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齐归牙齿咬住下唇,嘴唇却仍在不住哆嗦。
“你,你为何……”
齐归这句话没能说完,他想问的太多了。
——你为何对我知之甚深?
——为何好像认识我多年一样,如此掏心掏肺?
——你是谁?
司少康呼吸粗重,死死攥着齐归衣领的手缓慢松开了。
他扶齐归站直身体,跟他相隔一步之遥,恢复清冷的声线,道:
“你从药王谷降世,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天生药气,皮肉之伤一夜即愈。后被带入玄陵门,被掌门齐冠赐名‘齐归’,因无生辰八字,无法学玄。”
齐归的眼睛里反着光,他牙关打颤得厉害,牙齿磕碰的声音传到脑海里异常刺耳。
司少康却无视了他的软弱。“你自幼与玄陵少主齐释青情投意合,对其格外仰仗依赖,在门派内外均形影不离,以至惹人猜忌。”
齐归张开嘴,“你……是谁?”
司少康冷笑一声,继续说:“两年前,在银珠村,齐释青为断袖的风言风语斩了盗刀岛掌门一只手,自此你心中与他生了隔阂,不复从前那般粘人。你对齐释青以礼相待,尊他为少主和师兄。”
齐归颤抖着低吼:“你是谁?!”
司少康看着他,像是在背诵台词一般,语气近乎自嘲:“你为他领罚,为他撒谎,在善念堂跪了二百四十六天。在玳崆山上,你……”
这句话被齐归一拳打断,齐归像是疯了似的一拳砸向司少康的脸,却被接了个正着。
齐归瞪视着这个单手握住他拳头的男人,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你、是、谁?!”
司少康手上使了点劲,齐归吃痛,却一声不吭,仍旧对他怒目而视。
僵持半晌,司少康蓦地垂下头,眼神晦暗,低声笑了起来。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挂上了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
他对齐归说:“我名司少康。至于我究竟是谁,在七年后的冬至日,你就知道了。”
“而你。”他看向齐归,眼神温柔,“你的真名叫‘第五君’。”
“不知道如何称呼我的话,你可以叫我‘师父’。”
齐归跟司少康打了整整半年,才终于开口认下他这个师父。
这半年里,他大致明白了一件事:他师父司少康,是个世外高人,但同时也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
首先,玳崆山半山腰的道馆根本就不存在,而司少康却说自己在那里等了他整整五百年。
其次,司少康确实知道许多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不管是齐归本人的,还是路上碰到的某个路人,司少康对他们的过往经历和未来走向都了如指掌;但同时司少康却说这都是他瞎编的,只是凑巧回回都猜中了而已。
再次,司少康法力高强,所用的术法却不属于蓬莱仙岛八十八家仙门的任何一家,齐归绞尽脑汁拼尽全力也打不过;就这种情形下,司少康却告诉他,他是蓬莱岛东灸我崖的第八代传人——那个只有一本医书、半点推挡打斗不会的、贫穷的、谁都知道的最大的仙门破落户——怎么可能啊!
在司少康说中了齐归的生平经历之后,齐归跟司少康打的第一架,就是在那处水泽边。
那时齐归艰难地维持镇定,感受到左臂勉强恢复行动能力,立刻从袖口里摸出来一把银针,扔向司少康。
——他在玄陵门不能学玄,是跟着二长老依主学的暗器。
暗器袭来如落雨,但司少康甚至还有时间哼笑一声,然后才抬起扇子挡住脸。
银针应声而落。
“让我回玄陵门,我去解释清楚。”齐归不死心地从头发里拔出来一把袖珍剑,向前攻去。
司少康的身影瞬间消失,齐归都没看清楚那道白色的重影,就被从后攥住了胳膊。
司少康反转着将齐归的手压在后背上,从他手里轻而易举地夺下了那把小剑。
“这玩意儿挺有意思。”司少康一手制住第五君,另一手把玩着这个小武器。
齐归手肘错位,痛得眉头打结,怒吼道:“放手——!”
这把袖珍剑是藏在一个银制发簪里的,但巧的是那个发簪也做成了一把小剑的形状,所以是剑中剑。
那发簪佩戴在发髻中间,只会露出来一小段低调简约的剑柄,剑柄左右两端隐藏在发中,能很好地固定头发,并且从外面看上去非常大气古朴。
这是两年前,见剑监掌门陈世泊送给齐归的。给他的时候,陈世泊笑呵呵地说:“我先前从不知道小齐公子有这般妙手回春的医术,一下为我祛除了多年顽疾,我应当好好感谢你。这个你先收着,是我家犬子之前送给我的小玩意儿,你别看它小,但是里头构思还挺巧妙,用的都是好银料,陈沉虽修行有点慢,但做这些工匠技艺是极好的。”
齐释青后来游历结束,回了玄陵门,看见齐归戴着这只小银簪的时候,眉头就皱了起来。
等齐归告诉他事情的原委——是见剑监掌门的赠礼,见剑监少主的手作,非常珍贵并且十分精巧的时候——齐释青的脸更黑了。
齐归当下就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说:“少主不喜欢这个簪子,我就收起来不戴了。”
齐释青冷酷道:“你借我一段时日。”
齐归赶忙双手递上:“好的好的。”
齐归后来好久都没再见到这个剑中剑的小银簪。他想,也许少主是自己很喜欢这个簪子,很想要,又不好意思从他这里讨,才说要借的。
于是齐归在某天很慷慨地对齐释青说:“少主,我是玄陵门养大的,什么不都是玄陵门给的呀!你看中我什么东西,我房里的,我身上的,你只要喜欢我都给你,你别不好意思。”
齐释青当时就愣了。
齐归冲齐释青爽朗一笑,很贴心地给他留了一只梨,“这梨很好吃,多财长老给我的!”
说完,齐归就冲外面路过的师兄们吆喝了一声,轻快地追了出去,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齐释青凝望着齐归的背影,眼神动了动。
他从桌案下面拿出来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把他亲手做的机关箭,可以当暗器使用的箭中箭。
构思比那个小发簪更加精巧,而且用起来会更顺手。
“齐归应该能喜欢的吧。”齐释青想。
齐释青后来将那个银簪又还给了齐归。
齐归那时都已经忘了这回事了,见到簪子才说:“少主戴够了吗这是?”
齐释青:“……我只是借用,参考机关设计。”
齐归恍然大悟,立刻笑着赔罪:“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少主可是得了大长老真传,想必做出来的东西举世无双。”
齐释青看着齐归,半晌没有说话。他想过找齐归谈谈,谈他从银珠村的突然离去,谈他突然改变的称谓,谈他回玄陵门之后过得如何,然而齐归总是巧妙得体地转移话题。
齐归就好像突然长大了似的,对他再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任性撒娇,而且对儿时的往事也讳莫如深,显然不愿提起、也不愿回到从前。
看着齐归再度将那把银簪插入发间,齐释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但他自觉没有任何立场约束齐归,于是转身走了。
齐归看着齐释青干脆利落的背影,默默站了许久。
“你还给我!” 齐归冲司少康大喊。
“叫师父。”司少康掀起一边的眼皮说。
齐归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眼睛锃亮,噗噗冒火。
“叫师父。”司少康又说了一遍,慢条斯理地扇起了扇子。
见齐归就是不吱声,司少康直接两根指头捏起发簪的末端——就是那个小剑柄——站到了水边。
“我瞅着这水还挺深的。哟,这还有条大鱼,一口估计就吞下去了。”
司少康食指和中指夹着这个银簪,胳膊伸直,正在水面上方。
与此同时,齐归被定住了身体,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动弹不得。
“叫师父。”司少康一脸坏笑,“你只要叫了,我就还给你。不叫就扔下去。”
齐归瞪得眼睛都酸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司少康,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世外高人要跟他如此过不去。
“我曾经得罪过你吗?”齐归问他,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难过。“我明明都不认识你。”
司少康的胳膊僵了僵,半晌后垂落下来。他将这个簪子好好地握在手里,没办法地走了过来,给齐归又戴到头上去。
“你没得罪过我。”
司少康说,语气里全是无奈和自嘲,“都是我欠你的,得陪你一道遭罪。”
齐归一言难尽地望着司少康,心里下了判断:这位前辈真的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司少康说完,却没立刻解开齐归身上的禁制。他直视齐归:“你叫不叫我师父都无所谓,但有一点我得告诉你,你不能回玄陵门,得跟我走,不然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齐归皱起眉头,见他神色实在认真,说:“又是你知道的?”
司少康严肃颔首。
齐归说:“我不信你。”
司少康气笑了。“那你就等着看吧。我跟你打个赌,三天之内,会有消息传来,玄陵门将同斧福府和见剑监一道发起三家围剿,大规模搜捕处死堕仙,并要求——”
“找到齐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死活,务必身首异处。”
作者有话说:
或许还有人记得榴莲园里那个射进窗户里的机关箭吗,就是少主曾经做了想要送给小归的,但没能送出去( )
齐归跟司少康在水泽边的树林里野宿了三日。
这三日里,齐归一句话都未对司少康说。他想,一来此地偏僻,连个人影都没有,自然不会传来什么消息;二来,兴许司少康等得不耐烦,就会走了也说不定——总之拖满三日,就可以证明司少康在鬼扯,他说什么也得回玄陵门。
出了灭门的变故,少主一个人在玄陵门,该如何撑下去。
但等到第三日傍晚的时候,齐归突然听见有此起彼伏的人声在高声呼喊。
“齐归——”
“有小齐公子的踪迹吗?”
“明明有人看见齐归被一个白衣男子带着,经过此处的。”
“仔细搜!”
齐归猛地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下一秒却被司少康从后面死死捂住嘴。
齐归呜呜地挣扎起来,司少康却直接带着他飞上树,然后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从怀里摸出来一块人皮一样的东西,啪地糊在他脸上。
齐归使劲扭着脸想躲,还在司少康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却终究没敌过——司少康给他下了定身咒,齐归还是老老实实被按着贴上了这个人皮面具。
司少康把僵硬的齐归摆放在树杈中间,轻轻“嘶”了一声,低头看向他带着血印的手。
“我真是欠了你的!”司少康低骂一声,转头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瓶子,往见血的伤口上撒了点药粉。
齐归闻着那个药粉的味道,觉得非常熟悉,竟像是他从前在玄陵门配过的。
司少康乜了他一眼,“哼。”
司少康不说话,齐归也就只能安静地看着那群来寻他的人。
眼看着那群人越走越近,快要走进他们藏身的树林里了,齐归呼吸急促了起来,终于看清来人——
是玄廿师兄,带着十个身着不同服装的弟子,有玄陵门的,有见剑监的,也有斧福府的。
齐归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玄廿师兄还活着!
他想要跟玄廿打个招呼,然而喉咙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司少康怕他挣脱定身咒,又给他脖子上贴了一道符。
一群人在水泽附近搜索,一个见剑监弟子冲着玄廿说话,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树上两人的耳朵里。
“齐归当日从山崖上跌落,恐怕早就摔得粉身碎骨了,尸身可能都被山林野兽给分食了,找不到骸骨也正常。我们如此兴师动众,恐怕是在做无用功啊。”
玄廿并未言语,一个斧福府弟子却做出回答:“即使是无用功也不得不做,万一齐归是潜藏已久的堕仙,欺师灭祖,害了整个玄陵门,现在还销声匿迹预备更大的阴谋,又该如何处置?”
树上的齐归心头一片杂乱,双手渐渐冰凉,司少康瞥了他一眼,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玄廿还是没有说话。就在此时,齐归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长发女子带了一队人马从远处走来,看见她的人都给她行礼。那个斧福府弟子正站在玄廿身边,专心致志地寻找齐归,是以并未瞧见。
等那女子走近,她停下脚步,冲着那个斧福府弟子的背影,发话训斥:
“小齐公子未必如你所说那般不堪,自己揣度之事自己知晓即可,不必讲给旁人听。”
那个斧福府弟子身子一僵,然后立刻转身,冲那个女子行礼。
“见过少主。”
那女子正是斧福府的少主,掌门柳相悯的独生女儿,柳下惠子。
齐归眼睛倏忽亮了起来,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无比想要跟柳下惠子挥挥手,然而此刻被束缚着连小指头都动弹不得。
他听见柳下惠子说:“谨言慎行。”
那斧福府弟子身子俯得更低了:“弟子遵命。”
柳下惠子身后跟着十余个斧福府的弟子,均是红色服制,在落日下如同几团坠入人间的火焰。本来跟着玄廿一同来的斧福府弟子见少主前来,纷纷归队。
一时间,树林里三色对立。赤色衣袍站立一处,对面是黑色道袍的玄陵门混杂着白色行装的见剑监。
“此次堕仙惨案,请玄陵门道友节哀。”柳下惠子对玄廿说。
玄廿沉默颔首,并没有别的表示。
柳下惠子看了他半晌,温和道:“玄陵门提议三家围剿,斧福府全力支持。毕竟除恶务本,诛杀堕仙,实乃仙门本分。”
“但是。”柳下惠子的语气沉重了些,“斧福府并不想参与对小齐公子的处置。”
几个斧福府弟子一听这话,立刻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惊讶,有一个弟子甚至还小声说道:“不是掌门说的,全力搜捕齐归,尽量抓活的吗?”
另一个弟子拍了一掌过去,“少主既然发话,就别多嘴!”
玄廿终于抬头,声音嘶哑至极。
“为何?”
齐归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心肝颤了颤。他从未想过玄廿师兄的声音能哑成这个样子,他根本无法想象在过去的半个月里,玄廿师兄得疲惫奔波成什么样。
柳下惠子开了口,字斟句酌道:“若只是寻人,倒是无可指摘。只是贵派所说的‘无论死活,务必身首异处’,恕我派难以……接受。”
这句话如同惊雷,将齐归生生劈死在树上。
他原本以为有人来找自己,印证一半司少康所言之事便罢了,总归不至于传来如此残忍的消息。可原封不动的一句话,在茫茫水泽上乘风入耳,让他的心脏蓦地停跳。
在这一刹那,他放弃了抵抗司少康的禁制,像一片挂在树上的枯叶,也许下一秒就断了。
司少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揽住他的肩头。
一个玄陵门弟子这时出声,齐归认出他是跟随大长老的一个外姓弟子,名叫寸心。
寸心掷地有声道:“斧福府能否接受,于玄陵门并不相干,只要贵派不加阻拦即可。”
柳下惠子直视寸心,缓缓道:“贵派的悲痛愤怒,我们感同身受。但对小齐公子的处置,未免有些武断了。‘身首异处’是处决堕仙的手段,贵派难道已经确定他是堕仙了吗?”
“并未。”
玄廿开口,声音却愈加嘶哑,好像嗓子里吞过烙铁似的。
“然而齐归若活着,除了堕仙别无可能。若死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肉身不过是一具躯壳。既已死,身首异处又如何呢?”
玄廿的话音很快消散在水面的波纹里。齐归嘴唇分开,却无法吐气,眼睛大大地睁着,却没有看向地上那群人,而是盯着天尽头的落日。
太阳最后一点轮廓消失了。
水泽大地蒙上一层黯淡的昏黄,坐在树上的齐归忽然觉得自己那么虚无。
他并不是堕仙,没有犯下欺师灭祖的罪,可已经被养大自己的门派判了死刑。
少主……
司少康在他肩膀上的手使了点劲,齐归转动眼珠,对上那对深邃的眸子。
他仍然被施着定身咒,嘴角无法提起,然而他心中却苦笑起来。
他瞧着司少康,心里想:“真让你说对了。”
玄陵门再回不去。
齐归的脸从此要藏起来。
不想死,就要逃命。
司少康久久地凝望他,齐归却别开视线,慢慢闭上了眼睛。他跟司少康打了个赌,最后只能服输。
第55章 葬昔冢(七)
他们在夜幕降临的水泽边,一动不动地躲藏着。齐归听见那群人来来去去,有几回都走到了他们所在的树下,却又走开了。
等所有的声音渐弱消失的时候,齐归知道他们已经走远了。
他仍然闭着眼睛,听见司少康轻轻对他说:“没事了。他们都走了。”
齐归没有反应。
司少康给他一样一样解开禁制,等把定身咒也解开的时候,齐归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难以保持平衡地从高高的树杈中间跌落下去,但他却眼睛都不睁,手也不抬,就那样头朝下地往下栽。
司少康吓了一跳,赶忙飞身下去接住他。
齐归被司少康扶好站直的时候,像个木头人一样,四肢僵硬极了,五官像是刻在脸上的,没有活气、不会动弹。
他脑海里仍然回响着刚刚那群人所说的话。
“既已死,身首异处又如何呢?”
玄廿说完之后,柳下惠子霎时变得冷怒。她对着无情沉默的玄陵门众弟子,一句话脱口而出:“他可是玄陵掌门视若亲子的人!你们少主的手足!”
寸心当即怒喝:“正因如此,才更不可饶恕!!”
“倘若齐归真死了,他的尸首应当在玳崆山一带,然而无数人搜寻数遍,竟连一块骸骨都没找到!他若真死了,也是跟掌门长老同一日死的,就算野兽分食,也不至于一丝痕迹都没有!”
寸心的眼睛喷着怒火,对柳下惠子斩钉截铁道:“堕仙诡诈,若非斩首,再残败的躯体也能苟活,断断不能心慈手软!”
柳下惠子嘴唇都在颤抖,一双手紧紧攥着,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她见玄陵门的人每一个都带着冰冷的杀气,心道恐怕这些苦主绝不会改变主意了,便一振火红的衣袖,说:“既如此,玄陵门自家的事,斧福府就不多嘴了。”
“我们走。”
斧福府的红衣一走,剩下的就全是黑白两色的道袍,在冷寂的水边愈发显得肃杀。
等这些丧色也离去,齐归被司少康扶着靠树站好的时候,他垂头看着自己和司少康的衣服,竟然也是一黑一白,终于说了话。
“我想换一个颜色……”
随便什么颜色都好。
司少康连连点头,“好,一会儿我就去买。青色的好不好?”
齐归很慢地点了点头。
他摸着司少康给他戴上的人皮面具,裹着司少康递来的一件灰扑扑的外袍,说:
“……前辈。”
“嗯?”
“见剑监那个叫时迈的弟子,说的……是真的吗?”
司少康给齐归又扣上了一顶草帽,这下不管是什么人都绝对认不出来齐归的模样了。
他并未回答齐归的问题,而是在齐归跟前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后背:“累了吧?我背你。”
齐归沉默地看着司少康的后背,一动不动。
司少康低低地叹了口气,对着空气一弹指就打中了齐归的膝弯。齐归立刻朝前扑去,司少康便将人背了起来,顺势又给背上的人施了个定身咒。
飞速前进中,齐归用帽檐抵着白色的布料,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却黯淡无光。
在柳下惠子带领斧福府众弟子离开后,这个叫时迈的见剑监弟子轻叹一声。
“斧福府的少主果真还是女儿家,容易感情用事。”
“此话怎讲?”另一个见剑监弟子问道。
时迈谨慎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玄陵门弟子,压低了声音说:“她也不想想,玄陵门的掌门、长老全部身陨,能主事下令的,除了齐释青还能是谁?”
“就连昔日兄弟都不念旧情,要斩草除根了,她一个外人还在这里操什么心……”
齐归跟司少康进了一家旅店。
从掌柜的那里拿钥匙的时候,他听见店里的客人也好、小二也好,都在讨论玳崆山的惨案,还有齐归的失踪。
“齐归果真是叛徒啊!”一个喝高了的客人喊道。
在一旁添酒的小二说:“玄陵门都说了,找到齐归者重重有赏!若是带着头颅前去,则加倍有赏!”
“齐归真是害惨了整个蓬莱岛西,不光玄陵门遭此大难,玳崆山一带的百姓不也一样?万幸那里只有几个茶农,不然得死多少人……”
“当初玄陵掌门就不该发那善心,领齐归这个白眼狼回去!”
“齐归竟然真是隐藏这么久的堕仙哪!你说咱们小老百姓该怎么办啊!万一他来了咱这儿,咱不都得死路一条?!”
齐归不停地听见人们叫他的名字,每叫一次他都有回头的冲动。每听一次,他的心脏就停跳一次,牙关颤动不止。
他缩在司少康身后,“齐归”这个名字像是烧火棍,每向他挥来一次,他就不住地颤抖。
——就像一条被毒打惯了的,见到棍棒就瑟缩的流浪狗。
店里经过的人见他抖若筛糠,关切地问道:“这位是身体不适吗?”
齐归慌乱地抬头看那个人,却不敢开口讲话,生怕有人认识他的声音。
司少康却笑呵呵地把他的脑袋按下,对那个人说:“舍弟是个哑巴,还有癫痫之症,我是带他来寻医的,才投宿在这里。”
那人恍然大悟,顺便给出祝福:“祝二位寻得良药,让他早日康复。”
司少康低下头,对齐归的耳朵说:“我早跟你说过,你的真名叫什么来着?”
齐归憋着一口气,怔愣地想起来这个三个字的名字。他在帽子下面看向司少康的脸,嘴唇开了又合,最后用游丝般的声音说:“第五君。”
说出来这个名字的瞬间,齐归莫名感到熟悉。
仿佛他确确实实、本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似的。
司少康笑着打了一下他的帽子。
“对喽,小君。”
司少康要的是一个带着套间的上房。
“你就在里间睡,我先出去给你弄一身衣服,我回来之前你脸上的易容不要摘下。”
他把第五君按在椅子上,认真地说。
第五君一声不吭地坐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一时间让司少康摸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乖乖听话。
司少康皱起眉头:“这个房间我会下禁制,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要是准备乱跑,我就得给你下定身咒了,不然我不放心。”
第五君抬起眼睛来看着司少康。
“你早知道。”
司少康一愣。
第五君又说了一遍:“你早知道。玄陵门要……杀我,不管我是死是活,都要砍我的脑袋。”
“你早知道他们认为我是堕仙。”
“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你什么都知道。”
司少康下巴微抬,缓慢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第五君抓住了椅子扶手,只有这样才能借到一点力,“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
“你早知道……玳崆山那里会死那么多人,掌门、长老、师兄们都会死,为什么不阻止?”
司少康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俯视着第五君,这个曾经满脸笑意的青年,现在一脸冰冷地瞪视他,等着一个答案。
司少康别开视线。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无法干涉。”
第五君一下蓄力,站了起来。他直视司少康,质问道:
“那你凭什么干涉我的命数?!”
屋里安静了。
隔着厚重的门板,第五君都能听见楼下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声音。
司少康的目光缓缓上移,凝视着第五君漆黑如墨的头发。
柔软的发丝映着烛火的微光,司少康盯着这弧形的光泽,说:“我的确不该干涉你的命数。”
“但我做不到。”
第五君咬紧后槽牙,恨不能扑上去咬司少康。
“凭什么?!”他吼了出来,“你就该让我死在玳崆山!好过被当成堕仙,被当成欺师灭祖的叛徒!”
烛火“啪”地抖动了一下,司少康的瞳孔也跟着颤了一下。
下一瞬,他冲第五君眨了眨眼睛,用鼻子哼笑一声。
“我会付出代价的。”
司少康说,“这样你心里能平衡一点吗?”
第五君怒视司少康,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恼火和万分不解。
司少康却自顾自地道:“你放心,我只破了这一次例,再不会了。”
第五君直勾勾地盯着司少康,生平第一次,他无比想要对一个人破口大骂。然而司少康看向他的眼神过于温柔,他不得不想起来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
即使他再想死在玳崆山,他也被这个人所救,这一点千真万确。
“好了,不争了。”司少康冲他笑了笑,“你累了,睡会儿吧。”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第五君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第五君从榻上爬起,床头放着一套崭新的青色衣服,司少康正在他跟前打坐。
司少康闭着眼睛说:“醒了就去洗漱换衣服,我们还要赶路。”
第五君一眼都不看他,劈手拎过衣服,憋着气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