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甜甜呵呵一笑,“你慢慢想。你得知道,男人嘴上的话都不能信,得看他做了什么。口是心非的男人多了去了。”
第五君木木地点头,像个发呆的木偶。
“你不是说他待你很好吗?”小甜甜循循善诱道,“他有对第二个人这样好吗?”
第五君缓慢道:“我不知道……”
过了半晌,第五君才眨了眨眼,小声说:“但大概是没有的。”
小甜甜笑了起来,往椅背上一靠,像是大功告成。
“这不就得了?”
第五君看着小甜甜的笑容,忍不住也勾起唇角。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多谢姑娘。”
“不客气。”小甜甜满意地点了点头。
临出门的时候,小甜甜突然说:“你可以约他去看花灯。”
第五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难道花灯有什么典故吗?少主已经约他晚上去看花灯了!
小甜甜伸手叫外面的侍女进来收拾桌子,抬头对第五君说:“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中秋节,连续七晚都有花灯,今年已经是第五年,几乎算是个传统了。”
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暧昧:“年轻男女相约去看花灯,算是不用明说也能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而且我们暖莺阁也有扎花灯哦,很好看的,一定要去看看~”
低头打扫果壳的小侍女插嘴道:“要感谢玄陵少主呢!银珠村这样的活动,都是千金楼出的钱!”
小甜甜在小丫头脑袋上敲了一记,“又犯花痴了是不是?赶紧把桌子给抹了!”
侍女揉了揉脑袋,笑嘻嘻地说:“鸨母还说我呢!整个银珠村的姑娘,谁不倾慕玄陵少主?他正当龄又尚未娶亲,也没听说钟意哪个门派的女修,我做做梦也是可以的呀!”
小甜甜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看看你缺情少爱的,经验不足,我告诉你啊,像那样的男人,有钱有势长得俊俏,还是仙门弟子,八成不是什么好男人……”
第五君讪讪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假面皮,心虚地冲小甜甜说:“姑娘,那我先走了。”
“哦,走吧走吧。”小甜甜朝他挥挥手,转头继续跟她的侍女斗嘴。
“你还说倾慕玄陵少主呢,今晚不是那个姓包的小子约你去看花灯,你不是答应了?”
“我答应怎么了嘛,要是玄陵少主约我,我肯定甩了小包!”
“哎呀小包可真可怜……”
“鸨母你又笑话我!”
第五君下着楼梯,小甜甜和她侍女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淹没在暖莺阁的喧闹里。
这是一个寻欢作乐的世俗地,按道理仙门弟子是绝不会踏足的。第五君路过每一层,看着那些恣意放纵的人,心中却没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指责。
他觉得他与这些俗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会为情所困,却无人商量、无人排遣。
修仙是为了什么呢?所谓的大道又是什么?
第五君轻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也许我是最不适合修仙的仙门弟子了,早晚也登不了大道。”
走出暖莺阁的时候,呼吸到一口没有香粉味道的空气,第五君觉得肺叶都舒展了。
从小甜甜那里得到了肯定,第五君的心却好像一块沉底的石头,只在河床上随着水流微微摇晃。这是一种奇异的无力感。
少主喜欢他的话,是抱着什么样的结果的呢?
他们都是男子,无法像寻常男女一样结亲。也或许少主根本没想过要成亲。
也许少主对他的喜欢,只是稍稍过了一点兄弟的界限,并没有到多么深的地步。
毕竟他连“断袖”都无法接受。实在是别扭。
第五君不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更谈不上冲动。他乐于安于现状,不要发生任何改变,最好不要有一点无法预知的不确定性。
这可能是因为对于“家”的缺失和渴望——能有个安稳的地方呆着,井井有条地过日子,就很好很好。
就像他小时候以为会一辈子在玄陵门,在少主和掌门身边;如今他也把余生都在灸我崖当成理所当然。
多年过去,第五君早已习惯于这种生活方式,并且还难得对未来的日子做了点打算:把小徒弟培养好,接了他的班,他就高高兴兴混吃等死——他的师父司少康那么厉害也没有飞升,他大概机会也不大。
谁知道齐释青又杀出来了,一下再度带来如此大的变故。
第五君在大街上溜着,新奇地望着头顶上已经挂起的几盏花灯。
彩色的纸、漂亮的画、各样的造型,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白天里看就已觉得热闹,到了晚上肯定是难以描述的盛况。
这是第五君从没看过的热闹。
银珠村的小孩在身边兴奋地横冲直撞,嘴里高声叫嚷着童言儿语,第五君不禁笑了起来——他在这些无忧无虑蹦跳的孩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有些话,小孩能说,大人就说不出口了。”第五君想起自己曾经童言无忌,说过不知多少遍“最喜欢哥哥”,现在只觉得难为情。
“还是跟从前一样相处吧,不必做什么变化。”第五君想,“倘若我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反而大家都不自在。”
“万一少主并没有亲我呢。那不就成大笑话了。”
他停在千金楼前,笑着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花灯会开始的第一天,整个银珠村都在等待夜幕降临。
第五君在房间里睡了个午觉,再醒来的时候,刚好天色转暗,就快要点灯了。
“呀。”第五君在榻上放空了一会儿,突然弹了起来,睁大眼睛想:“我是不是该换身别的衣服?”
他从灸我崖走的时候,只带了两三套衣服,都是既适合行走赶路、又方便易容的行头,走到大街上到处都是同款。
其实自玳崆山之乱以后,第五君本也没再想过穿颜色鲜艳的、漂亮的衣服,而是怎么路人怎么来、怎么普通怎么来——无他,被追杀怕了。
但是今晚……
第五君惆怅地解开自己的小包袱,把衣服都摆出来看着,“我穿这去跟玄陵少主看花灯,估计大家都以为我是玄陵门药膳房里抓药的伙计吧……”
他叹了口气,没办法地换上唯一一套带点颜色的,是他在灸我崖时最爱穿的青袍,只是已经洗得都褪色了。
剩下两套衣服,第五君瞅了一圈室内,打算挂在衣柜里。
“也不知道为何要在银珠村停留这么久……”第五君在心里嘟囔,“玄十师兄说至少得中秋节后。”
那就是最少还得再待七天。
第五君抿着唇,心道他本来计划着一年的时间查清堕仙的事,给师父一个交代就回灸我崖。可银珠村什么线索都没有,他在这里只是陪着少主而已。
“急也没用。也没什么好急的。”第五君对自己说,走去衣柜,一拉开——
第五君张大嘴巴,眼睛猛地发热。
衣柜里挂着满满当当他的衣服。
照着四年前他玄君衙卧房里衣柜的模样,原封不动地挂着他十七岁时穿过的衣服。
第五君很慢很慢地抬起手,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颤抖着触碰到那些衣袖。
每一件都是顶好的面料、顶好的剪裁——曾经的第五君不识货,少主和掌门给什么穿什么,也不知价值几何,只知道每一件都好看,穿得很开心。
但如今的他穿着一袭老旧褪色的水洗棉袍,站在这些绸缎料子跟前,只觉得天差地别。
第五君用食指轻轻抚过一件玄色道袍,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心里却如过电一般五味杂陈。
这是玄陵门掌门亲眷才能穿的镶金黑缎的道袍,金色暗纹非常古朴低调,只有在光线照射下才会反射一点偏光,昭示了它与其他玄陵门黑袍的不同。
第五君右手手臂上仍然搭着他从灸我崖带出来的两套破旧常服,左手在碰过那件玄色道袍之后却垂下了。
他甚至不敢去碰那些衣服。
明明是他活过的日子,却好像是偷来的似的。
在这一刹那,第五君荒唐地想,他应该把这间屋子还给齐归。
明明只是过去了四年,第五君却觉得已经是两个人的人生。
四年前,他还那个单纯的小齐公子,满腹心事里最复杂的一件就是怎样藏好自己的心意不让任何人发现,这样才能和少主一直做兄弟。
但现在,他有另一个不得不保守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他的断脉有关,也与他四年前如何逃脱的邪神咒诅有关。
更与他被堕仙屡屡追杀有关。
关乎他自己的性命。
第五君左手指尖互相捻着,指腹是冰凉的,心口却滚烫。他想:“如果我能托付给少主。”
“如果我能跟少主把话说开,我们能……”
第五君心里腾起一缕希望,在这一刻,他几乎是在祈祷昨夜那个吻是真的,这样他就能有一点信心——把他身上的秘密告诉齐释青。
“但也许后果会很严重。”第五君对着满柜的衣服,几乎像在面壁,“本来我一个人担着,谁都不说就行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如果告诉了少主,万一……”
齐释青、玄十、甚至玄一,从灸我崖出来到银珠村,都问过他四年前玳崆山上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可是玄十亲眼见着胸口插了一把短剑跌下山、并且自述还沾染了邪咒的。
第五君的统一口径是:他的师父司少康救了他,也有办法解除了他身上的邪神咒诅,可司少康死了,这逃脱邪咒的法子就彻底没了。
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半认真,这是第五君最擅长的话术。
他知道聪明如齐释青肯定不信,但齐释青不相信他的话不要紧,相信他的人就行。
信他不是堕仙,不是玳崆山上招引邪咒害了玄陵门众人的凶手。
他瞒着少主,无非就是想自己保守秘密——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五君轻轻把衣柜门关上,将手头两件破旧的衣衫叠好,放入一个不起眼的空抽屉里。
它们与齐归的衣服格格不入。
“就这样吧。已经如此,回不到过去。”第五君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火烧云。绮丽无比的云的波纹在天地交接处徘徊,黑夜逐渐渗透染色,在穹苍之中夺取主权。
“但如若我与少主真的两情相悦……”第五君又提了一口气,捏起拳头来,如同暗自对自己发誓似的,“我……”
“我就对他和盘托出。”
“如果并非如此。”第五君点亮桌上的烛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把当年的事查清,然后回灸我崖。”
窗外,第一盏花灯已经点亮了。
如同烽火台的军情通传,银珠村大街小巷高高挂起的花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很快就连成一片,各色的光源在低空闪烁,好像漂浮在空中的一片彩云。
第五君看得入神。
千金楼是银珠村最高的建筑,而他的房间甚至正对着整片花灯海,几乎是最佳的观景位。
第五君趴在窗台上,脑子里飘过好多思绪,就跟风似的,一阵一阵的。
他先是莫名其妙地想到,蓬莱仙岛是不是也跟这些吊起来的花灯似的?
一座仙岛漂浮在空中,上方是无垠长空,无数人口中所说的“上界”,但几百年来根本没人去过;而下方则系着看不见的吊绳,就像挂着花灯一样挂着蓬莱仙岛一样的真正的大陆,大家都说是“下界”,是地狱。
在他们蓬莱岛东,灸我崖那块,常年迷雾,迷雾的下方就是下界了,就连司少康都这么说。
第五君还记着司少康带他爬上那座未名山,告诉他若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从山上跌落,就跌入下界了,跟一块石头似的。迷雾是一道屏障,将所有有灵力的仙门弟子保护在仙岛之上。
思绪断在这里,第五君蓦地跳到今日小甜甜刚跟他说的话上。
她说,相约去看花灯,是不用明说也能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
每年都花钱举办灯会的玄陵少主,会不会知道这一点?
少主是不是……也许……有这个意思?
还是说少主只是觉得他从未看过花灯,就带他来看个稀罕?
第五君在窗台上趴着。夏日晚风吹起他的碎发,风还是燥热的,但第五君的心跳却很沉。
“也许我会错了意……”第五君望着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边,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少主问晚上要不要去看花灯,可能是让我在房间看就好,并没说要带我一起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第五君在心里接受了这个答案。
也是。今日从暖莺阁那里回来就没再见过少主,显然他有事要忙。
第五君默默起身,抽出自己的人皮面具戴上。
贴上冰凉的假面皮的时候,第五君的脸颊有些麻木。
他从没看过花灯,好不容易见到了,要去看看的。
悸动、忐忑、期待……这些情绪随着天黑慢慢就都消失了。第五君给自己易容好,抬脚准备出门,却先听到了敲门声。
第五君平静地开了门。
门口是齐释青,好像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气还有点喘,怀里抱着一个不算小的包裹。
“少主?”第五君疑惑道。
齐释青见他已经是准备出门的行头,将第五君推回了屋里。
“抱歉,我来晚了。”齐释青用后背将门抵上。
他冲第五君笑了一下,抱着手里的包裹走到案边,打开来。
——里面是两套一模一样的新衣服。
“这个颜色你喜欢么?”齐释青将其中一件展开,比在第五君身前。
第五君下意识就抓紧了,错愕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身前是一件按照他的尺寸新做的衣服,华贵的锦缎,绛紫色。
假面皮是没有什么大表情的,但一双眼睛已经开始发光。
齐释青飞快用目光打量了第五君的腰身和衣服的尺寸,似乎是松了口气。
“让裁缝赶工,刚刚才做好。”
一件这样的衣袍,用这样的裁剪和走线,还有上面繁复的绣样,少说也得一个月。
但第五君从抵达银珠村到现在其实才一周不到。
第五君没说什么,而是用目光询问齐释青包裹里的另一套衣服。
难道是——
“是我的。”齐释青回答道,也拿起来,两人在铜镜前比着新衣服。
镜子里两人挨得很近,胳膊都碰到了一起。
第五君感到脸皮的热度在攀升,几乎要透出人皮面具了。
千金楼的大厅里坐着不少玄陵弟子,日落时分,正好是饭点。
第五君跟齐释青穿着一模一样的绛紫色缎袍,从八层往下走的时候,脚底板都感到烧。
他几乎是贴着墙根走的,想要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远离楼梯扶手、偷偷从八楼溜下来。
然而这不太现实。
玄陵门钟爱玄色,不光门下弟子从上到下都是一水儿的黑色道袍,就连使用的木材都是乌木。相比之下,艳丽华贵的绛紫色实在是太显眼了。
第五君恨不能捂脸快跑,然而齐释青还光明正大地走在他外侧,非得跟他并排——两个穿得一模一样花哨的人从楼梯上走过,谁能不看啊!
果不其然,只下了一层楼,在千金楼大厅里坐着的玄陵弟子们就齐刷刷仰头,行注目礼似的,安静得让第五君想要钻地缝。
终于到了一楼大厅,第五君就快忍不住夺门而出了,忽然彭的一声,一个巨大的明黄色的灯笼被怼进门里,就跟月亮突然蹦进来似的!
这灯笼几乎是顶着第五君的脸进来的,他一吓,往后一弹,被齐释青顺势捞住腰,两个人贴着站好。
“玄十。”齐释青不咸不淡地叫道。
从大胖灯笼后面露出来玄十笑眯眯的脸,“少主。”
玄一背着手从大灯笼后面绕进来,满脸嫌弃,说出的话依旧像是在教训人:“又不是过年,弄什么灯笼。”
玄十装的跟不是故意的似的,扬眉拆穿:“大师兄去视察灯会,每一个都看得可仔细,看这个胖灯笼的时间格外长呢!”
大师兄的脚步加快了些,没几下就消失在后厨。
玄十挺着这个大圆灯笼继续往里挪,歪着脑袋看了眼第五君,笑着道:“小归这张面具还挺好看的。”
第五君脸上有点烫,这是他新换的一张人皮面具。
在屋里换好新衣服的时候,第五君对着铜镜,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原先一直戴的那张假脸实在是太丑了,配不上这身贵气的新衣服,于是就从自己所有的假面皮里抽了最俊俏的一张出来。
大胖灯笼入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这个形似圆月的灯笼上,第五君想趁人不注意赶快跑出去,然而齐释青还站在原地,拦着他腰的那条胳膊还没拿开。
第五君就往下扒拉了一下。
“干什么?”齐释青皱眉低头问他。
第五君:“?”你还问我干什么?把手拿开啊!
“哦。”齐释青往下看了眼,微笑着收手。
第五君眯起眼睛瞪了他一眼,扭头就往门外跑。
玄十终于把月亮灯笼摆在了大厅正中央,他满意的位置。欣赏了好一会儿,他扭头问:“少主,摆这儿好看不?”
“少主呢?”
众玄陵弟子也围着这大灯笼,回头一看,少主和小齐公子早就没影儿了。
正这时,玄一悄没声地从后厨走了出来,手里托了一个大盘子,上面堆放着圆乎乎的糕点。
玄十打眼一看就笑了出来,对周围弟子说:“快去吃月亮糕,大师兄给你们买的。”
“好!”
“谢谢大师兄——”
千金楼外。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齐释青好笑道,“又没人看你。”
第五君脸烫得厉害,卯着劲往前走,装作没听到。
齐释青快走两步就追上了,低声说:“刚刚玄十只是夸了你的脸好看,玄一弄不好都没认出来你。”
第五君不知为何,听齐释青这么打趣他就很想骂人:“你怎么这么烦啊!”
但是这话他并没说出来,只是抿住嘴唇,腮帮子鼓着,有点像条生气的河豚。
从千金楼出来,越靠近中央大街人越多。
齐释青任由第五君闷头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他第一次跟人撞上肩膀的时候伸手拉住了第五君。
“人多,你慢点。”齐释青说。
第五君被攥着手腕,眼睛还直视前方,但所有的触觉都已经集中在了那圈皮肤上,热得就好像戴上了哪吒的乾坤圈。
齐释青叹了口气,就这么拉着他的手腕往前慢慢走,道:“小时候不都这样吗,别扭什么。”
最近面对齐释青的时候,第五君的伶牙俐齿屡屡罢工,变成没嘴的葫芦不知道几回,此刻他终于开了口,半晌才说:“不别扭。”
啊啊啊这是什么话——说完这仨字,第五君恨不能吞掉自己的舌头,这听上去也着实太别扭了,他才不是别扭,他只是不好意思难为情,然后觉得很奇怪,“不别扭”是个什么意思……
齐释青看着身前的人把头都已经拧到另一个方向了,眼睛瞪得好像得把整条花灯街都给烧出来个窟窿,笑着安抚道:“好,不别扭。”
他牵着第五君的手腕走进人群,“那就这么走吧。”
第五君低下头看了会儿自己被牵住的手腕——是右手,右手没有手套,齐释青手指直接贴住自己手腕内侧的皮肤,按得紧紧的。
他嘴巴慢慢撅成一点点,心想:“小时候才不是这样。”
今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不算热的夏夜,晴空无云,天幕也不是黑的,而是暗蓝的宝石色。
花灯所在的街道热闹非凡,男女老少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第五君被拉着手腕走了一会儿,随着他们渐渐融入人群,心跳越来越剧烈,手心也微微出汗。
照明越来越亮,眼看就要走进花灯街区了。
他仰头看了一眼月亮——那把阴晴圆缺写在脸上的天体今夜看上去特别健壮,第五君从那得来了一点奇怪的安全感和鼓励,好像不论他今晚做什么都不会搞砸。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挣动了一下手腕,不待齐释青不解地看他,他就拉住了齐释青的袖口。
“小时候是这样的。”
第五君仰头瞧了齐释青一眼,然后手松了,下滑,握住齐释青的手。
“还有这样的。”
第五君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冰凉,碰到齐释青的皮肤的时候几乎被烫了一下。
但他坚持了片刻才松开,仰头瞟了眼齐释青,然后就云淡风轻地转身往前走了。
转身往前走的那两步,第五君简直慌张得快哭了。
少主会不会觉得他很莫名其妙?谁会闲着没事给人示范小时候是怎么拉手的?
我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咬着嘴唇内侧,非常淡定地迈着步,表情没有一丝破绽,但小腿肚却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发抖。
突然,他被人从后抱了个满怀。
第五君浑身一僵,一动不敢动,眼睛睁得很大,鼻子也忘记吸气。
肩窝被不知什么人的下巴扣住,传来低沉的声音:“小时候有没有这样?”
是少主。
第五君大气不敢出。
“嗯?有没有?”
齐释青几乎是把他整个人都给包了起来,他的两条胳膊被齐释青束在身前,一动不能动。
“没,没有。”第五君答道。
他的淡定终究只是强装的,因为第一个字都没发出声音来,只做了口型,他清了清嗓子才说完。
肩头的齐释青没有说话。
他维持着这个抱住他的姿势,手渐渐下滑,覆住了第五君的左手。
那只绝非寻常材质的丝薄手套被挑起的时候,第五君没忍住颤栗起来。
黑色的手套从腕处一点点褪下,被包裹惯了的皮肤暴露在夏夜潮热的空气里,几乎起了鸡皮疙瘩。
随着齐释青的手指触碰到他左手的皮肤,第五君浑身的体温都要失衡——他的左手为什么凉得那样厉害?齐释青每碰一下,就好像灼伤似的。
第五君从未想到,只是脱个手套,却如此漫长、令人难捱。
等到齐释青终于把这只黑手套完全褪下,纤细的指尖也在齐释青手中颤抖时,第五君已经感到缺氧了。
齐释青仍旧不说话,却把那只丝薄柔软的手套轻轻塞入第五君的衣襟里,就如同放入一个极其私密的、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是什么的物什,然后握住他的左手。
他低声在第五君耳边说:“我喜欢你不戴手套的样子。”
咚,咚,咚……
在要命的热度和窒息感里,第五君缓慢地张开嘴喘息,舌头在口腔内发生的细小位移几乎带来水声。
这个夜晚并不燥热,路人在身边来来往往,眼前是月亮和各色花灯,背后是少主,但第五君却好像在跟夏夜接吻。
那只被放进口袋的黑手套还带着温度,隔着衣料烫着他,第五君在这个时候大脑好像被清除了个彻底,只想到了自己的赤裸。
他只是脱下了一只手套而已,和所有人都一样了而已。
可为何他感到自己好像被扒光了似的,在齐释青面前无所遁形?
因为手套褪下而消失的安全感让第五君仿佛喝了上头的烈酒,兴奋而惊悸。
“以后能不戴手套么?”齐释青在他耳边说,嘴唇几乎要碰到他的耳垂。
第五君蓦地打了个抖,身体条件反射地往前倾斜,挣开了齐释青的怀抱。
“啊,哈哈。”他尴尬地咧嘴笑了两声,僵硬地拿右手去指花灯街道的位置,“去看花灯,花灯。”
左手却又摸进了衣襟,摩挲着他的黑手套,许久都没拿出来,姿势有点怪异,不知道的估计以为他胸口进了条虫。
他们二人均是气质脱俗,穿的华贵衣袍竟也是一模一样,从千金楼往外走的一路上就有不少人看他们。此刻天完全黑了,又是花灯会的第一天,人越发多了起来。
逐渐有人路过后还不住回头看他们,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齐释青伸手将第五君的左手扯出来,果不其然见他手里牢牢抓着那只手套,静了片刻,道:“你若想戴,就戴吧。”
然后朝他微笑了下,转身向人群走去。
第五君一愣,连忙跟上。
他把那只手套飞快塞进怀里,双手裸露着,跟齐释青并排走。
“只今天一晚上。”第五君心想。
齐释青低头看见第五君洁白的指尖,勾起一个浅笑。
他也垂下手,用右手食指勾了勾第五君的左手小指,目视前方,平心静气得让人完全想不到在做什么小动作。
“要不要像小时候一样看花灯?”
第五君笑了出来,牵住齐释青的手。
“小时候可没看过花灯。”
齐释青几乎是立刻就回握住他,好用力。
第五君被拉住手,心里发酸,却泛起掩盖不住的甜来。他眼睛垂下来,睫毛在花灯下投影,像盛开的两朵合欢花。
“我也没看过。”齐释青带着他往前走。
第五君:“不是已经办了五年了?”
齐释青:“老鸨告诉你的?”
第五君:“……”
齐释青低笑一声,说:“我接手千金楼之后,一直想你当时为什么跑了。想是不是银珠村太无聊。”
第五君惊愕地抬头看齐释青。
“连着办了五年,第五年你才来。”齐释青偏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笑了,攥了攥他们交握的手。
第五君心跳漏了一拍,左手掌心几乎瞬间出了汗。
他从银珠村跑回玄陵门,就跪在善念堂领罚,一直跪到少主回去,跪了八个半月。
再后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蓬莱岛西不太平,邪事频发,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是玳崆山之乱,他彻底离开了玄陵门。
第五君在这一刻才发觉少主是个重情的人。他从银珠村走了五年,花灯就办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