凄苦。
他唇角莞尔,菩萨低眉。大彻大悟,无忧无怖。
文昌星神司命早已料定因果,却无法说,万般错处在我。
可他偏要洒脱。
“等我化为一缕孤魂,请师父再来看我。”
窒息感的减弱,是回光返照的开始。
刚刚的雷雨扑袭其实是醍醐灌顶,第五君终于明白他接连几日无法呼吸的原因。
并非是毁坏灵脉的恶果,而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
整个蓬莱仙岛就是一个邪神阵法。
召邪神所需的死尸遍布整个蓬莱岛,堕仙作为邪神信徒用肉身填满了这个邪阵。
阵眼就在尽东。
天象剧变,邪阵已起。
活祭是第五君。
“若召邪神,必备活祭。”
“若无活祭,所有人都得死。”
第五君曾经有过两次被邪阵选为活祭的经历。
第一次,是他还在玄陵门的时候,跟众人一起去沼泽地寻找失踪的善扇山弟子。他本是堕仙计划好的祭品,却因章莫品自戕而死,躲过一劫。
第二次,则是五年前的玳崆山之乱。他快要被拖入阵眼的时候,齐释青把他拉了出来,中了邪咒。他把邪咒引到自己身上,想着作为活祭拿剑穿心而死,却被司少康救下,没有死成。
天生药躯,血肉能延缓邪咒侵蚀,邪神钦定的祭品。
两回的死里逃生,这种窒息感其实刻骨铭心。
而这一次,他醒悟得有些晚了。
他如果想活,就要往西逃。向西边跑,就远离了阵眼,他就能呼吸。
可他若是逃了,邪阵就少了活祭。祭品若是不死,五年前玳崆山上的邪咒过境就会重演,这一回,会波及整个蓬莱仙岛。
他没得选择。
第五君扶着长案,久久地环顾他的诊室。
其实他在灸我崖的年月只占据了他人生里很短暂的一段,但这是他这辈子的归宿,是他最后要守护的地方。
古朴,老旧,潮湿。
不精美,但绝不会卖出去的祖产。
他传下去了。
第五君有点高兴,因为缺氧的缘故甚至产生了微醺的感觉,摇头晃脑的。
大刚清脆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师父!我洗好啦!准备上床啦!”
第五君抿唇笑了,他舒了口气,仰头说:“就来!”
长案的抽屉里放了很多香,第五君经过的时候摸了一握安神香出来,藏在袖子里。
大刚瞅着第五君不疾不徐走进来,激动地迅速蹦上床躺下,一双眼睛睁得雪亮。
第五君笑着叹气,说:“你最想知道的,先问吧。”
大刚兴奋地眨着眼睛,“那我就问了哈!”
刚刚洗澡的时候就想好了一串的问题呢!机会太难得了!
刘大刚没想到他师父竟然如此坦诚。
只要是他想知道的,师父统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知道了他师父是从药王谷出来的孤儿,被玄陵门收养;知道了他师父是怎样被师祖救下,一路死里逃生回的灸我崖;知道了他师父为什么会被毁了灵脉,放血折磨。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也会观察,会思考,他知道的并不少。只需要第五君说几个点,他就能将点全连成线。
因此他恨极了齐释青。
尽管第五君没有提起过齐释青一次。
到后来,大刚哭得呜呜的,心疼他师父,什么都不问了,第五君还在说。
第五君说了很多。
大刚攥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把头蒙进被子里。第五君轻轻叹了口气,哄道:“都过去了,老来谈资而已。”
第五君把大刚的脑袋扒出来,弹了一下他脑门,笑着说:“为师只讲这一回,过了这村没这店。不听我就走了。”
于是大刚抹了一把眼睛,在被子里瞪着第五君,说要听。
他感觉屋里好暖和,被窝里好舒服,师父的声音也好催眠,光线暗暗的,还有什么香香的味道。
第五君面容柔和而平静,嘴巴轻轻开合。
大刚的眼皮一耷一耷的。
困顿的视线里,第五君继续温声讲着他的睡前故事,像是专门为让他安眠而下凡的神仙。
师父的嗓音真好听,即使是白发的师父也好看……
大刚眼前渐渐变得模糊,睁眼越来越难。他隐隐约约还听见一连串巨大的惊雷,雷声那么近,他却没有被吓到,反而心里无比踏实。
大刚越来越迷糊,在陷入沉睡前,他听见师父说:“守好灸我崖,不要去报仇。”
他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手脚都软得像陷入了棉花。
然后他感到有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好孩子。”
床头的安神香静静燃着,第五君站在大刚的榻边,凝视着小徒弟的睡颜。
窗外是愈来愈近的滚滚惊雷,榻上是少年安睡的小小鼾声。
窒息感卷土重来,第五君眼睛慢慢爬上血丝。
他看了大刚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又一道雷劈下,整座吊脚楼都抖了一抖,楼梯扶手都有些摇晃。
第五君一步步下到一楼,随手抽了一张宣纸放在案上,给大刚留了字条。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笑了一声,轻轻撂下毛笔。
香炉里传来的焚香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闻着有些重。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盯着司少康的牌位,给灵堂作揖。
末了,他艰难地直起身子,撑着一口气拔开门闩。
雨轰的一声涌了进来。
门板哐地拍在墙上,涌进的狂风把沉重的诊床往后扑地推了一尺,蜡烛一瞬间全灭了,整间屋子陷入黑暗,唯一的照明来自于屋外的闪电。
门框里,第五君周身湿透,银发狂舞,那身青衣紧裹着他苍白的身躯,在雷电交加之下像是裹尸布。
第五君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把门重新关好,将门从外面插上。
他靠着门喘息了很久。
在他看不见的诊室内,一片漆黑的灵堂上,一个牌位闪烁了两下金光。给先祖祭祀的香终于灭了,余烟消散,好似一缕仙气离开了灸我崖。
第五君没有打伞,仰头看着头顶广袤无垠的黑暗天空,他在灸我崖的这些日子,没有踏出去过一步。
冰凉的无根水把他脸上的易容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像是在给他赤条条的尸体敛容,祭品正在受洗。
第五君走进雨水汇成的水流中。灸我崖地势较高,街道上的水却已经到了脚背。
邪阵已起,生灵涂炭。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折毁的树木、破损的房屋,闪电像是蜘蛛的触角,随机而飞速地移动,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劈在哪里。
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清,三丈以外就难以辨别是人是畜,只要是静止的都不知是死是活。
第五君凭着记忆往未名山上走去。蓬莱岛的尽东就是这座不算高的未名山,他的身体反应已经告诉了他,邪阵中心就在那里。
往山上走着,隐约有嘈杂的人声顺风飘到了第五君的耳朵里。好像有百姓遇险。
他扶着树艰难喘息,拿手挡在眼前,意外地看见了几个玄陵弟子。
他们在灸我街的另一头正在从一处倒塌的房屋里往外救人。
第五君并不认识他们——在这样的雨里他根本看不清人脸、也看不清衣料——但闪电之下,那些人腰间的金属物事反射的金光实在是太过于熟悉。
雨水潲进了第五君的鼻腔,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大口呼吸。喉咙收窄,大脑已经不转了。第五君没有去想玄陵门的人为什么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而是扯了一下嘴角,脑海里飘过一个念头:玄陵门总算做了一件好事,是救人,而不是害人。
第五君的手指死死抠进树皮,为了站直,每一节脊骨的活动都无比痛苦,他这辈子从没想过,只是爬到山顶而已,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未名山并不是蓬莱岛东的景点,向来爬山的只有砍柴的樵夫,走的都是踩出来的土路。
暴雨之下,这条上山的小路无比泥泞,异常难走。纵使第五君已经很小心了,还是摔了数次,浑身都是泥,只有那一头银发仍无比刺眼。
乌云沉降在未名山,从山脚到山腰都被雨云裹住,云层里的闪电像是棉花里插着的银针。
往山顶走,就要穿过这片云,越往上越是无法呼吸。第五君的鼻子已经彻底失去了进气的功能,嘴巴一张开雨就往里灌,明明是走路却像是凫水。
第五君撑着树枝做的拐杖,一瘸一拐、跌跌撞撞站在尽东的山顶时,已经在晕厥的边缘。他狼狈至极,浑身淌着泥汤,本能地、机械地呼吸着。
他忽然笑着想,如果那些玄陵弟子看见他,说不定会以为他是个地葬魇,他就把白发弄到脸前开口说话吓死他们。
这么想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呼吸顺畅了一点,浑身血流的压力也减小了,头脑也清明了些。
第五君喘息了片刻,撑着树枝站在了最东的山石上。
这是整个蓬莱仙岛的最东端。
第五君低头向下看——
百年来未散的雾气消失了,再没有什么屏障能够遮挡人的视线,给人以被兜住的错觉,黑夜澄澈。
未名山东侧的悬崖下,只有一片黑暗。
斜风细雨吹在脸上,万丈深渊像是巨兽之口,第五君低头与它对视,那黑暗就渐渐翻起了波澜,肉眼可见的风起云涌像是镶着白边的海啸,酝酿准备着啸叫而起。
白色的云絮在悬崖下旋转聚集,中间留了黑色的空洞,像是一只眼睛。
邪气从那只眼睛里散发,有恶鬼要地狱里爬上来,从未名山登陆,征服整个蓬莱仙岛。
“邪神君,祝祚。”
第五君喃喃低语。盗以此四三次
好像听见有人叫他的名讳似的,那只用风云做成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再度睁开的那一瞬——
漆黑的瞳仁紧锁住第五君,然后眼角似乎微弯了片刻,紧接着就瞪圆了,向四面八方极速膨胀!
第五君一面被冲面而来的邪气掀得往后仰去,下一刻就感到极强的吸力捆住了他,要把他向深渊里拖。
第五君很平静。
他空白的心绪里浮起一段回忆。这块山石他曾经踩过,和司少康一起。
四年前,他被司少康带回灸我崖,过着安逸的日子。那时他虽然每日与司少康插科打诨,心心念念的却仍是齐释青。
也许是因为死到临头便会想起已死之人,第五君即兴决定慢慢把这段回忆想一想,潜意识里觉得司少康四年前好像给他留下了什么话。
横竖已经来到了阵眼边缘,不急在这一时。即将赴死,不如再最后思考一次。
那是一个晚上,听闻有个樵夫坠入雾海失踪了,第五君便和司少康来到了未名山。
第五君当时本意找一找那个樵夫,救不了活的,把尸首带回去对他的家人也算有个慰藉。司少康明知不可能找到那樵夫的尸体,仍然带他来了未名山。
当时的万丈悬崖还有大雾遮掩,打着灯笼都看不见。
司少康的脸在第五君的回忆里渐渐清晰起来。
他想起来司少康那时脸色苍白,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变得异常凝重,然后对他说:“左不过事在人为。”
接着就把他向着雾海推了下去。
第五君手中的树枝掉在了地上。
四年前,他下坠不过一刹,就被浓雾挡住,弹回山上。
而如今,迷雾消散,他知道他坠落下去,就会跟那个樵夫一样,坠落到深渊尽头的下界地狱,尸骨无存。
“这片雾海,算是当年药王老儿保护人间免受邪神侵害的一个屏障。”
“谁知道邪神过于强大,将除了蓬莱仙岛的所在全部拖入下界,就在这片雾海底下。”
回忆里司少康的话音在他耳中重新响起,思念被声音波动的那一瞬间,第五君几乎想要落泪。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胳膊,上面起了细细的鸡皮,汗毛倒竖,可他心脏却是暖的,跳动得格外有力。
原来师父从那时起就看见了今天。
师父一直在试图救他。
事在人为。
不要去玄陵门。
回灸我崖。
不要立碑。
不要回来。
不要报仇。
司少康的每一句告诫,第五君曾经都听不懂。
人和神仙怎能一样,司命神君如何能不知晓他的命数,而他又如何能跳出有限的生命揣度无限的神谕。
一步错,步步错。他凭着自己的血气和任性,无知地应验了一句句有声或无声的谶语。
四年之后,还是来到了这块山石上,散了一身灵力修为,面对着无遮无掩的、让司少康为他脸色发白的悬崖边。
雨势减弱,夜风就变得轻柔。带来雷和闪的乌云已经在他脚下,天象已经不能再伤害他。
第五君站在山石上,如同遗世独立的破败仙人,浑身脏污不堪,只有一头白发还算得上干净。
他缓缓脱了沾满泥的外衣,穿着白色中衣。
湿透的衣物过于单薄,但第五君已经不觉得冷。到了这一刻,他只想干干净净地走。
第五君最后深吸一口气。
雨停了。
月光皎洁。
万籁俱寂。
银白月光静静流淌,白衣、白发如同绸缎。
清净到了极点。
深渊里的眼睛凝视着他,极尽蛊惑,一眨不眨。
突然,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穿过脚下乌云,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齐归——!!!”
第五君身形一顿。
“我真是魔怔了。”
他笑话了一下自己,带着淡淡的笑意,张开双臂拥抱透明的夜色。
心跳声从耳膜里消失。
那块石头空了。
白色身影坠落的那一刻,一道惊雷落在未名山山顶。
树木腾地点燃,形成一场滔天的山火。
第248章 谶语(九)
片刻前的倾盆暴雨里,灸我街的一端地面上突然浮现一个燃烧的法阵,紧接着一个人像是被火烧出来的鬼影,凭空出现在阵法中央!
烧焦的黄色符纸迅速化为飞灰,与水气一同消失。
阵法里的这个人眼睛赤红,嘴角淌血,他踉跄了下,失去平衡地向前倾身,单膝跪在水里。华贵的玄衣在瓢泼大雨里看不出任何形状,湿透的墨发贴在身上。
他吐了一口血,很快站起身,喘息着朝东边狂奔。
雨水进了眼眶,刺得眼睛流出泪来,但他不敢眨眼,生怕视野里路尽头的的那个小吊脚楼会趁他眨眼的时候倾倒。
一条灸我街,不过二三十个铺面那么长,他却疯狂地跑了很久。
跑到第十二个铺面的时候,他踩到了一个很深的水坑里,于是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一刻不敢耽搁,带着浑身的狼狈爬了起来。心脏跳动的速度已经不正常,内脏已经破裂,在身体里出血。
齐释青仰着脸粗重地喘息,被雨水呛得剧烈咳嗽,恍惚间他好像瞥见了一丝月光,月亮正拨开层云,高高在上地露出一线生机。
月光照亮了山顶一隅。隔着层层水帘,他看见一个瘦削得近乎锋利的白色人形,白发飘飘,站在山顶。
也许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偏向山行。
齐释青无暇多想,向着灸我崖的方向冲去,巨大的恐惧让他声音都撕碎了。
“齐归——!!!”
话音在雨中无端产生了回响。
一直嘈杂的背景人声都寂静了,灸我街静得吓人,连落雨的声音几乎都消失了。
齐释青死死盯住的只有那栋黑黢黢的吊脚楼,月亮此时正落在灸我崖的红布招顶端,而在他余光的最边缘,那个银发的身形顿住一瞬,然后张开双臂,从那个山头上坠落。
但齐释青顾不得别的,灸我崖近在咫尺。
他砰地撞开灸我崖大门,大喊:“齐归!!”
灸我崖的院落里空无一人,吊脚楼里也未点灯。
齐释青把门闩粗暴地砸了,拳头落下的时候没有丝毫顾忌,关节裂了一个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披着雨闯进灸我崖的诊室,里面黝黑一片。
踏水的脚步声在室内产生巨响,齐释青像只无头的苍蝇,动线混乱地在漆黑的诊室里撞了好几次才摸到上楼的楼梯,然后跌跌撞撞地往上跑。
“齐归!!”
齐释青意识不到他的声音有多么吓人,恐惧愤怒的吼叫如同进了邪灵的佛堂回声,让人不寒而栗。如若有人在灸我崖外,一定会以为这个仙门闹了鬼。
齐释青先闯进了第五君的卧房,里面空无一人。
然后他撞开另一扇紧闭的门,那是第五君徒弟的寝室。
门砰地打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是极为浓重的安神香,让齐释青周身的神经都打了个抖。
他扑到榻边,却只看见熟睡的少年,没有第五君。
握紧的手在往下滴血,跟衣服滴下的雨水混在一起。
齐释青浑身战栗,嘴唇都在发抖。
床榻上的小男孩呼吸匀长,睡得香甜。
齐释青伸出冰凉的手,一把薅起刘大刚。
“起来!!”
被安神香控制的脑子一时半会儿清醒不了,即使大刚已经被拽着半坐了起来,仍然在睡着。
齐释青左手死死攥住刘大刚的胳膊,右手一道掌风劈开窗锁,窗户立时被风雨冲开!室内涌入新鲜空气,冲散了安神香。
刘大刚终于在齐释青的摇晃和叫喊里醒了过来,迷蒙的眼睛清醒的那一瞬立刻瞪圆了,他愣了一刹,紧接着挣开了齐释青的手,迅速跳下床——
“我师父呢?!”
“你师父呢?!”
——两道吼声同时响起。
刘大刚突然怔住,眼睛里盛满惊恐。
他看都不看齐释青,冲出门去,大叫着:“师父——!!”
齐释青跟在他身后,只见刘大刚先看了一眼第五君的卧房,紧接着就往楼下跳,轻功落地。
齐释青却是从楼梯上走的,两级两级地跑,险些踩空。
大刚看着被齐释青闯入弄得一片狼藉的地面呆了半晌,然后环顾整个诊室,视线一顿,就拔腿跑向长案。
因为大门洞开,涌入的狂风把架子上的东西都吹移了位置,一切都杂乱无章,但只有长案上的镇纸还牢固而突兀地放着,底下像是压着什么东西。
大刚一把把镇纸拎起,看清下面那张宣纸的时候,心脏瞬间紧缩。
那上面是第五君的笔迹,跟曾经在灸我崖门口石板上的字体一模一样,洒脱而锋利——
「为师行侠仗义去了!」
一片黑暗里,刘大刚几乎能想出他师父写下这行字笑意盈盈的样子,甚至幻听到了他师父的嗓音。
他把这张纸举在胸前,瞪视着齐释青的眼睛卒然涌出泪水——
“我师父去哪儿了?!”
室内没有一盏灯,昏暗得要命。然而白色的宣纸还是将那力透纸背的墨字展现得一清二楚。
齐释青注视着这行字,浑身发冷,冷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落了下来,刘大刚清清楚楚地看见齐释青黑得不正常的眸子,比起堕仙不遑多让。
大刚从长案下摸出一把匕首,藏在手心。
齐释青像是站着坐化了,整个人一动不动。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这张字,嘴唇紧闭,一语不发。
刘大刚又低头看了遍他师父给他留下的话,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浑身哆嗦。
他把宣纸放下,用匕首指着齐释青。
“我师父呢?”
齐释青的瞳孔在游移颤抖,那柄匕首跟他只有咫尺的距离,刀锋闪着银色的寒光。
这寒冷的光芒在他眼前如墨水般洇开,让他莫名想起山顶那个白发的人影。
他却仍然盯着那副墨字,一笔一画都烙印在了脑海里。
正在此刻,灸我崖外突然传来喧嚣的人声,好像整条街的人都出来了似的。
“起火了!!!”
“是山火!人不要过去!”
“别出去——”
“还下着这么大雨,山上的火肯定会自己灭的!本来未名山上就没人,这时候更没人会上山的!!”
齐释青陡然转身,冲了出去。
外面,电闪雷鸣像是停了,雨丝变细,风也不再呼啸,天象温柔得像是换了一位掌管的神仙。
他仰脸看向东方尽头的山顶,山火从那里熊熊燃起,整座山如同一个火炬,光芒直冲天际。
腰间的七星罗盘突然飞了起来。齐释青将它解下,只见它凭空起卦,绘出一张巨大的卦图。
看清卦象的那一霎,齐释青双膝一软。
他吐出了更多的血,四肢如同被砍断似的,让他无力站起。
下一瞬,一双手就攥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的上半身提了起来,双腿仍然跪在水里。
刘大刚咬着牙,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怒吼道:“你看见什么了?!我师父在哪儿?!!你看见了什么,你说啊——!!”
齐释青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他没有看向刘大刚,而是遥遥注视着山火,瞳孔都映红了。
见齐释青怎么都不给他回应,刘大刚气急,双手灌注灵力,一拳打上齐释青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