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少主。”
玄十坐在大厅里,捧着片刻前还在第五君手里的东西,目送齐释青不疾不徐地下楼梯。
“刚刚小归把这一小堆塞给我,说麻烦我找信差寄给他灸我崖的小徒弟,在你下来前就跑了,跑得可快了。”
齐释青脸上还带着笑意,周身泛着宽容的气场。
“嗯。”
玄十有些好笑地瞧着少主,心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好事,把少主高兴成这样,继续说:“我问小归他要去哪,他跟我说去暖莺阁。”
肉眼可见的,齐释青的脸一下冷了。
玄十几乎要笑出声,感到自己再补充下去有点缺德了,但又不能不说:“小归还说,不让任何人跟着,不然他晚上就不回来了。”
齐释青一声冷哼还没哼出来,听到这句直接一拍桌子,“长本事了!”
玄十咧着嘴把第五君的一小堆东西往怀里拢了拢,站起身,“我去给小归寄东西去!”
齐释青怒视着他,嘴唇绷成一条直线。
“哦,正事忘说了。”玄十突然转身,压低声音对齐释青说:“我已经收到惠子的信了,斧福府五日后到银珠村,见剑监还没消息,但我估计再晚也不会晚过中秋节。”
齐释青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玄十的身影消失在千金楼外,齐释青叫了一声:“云城。”
一个黑衣暗卫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少主。”
齐释青问:“少言呢?”
云城:“正跟着小齐公子。”
齐释青沉思片刻,道:“你也去,盯住齐归,尤其注意他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一周后斧福府和见剑监的人就来了,背后的人肯定会有所动作。”
“是,少主。”
云城刚应下,脚跟还没抬起来,就又被齐释青叫住。
“你跟少言两个人,只是保护齐归的安全,一定不能被他发现。”
云城抱手,点头说:“属下知道。”
齐释青乜他一眼,“是么?也不知道昨天是谁被发现的。”
云城赧然道:“这怪我,本来少严做得谨慎,完全没被发现,是我去药房还有集市摊位打听的时候动作大了些,才被小齐公子注意的。”
齐释青轻哼一声,道:“今日你们只看好外围即可,不必打听他见了什么人,说什么。”
云城疑惑地望着齐释青,却见他们少主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不过是去找那老鸨聊天,翻不出什么花来。”
“啊。”云城睁大眼睛,猛然想起就几天前,小齐公子跟暖莺阁那位“小甜甜”串供撒谎,隐瞒出了银珠村给他师父扫墓的事,当时少主就让恕尔去诈那老鸨来着,结果恕尔回来一脸的高深莫测,对他说:“云城,那地方,你玩不转。”
云城晃了晃险些走神的脑袋,庆幸地答道:“好的少主!”
他轻功腾起,从千金楼顶出发,在银珠村的高楼庙宇之间跳跃腾挪的时候,不禁心中啧啧:“小齐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生猛得很!”
不一会儿,云城就赶到暖莺阁,摸去了少言的暗哨。
他眼花缭乱地看着出入暖莺阁的男男女女——男的要么阔绰要么风流,大腹便便的居多,女的都涂脂抹粉花枝招展,嗓子细得跟针尖似的,一个两个成双成对,搂搂抱抱难舍难分,大庭广众之下也毫不遮掩——不觉感叹出声:“少主当真能放心小齐公子来这种地方啊……”
少言白了他一眼,一句话不说,只低头盯着某一扇窗子。
一扇雕花木窗边坐着的就是暖莺阁老鸨小甜甜,对面戴着人皮面具的第五君露出来了半张脸。
他们的暗哨位置绝佳,第五君绝无可能从屋里的角度看到他们,而且距离也较远,两方都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云城认真观察着屋里的情景,越看越不敢置信:“我怎么有种错觉……”
“我怎么感觉……那老鸨,好像正在给公子……上课??”
他看一眼少言的侧脸,再看一眼那屋子,仍然是这样离奇的感受,实在忍不住对少言说:“我真的好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就今天少主交代不用打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只保护公子的安全就好。”
少言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那个雕花窗上,拿坚毅的侧脸对着云城。过了片刻,他吩咐道:“老鸨的屋子外全是侍女,问题不大。你到下面盯住暖莺阁的来客。”
“哦好的。”云城服从地点头,飞身隐匿到另一个暗哨去了。
少言微微偏了偏头,目光盯住那老鸨的嘴唇,读着她的唇语。
他能读唇语,是由于一段悲惨的经历——
少言、云城、恕尔都是六年前齐释青从人**手里救下来的孩子,后来被收入麾下,养在银珠村,作为玄陵少主的暗卫。
这三人里,少言是被拐卖时间最长的,到后来因为年龄渐长,甚至被逼迫参与诱拐别的孩子。
那伙人**利用的是孩童最纯真的善心。
一个聋哑的老人迷了路,问一个孩子路该怎么走,等孩子开心地带路的时候,下一刻就被捆了抱走了。
谁都想不到,这个聋哑老人才是这个团伙的头目。
少言无数次想要逃走,但每一次都被捉回来毒打,他也不明白一个又聋又哑的人是如何知道他制定的计划的——
直到又一次被打得半死,少言被人踩在脚下,一个又脏又臭的声音狞笑着说:“小子,你以为老大听不见,但只要跟着你,你跟所有人说的话,老大全都知道。”
那时少言才意识到那个聋哑老人会读唇语。
少言遥遥望着老鸨的嘴唇,时不时第五君的嘴唇也出现在视野里,少言微微拧眉。
“心上人”“喜不喜欢”“吻”……
少言心道:“虽然少主说了不让打听他们说了什么,但不一定不在意。”
若是云城也会读唇语,读出来了这些内容,一定忍不住大呼小叫:“不行,我得告诉少主,大事不好啦!”
想到云城,少言嘴唇轻轻勾起。
还在人**团伙里的时候,少言每次被逼着去诱拐别的孩子,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但拐云城的时候却成功了。
因为只有他是个傻的。
云城本就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之后被远房亲戚养着,只当成个累赘,一点不上心。
因此当那个聋哑老人请他帮忙指路,云城热心地带路,走到规定地点该少言动手绑架了,云城却疑惑地问他:“哎,你一直给我使眼色干嘛啊?”
云城接着就被聋哑老人亲自绑了。
少言一直暗中不合作的事就这么暴露了。然后挨了一顿毒打。
被殴打到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云城不知从哪里来的莽劲挣脱了绳索,扑到他身上,高喊着:“我都跟你们走了!你们为什么要打他!不要打他了!!”
从那以后,云城就成了少言的小弟。
那会儿他们年龄都很小,少言十三岁,云城十四。
好在苦日子没有过更久,少言记得很清楚,在云城来到他身边之后的第十六天,玄陵少主把他们救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宝贝们!后天的更新在晚上,估计得十二点以后了……会尽量早点的!
第163章 悸动(七)
想到少主的交代,少言不禁端正了神色,注意力放在窗内,通过第五君时不时露出来的小半张脸推断着当下的情景。
小齐公子对少主是极重要的。
——这一点,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这些少主身边的暗卫更是不必多说。
然而几年前,少言就知道这份重要远超一般人的想象。
六年前,少言、云城、恕尔被少主救出来的时候,齐释青其实是在找人。那会儿正是他在银珠村游历的时候,齐归不知为何突然扔了封信就跑了。
诸多事情撞在一起——盗刀岛的流氓在小巷子里围堵齐释青,戳破了他的心事;千金楼发生血案,密室里的堕仙被斩首,看守的仙门弟子被割喉;在寻找齐归的途中,齐释青又遭遇暗杀,差点死在沸腾的铁水里,最后是被一个老农所救。
从老农一家口中,齐释青得知银珠村附近人**猖獗,许多孩童被拐,那些孩子年纪有大有小,大的甚至有了十四五——齐归那会儿也就十五,还那么单纯,真要落入人**手中那还得了?!
于是他接连掀了两个诱拐团伙,在第二个团伙里救下了少言他们仨。
直到玄陵掌门的信传来,说齐归已经回玄陵门了,齐释青才彻底放下心。
他把这一帮被救下来的孩子们带进千金楼,安顿下来,问:“你们还知道别的拐卖孩子的恶霸么?”
那会儿的千金楼还维持着赌坊的装潢,尚且没有改成玄陵门的风格。金碧辉煌、满是铜臭气息的大厅里站着这些脏兮兮的小雀,非常不搭调,但齐释青也毫不在意。
十七岁的玄陵少主已经扛起了仙门世家的责任,让这些孩子都坐在一尘不染的椅子上,面前有吃有喝。
孩子们大多都畏惧怯懦,不敢说话,坐着都难捱,感到自己与这个漂亮的地方格格不入,又担心会不会再发生什么自己又回到人**手里。
十七岁的齐释青看着这些孩子,脑海里就总浮现出齐归的模样。幸亏齐归已经平安回了玄陵门。这些孩子明明年纪如此之小,最小的那个大概只有三岁,腿都够不着地面,小手都不会用筷子,命运却如此坎坷……
他也不指望这些孩子们能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兜兜转转,最后落在这年纪最大的三个孩子身上。
一个似乎完全没有忧虑,只一个劲儿往嘴里塞馒头塞肉,嚼得那叫一个香,啥都顾不上。他好像叫云城。
另一个,跟只小狼一样盯着他,还不完全信任他,只喝水,不吃东西。
还有一个,这个孩子看着最成熟。齐释青能看出他其实很紧张,但却坐得笔直,非常有规矩,慢慢说:“据我所知,还有一个团伙。”
齐释青看了他片刻,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给他们拿来更多的吃的喝的,说:“在找到去处前,你们先住在这儿吧。”
少言默默观察着,玄陵少主并没有急着去端掉最后的那个团伙,而是先登了告示,给这些被拐卖的小孩找家人、找去处。
玄陵少主是一个人来的银珠村,并没有其他的仙门弟子跟着,也没有仆从——少言观察出来了这一点,却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同时,他也观察到,少主也在观察他们。
云城却每天乐不可支——有吃有喝有穿有睡,他美得不行,时不时就去玄陵少主眼前晃悠一下,叫齐释青“大恩人”。
某日,齐释青终于走到了少言跟云城的屋子里,问:“你们有去处么?”
云城率先举手:“我没!我没地方去!”他可不想再回到那个巴不得他死了的亲戚家里!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少言没表态,赶紧把手放下,讪讪地瞥了一眼少言,又瞥了一眼齐释青,说:“不过我是要跟着他的。”
齐释青微笑道:“当然可以。那少言,你有去处么?”
少言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恕尔“彭”地一声推开门,对他们说:“我要留下。”
这个小孩的目光锐利又坚定。齐释青微笑着看这个一开始跟小狼一样凶狠、现在变得直言不讳的厉害小孩,说:“你也没有去处?”
恕尔大声说:“我爹死了,我娘改嫁了,不要我。我可以当你的打手。”
齐释青被逗乐了——堂堂玄陵少主,要收一个都没他胸口高的小孩当打手。
但他并没拒绝,而是拍了拍恕尔的肩膀,说:“你想学武功么?”
“想!”恕尔答得干脆,身板唰一下挺直。
“好。”齐释青点点头,“我教你武功,你可以当我的暗卫。”
云城眼睛瞬间亮了,期待得直瞅少言。
少言咽了下口水,往前一步,对齐释青说:“我们也想做少主的暗卫。”
少言紧张地等待少主的回答。他想,万一玄陵少主觉得自己不够格做暗卫,当个仆从也是好的。
但齐释青扬起眉毛,笑着问道:“决定了?”
三个少年异口同声:“决定了!”
他们第一次作为少主的暗卫出去执行任务,就是去端掉蓬莱岛西最后一个拐卖儿童的团伙。
得知这个任务的时候,云城和恕尔都先是一惊,紧接着就咬紧牙关、摩拳擦掌。只有少言想起当初玄陵少主并未亲自去收拾这帮恶霸,原来是为了留给他们亲手报仇。
他们那时功夫还完全不到家,三个人里甚至只有云城筑基了,少言和恕尔都只会拳脚功夫,但齐释青说:“你们尽管放胆去做,我在后面兜底。”
云城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夺门而出。
恕尔却攥紧拳头,恨道:“还要劳烦主子保护,算什么暗卫!”
听到这话,云城也蔫了下来。
齐释青却笑笑,淡然道:“说过多少遍,叫‘少主’。既然想要跟着我,就得把自己当成仙门弟子。”
少言罕见地接了话。
“少主也说过,能否筑基要看个人造化。倘若一直不能筑基,我们还能跟着少主吗?”
齐释青的目光在少言和恕尔身上转了一圈,道:“不论你们是否筑基,都是我的暗卫。”
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少言感到胸口发烫,恕尔则使劲点头,大声说:“谢谢少主!”
齐释青轻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发了。这三个年轻的暗卫脚步刚提起,却听见少主在他们身后问道:“仙门弟子须谨记什么?”
他们齐齐转身,抱拳郑重道:“不可杀人。杀人者,自毁仙途,不登大道。”
一转眼,六年过去了。
少言在上面的暗哨目不转睛地盯着雕花木窗,观察着老鸨、第五君和那些侍女的一举一动。
云城则看守着暖莺阁的入口,保证没有可疑的人靠近小齐公子所在的那一层。
而恕尔,则在银珠村中央大街的各处游走,那里已经扎起了夏日花灯,他正带人摸排——在有无数花灯遮挡视线的情况下,哪里才是最佳的暗哨位置。少主说了,晚上要带小齐公子看花灯。
多年来,齐释青在各处培养了许多暗卫。他心思深沉,很多暗卫甚至彼此互不知晓。
但少言、云城和恕尔心里清楚,玄陵少主给予了他们额外的信任——
因为少主把小齐公子的事交给了自己。
当年他们托小齐公子的福才获救,从人**手中逃脱出来,如今一定会不负少主的嘱托,保护好小齐公子。
少言盯着老鸨的房间,陷入沉思。
云城刚刚说的没错,这老鸨似乎的确是在给小齐公子上课。
也不知道今日小齐公子是怎么了,到底是有什么困惑放着少主不请教,反而跑来这种烟花之地请教一个老鸨。
他读着老鸨的嘴唇,内容几乎让他感到不堪入目——
“都亲了,怎么可能不喜欢?”
“真是纯情,一个吻才到哪里!”
“做了吗?”
“没趁睡着的时候,直接掀开被子……”
少言硬着头皮别开视线。少主没要求打听他们在说什么,不看了。
保障安全就行。
第164章 悸动(八)
第五君坐在暖莺阁香粉味最浓的一个雅间里,深刻意识到:我是病急乱投医。
尽管隔了一层人皮面具,满屋子要命的香粉味还是让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直到过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姑娘,你的香怎么越来越浓了……”第五君眼泪汪汪地擤鼻涕,对面的小甜甜正把她屋子里的第七只香炉盖上盖子。
“常在室内熏香,不止衣服上会带上香气,发丝,肌肤……”水葱似的指头抚摸柔软的青丝和脖颈,嗲道:“久而久之,就连骨头都是香的!”
第五君:“……”
忍了忍,他还是没忍住,说:“就算是卤肉也不是这样的腌法……”
小甜甜嗔怒地瞪他一眼。
“你要是来惹我生气的,你还是走罢!”
“别别别!”第五君赶忙摆手,哄年轻貌美的鸨母坐下,“我是有事来请教姑娘您的!”
因为少主的行为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第五君要被自己脑子里呼之欲出又自我否定的来回猜想折磨疯了。
他实在无法在千金楼待下去,对着少主又要大脑宕机,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他有一位精通此道的“朋友”——串过供、帮忙圆过谎,当然算是朋友了吧——就来暖莺阁请教小甜甜了!
“上回你去会你那心上人,你家家仆果然来向我打听,当真是可怕的很。”小甜甜婀娜地坐下,给第五君泡茶。
“可不是吗!”第五君特别感同身受地点头,装得跟个饱受严苛家规荼毒的富家公子哥没有两样,“只要我一个人出来,身后肯定有人跟着!今天我好不容易甩掉了他们,实在是心中苦闷有疑惑,只能来找姑娘商量……”
小甜甜把一杯茶推过去,“小郎君请说吧。”
几年的时间,从一个陪客丫头做到了鸨母的位置,小甜甜的世故与手段可见一斑,浑身的风尘味再也洗不掉。但面对第五君的时候,她却能露出一点她所有恩客都看不见的天真和真诚来——
也许是因为这位小郎君不是来寻欢、而是来谈心的,把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用来把玩的物件;也或许是因为这小郎君第一次来的时候问了她那么纯情的问题,让她不禁回想起自己坠落红尘前的青涩美好,使得欢乐场蒙在情爱上的油污褪去了些许。
总之,第五君来找她,她是很开心的。就连上次让她帮忙打掩护,瞒过可恶的家仆,也是为了那样纯洁美好的理由。
于是小甜甜挂着恬淡的微笑,如同一个阅历丰富的知心姐姐,预备着听这位小郎君又有了什么样单纯的悸动、甜蜜的苦恼。
“我要先向姑娘坦白一件事……”
第五君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在说这句话前还在犹豫,深呼吸、再深呼吸。
小甜甜咂了一口茶,“什么事?”
第五君最后一次深呼吸,把气全部留在肺里,攥起双拳,直视着小甜甜,说:“我之前对姑娘说,我有一个心上人……”
小甜甜精心画好的黛眉蹙起。“嗯,怎么了?那姑娘有什么问题?”
“不是……”第五君噎住半晌,再度鼓起勇气说,“不是那姑娘有问题。”
他生怕吓到对面的鸨母,身体甚至往后坐了坐。
“他不是姑娘。”
第五君心如擂鼓,整个人恨不能贴到墙上去。他本以为他会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却没想到在一丁点希望的驱使下,他竟然能对人说出口。
呼吸都屏住了,他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小甜甜的反应。
小甜甜貌似并没什么反应。
……貌似。
第五君盯着小甜甜,几乎能听到香炉里香灰断掉的声音。然而小甜甜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就跟刚刚没听到他讲话似的。
过了老半天,她突然“咕咚”一声,将嘴巴里含着的一口茶水咽下去,然后冷静地说:“你心上人是个男的。”
第五君揣摩着她的神色,小心地说:“嗯。”
室内静了半晌。
小甜甜倒吸一口气:“怪不得你上回说哪怕让家里知道你在青楼跟我情投意合也无妨!你这是真的要被打断腿了!”
第五君艰难地点头:“……嗯。”
但到底是暖莺阁的鸨母,小甜甜见多识广,什么没见过,很快淡定下来,就跟大夫看诊似地问道:“这回是怎么了?”
她瞧第五君还在思索着措辞,便以她多年来的经验,先问了最大的可能性:“他不是断袖,知道了你的心意,接受不了了?”
第五君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小甜甜张大嘴巴,想到了对这位小郎君来说更可怕的一个可能性:“你家里人怀疑了?”
第五君咬着嘴唇,有点可怜地看着她,又摇了摇头。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五君咳了两声,声音细如蚊蚋,语速奇快:“我怀疑他可能亲了我。”
小甜甜听都没听清:“什么?”
第五君却声音更小了,就跟存心不让人听见似的:“……亲了。”
要不是小甜甜知道这小郎君心地善良、并不是拿她取乐,她肯定就气得掀桌板了。
她狐疑地盯着第五君飞速张开又紧闭的嘴唇,和平静得像是假的似的面容,视线划到隐藏在发丝里、却红得像火苗的耳朵上,恍然大悟。
“啊。”小甜甜抱起胳膊,往后倚了倚,满脸的原来如此,“你们亲了。”
第五君微微低头,眨了眨眼,终于小声说:“嗯。但我那时睡得迷糊,所以不是那么确定……”
耳朵烫得厉害,第五君拿手摸了摸。
摸完才发现小甜甜正一脸揶揄地瞅着他,那表情好像跟吃了枇杷糖似的,让第五君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但再如何不好意思,对面还坐着一个姑娘,第五君很快就不扭捏了,坦诚道:“姑娘也知道我从小家教甚严,这些事情无法对任何人商量,所以只好来求教姑娘。”
“我想问……”
第五君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无比平静,但血液已经快沸腾了。
“姑娘觉得,我那个……心上人,他……喜欢我吗?”
不待小甜甜说话,第五君迅速地补充道:“哦,我别的还什么都没说,我其实最近一段时日一直跟他在一起,他待我很好。”
小甜甜笑吟吟地把茶杯“啪”地在桌上一敲。
“都亲了,怎么可能不喜欢?”
第五君的心脏在缓缓膨胀,就像吹起的气球一样充满整个胸腔。即使还戴着一张假面皮,他也没能忍住唇边的笑意,整个人都洋溢着快乐。
“具体是怎么亲的?”小甜甜又倒了茶,举在唇边,笑眯眯地问。
第五君垂下眼睛,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晚睡觉的时候忘记锁门,他就进来看了看,结果看我没关窗,就给关了窗……然后就……”
“哦。原来是看你睡着才偷吻的。”小甜甜一仰脖,喝茶喝出来灌酒的豪气,啧啧道:“原来他胆子这么小啊,你若醒着就不敢造次了。真是纯情,一个吻才到哪里!”
小甜甜拖过来一只南瓜造型的瓷罐,打开来,倒出一把花生,咔吱咔吱剥了起来,并把剥好的花生粒分给第五君一半。
她翘起腿,完全把青楼鸨母应有的惑人姿仪抛在脑后,往嘴里扔了两颗花生,唠嗑似的问道:“做了吗?”
“什,什么?”
小甜甜叹了口气,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没趁睡着的时候,直接掀开被子翻云覆雨一番?”
第五君手忙脚乱地把滚到桌边就快掉下去的那粒花生米挡住,脸红得抬不起来,手足无措地把那粒花生米攥进手心,“不他,他不是这样的人!问题,问题很复杂……”
小甜甜大声嚼着花生米,抱着胳膊,撇撇嘴。
她是想象不出来问题能有多复杂。
其实用“翻云覆雨”已经很含蓄了,她强忍着没说出来“直接掀开被子把你上了”这样的粗鄙之语,而选择了一个为数不多的她知道的四字词,就是为了给这个小郎君留点面子。
毕竟男人么,都好面子。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把那枚命途多舛的花生米放进嘴里。他沉默地咬开花生,对上小甜甜的视线,脸再度爆红,又把视线移开了,小小地叹了口气。
“哎呀呀……”小甜甜笑着说,“明明是好势头,怎么还叹气呢?”
第五君抿了抿唇,大眼睛水汪汪的。小甜甜被这样信任又无辜的眼神望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只一会儿的功夫,她手头又剥了一小堆花生,往第五君面前推了推。
小甜甜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用愁,你这么好一个小郎君,谁能不喜欢啊。你说对不对?”
在第五君的成长经历里,女性始终是缺失的,好像人生中所有的重要角色都由齐释青一个人扮演就足够。但此时此刻,第五君好像突然能理解有一个姊妹、或者有一个母亲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第五君朝小甜甜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说:“我那个心上人,他……不是断袖。”
“啊?”小甜甜皱起眉头,剥花生的手一顿。
第五君轻啜了口茶,低落道:“他对断袖厌恶至极,我亲耳听过他对人说这……‘令人作呕’。”
剥花生的声音又窸窣响起。小甜甜捏碎一粒花生,挑眉道:“哦,就这样你就断定他不是断袖?”
第五君惊讶地问:“这还不够吗?”
小甜甜好笑地撅起嘴,颇有些语重心长道:“小郎君,这就是你见男人见得少了。”
第五君疑惑地看着她。
小甜甜哼了一声,一边低头剥花生一边说:“有不少男人被纲常礼教束缚了脑子,对于‘断袖’这种名声害怕得很,一提起来那叫一个厌恶仇视,恨不能杀人全家,喔唷,怕的不想跟自己沾上一点关系!实际上呢?”
第五君瞪圆眼睛望着小甜甜,小声重复着:“……实际上呢?”
小甜甜噗嗤一笑,不紧不慢扑了扑手,给他们倒了茶,把第五君的紧张延长了好几拍。
“实际上啊,他们才是断袖啊!”
第五君瞠目结舌,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这是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小甜甜在沉默中得意地看着第五君,没急着讲话,老神在在地喝起了茶,欣赏着小郎君脸上的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怎样,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么?”
第五君茫然道:“我,我得想一想……”
如果六年前少主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而说断袖令人作呕、并残忍地斩下盗刀岛掌门一只手的话,那……
少主的脑子被束缚得不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