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一用命令的口气对齐释青说:“齐归会找到的。少主,别误了大事。”
第204章 掌门大典(三)
“一个暗卫都没看到……”第五君以恕尔的扮相在玄陵门四处飞檐走壁。
他刻意避开了极清大道与金陵大殿那些人最多的位置,从小道绕去了善念堂。
第五君此次冒险回玄陵门,目的只有两个——
其一,确认玄廿是否真如齐释青和玄十所说,被关在了善念堂的重刑室。
之前他和齐释青分析过,从玳崆山之后骤然嘶哑的嗓音、和假借少主之名对他赶尽杀绝的手段来看,玄廿是最有可能追杀第五君的人。如果他在仍在慈悲堂关着,则证明堕仙确实另有其人;但倘若他不在……
则说明齐释青和玄十都在撒谎,玄廿必定是堕仙,而齐释青和玄十也有嫌疑。
其二,则是把他的马从玄陵门带走。
第五君在善念堂外的一棵松树里隐藏身形,屏息凝神,等几个玄陵弟子路过。
“齐释青的暗卫都不在……”第五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思索道:“应当全派出去了,只是不确定是否全是去找我和恕尔的,还是另有任务。”
人头攒动,从高处看去,所有的人都在向金陵大殿集合。
第五君注视着移动的人群,微微一笑。
掌门接任大典,他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拿着齐释青给的请帖进玄陵门。
不论是以柳下惠子的模样也好、第五君的身份也罢,只要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玄陵门,就是自投罗网。
只要在齐释青眼皮底下,他的怀疑就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第五君等善念堂外的人都走干净,从树上跳下来,不疾不徐地朝里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无一殿,善念堂的大殿。
第五君微微侧头往里看了眼,犹豫片刻,走了进去。这个终年不变的空旷大殿里飘出清苦的冷香,第五君一闻就熟悉得不得了——他在这里跪过二百四十六天。
无一殿尽头有两尊双生子似的神像,第五君走近了,观察半晌后,慢慢眯起眼睛。
那尊端庄圣洁的帝君像看上去灰扑扑的,反倒是面带微笑眉眼邪魅的邪神像栩栩如生,仔细瞧着竟然还压过帝君一头。
……神像竟然会变高的吗?
第五君一时间想不清上清元始天尊和玉清无量天尊到底是不是一样高,还是说他的记忆出了误差,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两尊神像立在善念堂,是供玄陵弟子跪拜思过之用,其正前方放了软垫蒲团。玄陵门虽是道家,但不喜供奉,不求神,只修心,因此神像前并未上供。
第五君皱着眉头,注视着这两尊肉眼看去已大不一样的神像,忽然心弦一颤。
他绕到两尊神像之后,刹那间,汗毛倒竖!
本来神像后面空无一物,可现在,单单是邪神像的正后方摆放了一张供桌,其上全是供奉。
香、花、灯、酒、财……
第五君能想到的贡品全在上面,甚至香炉还袅袅冒烟,味道在这一方角落压过了无一殿的清苦冷香,只显诡异。
第五君瞳孔巨震,难以置信——善念堂里,有人在悄悄供奉邪神。
香烟轻轻腾起,化散空中,微微飘向邪神君的方向,第五君忽然有种说不出来、但很不祥的感觉——好像那香正在被那座巨大神像所吸收。
他死死盯着那个香炉里的香,一共三炷,中间和右边两炷香平齐,而左边那炷香却矮了一个香头。
这是催供香的香谱图。
催供香,本是仙界祖师提醒自家弟子修行有纰漏、需尽快改正而自然烧成的一个香谱;但若是人为摆出这个香谱,则是急献供——摆上供品,三日之内,祖宗必来。
第五君骨缝里都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这是特意支在邪神背后的供桌,所招的祖宗非邪神莫属。虽然邪神绝非随便摆个催供香就能招来的,但这种虔诚的供奉无疑让邪神获得了更多的法力,那尊愈加生动、鬼魅、高大的邪神神像就是明证。
第五君屏住呼吸,弹指而过,空气如冰刃飞去,灭了香炉里的香。
从这香的燃烧情况看,供香点上最多才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在玄陵少主接任掌门当日,有人在参礼前还来拜过邪神。
那个叛徒,不久前刚来过善念堂。
第五君按下心头的惊疑,缓缓退出了无一殿。
玄陵掌门的接任大典已经开始。
此时此刻,善念堂里除了在大门口值守的两名弟子,空无一人。第五君在善念堂内健步如飞,如入无人之境。
穿过修习室和二长老居所,就是大大小小的惩戒室,再之后,便没有路了。
第五君在空无一物的石板地上运气,按顺序踏上几块石砖,最后再腾起,单掌拍地——
铰链声响,石板中央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原来是一个大型机关,通往地下。
第五君在远处站定,警戒地望着地下入口。
他师从二长老,这是他唯一会的玄陵门机关。从此处机关往下,便是慈悲堂,重刑室。
一股陈年的腐朽之味从地下飘出。
第五君攥紧袖子——他在袖口藏了银针,另一只手则摸到领口。
指尖挑起一段红绳,第五君拎出一只贴身戴的玉佩。
这只玉佩和齐释青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号,是不为人知的第五只玄陵门亲传玉佩。
掌门齐冠和三位长老的玉佩都随棺下葬了,现有的玉佩,除了玄廿的——齐释青说是已毁,剩下便只有齐释青、玄一、玄十,和第五君有。
这亲传玉佩,便是打开慈悲堂禁制的钥匙。
地下空间很大。
第五君屏住呼吸,拾级而下,走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太对……”顶上的日光透不进来,第五君步伐间距越来越小,越往里走,越是漆黑一片。
慈悲堂内,除了作为关押的斗室以外,走廊和正殿应当点灯。
第五君从胸前小包袱内摸出一只火折子点亮,走到一盏烛台前,发现蜡烛早就燃尽,落满了陈年老灰。
火折子照耀下,仰头看去,从桌案到立柱、再到天花板,华贵的乌木上都爬满了霉,有几处甚至还长了白毛,显然是经年累月无人打扫。
第五君心头的不安越发剧烈。
每走一步,他都警惕万分。
走到那个关押罪大恶极的弟子的斗室时,第五君的心跳声几乎要击穿耳膜,与此同时,巨大的不安让他手脚都发起了抖——
他用灵力试探了,斗室那扇门之后,并没有人。
第五君浑身紧绷到极致,他吊起全部的灵力,将自己的存在压至最低,无声地伸手触上那扇木门,然后骤然一推!
手里的银针随时预备着飞出,第五君指关节都僵硬了,在火折子的照映下,面前的斗室明明白白空无一人。
没有人。
地上是一层厚厚的灰。
第五君突然感到心脏在向四肢百骸泵出血液,冰凉的手脚渐渐恢复了一点温度。
感受到四肢存在的那一刻,第五君蓦然腿软,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他后退一步,靠在了地牢的墙上,仰头喘息。
没有玄廿。
这个只有亲传玉佩才能打开的重刑室,根本没有关过人。
第五君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在黑暗幽闭的慈悲堂里格外阴森可怖。
“齐释青……”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像是绝望的喟叹,“我还能信你什么……”
如今,形势了然了。
玄廿就是那个叛徒。
他在平息善扇山所遇邪阵后不久堕仙,拜入邪神门下,是玳崆山上邪咒过境的始作俑者。
杀了司少康、少言和云城的就是他。
刚刚在无一殿给邪神上香的恐怕也是他。
可齐释青……
齐释青扮演着什么角色……?
玄廿被关在慈悲堂,亲传玉佩被毁,不可能出来——这是齐释青亲口告诉他的。
第五君现在亲眼看见,是假的。
玄廿假借少主之名悬赏自己的项上人头——这话也是从齐释青和玄十那儿得知的。
如果这也是假的呢……?
第五君攒了许久的力气,才终于攥着拳头,站直身体。
他一步一步向外走去,与来时同样谨慎,但心跳仿佛消失了似的。
当心底的怀疑被证实,谎言与真相之间的界限便彻底坍塌。
想要他命的人,可能从来都不是别人。
第五君想,他再也不会紧张,再也不会慌乱了。追查真相的路,往后他会一个人走下去。
不怪齐释青早早谢绝他一同调查的提议,反倒嫌自己会给他添乱。第五君像是从浑浊的水底憋了一口长气,终于破水而出,醍醐灌顶——
玄陵门,已经无人能信了。
从暗无天日的地牢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
第五君眯缝着眼睛适应阳光,迅速将机关复原,小心又小心地避开所有耳目,出了善念堂。
从远处人群散开的情形看,掌门接任大典已经结束了。
从此往后,齐释青不再是少主,而是玄陵掌门。
第五君心下判断完,立刻就飞身前往玄陵门后山。
一直到晚宴为止,整个下午,玄陵门的建筑群里都将充满来参观的各派掌门人与弟子,隐藏身形并不容易。而后山地势最高,且长满老松,方便他隐蔽。
后山上有许多院落,供玄陵门的访客居住,原来住过来访学的各家弟子,现在又住上了新的客人。第五君飞快掠过这一片暂时无人的驻地,往山顶奔去。
他拥入迷雾,寻到了一棵不起眼、但他最为钟意的送客松,轻功腾起,藏了上去。
安心地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第五君眼前一片空白。他好像进入了一种无我的境地,天地间立着的只有他和安放他的这棵老松,他能感受到这棵树的古朴脉络,和山雾的一呼一吸。
作者有话说:
关于香谱图那部分内容是大爷瞎掰的哈,莫当真~
情人节快乐!单身的也快乐!
第205章 掌门大典(四)
第五君为了躲开人群,在后山一藏就是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他睡了很平稳的一觉,再睁眼时,周身的疲乏已经消退了大半。
后山的迷雾在暮色里愈发浓稠。第五君深深吸了口气,肺叶都似泡在了这迷雾中,因为浸了水气而呼吸沉沉。
万籁俱寂。
第五君坐在枯老的树杈上,扶着粗壮的树干,于一片晦暗里俯视着玄陵门。
乌木建筑群从金陵大殿开始,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这明黄色的灯光如同迅速蔓延的一张蛛网,不消片刻便将整个玄陵门吞入交错的光亮,机关塔、善念堂、藏宝阁、五行宫便一改阴暗肃穆的气质,变得柔和。
就连从冷泉发出的水道和湖泊都波光粼粼,分外幽美。
第五君欣赏着玄陵门的夜景,面容无比恬静。
一身黑衣,墨发高高束起,身前掩映着松针,微风吹过,人好似都要随之飘走。
如果有人在此刻路过山顶,偏巧抬头看见他,一定会恍惚这是否是下凡的神仙。
因为红莲业火的缘故,第五君害怕火,但黑暗里的灯火却让他很有安全感,因此他一直颇为喜欢玄陵门的夜色。
今夜的灯火格外美丽。
第五君遥遥伸出一根指头,点数着亮起的红灯笼。
“一,二……”第五君笑眯眯地数到了六十,轻轻放下了手。
恭贺新掌门接任,自然要热闹喜庆。
半山腰的驻地院落里也点起了灯,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结伴下山,准备前往金陵大殿。
玄陵门里到处走动着玄陵弟子,他们在不同的宫殿里穿梭,每个人都有事要忙,一整日都不停歇。
第五君望着天色,知道晚宴要开始了。
他没有参加今日上午的掌门接任大典,对于大典上齐释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无概念,但他能想象到,此时此刻的齐释青一定正准备着出席这场盛大的宴会。他会穿着玄陵掌门独有的道袍,那是一件与众不同的、黑色基调的锦衣华服。
第五君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神仙,旁若无人地坐在高枝上,寒风吹面也不为所动。终于,等后山再度恢复无人,晚宴约莫着也已开始,他便一松手,从枝头落在了地上。
第五君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夜行衣很单薄,他浑身冰冷,然而假面皮摸上去却是温温的。
接下来,他只需要把小白牵走,就可以彻底离开玄陵门了。
玄陵门的马厩极大,里面养着玄陵门的马匹,来宾的坐骑也一并放在那里。然而马厩距离五行宫颇近,从他的位置过去,必须途径金陵大殿,势必要碰见人。
第五君沉思片刻。
白天易容成恕尔尚可以搪塞过去,但到了现在如果再以恕尔的身份在玄陵门晃悠,若是不幸碰到人,以齐释青的心计,一定会被直接扣下盘问。
——毕竟没有哪个暗卫回了门派还刻意躲了一整天不联系的。
想到这里,第五君打开胸前小包袱,拎了一套衣服出来,抬手换了张脸。
脸是陌生的脸,衣服也是他此前从未在齐释青面前穿过的衣服。第五君刚刚观察了从驻地走出去的人,他们有些已经换了与白日不同的装束,他大可以装作一个外派来宾去马厩提马。
第五君将头发披下来,简单插了一只木簪上去,拉了两缕头发在脸侧,将这张本就不易被记住的脸庞更遮住了两分。他穿得极为普通,只能算是勉强能赴宴的程度,然而腰间却别了一把纯白的折扇,平添一丝雅致。
第五君勾着唇角,慢慢悠悠走下山,一路向金陵大殿而去。
隔着老远,第五君就听见了殿内的宴乐之声,各样纷杂的气味都飘了出来,整条极清大道都是香的。
晚宴已经开始很长时间了,玄陵门一贯财大气粗,美味佳肴都是最上乘的,第五君只在金陵大殿外站了一会儿,就听出有几个仙门弟子喝醉了,大着舌头在讲话,言语间都是对新任玄陵掌门的恭维。
第五君看着有一家的弟子扶着自家掌门出来吹风醒酒了,便轻笑一声,随之打算离去。
然而没等他挪动脚步,他忽然耳朵一动,灵敏地捕捉到背后风声。第五君瞬间意识到玄陵弟子在四周都布了防,他若是驻足却不入反而会引起怀疑。
于是第五君立刻进入角色,装作被金陵大殿辉煌夜景震撼到了的没出息的样子,口里啧啧称奇,摇头摆脑地走进了金陵大殿。
雄伟壮观的黑色殿堂里,从天顶上垂下了金色的绫罗绸缎,层层叠叠,将肃穆和隆重一并凸显了出来,极为盛大夺目。
除了殿顶以外,殿内立柱以及各处摆件、装潢都显出了玄陵门的财力与格调。经此次掌门大典,凡来了的仙门定能将话传出去,玄陵门仍然是蓬莱仙岛的第一大派,实力雄浑,巍然不动。
第五君忍不住四处打量,但他心知上午掌门接任大典时的金陵大殿肯定比这还要气派,此时万万不能露出马脚叫人看出是头回进殿,于是就将诸多惊叹咽回了肚子里,只是双眼仍然亮晶晶的。
殿内人很多,此时宴正酣,来宾们都不在原位坐着,而是三三两两走到了殿内各处谈天说地,觥筹交错。
这正是第五君等了许久才等到的安全的情形,众人已吃好喝好,没人会在意宴会快结束时才进来的人。
第五君便站在最远的地方,靠着一根立柱,望着殿那头的齐释青。
他在脑海里已经想过齐释青今日定然是华冠丽服,气宇轩昂,可直到亲眼看见这个人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想象无法描绘齐释青的万分之一。
金陵大殿的主位上,坐着玄陵掌门齐释青。
“真的是掌门了。”
第五君在心里轻轻喟叹,一时眼前都有些恍惚。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划过那件象征着掌门身份的黑缎金丝道袍,讶异于一件衣裳而已竟能让人如此华贵,华贵到了遥不可及、全然陌生的地步。
在这样的装束里,唯有齐释青腰间的玉佩还有七星罗盘是第五君眼熟的。
第五君的视线最后看向了齐释青的脸。
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他若是不动,说是一尊神像也不为过。
齐释青一直都是这样俊美无俦,仙门弟子里无人能出其右。
上前敬酒的人很多,不论是别家仙门还是自家门派,众人同喜。齐释青带着微笑应对,从容不迫,气度不凡。
如今的玄陵掌门可以说是众仙门最后的倚靠,成了上位者的齐释青,面容却愈加淡漠。
第五君眼前有些许朦胧。他背靠殿柱,站在一株盆景旁边,半个身子笼在阴影里。
齐释青身边有三把椅子,第五君知道那是长老之位。
其中两把椅子分别坐了玄一和玄十,均是换上了长老道袍,戴着华冠。玄一更显肃穆严苛,玄十端正却温文尔雅。
另一把椅子却是空的。
第五君的视线在其上停留片刻,移开了。
他看向殿内的宾客,认出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距主座最近的就是斧福府一行人,柳下惠子正与一个弟子谈笑,言笑晏晏,第五君看出她今日格外梳妆打扮了一番,正红色的衣裙无比华丽,与齐释青很是相衬。
还有一桌是善扇山的弟子。第五君认出坐在最前的是善扇山掌门章仙童。
他微微眯起眼睛。
蓬莱岛西北,玳崆山一带如今仅剩善扇山一家仙门。虽然第五君两日前刚在那附近看见善扇山道童在路上行走,但若掌门不在……
第五君没有继续想下去,继续望着殿内众人。
“恭喜啊恭喜——!”
一阵喧闹声陡然响起,第五君抬眼望去,见是好几家门派的掌门人一起上去敬酒。
齐释青、玄一、玄十都站了起来,一时间,主位那边围了许多人。
“该走了。”
第五君悄声对自己说。他一直隐匿着自己,好像如果不这样提醒一下自己,他能一直这样站下去。
他与齐释青一同长大,最终走向疏离。
第五君抬起头,看见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只酒杯没有被人用过。
他注视着那只酒杯,半晌后挪动脚步。
齐释青挂着冷淡的微笑谢过敬他的酒,然而面前这些人并不算完,打算连敬三杯,漂亮话一杯一换。
越是小门小派,越是阿谀奉承,想要仰仗玄陵门的保护。
这些话齐释青已经听了一天,他的身体被留在这座大殿里,但灵魂从未在过。
齐归失踪了。
他找不到齐归。
齐释青的焦躁、愤怒和恐惧早已演变成疯狂,被深深埋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他好像一座休眠的火山,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喷发。
如果齐归真的有什么不测……
齐释青的眼中翻滚着阴暗,尽管他一直是笑着的,但冰冷的眼神还是让人不寒而栗——来敬他酒的人,除非喝多壮胆了,否则往往不敢直视齐释青的眼睛,目光最后会落在笑容可掬的玄十那里。
齐释青接了这些人的敬酒,仰头喝了。
再一抬头的时候,他的视线忽然穿过层层的人群到了大殿的后方,那里有一个不知哪家仙门的弟子,正举着酒杯悄悄给他敬酒。
齐释青望着他,那个弟子似乎有些意外能跟他对上眼,僵了一瞬,紧接着低头把杯中酒饮尽。
那弟子把空杯示意他看,然后遥遥对他笑了一下。
“恭喜玄陵掌门!”
又有一波人上来敬酒,挡住了齐释青的视线。
齐释青强压着心头的不耐烦,把酒喝了。
他没来由地焦躁起来,然而再看去的时候,大殿后方已经没人了,桌上只留下了一只空杯。
一直到散席,齐释青都没能在殿内找到那个远远给他敬酒的弟子。
他跟那个弟子的对视太短,只有一瞬,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装束,判断不出来他的门派。
齐释青心里空了一块,这一块缺口好似正被强酸腐蚀,空洞越来越大。席间他又问了无数次是否还有人持请帖进玄陵门,得到的答复都是否定的。
玄十带着要回后山驻地的门派走了,玄一则带人去送要走的门派,往外面走去。
金陵大殿里的人一个个走尽,偌大的宏伟殿堂只剩了齐释青一个人。他枯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一声响指。
从殿顶的金色绸慢里翻下来一个黑衣暗卫。
齐释青问道:“有恕尔的消息么?”
黑衣暗卫回答道:“尚无。”
殿堂无比寂静,齐释青面容阴鸷,目光却落在大殿尽头的那只小酒杯上。
他忽然心头一悸,猛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向外奔去。
马厩里,来宾的马已经少了一半。
齐释青并未检查别家的马匹,而是径自奔入玄陵门自家的马舍,冲到最里面那间最上等的马舍时,他脚步停住了。
养在里面的两匹马,如今只剩下了他黑色的那匹,小白不知所踪。
耳边好像炸起一个惊雷,齐释青双手都在抖。
那个遥遥给他祝酒的弟子,分明就是易容的齐归!
齐释青什么都管不了了,什么掌门,什么婚事,什么筹谋,在这一刹那全部堙灭,轻功腾起跃去玄陵门大门时,齐释青浑身都散发着冷意,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齐归要走,他拦不住。
他怕一切都赶不及了。
已经有不少人从大门出去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向气度不凡处事不惊的新任玄陵掌门突然冲了出去,将刚刚离开的仙门弟子截住,眉头拧得死紧,把人上下打量,紧接着又颓唐地撒手,奔到另一人面前。
众人呆住,一时间气氛凝滞。他们本来手中牵着马,正要跟来送的玄陵弟子告别,骤然看见齐释青这番举动,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新任大长老玄一见状,立时吩咐下去,让这些准备离去的仙门先等一等,然后走到齐释青身边。
齐释青转身时,玄一才看见他那双狭长的眸子聚着冷光,两条手臂青筋暴起,就如同预备扑食猎物的豹子。
“掌门?”玄一被齐释青的神色吓了一跳,话音里全是担心。
齐释青的目光越过他,声音极度平稳:“在你带人来送之前,有人出去么?”
玄一迟疑地颔首。“有几个门派走得早,自行离去了。”
齐释青身量极高,在玄一面前甚至都能带来压迫感,然而在玄一说完这句话后,齐释青的气焰在刹那间停滞、然后消失了。
高大的身躯突然之间好像只剩下了一个壳子。
过了半晌,齐释青说:“把他们送走吧。”
他像根钉子钉在原地,靠自己的骨架硬撑在这里,看着玄一领命送客。
那些仙门弟子经过齐释青时,尽管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冲他行礼,齐释青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这些人经过,却视若无物。
等该走的人都走了,齐释青终于抬脚走回玄陵门。他偏头问守卫的玄陵弟子,语气漠然:“看见小白了么?”
守卫弟子面面相觑。
整个玄陵门都知道,小白是原来小齐公子留下的爱马,毛色如月光锦缎纯白无暇,堪称仙马,整个蓬莱仙岛仅此一匹。
“没有。”他们因此答得很快,这样漂亮的宝马要是走出去,他们肯定能认出来。
有一个弟子补充道:“别的仙门也有几匹白马,但都不是小白。”
这个答案好像并没有使掌门满意。齐释青淡漠地望着他们,没有走。
这些守卫的弟子被看得慌张不已,纷纷在脑中拼命回想有无可疑的情况。
突然,有个弟子叫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个弟子出去的很早,还没散席就要走,他牵了一匹很脏的马,说是要在他掌门走前把马好好清洗打理一下。”
这弟子一说这茬,别的守卫弟子猛然睁大眼睛。
“对对!天哪……”另一个弟子也接了话,“我们当时说玄陵门可以洗马,给马厩说一声就行,但他说不劳烦了,就出去了。”
“那马像是在泥地里打了滚似的……小白又是出了名的爱干净,一时根本没能联想在一起……”
齐释青的呼吸停滞了许久。
话音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那弟子什么模样?”
守卫的弟子也知道恐怕大事不好,胆战心惊又小心翼翼地道:“他相貌和穿着都极为普通……描述不出来。”
齐释青不说话了。
他的视线从这些守卫弟子身上移开,望向玄陵门外的一片黑暗。
玄一走到他身边,一脸凝重。“掌门是怀疑,齐归……”
“小白不见了。”
齐释青只说了这么一句。
第五君骑着脏兮兮的小白在夜色里狂奔。
“宝,我知道你爱干净,但你先忍忍哈……”第五君顺着马毛,上面的泥浆都结块了。
在马厩里的时候,他使了点手段才让小白滚到了泥地里,小白一贯洁癖,好几次都挣扎着起身,被第五君扑通按了回去。
被关着的小黑恨不能跳出来,被第五君轻飘飘扎了一针。
但再怎么说,小白认主,非常听话,出玄陵门的时候也没有露馅,只是走出一里地后,小白大概也知道它不用配合演戏了,就一路狂奔想要找水洗澡,浑身扭来扭去想要把身上的泥浆扭掉,把第五君颠得屁股生痛。
“好好……我们先找水,找水……”
第五君投降了,拽着小白的马毛,“西北方向有温泉,去那边。”
大概行了一个时辰左右,第五君停在了一处野生温泉边。
“哎哟哟……”第五君把小白牵到了浅水滩,脱了鞋袜站进去,被暖水没过小腿,打了个激灵。
“奢侈死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