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出路了。
齐冠成为了玄陵掌门,齐屏成为了玄陵门的大长老,法号相违。
二长老依主和三长老多财都比他们小许多,随着老一辈的人一个个去世,渐渐的,玄陵门就不再有人知道相违长老本名齐屏,其实是掌门齐冠的亲哥哥。
齐屏刻意疏远着齐冠,他站在一旁,作为玄陵掌门的陪衬,尽着自己的本分。
他看着齐冠意气风发,作为年轻有为的掌门,结识了另外两个年轻的掌门——见剑监的陈世泊,和斧福府的柳相悯——并且结拜为兄弟。
在他的亲弟弟认了别人当兄弟的地方,齐屏偶然发现了一处古迹。那是一片榴莲果园,果园深处有一块饱经风霜、字迹斑驳难辨的小石碑,齐屏看了许久,终于看出上面写了那是埋藏邪神火眼之处。
在那一刻,齐屏仿佛听见了宿命在对他说话。
齐冠还有另外两个年轻掌门兴致勃勃地想要为他们的结拜留个纪念。他们也看见了这块小石碑,认清上面的字后,纷纷拍手称叹他们真是选了个了不得的风水宝地,他们是如何如何的有缘。
「蓬莱仙门八十有八,而今玄陵门、见剑监、斧福府皆扶持新主,三人一见如故,又逢苍天示意,过路宝地,遂在此结拜兄弟。从今以后,三派一家,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齐屏静静地看着新碑上刻的碑文。
这三个年轻掌门是有多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把他们结拜的石碑放在了记叙了上古神仙典故的石碑前面,年少轻狂,喧宾夺主。
但齐屏什么都没说。
他虽然只比齐冠年长三岁,但因为心事过重,操心过多,脸上已经出现了皱纹,尤其是眉心间的川字深如沟壑。
那块风化的石碑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齐屏无法停止思考碑文上的每一个字,眼前浮现起的都是上古时期仙魔大战的风云,在那一刻,他好像亲身参与了似的,一贯起不了任何波澜的沉重心脏突然有了点活力。
这种活力,是糅合了求生欲的野心。
野心一旦起了苗头,就如同春草,风吹即生,火烧不尽。
齐屏身上的人情味越发淡了,跟齐冠的距离越发远了。他看着齐冠各种阳谋阴谋、不那么正统不那么严肃的手段,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他弟弟聪慧,而是想:齐冠不配做掌门。
如果玄陵掌门是自己,定然比他做得更好。
后来,齐冠娶妻生子。
齐屏与依主和多财陪伴着掌门齐冠,在产房外等候。
却没想到,本来锁在藏宝阁深处、上百年无人能驾驭的七星罗盘,突然挣脱禁制,冲了过来。
那罗盘被小婴儿抓住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相违长老!”
有弟子唤了他一声,他转头看去,看到那弟子惊恐的神色和连忙递上的手帕,才意识到自己口鼻都在流血。
七星罗盘不让他保命,反而主动飞到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手里。
是齐冠的孩子,抢走了他行走仙途的最后的机缘。
产房内煞气爆发的一刹那,相违突然抬头,在天尽头看见了一团黑烟。
那是邪神之力。
只有相违看见了。
这两个字再度浮现在他心头。
因为妻子难产去世,齐冠一下陷入悲痛,再加上要照顾新添的小少主,更无人顾得上吐血的相违。
他近来身体出了诸多毛病,无意识地出血只是症状之一。相违摸上自己的脉象,果然摸到了死脉。
时候到了。
诡断卦,不会好死。
相违站了起来,给自己的房间下了禁制,然后走到房间的一角,打开了一个无人能发现的隐匿机关。
思虑重之人擅机关术,整个玄陵门无人能出其右。
从那个机关里,他取出来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宣纸。
那是从榴莲园那个记载了上古典故的石碑上拓下来的碑印。他将其展开,放在自己面前。
“玉清无量天尊。邪神君。”
相违冷冷地念着,语气并不像是祝祷。
“我乃仙门出身,从未与邪魔外道有过任何交集,却在年少时就被诡断卦选中。”
“邪神若在,请听我发愿。”
“我愿归入邪神门下,脱离凡人运命。”
相违说完,四下空寂。
他等了许久,无比嘲讽地笑了起来。
那些典故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他原来已经失心疯到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地步了!
就在他笑到腹部发痛、恨不能在地上打滚的时候——
相违眼前突然什么都看不见,无数的黑烟从狭小的缝隙灌入他的房间,整个空间漆黑一片,他被包裹在正中央,无法挣扎、无法感知。
一道邪魅湿冷的声音响起。
“八十八仙门之首玄陵门的大长老……想拜入我门下……”
声音不大,甚至听上去还带笑。
相违目眦欲裂,却只能看见一片黑色。与此同时,他的头颅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了下去,强迫他低下头、叩首。
是邪神吗?!
邪神竟然……是真的……竟然真的来了……
纵使相违被这道年轻狂狷的声音所震撼,压在他身上的上古神祇的威压却做不得假。他的头磕在地上抬不起来,四肢都匍匐着——从来没人敢让相违放下自尊,做出如此臣服的举动。
惊惧、敬畏、不忿、委屈、愤怒……相违被强压着跪趴在地上抬不起头,无数种情绪一瞬间在心头爆发,一片漆黑的浓雾里,相违的眼睛猩红一片,荡满水光。
凭什么……
为什么跪在这里的人是他,而不是齐冠?
凭什么齐冠好处占尽——长辈的宠爱、无与伦比的天资、掌门之位,甚至就连他儿子、那个刚刚出生乳臭未干的婴儿,都有如此强大的灵力,让七星罗盘都能臣服于他?!
同父同母,为何他的命运就如此坎坷?!凭什么他有个那样糟烂的命数,凭什么他注定不得好死?!
他不愿!
“你的心声,我听到了。有趣。”
邪神的声音再度响起,异常蛊惑。
“寻常人堕仙,大多是渴求我的邪神之力,只有你,是想改一个小小命数……”
相违双目刺痛,泪水砸了下来。
“神仙眼里,凡人的命数不过是司命手里一页纸,但凡人却不甘心。”
邪神的声音在相违周身环绕,让他头晕目眩,又四体生寒:“成为我的信徒,命就属我,自然不会再受诡断卦的辖制。但……仅此而已么?”
那个凡人无法抵挡的诱惑的声音说:“你就没有别的所求?”
相违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寂静得心跳声都湮没的时间里,有些念头划过了相违的脑海。
当上玄陵掌门。
把齐冠踩在脚下。
把那个婴孩手里的七星罗盘抢过来。
随着视野内的黑色越来越浓重,这些念头就像剧毒一样蔓延,愈演愈烈。他甚至冒出了杀人的念头,眼前无端生出了幻象,他拿着一把屠刀,地上是齐冠的尸体,那个小婴儿也在血水里溺毙。
相违猛然打了个冷颤,咬着牙跪在地上,脖颈僵硬,“没有别的所求。”
“呵……”一阵惑人心魄的轻笑。
邪神的声音忽远忽近,飘渺地萦绕在相违耳边:“你是能做大事的,我许你一事。”
“助我重返蓬莱,我会提点你登仙,做我的左膀右臂。”
黑烟散去的时候,相违成为了邪神信徒。
他从冰冷的地上醒来,心神如重生般清明,他感到有强大的灵流运行在他的四肢百骸,稍一抬手,便有指风升起。
心头原先困住他的桎梏和底线都消失了。没有谁是不可以杀的,没有谁是不应该杀的。人都算什么东西?玄陵掌门又算是什么东西?
相违脸上露出豁然的笑,眉头松展,胸腔里吸入一口长长的气,他恨不能仰天长啸!
等他回神看向铜镜的时候,他的视线顿住了。
他一身长老道袍,本就是暗纹玄衣,可腰间原本金灿灿的罗盘,此刻变得通体纯黑,比他的道袍还要幽深。
他的法器,已经变成了邪神之物。
第五君冷冷看向相违腰间的黑罗盘。
正是这只罗盘,让他几次动摇怀疑齐释青,最后压在心里形成了一个个心结。
“你看着已经不像人了。”第五君注视着相违,声音淹没在雨声里。
相违听见了,但只是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了些,越发像鬼怪。
这张恐怖的面容忽然让第五君想起无一殿内高耸矗立的邪神神像。
无论邪神如何邪魅诡黠,相貌都是顶好的,这样一个美艳妖孽的神君,怎么会放任邪神之力以诅咒的形式将他信徒的躯体腐蚀殆尽,让他们一个个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除非——
邪神根本没打算拯救他的信徒。
“从没有过任何一个人,经过邪神提点直接登仙,这是空口承诺。祝祚狡诈,绝不会守信的。”
第五君盯着相违的眼睛说,继而又看向柳相悯。
“祝祚根本不顾你们的死活,他是在利用你们。”
他身躯动弹不得,双手却用力向后扭曲地勾着,藏着手心里的尖锐木块。
两个堕仙站在第五君咫尺之间。
洞外大雨瓢泼,如同战鼓。
极短的时间里,第五君的心跳跟雨声共振,堕仙逼近带来的压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哈哈哈哈……”
诡异的笑声拍在第五君脸上,柳相悯贴着他的耳朵说:“只有蠢人,才会一直被利用。邪神留了转移邪咒的法子,只是大多数堕仙太蠢,没找到罢了……”
第五君就等着他们近身的这一刻,手中一直藏者的尖利木块裹挟着他全部的内力,在刹那间射出!
千钧一发之际,第五君做到了摘叶伤人。
右手的木块射中了距离稍远的相违,在他的喉咙上开出了一个血洞,相违登时倒地;而左手的暗器因为断脉的缘故威力降低,只把柳相悯的脖子划出了一道伤口,却错过了动脉——
柳相悯面目狰狞地捂住脖子,他甚至都不看一眼相违,就迅速扑了上来,掌心重重拍上第五君的胸口!
“啊啊啊啊啊——”
凄厉无比、另人毛骨悚然闻之变色的疯狂哀嚎从一副破锣一样的嗓子里发出。
没人能想到,这是第五君发出来的声音。
第五君像一头正在被活剥皮的狗熊,被捆住,被钉死,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脏传到颅顶传到脚趾再传到每一条血管,他的心脏好似正在被生生搅碎,五脏六腑仿佛被沉进了浓酸里,他像一滴遇到了烈火的水,只需要一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从柳相悯的手溢出的黑烟和黑雾如同接连不断的利箭没入第五君的心脏,第五君眼球里的细小血管全都破了,眼前的一切都带上血色。他被一只钢爪一样的手固定住心脏,在高高的十字刑架上癫痫一般弹动战栗着,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疯子。
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第五君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像念经一样重复着祈求着,如果这时候谁能一剑杀了他他来世愿给他当牛做马!
杀了我吧!杀了我——!
他无法抑制自己歇斯底里的嚎叫,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碎了,每一条血管都像是断了,他的灵脉,他的心脏,他的丹田,正在被邪咒侵蚀,在以极快的速度碎裂湮灭。
痛,太痛了,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蚕食,腐蚀,折断,碾碎,重压,针扎,斩首,分尸……
无数种痛法在他身上同时上演,第五君像是一个测试刑罚的死囚,死一次不够还要千百回地鞭尸,他的脑浆都混成一团,却无法屏蔽耳边回荡着的咒语,那是失去人形五官扭曲的柳相悯嘴里的念念有词。
脖子被洞穿的相违竟然缓缓坐了起来,然后扶着第五君的刑架爬起站直。堕仙的恢复速度异于常人,如果没能将其斩首,是不可能彻底杀死他们的。
相违狞笑着看第五君,手指抚摸着自己脖颈上血洞的边缘,他整个脖子、整片衣襟都是他自己的黑血,手指现在也沾上了这肮脏的液体。
所有人给他的痛苦,他都要一桩一桩地还回去,让对方比自己还要痛苦百倍。他要让第五君生不如死。
“你以为,齐释青都不知道吗?”
洞穿了的脖子仍然发出着声音,显然声带并没有受到过大的损伤。
“抓你,用你转移邪咒,都是齐释青的主意……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无比癫狂,相违狰狞的眼眶里流出来了黑血,他一把掐住第五君的脖子,邪恶的嘶声灌入他的耳朵:“他要把你带回去,就是要把你当作药人,因为你跑了,才让我和柳相悯来抓你……”
柳相悯转移邪咒并没有停,第五君的冷汗比洞外的倾盆大雨还要急,鼻孔和眼睛开始流血,牙缝也被染红。
“哥……”第五君被血呛住,剧痛之下号啕大哭话不成句,只剩下短促的气音,“呜……啊——!!哥……”
心脏已经彻底麻木了,像是一块石头,可就是这块石头还在不断裂缝,好像终将把它敲碎似的,他的灵脉已经凋零了大半,膝盖软了,周身彻底麻痹,被吊着捆在十字刑架上。
在他看不见的头顶处,从发根开始,第五君一头乌黑的头发在迅速变白。
第五君蒙上血色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被灌入洞穴的风雨吹起打湿,拍在他的脸上,又沾上他的血。
他震颤着,哀嚎着,嘴里吐着意义不明的字眼。
“哥……”
突然,他听见灵台之中,有好遥远的声音传来。
“齐归。”
是齐释青的声音。
“哥哥……”
第五君的睫毛被血泪沾成一簇一簇,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在炼狱里想要找他的哥哥。
齐释青的声音很远,很低,像是在对着他耳语。
第五君已经在精神涣散的边缘,心里全是恐惧,生怕他集中不了心神,齐释青的话就稍纵即逝。
“齐归。”
齐释青静静地叫了他的名字,“掌门贺礼还没给我,你就跑了?”
上扬的问句在第五君耳中和大雨如注淹没在一起。
他已经痛得分不清痛苦的来源了,是柳相悯的邪咒,还是相违掐他喉管的手,抑或是如刀的冷风。
但他急切地想要听齐释青的声音,哪怕这声音是幻听,他也需要一点能把他从钻心蚀骨的苦痛里拉出来的力量。
齐释青低磁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越来越难以听清,如同不散的雷鸣。
“告诉你件事,我要和柳下惠子成亲了,就在明晚。”
“还记得你小时候说的话么?你说想让我娶她,我娶了,你开心么?”
洞外的天彻底黑了,却突然闪过一道巨大的光亮,紧接着是一声让天地摇动的惊雷。
暴雨从天幕倾泻,击起大地的反抗,泥、石、沙、土——能与雨水合为一体的全都义无反顾地溶化了自己,扑向天际却落在八方。
第五君的眼神空了。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耳膜好似碎了一样,齐释青的声音彻底消灭了,如同一缕青烟,彻彻底底地化为空气。
同一瞬间,第五君周身血色褪尽,长发如雪瀑。
他张开嘴,没有发出最后一声痛嚎,他的身体被柳相悯的手重重按回十字刑架的中央,黑烟黑雾彻底灌入他的心脏。
邪咒转移停止了。
相违的手松开,第五君的头颅无力地垂下。
柳相悯的手也从他心脏处撤了。
第五君胸襟敞开,露出苍白没有血色的大片皮肤。他一动不动地挂在刑架上,满头白发落在身前,像是死了。
柳相悯站在一步远的地方,剧烈喘息着。
他猛地扬起头,眼里迸发出精光。
那张一炷香前还是苍老扭曲的可怖面容,此刻重新焕发了生机,肌肤年轻了不知几岁,除了一对眼睛仍然黑得吓人,但可以说是已经从鬼变成了人。
“呼……呼……”柳相悯粗重地喘着气,转移邪神咒诅的消耗极大,他把融入体内的邪咒转移出去,无论如何都是一场重创。
但是值得。
“没死吧?”柳相悯转向相违,他的声音甚至也恢复了,变成了堕仙前的嗓音,不禁脸上都带了笑。
相违并没有将他的邪神咒诅转移到第五君身上,此刻他的脸仍然是非人的,但他没有流露出一丝的不平衡,而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柳相悯,视线在他的黑眼珠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把手重新放上第五君的脖子——摸他的脉象。
“没死。”相违说。
柳相悯看向相违脖子上还未愈合的血洞,说:“他反正也死不了,你要不要转移邪咒试试?”
“不必。”相违冷冰冰地说:“他的灵脉已经尽数毁了。”
柳相悯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啊”,像是惊讶,也像是叹息,却听不出来一点遗憾。
“那你……”柳相悯有点犹豫地看向相违。
“按计划来。”相违的声音严肃沙哑,带着让人不得不听从的威压,“放血。”
“好。”
柳相悯抻了抻胳膊,深吸一口气,将第五君脚下的黑瓷坛拖出来,他伸头看,里面已经积了一些液体,大抵是汗水、泪水和血的混合物,柳相悯便把它泼在地上,然后掏出一方手帕,仔仔细细将黑瓷坛内部擦了一遍。
末了再将坛子放回第五君脚下。
第五君像尊雕塑。一具刻画着年轻脸庞却满头银丝的清瘦的死尸的雕塑。
他安静地闭着眼、垂着头,面容宁静,像是陷入永眠。
他其实还能听见,也能感知到身边发生的一切,只是不再做出反应。
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将他的浑身的衣服都撕裂了。
然后刀锋贴近。
柳相悯的法器从黑炭一般的颜色重新绽放出银色的光辉,他取了一柄银斧,以娴熟刁钻的手法,将利刃切入第五君的皮肤。
鲜红的血液涌出,往下潺潺流淌,顺着苍白的胸腹流过修长的双腿,最后再从脚尖滴落到那只黑瓷坛内。
第五君一声不吭,像是一块没有知觉的生肉,任人宰割。
柳相悯连着划了三刀。
正准备落第四刀的时候,相违叫他停手。
“等这三刀愈合了再划新的,不能一次性放太多血,天生药躯也需要恢复时间。”
“啊,是。”柳相悯连忙把斧头扯开。他盯着鲜红的利刃,忍不住伸舌舔了上去,眼睛满足地眯起。
相违默不作声地看着柳相悯的举动,眉头皱紧,若有所思。
他们二人等着黑瓷坛里的血积了浅浅一层,相违就取出一只瓢,舀了一瓢鲜血。
在正常人的嗅觉下,此时整个洞穴都像屠宰场一样血腥,令人作呕窒息;可在相违和柳相悯的感知里,他们鼻端是异香扑鼻。
凭借本能,他们就知道这血里是有生命力的,只要他们喝下去,他们就能得救。
柳相悯眼巴巴地看着相违将手中的瓢一饮而尽。
一声餍足的喟叹。
相违仰起头,嘴唇带着妖冶的猩红,周身邪气翻腾。鲜热的活力从口、喉、胃向四肢生发,让他被邪神之力侵蚀的灵脉变得熨帖。他脖颈上的血洞肉眼可见地长出新肉,变得完好如初;苍老的脸上皱纹在一条条消减,和刚转移完邪咒的柳相悯一样重新焕发着生机。
“他的血这么有用啊……”柳相悯眼里冒着贪婪的精光,弯腰接近。
相违却挪了一步,挡住了飘着空瓢的黑瓷坛。
“你自己选的。”他居高临下看着柳相悯。
柳相悯悻悻地停住脚步,他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银斧,又瞥了眼相违腰间仍然漆黑无比的玄陵门罗盘,还是取得了心理的平衡。
——他们当时说好的,给齐归转移邪咒,还有齐归的血肉,只能二选一。
道理很简单:如果当年齐归只是救了一个齐释青就断了一半灵脉的话,他剩下的灵脉也至多只能再承担一个人的邪咒。
想到齐释青如今一丁点的后遗症都没有,柳相悯格外眼热,于是就说:“我要转移邪咒。”
这样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相违那时严肃地看了柳相悯一会儿,没有任何异议地同意了。
此时此刻,柳相悯想:我的法器已经变回原来的色泽了,容貌、声音尽数恢复,邪咒再也不能奈我何!而相违却再也没有转移邪咒的机会了,只能留着齐归的命,靠他的血暂时性地修复自己的躯体!
但他对于齐归鲜血的渴望被相违尽收眼底。那种正常人绝不会有的对血液的渴求,在柳相悯那对仍然黑得不正常的眼珠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洞穴内的光线强一些,他还会意识到那两柄斧福府的法器并不是真正的银色,仍然像蒙了一层薄薄黑油似的发乌。
相违不动声色地想,正如他所料,邪咒根本不可能那么顺利地转移出去。
邪神果然诡诈,留下的残章断句只是让绝望的信徒徒生妄想,不可能真的奏效。
这样看来,只有齐释青……
只有齐归心甘情愿救的人,才能真正不为邪咒所困。
夜深了。
雨势不减,甚至有越下越大,要把整座山冲塌的架势。
但此处洞穴在玳崆山山顶,其前方又有巨石遮挡,没有雨水倒灌的隐患。
相违和柳相悯没有在这里待很久,因为很快就有一个斧福府弟子在洞穴外撑着竹伞喊:“掌门!少主的信!”
于是他们走了出去,柳相悯交代自己的弟子每隔一炷香过来看齐归一次,如果旧伤止血,那就再加三刀。
“是,掌门!”
第五君清醒地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洞外的雨声,还有鲜血滴落的声音。
他的大脑空洞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斧福府的弟子拿银斧给他再次放血,才浮现出来一点内容。
他救不了自己了。
苍白的皮肤,雪白的长发,衣不蔽体却被鲜血覆盖,像是穿着猩红的婚礼华服。
纵使到了完全任人摆布的地步,雪白发丝下露出的五官却仍然散发着不容亵渎的仙气。
斧福府弟子拿斧头的手发颤,无端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感知——
他好像是在渎神。
但掌门的命令不可违背,他是柳相悯的亲信,自然知道他们是拥护邪神的一支,即使他并没堕仙,但仍然把自己当成邪神信徒。
柳相悯也好、相违也罢,是不会让人轻易成为堕仙的,他们发出邪咒,大多都是为了杀人。
因为多一个堕仙,就多一份需要——法器的染料洗剂、人皮面具、药人的血等等都要分出去,还会多一份风险——堕仙是得了邪神之力的人,野心、欲望和法力都很高强,人数越多越难以管控,万一其中有人失控或被逮,可能会危害到所有人,坏了他们的大计。
第五君无力地垂着脑袋,在冰凉的利刃没入肌肤的那一刻,微微睁开眼睛。
他知道来人是个年轻的弟子,从这法器的锃亮银光来看,柳相悯并没有让他堕仙。
等斧刃拿走,猩热的血液再度流下的时候,第五君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点痛已经不算什么了。
齐释青那淡漠清冷的嗓音彻底消失在自己脑海的那一瞬,第五君突然悟明了这样的事:
齐释青是用传音符给他说话的,而他再也听不见,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有灵脉了。
第五君轻轻勾起唇角,怀念地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早在蓬莱岛东灸我崖时,他在齐释青背上拍了一张传音符。
齐释青原来没有把他的传音符扔掉啊。
他一直留着他的传音符,却在他拥有灵脉的最后一刻才对他说话。
第一句,问他要掌门贺礼。
他放了血、融了寒冰雪莲做成的邪咒解药。
第二句,告诉他要和柳下惠子成亲。
他早已知道。
第三句,问他,开心么?
第五君无声地笑,眼眶里也流出来了两行淡红,与胸前的鲜血汇聚在一起。
凡经悟明的终将归正。
原来爱恨并非终极,肉体生、魂灵死才是无法分离的二元对立。
被利用到这个地步,第五君却仍然低头微笑,模糊地看着眼前飘荡的银丝。
黑瓷坛里的血渐渐上升,转眼没过四分之一。
第五君清醒地想,明晚的婚礼,柳相悯明早就要出发。
等天亮、等堕仙走,他便会将一切归正。
生命本就短暂,不必等雨停。
作者有话说:
凡经悟明的终将归正。——王尔德《自深深处》
下一章礼拜四见!
“齐释青打算在婚礼当日赦免所有善念堂的受罚弟子。”
柳相悯看完柳下惠子的信,将信纸递给相违。
“善念堂的弟子……”柳相悯皱眉思忖,“包不包括慈悲堂?”
相违嘴上的血还未舔净,过于红艳的嘴唇在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上显得格外违和。
他把柳下惠子的信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盯着信纸道:“自然包括。慈悲堂地牢是玄陵门的派内机要之处,柳少主尚未过门,应当还不知情,所以信里并未提及。”
“那你回去吗?”柳相悯摸着下巴——自从他转移了邪咒皮肤变得正常光滑,他简直爱不释手。“不过回去的话,就得掩人耳目,大婚之日人多眼杂,想要重新藏进地牢,不容易。”
相违将信还给柳相悯,负手看向黑黢黢的山洞。过了片刻,他从怀中取出那张玄廿的人皮面具,仔仔细细地戴在脸上。
“你的人可靠么?”从玄廿的面皮后面透出了玄陵门大长老的声音,让人无端感到受讯似的压迫。
柳相悯的视线飞快划过几丈外打伞挑灯的红衣弟子。
“可靠。都是我从小带大的弟子。”
正值雨夜,天地全黑,只有几个微弱的火把,靠着顶上挡雨的棚才没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