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客/我心上人是仙门叛徒—— by俺大爷
俺大爷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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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处决的堕仙死法各异,稍幸运些的是直接斩首,曝尸街头,有些曾与玳崆山扯上关系的,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都被捆着被各种手段轮番折磨、譬如砍手砍脚、譬如凌迟,最后才砍头。
没有人能相信这是曾经那个光风霁月、少年英雄的齐释青能做出来的事情。
有看过齐释青处决堕仙现场的百姓,回去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夜夜盗汗,吃了不知多少副药才堪堪好转。百姓们再也不把齐释青当成救星,都说玄陵掌门疯了。
堕仙的无头尸体遍布整个蓬莱仙岛,以蓬莱岛西为最,而玄陵门不负责收尸。愿意收拾这种烂摊子的、比如善扇山,毕竟是少数,其余门派都嫌晦气,再加之被玄陵门闯入清理门户鸡犬不宁,根本自顾不暇。
无声的脚步在薄薄的积雪上踏过,留下一串化水的脚印。
齐释青目不斜视地走进玄陵门,无视了不远处巷道里倒下的无头死尸。
整条街仍然保留了两个多月前那场大婚时的样子,大红灯笼一盏都没有撤下,只是被风吹得、被雪砸得破烂了不少,许多只剩下了一副灯笼骨架。墙面上贴的红纸更不必说,跟残血似的。
在这样光景的映衬下,巍峨如玄陵门也不免显出苍凉破败,没有生气。
这些日子里,齐释青没有回过玄陵门。
他一直在外杀人。
不,杀的不是人,是堕仙。
他只是把堕仙犯下的罪十倍地还了回去。
一个玄衣弟子迎了上来,对他行礼:“掌门。”
齐释青没有回应,往前走着,问道:“邪神异动算出来了么?”
那弟子跟在他身后,回道:“玄一大长老每日带领弟子占卦,昨日新算得的结果是,方位不定,但业障消除,时限还剩不到一月。”
齐释青脚步未停,也不再问话,那名弟子便不再跟随。
齐释青进了玄君衙。
从第五君失踪后,齐释青就不准任何人进入玄君衙,如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条的庭院,光秃的桃树,积灰的桌椅,还有紧闭的门。
“方位不定。”齐释青在心里念着,随手擦了把石凳上的灰,坐了上去。
很快要到来的这次邪神异动,玄陵门已经关注了好几年。
最初算到的,是业障极重,至少上万人命,只是他的七星罗盘说在东方,众玄陵弟子算出在西面。
两个月前,齐释青又算过一次,那时算到的方位仍在东方,但没有任何业障了。
如今,玄一他们得出的又是这样的结果。
时限是相同的,业障是消解的,可邪神异动方位却不确定。
这是为什么?
齐释青最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产生邪神异动却会没有业障。从堕仙诞生在蓬莱仙岛上以来,就没有过邪神异动却没出人命的事。
到底是为什么。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
接着,玄君衙外传来了玄一的声音。“掌门。”
齐释青话音淡漠:“进来。”
玄一推门行礼。
齐释青瞥他一眼,道:“堕仙杀尽了。”
玄一一愣,然后说:“恭喜掌门。”
齐释青站了起来,直视玄一的眼睛。
“现在在蓬莱岛东的,是我原来放在榴莲园的那一支弟子,我的暗卫正在去替。邪神异动既然方位无法确定,我去东边,玄十守蓬莱岛中,玄陵门就交给你了,大师兄。”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

第244章 谶语(五)
玄一没有立刻答应。他严肃地望着齐释青,是与从前一样苦大仇深的大师兄的神色,齐释青在他眼里越发陌生。
这是两个月来他见齐释青的第一面。从齐释青身上传来的寒气几乎让周遭的空气凝结成霜,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让人不敢靠近一步。
“掌门。”玄一缓缓开口。
“堕仙除尽了,但慈悲堂已经人满为患。”
“地牢本就狭小滞涩,带回玄陵门的人又如此之多,已经到了极限。”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
玄一看了他片刻,道:“他们虽曾协助过堕仙,但到底还是普通弟子,一直关押在善念堂重刑室,并不合适。”
齐释青冷冰冰地盯着玄一,过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冷笑,眼睛眯了起来。
玄一立刻站直了,浑身绷紧。
齐释青笑着问他:“大长老是想主掌善念堂了么?不如我把玄十叫回来,你们换换位置?”
玄一后背登时湿透,双腿僵硬强直,几乎像两根木棍,无形地颤了好久才从膝处打弯。
他缓缓在齐释青面前单膝跪地,仰脸望着齐释青,面容极尽恳切:“掌门,你知我绝无此意。”
齐释青居高临下盯着他,唇角仍然微微上翘,令人毛骨悚然。
玄一久久地望着齐释青,视线没有丝毫挪动。他再度开口,坚定地说:“这些被带回玄陵门的人,并不同罪。有些是知法犯法,有些则是被堕仙利用,自己并不知情。”
齐释青眼睛没有眨动,嘴唇开了一道缝。“大长老是何意?”
玄一直视齐释青的眼睛,慢慢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对于那些被堕仙利用的弟子,应当训*后遣回原派。至于故意协同堕仙害人、甚至希望成为堕仙的,则继续关押在善念堂。”
齐释青注视着玄一。
玄君衙内忽然起了寒风,从平地呼啸而起,将飞灰尘土都拍到四下的角落,狠狠吹起二人的衣袂。桃树枯枝觳觫,声音凄厉。
漆黑的发丝在空中狂乱地飘扬,齐释青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像是在念诰命。
“下真言咒,只放走无辜受牵连之人,不进阵的,视同心中有愧。”
玄一盯着齐释青冷漠的脸,喉结滚动。
真言咒,就是不留任何余地了。要么是全部的真话,要么就是窒息而亡。可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心中有过一点点恶,就不给改过的机会了么?
不等他说什么,就听那道无情的嗓音再度传来:“凡是亲手害过人的,一个都不许放走。”
玄一的胸腔沉重地起伏。过了半晌,他道:“玳崆山上的斧福府弟子,都在慈悲堂最深处。”
齐释青微笑颔首。他最后看了玄一一眼,说:“在邪神异动确定方位之前,玄陵门内诸多事宜,辛苦大师兄了。”
齐释青离开了玄陵门。
走的时候,玄一带领众弟子送他,他没有回头。
距离邪神异动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每每想到此次邪神异动没有业障,且方位不定,齐释青就焦灼不安。他明知身上的煞气随着齐归远离他的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却并不试图控制,而是任其侵入自己的心智。他要复仇,他要齐归,除了这些他想不了别的。
煞气愈重,他下手就越果决。两个月的时间里,除了蓬莱岛尽东,他以雷霆之势肃清了整个蓬莱岛上的仙门,将堕仙全部铲除。他不能再承担任何一点可能发生在齐归身上的不幸,想害齐归的人,必须死。但如今已经没有堕仙会再伤害齐归了,他的不安却没有减少一分。
他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整夜整夜无法闭眼,但如今的他竟似乎也不再需要睡眠,他可以冷静而疯狂地做一切他需要做的事。也许是因为他唯一在意的人离开了他,也许是因为他剩下的理智不多了,他需要计较的后果越来越少。
他只想见到齐归。可他害怕见到齐归。
他怕齐归不想再见他。
这种恐惧让齐释青几乎无法呼吸,只要一想起在掌门接任大典上齐归顶着一张假面皮对他露出来的笑,齐释青的心脏就好像被撕成血淋淋的碎片。
对齐释青来说,没有什么是无法承受的,可他不敢想象齐归如今是怎样看他的。恨他是应该的,他活该,齐归若是想让他死他可以立刻去死。
可他害怕齐归连恨他都不屑,视他为陌生人。若是这样,齐释青觉得他会疯。
齐释青策马东行。
马蹄声掠过尸横遍野,没有停歇。
他直视前方,目光不瞬,余光里那些正在腐烂的、曾经的仙门弟子的尸体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一点波澜。只有在一缕寒风带着尸臭袭入鼻腔之时,他脑海中蓦然升起一句话:如今是真的仙门式微了。
好像仙门式微是他一手造成的似的。
但齐释青没有一丝愧疚。他并不介意做罪人里的罪魁,只要齐归能够平安。
偶有百姓行路,远远听到疾驰的马蹄声,就立马掉头躲起来。连月的仙门争斗、明晃晃的屠戮,百姓都怕了。
一路上齐释青鲜少碰到活人。
他要去的地方是银珠村。这是前往灸我崖路上唯一要停留的一站。
在大婚那日,他收到了齐归送给他的贺礼。那个时候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被蒙在鼓里的人是他,齐归早就知道了一切,却佯装无知陪他演戏。
算起来,齐归得知他要与柳下惠子成亲的地方,只可能在千金楼。可齐归只知道一半的真相,他知道了他要结婚,却不知道是假结婚。
所以齐释青得去千金楼一趟。他必须知道齐归是如何得知的。如若是有人走漏风声给齐归,那人一定是想害齐归,那个叛徒又是谁。
齐释青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相违是他的亲大伯,是本该继承玄陵掌门之位的人,他的父亲都没有告诉过他。相违在玄陵门内、在所有人眼前做了多少事,他竟然毫无察觉。多财长老、依主长老,还有他的父亲齐冠肯定多多少少猜到了相违是幕后主使,却什么都没有说,期待着相违能主动坦白,最后却造成了那样的结果。而他最信任的暗卫恕尔,让齐归三言两语就把人放走,让齐归彻底逃离了他的视线。
当一切都大白于天下,齐释青最不相信的人其实是自己。
证据都在眼前,他却总是在问齐归五年前是如何从玳崆山上活下来的。
齐归是天生药躯,根本不惧怕邪神咒诅,而他之所以会沾染邪咒,是因为救了真正中了邪咒的自己。
齐归戴着的那只他一直视为眼中钉的黑手套,他万分恶毒地揣测成是司少康给齐归的信物,却从没想过齐归左手的灵脉是为他断的。
他以为自己会保护齐归,也自以为是地对齐归承诺过,可到头来却是伤他最深的人。
距离银珠村越近,齐释青的心跳就越快,心脏敲击得胸腔发疼。
不过是上一个季节的事,齐释青却感觉悔过了一生。
那时他筹谋着一切,因为要将柳相悯等人一网打尽,势必掀起腥风血雨,脑中只有把齐归带回玄陵门、看在眼皮底下这一个想法。他嫉妒着一切齐归交好、信任的人,憎恶司少康,甚至还有那个暖莺阁的老鸨。
他无视了齐归的反常,用了各种手段逼他,逼他交代真相,逼他回玄陵门,最后逼得齐归与他约法三章。
哪三章,齐释青把齐归当时的表情和声音埋藏在了脑海最深处,那是他不敢触碰的回忆。
他在心里叫着的齐归,彻底抛弃了这个名字。他让自己不要阻拦他回灸我崖,也不要再来找他。
齐归那时求他,问他,他们此生不要再见了,可以吗?
齐释青气昏了头,答应时就决定绝不守约。
可齐归并不是这样想的。齐归不说谎。
所以事到如今,暴露出来的说谎不诚的人是齐释青。那个装着用齐归的血做成的丹药退回来的木雕盒子就放在他怀里,贴着他的心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是齐归在他身前划清的界限。
齐释青的恐惧是有实体的。除了齐归,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告解。
到达银珠村时,是一个夜晚。
在千金楼值守的仅剩数个玄陵弟子,他们守着这个空荡而奢华的楼宇,等着掌门的吩咐。
齐释青走了进去,对那几个弟子略一点头,就直奔齐归当时的房间。
一切如昨。齐释青环顾四周,几乎能看见齐归的影子。
齐归的房间并没有什么线索,他不可能在这里得知关于婚事的消息。
齐释青仔细回想着,他和玄十、柳下惠子谈论过此事的地方,大概在玄十的房间,和柳下惠子的客房。
于是他挨个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房间都空旷而整洁,没有任何异常。
齐释青站在柳下惠子房间的窗口,漠然望着窗外一片晦暗的银珠村,天尽头已经有了一丝微光,白日将从那里到来。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齐释青转身离开窗户,决定在千金楼暂歇几个时辰再上路。
走向房门的时候,他忽然瞥见门后地上有一点不同的颜色,像是墨纸的一角。
他身形一顿,旋即冲了过去。
这是一张小小的、浸透了墨汁的传音符。
齐释青的手开始颤抖,他将七星罗盘解下,费了许多力气才打开罗盘的顶盖,取出了里面另一张传音符。
一模一样的两张符纸静静地躺在齐释青手心。
在冷汗的浸染下,他掌心氤了墨。
齐释青双腿忽然不听使唤,让他踉跄地撞在门上,他只来得及攥紧手心,身体全然无法保持平衡。钝痛从膝盖处传来。
原来是齐归自己放的传音符,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齐归是自己亲耳听到的,没有人骗他。
是自己的隐瞒造成了这样的苦果。
齐释青一瞬间想要对着这两张传音符说点什么,然而张开口却溢出血,他仓皇地捂嘴,恍惚间意识到,齐归在玳崆山上被废了周身灵脉。
他听不到了。

齐释青扶墙站直的时候,指尖上沾满了薄霜。
七星罗盘在空中低低飞行,煞气四溢,整间屋子如同一座冰窖。
齐释青一步一步走出这间屋子,如同行尸走肉。在他不敢承认的内心深处,他其实隐隐希望是有人给齐归走漏了风声,这样等他出现在齐归面前的时候,他会把叛徒一并带上,齐归也许就能重新相信他。
可齐归是亲耳听见的。
没有人可以栽赃嫁祸,更不能责怪齐归为什么没能听全——知道婚事真相的从头至尾只有他、玄十,还有柳下惠子三个人,但凡对任何一个人披露,都只会说是他齐释青要和柳下惠子成亲,这是他定下的计策。
齐归在柳下惠子房里听到的,是他精心策划的、要骗过所有堕仙、引柳相悯出山的版本。
一切都是他的授意。
两张传音符几乎在齐释青的掌心碾碎。黑夜里,他眼睛的血管爆了,猩红一片。他脑海里充斥着暴戾恣睢的狠煞欲望,他迫切地、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地想要毁掉什么,只有毁灭和杀戮才能让他获得暂时的平静。
突然,整个苍穹被极其刺目的闪电撕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瞬间亮如白昼。
即使是在室内的齐释青也不得不眯起眼睛。
下一刻,惊雷炸响。
轰隆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从遥远东方的天边而来,一刻不停地炸着,很快滚到了银珠村的头顶,激烈爆响。
整个银珠村刹那间从睡梦中惊醒,所有人都恐惧地惊叫,千金楼外响起尖利的儿哭狗吠。
齐释青飞快走到窗边,仰头去看天象,整张脸瞬间血色褪尽,惨白如鬼——
这不是仅仅在银珠村地界上的雷电风暴,也不是蓬莱岛中突然变得气候恶劣,而是整个蓬莱仙岛之上天象大变。目力所及的天尽头被电光笼罩,如同铁笼罩下无处可逃。
齐释青飞快将传音符塞进怀里,然后单手持罗盘飞快掐诀,不等推完所有的卦象,他的目光就转向东方,瞳孔猛地收缩,随即拔腿就跑冲向楼下!
是邪神异动。
在东方。
来不及了。
他的马在院内惊蹄,啸叫着在马厩内发狂,马蹄乱踹,一片狼藉。齐释青轻功腾起,飞身上马,内力灌注掌心拍在马头上,旋即勒紧缰绳夺门而出。
头顶滚滚惊雷,眼前白闪不断,身旁的行道树不断被雷击中劈焦,火焰的味道在空中腾起弥漫。
然后瓢泼大雨从那道被闪电撕裂的天堑倾倒而下。
马蹄声淹没在电闪雷鸣和疾风暴雨里,人耳在这个夜晚倍受摧残,大人堵住婴孩的耳朵,恨不能自己聋了。
踏出千金楼的那一瞬,齐释青周身就被浇透了,双眼被倾盆的雨水糊住,什么都看不清。他俯在马上策马狂奔,大脑充血,额头面颊上的血管没有一条不凸出来、狰狞地跳动。
邪神异动提前了。
齐释青紧绷到了极限,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却仍然在心里飞快推完了刚刚的卦象。
邪神异动来得太突然,如果此时蓬莱岛中是这副模样,他根本不敢想象蓬莱岛东会是怎样可怕的光景。
从玳崆山上下来,已经两个多月了。
第五君在灸我崖安心地过着日子,每天睡得足,吃得饱——虽然他让大刚不用管他,多去陪他爹,但大刚怎么都不同意,第二天就在灸我崖的小院子里支起了一个灶台,开始学做饭。
大好前途的仙门弟子,每天辛苦地照顾他活不久的凡人师父。
第五君终于接受了现状,看着大刚忙碌的小身影也能露出笑容来。他在灸我崖的小院子里支了一张躺椅,天气好的时候就上去躺一躺,一睡能睡大半天,醒来的时候常常是大刚号着他的脉。
他从收徒之时就知道大刚天赋异禀,有着可遇不可求的灵命和根骨,有朝一日或许可以飞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刚就彻底掌握了换颜易嗓之术,有时会易容成他的模样,戴上左手的手套,去灸我街上走一走,让附近百姓知道灸我崖的师父仍然健在。
如此一来,第五君满头银丝、苍白羸弱的真容竟然只有刘大刚一人知晓。所有人,从玄陵门到善扇山,从茶水摊老刘到包子铺老王等等等等,都以为他仍然是从前那个唇红齿白的青衣道长。
蓬莱岛东终年雾气弥漫,寒冬过去之后,空气更加潮湿,就连太阳也无法驱散这一层白色柔光。
第五君有时会注视着光线在雾气里的模样,看着看着就会失焦,如同坠入一个迷离的万花筒,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在这种时候,如果偏巧赶上躯体僵直,第五君就安详地闭上眼,好像又死了一次,渐渐地,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好像也消失了。
灸我崖的吊脚楼仿佛一个幻境,第五君囿于其中、不问世事,过得无比安宁。
而从某一天开始,蓬莱岛东的大雾突然消失了。
那天早上,第五君睁眼的一瞬间,就觉得有什么变了。
他推开窗子,就看见了干燥的、没有任何晕染的、灰白的日光。从前在浓雾里看不见的未名山的山顶,现在甚至能看清山顶的树梢,还有正在上山的樵夫。
第五君扶着窗棂仰头看去,发现整个天幕都被巨大的看不到边的雨云笼罩,灰白肥硕的云层就在头顶,似乎快要降落。
果然,到了中午,第一滴雨坠落。
第五君在吊脚楼里听着蓬莱岛东罕见的雨声,煮着茶,缓缓闭上眼睛。
断线的水珠从屋檐上哗啦啦淌下,仿佛在敲击第五君的骨髓,周身脉络都隐隐作痛。
气压好低。
第五君将呼吸放缓、放轻,却感觉身体四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喘息十分艰难。无形的大气好像想将他扼死。
是下雨的缘故么?
第五君安静地听着水沸的声音,注视着一室幽光,手抚着滚烫的茶盏。窗外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还有油纸伞上清脆的雨声,是大刚回来了。
刘大刚从春香阁回来,手里拎着热腾腾的大包子,笑嘻嘻地叫着师父。
第五君笑着应了,起身收拾桌子。
雨越下越大,已经三日未停。
原本少雨的蓬莱岛东如今已经产生洪涝的迹象,水渠漫溢,只要出门必定鞋裤湿透,一不留神就会跌进水坑。百姓躲在家中忧虑地等待雨停,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茶水摊老刘也不出摊了。
第五君日复一日地坐在长案之后,闭目养神。这三日来,他呼吸不畅的情况愈加严重。他尽力不让大刚看出端倪,表情动作都少了很多,尽可能保持静止。
奇怪的是,他的脉象没有任何异常,他破败的身体仍然是从前那样,这并不是什么喉症肺病。
第五君也觉得纳罕,但只当是继躯体僵直之后的又一个丧失灵脉的后遗症。
到了第四日,雨更大了,并且雷电袭来。
蓬莱岛东的百姓开始求神拜佛,用尽所有的办法祈求雨停。整片土地除了水的气味,就是香火味,然而无济于事。
第五君在下雨下得昼夜不分的灰蒙中睁眼打坐,淡淡的不安让他心跳变快。雷声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有些是从天顶上劈下,有些则是从悬崖边缘扑上来的。
蓬莱仙岛好像是一个笼子,而在这个囚牢中,一闪一闪的强光之下,第五君不得不站立或坐着——他已经到了平躺就无法呼吸的地步了。
这一日,他路过铜镜的时候,略微停留了下脚步。攻中好道文爆炸
镜子里的人脸孔苍白,有些隐隐发青。这是窒息的早兆。
第五君盯着自己不正常的唇色,过了许久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口脂,给自己上了易容。
因为过于纤瘦,镜子里那双眼睛便显得大得吓人,第五君把自己脸上缺氧的迹象全部遮住,双手垂下,瞳孔里的波澜缓缓归于平静。
从玳崆山上下来就一直给自己做的心理准备,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大限将至。
他没有时间了。
到了第五天。
天漏了。
滚滚惊雷从蓬莱岛东一路西行,攻城略地般地席卷了整个蓬莱仙岛,好似雷公电母上了战场。
天象如同疯了,万物有灵被摧残得可怜至极。路面变成了水面,树枝杂物漂浮、横冲直撞,狂风哐哐撞向一切竖立之物,窗户碎裂不计其数。
恐惧充斥着每个人的心,这样恐怖的天象下,人渺小无助到了极点。
第五君站在窗边,目光透过形变的水帘,从远处耸立的未名山游弋到天人哭号的街坊村落。电闪雷鸣下,漂浮在空中的蓬莱仙岛如同闹鬼的义庄,被恐怖的雾气和悬崖封闭,其中的魂魄无路可逃。
第五君的呼吸小口而急促,头有些晕,却仍然清明。
虽然他不会问玄,但在玄陵门那些年耳濡目染,还是知道了一些规律。像这样的天象大变绝非寻常,近日一定会有大事发生,是极凶的征兆。
正在这时,刘大刚叩了叩他的门。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才吐出两个字:“进来。”
“师父!吃饭啦!”大刚雀跃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我今天煮的阳春面!”
第五君转过身,看着闭合的房门。刘大刚并没有进来。
他捱着头晕走了过去,一拉开门就是浑身滴水像只小落汤鸡的大刚。
“你……”第五君睁大了眼睛。
刘大刚本来正准备从门口溜走去换衣服,被师父逮个正着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笑嘻嘻地说:“现在不太好买菜,我出去了趟,补充了下食材。”
第五君心脏被轻轻攥了一下,嘴唇颤了颤。“快去换衣服,别着凉。”
“好嘞师傅!”
第五君捧着那一碗阳春面,过了很久才吃了一口。对面的小徒弟吸得呼噜呼噜的,像是饿坏了。
“家里都好吗?”
大刚咽下去一口,抹了抹嘴。“嗯!好的好的!我家房子本来就地势高,昨天我又回去给屋顶都加固了,我爹还存了一堆粮,能吃大半年呢!不会有问题!”
第五君点点头,无声地吸气,慢慢吃面。
大刚把自己那碗吃了个干净,又跑去锅里盛了一碗,然后拉着凳子凑近第五君,噗通坐了下来,小表情流露出贼兮兮的谄媚。
“师父,我换颜易嗓之术学得还可以吧?”
第五君自然地拿筷子夹面,动作连停顿都未停顿,眉毛挑起。“怎么?”
大刚顺势乖巧地蹭到第五君手边,软脸蛋贴着他师父的碗。
“师父答应我的,说等我把换颜易嗓之术学好了,我问什么你都告诉我~”
第五君哼笑一声,看了会儿他撒娇的小徒弟,拿筷子另一头轻轻戳了戳刘大刚的脸。
大刚知道第五君这是同意了,立刻笑了起来,扭过头去呼噜呼噜继续吸面。
他嚼着面条,话音有些忧国忧民的兴奋:“蓬莱岛上发生了好多事啊!师父你知道吗,堕仙都被屠尽了,只是咱们蓬莱岛东本就少有仙门,没太感到波及,蓬莱岛西还有蓬莱岛中的路边全都是无头尸体,特别吓人!我今天还听卖鸡蛋那个奶奶说,现在雨下这么大,都有堕仙死尸顺水飘到蓬莱岛东的地界了!”
第五君还没有把面条放进嘴里,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如果说前几日的呼吸不畅还能归结成灵脉被毁的离奇后遗症,那么此刻的窒息感是正儿八经动了真格。伴随着喧嚣恐怖的雷电暴雨而来的诡谲空气正在试图掐死他。
第五君的手握不住筷子,他猛地站了起来,仰起脖子张嘴呼吸,筷子摔在了地上。
“师父!”刘大刚惊惧地看着他,想要拽住第五君的手却被甩开。
第五君眼前发黑,摸着墙一步一步艰难挪到了屋子的西侧,大刚一直在旁边搀着他,心急如焚,眼泪都在打转。
他本能地爬向能让他获得空气的地方,一时间想不到为什么,但他知道——只有远离东边,他咽喉的桎梏才能微弱地松开,他才能呼吸。

“师父,师父……”
第五君大脑的轰鸣终于减弱,听清了大刚的哭声。他瘫坐在地上,头还侧着紧贴西面的墙,脖颈绷直到了极限,嘴巴张大,拼命地喘气。
他闭眼冲大刚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用担心,让他在这儿缓一会儿,并拒绝了大刚想把他扶到诊床上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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