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归擅自外出,他作为少主本该恪守门规,将人送回玄陵门,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放任齐归跟着自己游历,其实是放任他的一己私欲。
他的生辰礼,是他自己讨来的。
六年前,齐归跟着齐释青出来的时候,是满心雀跃的。
但走的时候却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齐归一共只跟齐释青呆了不到三个月。
彼时,他们落脚在银珠村,离蓬莱岛极西的玄陵门有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这是一个颇为繁华的城镇,据齐释青说,各大门派在此地来往甚多,诸多消息也在此交汇。但齐释青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不欲让外人知晓他就是玄陵少主。
当齐归问道“为什么要来这儿,而不去南边的仙女瀑布找鞭便匾的姐姐们”时,齐释青说:
“我与掌门都算到几年之内,蓬莱岛内恐生巨变。此地便于收集信息。”
齐释青并没有告诉齐归,他收集信息的方式,是给一家名为“千金楼”的赌坊管账。
他不许第五君跟他去工作,只吩咐第五君不能落下修炼,赌坊和青楼不许去,其他地方想去哪里要提前跟他说,缺钱了直接拿。
齐归每日修炼结束,便会在屋里看他带来的小人书,再描一会儿字帖,攒够几十张就寄给掌门——他描的字帖是齐叔叔亲手给他的,说这是他和长老们小时候描的字帖,本来想给齐释青,但齐释青脾气倔。
等晚上齐释青带钱回来,第五君还会孜孜不倦地给那一堆钱贴上他自制的“财源滚滚”符。齐释青从来不阻拦。
他每回贴,到了第二天早上一看,都觉得那些钱有在默默变多。
齐归就很开心。
齐归就像齐释青偷偷养在房里的宠物,不谙世事,自得其乐。每日齐释青推门进来,便能看见齐归在烛火边暖乎乎地趴着,正等他回来开饭。
天气渐渐没那么冷,齐归带出来的小人书也看完了,他便开始四处溜达。银珠村有不少好玩的去处,两个月里他把此地玩了个透彻,并且热衷于给齐释青带纪念品。
他们屋子的窗台上,很快摆满了一溜小玩意:捏的面团人、糖画、鲁班锁、拨浪鼓……
大多数时候,齐归是很听话的,想去哪里都提前给齐释青报备,从来不乱跑。
只是他一直对两个不能解锁的景点非常好奇。
在一个非常温暖的日子里,齐归如同进入春天有些躁动的猫,一个没按捺住,就悄悄溜进了赌坊。
他走进千金楼的时候,自以为十分低调,却因为一张姿色出众的脸被当成了哪家有钱有闲的小公子,直接前呼后拥地领上了赌桌。
正在钱柜后面的齐释青不经意一抬眼,脸立刻黑了。
他冷着脸,一语不发地把兴致勃勃的齐归从桌边拽起来,拎进柜台里。
“呀,哥哥!”
齐归惊讶于竟然能在赌坊里看见齐释青,然而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堆漂亮的红玉骰子所吸引,此刻没有一星半点乱跑被逮的认错之意。
赌桌那有两个俊男靓女给齐归挥手,齐归也非常亲切地挥了回去。
齐释青一个眼神扫过去,赌桌上的人都放下了手。
“哥,你原来在这儿赚钱啊,我一直寻思你在哪个犄角旮旯摆算命摊子!”齐归转过头来瞧着齐释青,脸红扑扑的。
“……”齐释青皱眉,“不是说过不让你来?你怎么来了?”
齐归拍了拍他的肩头,理解道:“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叫我看见才不让我来的?赚钱而已,别不好意思!”
齐释青:“……”
赌坊里嘈杂,他们便挨近了说话。
他们二人都习惯了这样的距离,觉得没有什么,况且齐归一向心思单纯,对齐释青的依赖堪比雏鸟挨着成鸟。但在外人眼里,两个容姿不凡的男子,于香尘袅袅的赌坊里一俯一仰相对,鼻尖相距不过一掌,无非就是私相授受,暧昧涌动。
第33章 恣肆(五)
大厅里有些穿着华贵的客人看着他们,眼里流露出一丝恶趣味,其中一位客人叫来了老板:
“老板,那小子,跟你家管账的,什么关系?”
千金楼老板抬头一瞧,陪笑道:“那个啊,应该是他弟弟,不是都叫‘哥’了嘛。”
那人听到这话,扬起了眉毛,泛起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哟,相貌倒也不像一家的,要真是亲兄弟,早不知道嫌弃成什么样了,还能这么黏糊?”
老板继续陪笑,胡乱应着,心道一声麻烦。二转狗si
齐释青用余光瞥见一道道射向齐归的不怀好意的视线,面容发冷。
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把仍然雀跃的齐归挡住。
“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齐释青说。
齐归不服地嘟囔:“为什么我不能来?”
齐释青察觉有人朝他们走来,不自觉话就重了:“你来只能添乱。”
齐归本能地想反驳,然而他看着齐释青冷峻的侧脸,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刚刚那打听齐归的客人走了过来,趾高气昂地乜了一眼齐释青,接着越过他,歪着身子冲第五君挑逗地笑。
“你好呀小郎君,在下林与暮,可否认识一下?”
齐归一愣。
齐释青上前一步,把第五君掖在身后。
“舍弟年幼,请您自重。”
林与暮一听,玩味地笑:“再年幼,恐怕也通人事了吧。”他瞧着齐释青,眼里闪过觊觎的精光,“难道你还没教过他?”
不等他话音落下,齐释青就已经从怀里掏出了七星罗盘。他紧紧攥着罗盘,手臂青筋暴起。
齐归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然而从齐释青的反应来看,他知道这人一定说了很过分的话,于是便对林与暮横眉冷对,往齐释青身后又退了一步。
林与暮却混不在意,歪着头,用目光将第五君从上到下舔舐了一遍,末了竟还真的舔了舔嘴唇。他转头看着齐释青,以一种让他占了大便宜的口吻道:“你不如让你弟弟跟了我,我给你……一间铺子打理,怎么样?”
齐释青直接一戟穿透林与暮的衣角,偏一寸就要见血。
林与暮吓得大叫一声,当场尿了出来。
瞬间的剑拔弩张让整个赌坊都静了下来。
在赌坊闹事并不罕见,但店家出手袭击客人绝对是新闻。
千金楼老板飞快跑了过来,看到这露在外面的锋利戟尖也吓了一跳。齐释青杀气四溢,老板压根不敢靠近,只远远站在十几米外指指点点,让齐释青收起来这利器,语气几乎像在商量。
齐释青斜睨了一眼老板,猛地把戟收回,在那人衣服上留下两个孔洞。
林与暮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板这才看清这吓尿的人是林与暮,一股惊恐瞬间冲上天灵盖——
林家是千金楼的东家,以丝绸生意发家,是蓬莱岛上有名的富商大户。林与暮是林家的小儿子,出手阔绰,常来光顾千金楼,是他得罪不起的金主。
“都愣着干嘛?!”老板吆喝了一嗓子,店里的小厮们这才反应过来,该活络场子的活络场子,该挡的挡该遮的遮,该给客人说好听话的说好听话,该上来帮忙的上来帮忙。
林与暮被两个人从地上架了起来,送进千金楼的雅间。
被架起来的时候,他又和齐释青对上了眼,一个哆嗦,裤子又湿了一次。
“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赌坊老板在原地转圈,手忙脚乱地叫人收拾地上那一滩污渍。他抬头恶狠狠地对齐释青说:“得罪了少东家,你拿什么赔?!”
齐释青却冷着一张脸,根本没看他,也不理会整个千金楼射向他们的视线。他将手中长戟化成罗盘,另一手紧紧攥着第五君的手腕,一语不发,径直出了千金楼。
“你给我站住!”赌坊老板气急败坏地追出去喊,但齐释青带着人越走越快,根本没有停下脚步。
赌坊老板气得嘴都歪了,喘得厉害,扭头对小厮愤恨道:“都记下来他们的模样了?!去告诉盗刀岛,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齐归的手腕被攥得生疼,然而直到回了住处,他连一声都没吭。
齐释青把房门关上,阴沉着脸把齐归按在椅子上。
他把齐归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似在用烧红的刀锋给他消毒——私藏的宝贝被如此污秽的目光看过,他几乎觉得齐归会因此身上长疮。
那令人作呕的场景在齐释青的脑海里迟迟无法消退,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胸腔剧烈起伏,最后握住齐归的手腕,无比挫败地垂下头。
齐归怯怯地开口:“哥,我错了。”
齐释青的手又收紧了,齐归一瑟缩,那双手又撤了力。
齐释青低声说:“……疼吗?”
齐归摇摇头。齐释青却抓起他的手腕,卷起袖子——
白皙的皮肤上已经有了五道指印。
齐释青的下颌线绷得很紧。
“没事,我好得很快。”齐归小声安慰他。
他体质特殊,磕碰伤痕从来都不过夜,第二天就能完好如初。
齐释青却捧着他的胳膊,一语不发。
他们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收拾行李。
“此地不能再留了,千金楼背靠盗刀岛,自称是侠道之派,实则是流氓打手。我们得换地方住。”
齐归愧疚地嘟起嘴。
齐释青瞥了他一眼,说:“我并非故意不让你去。今日你也看见了,赌坊里都是些什么人。青楼,你更是想都不要想。”
齐归点了点头。“知道了。”
齐释青又说:“你别再乱跑。”
齐归垂下头。“嗯。”
齐归默默反思了好一会儿,他悄悄去瞥齐释青的脸色,觉得好像没那么黑了,就叫了一声:
“哥哥。”
齐释青正将他们的衣服从橱子里拿出来,“嗯?”
齐归抿了抿嘴,隐约觉得这话好像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哥,今日那流氓说的‘通人事’是什么意思?你教过我吗?”
齐释青手一下停住。
齐归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齐释青,耐心等一个回复。然而齐释青跟被下了定身咒似的,背对他僵了好长时间。
直到烛火“啪”地蹦了一个火花,吓了齐归一跳。
齐释青也因为这个声响恢复了动作。
齐释青仍然背对着他,掩饰住他也不知道是否自然的神情,喉结滚动。
“你还小,不到知道的时候。我也没教过你。”
齐归“哦”了一声,问道:“那哥哥打算什么时候教?”
他使劲克制住自己,才没让自己的声音带上来路不明的巨大怒意。
“我不会教你。等那天到了,自有旁的人教你。”
齐归皱起眉头:“为什么啊?”
他想,就连林与暮那种流氓都以为齐释青肯定早就教过自己,为什么哥哥到现在都不教?
还得换人来教吗?哥哥不行吗?
“嘭!”
一声闷响。
齐释青突然把收好的衣物包袱往榻上一摔,胸腔起伏不定。
齐归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盯着齐释青的背影,立刻闭紧嘴巴,偃旗息鼓。过了一阵,他悄没声息地把自己的字帖和小人书码好,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齐释青平复片刻,没什么表情地接过了。只是没看齐归。
过了不久,齐归在某天悄悄离开。
他把窗台上的纪念品一并打包带走,衣服也收了个干净,钱倒是全留下了。
末了还给齐释青留了一封信。
“你还记得你那时给我留的信,都写了些什么吗?”
榴莲园,玄陵门驻地,少主的房间。
齐释青单膝跪在塌上,俯身握住了第五君的喉管。
第五君仍然被点着穴,动弹不得。他凝望齐释青片刻,闭上了眼。
似乎是在默认。
“‘少主本该独自历练,师弟不懂事,给少主添了负担。’”
齐释青一字一句地背着第五君写下的话。
“‘师弟身无长物,仅余这些银两,本该是少主的生辰贺礼,望少主收下。’”
第五君紧紧闭着眼,少顷,呼吸竟然变得绵长,似乎就快睡着了。
齐释青心头涌起怒火,他猛地抬手给他解了穴道,想要看这人到底该如何辩白。
感到四肢百骸重回自己的控制,第五君睁开眼睛。
他躺了片刻,慢慢蓄力撑坐起来,视线与齐释青平齐。他平静地说:“我就是那么想的呀。”
“本来少主只用养活自己,我跟着,少主就得养活两个人。我后来又闯祸,少主还得另谋生路。”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盯着第五君,后者却分外坦然地继续说:“给少主留下银两也没有什么不对。本就是为了少主的生辰贺礼攒的钱,没能花出去,自然留给你。”
齐释青冷笑:“你真是大方。”
第五君瞥到齐释青紧攥的拳头,笑了一声。
“少主,我攒的钱其实也不是我的,是玄陵门给的呀,给你就当还回去了,有什么好不痛快的。”
齐释青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几个字。
“你就这么想跟我划清界限?”
第五君眸子似乎颤抖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就眨了眨眼睛,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能跟玄陵门扯上关系,是我的福气!”
不等齐释青发作,第五君就坐直了身子,抱手请罪。
“少主,我借你的脸只是想行动方便,并没想惹事生非,刚刚碰着见剑监的少主真是个意外,都是我的错,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吧。”
说完,第五君悄悄从下往上看了一眼齐释青,见这人依旧胸腔起伏剧烈,仿佛随时就要出手打人,赶紧眼皮一闭,刷啦往塌上一躺,双手放在胸前,做安葬状。
齐释青垂头看着第五君,在塌边站了很久,呼吸还粗重着,却什么话都没说。
终于,等他走向门口的时候,第五君放心地打了个呼噜。
听到这个动静,齐释青气得摔上门,给屋内下了禁制。
在门口的少言还有另几个弟子见少主震怒,一个个都贴着墙根站好,噤若寒蝉。
齐释青盯着这扇木头门,眼前却浮现出当年他们在银珠村的住处。
因为他有意隐瞒自己的少主身份,再加上低调便宜行事,他们前后所换居所条件均不能和玄陵门相比。
那天,齐释青推开有点虫蛀的房门时,屋里漆黑一片,一盏灯都没有点。
他以为齐归一声不吭跑出去玩了,到天黑都不回来,心下焦躁不安。等他把灯芯点燃,他却发现,原来摆满了齐归小玩意儿的窗台空了。
齐释青冲去拉开衣橱,紧接着发现,衣物也只剩了一半。
字帖没了。
小人书没了。
留下的,有一张“财源滚滚”符,还有桌上的一张纸。
齐释青拿起那张纸,因为过于用力而产生了许多褶皱。
是一封信。
信里没有“哥哥”。
通篇写的是——
“少主。”
这些字句让齐释青如鲠在喉。那一刻,他的心脏停跳,好像本来满着的杯子刹那间空了。
齐释青立刻提笔给玄陵门传信。一句自己的近况都没提,只写道:
「若齐归回去,请立刻告知。」
三周后,齐释青收到了掌门的回信。
「小归已被见剑监送回。若非陈掌门,小归恐遇不测。你好自为之。一年期满,速回玄陵。」
等到一年过去,齐释青十八岁的当天,他回到了蓬莱岛的极西。
玄陵门的建筑呈八卦阵,黑色琉璃瓦在太阳照耀下也显得冷冷冰冰。
齐释青踏过雪雾,玄陵弟子列队整齐,齐齐向他行礼。
“恭迎少主。”
代掌门和长老迎他回来的是大长老首徒玄一,齐释青扫了一眼这些俯身行礼的弟子。
——没有齐归。
齐释青拂去肩上落雪,走进善念堂。
善念堂大殿名无一殿,终年不变,八只中柱撑起空旷的殿顶。四角香炉焚香,气味清苦,不为取暖,是为静心。
无一殿尽头是两尊面容相似的神像,一尊端正站立,清冷圣洁,乃上清元始天尊;另一尊则伸手向前,面带微笑,只是眉眼间有一丝邪魅,乃玉清无量天尊。
两尊神像如双生子,亦如动静正邪的两面,在偌大的殿堂内供人膜拜。
正在这两尊神像之下,大殿的中央,跪了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人。
这人跪得笔直,在冷寂的殿内,只飘起一缕温热的鼻息。
齐释青一步一步走近,没有掩去脚步声,大殿内便有了回响。
那跪着的人却一直没有转头,等到齐释青走到了他面前,背对两尊神像站定,这人才缓缓睁开眼睛。
两人一站一跪,齐归与他对上了视线。
齐释青看见齐归的眼睛“倏”地亮起,如同窜起的火苗。齐归几乎是立刻就张开了嘴巴,做出了“哥”的口型。
可这一声却没有发出来。
下一秒,齐归就笑了起来。他闭上嘴巴,俯下身行礼。
“恭迎少主。”
齐释青在心里记着账。
从他十八岁的第一天起,齐归再也没叫过他“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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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释青摔门出去不久,第五君躺在榻上,悠悠睁眼。
刚刚那吓死人的关门声让他直接打了个哆嗦,险些没从榻上掉下去。
第五君料到齐释青会生气,却完全没想到他能气到翻六年前的旧账!
假借了他的脸齐释青都不计较,怎么见剑监少主就说了句惋惜,齐释青就阴阳怪气说他“招人惦记”了!
第五君叹了口气。
四年未见,齐释青的脾气更加阴晴不定,不可捉摸。他们如今谁也无法相信谁,是以根本不可能推心置腹。
第五君望着天花板,心道:“在灸我崖时,少主说要还我清白,其实无非是找个借口,好说服我跟他走。”
“在齐释青心里……”第五君半阖眼睛,又叹了口气,“也罢。他连玄一和玄十师兄都会怀疑,恐怕对我疑虑最深。”
——现在好言好语、好吃好喝地待他,一点也不逼问,也许是攒着劲回玄陵门一块儿审。
这才是齐释青一贯的作风。
躺了一会儿,第五君竟然真的困顿起来。他瞅了一眼关得严实的门,毫不客气地扯过齐释青的被子,滚了进去,深吸一口气。
眼皮合上,脑海里却又腾起了刚刚齐释青摔门出去怒极的脸。
“唉……”第五君低叹一声,带着黑手套的手指蜷了蜷。
冷怒的神情,深蹙的眉头,那道剑眉仿佛就能杀人见血。
六年前,从千金楼出来没有几天,他就撞见齐释青用这副模样打人。
在千金楼闹出事来的那天,齐释青和齐归连夜换了住处,投宿在一家隐蔽的酒馆阁楼里。齐释青在此地还有事没做完,他们尚且还不能离开银珠村。
第二天一早,齐归就听窗外有喧哗声。
“哎,你听说没有,齐民街有一家客栈被砸了!”
“砸了?为什么砸了?”
“不知道是那里头住的谁,得罪了盗刀岛,最后屋子都毁得差不多了,人愣是没搜出来!”
“唉……”
“是啊,听说那客栈的老板娘哭了一宿,生意全毁了……”
“你说这盗刀岛,不是仙门么?怎么还干这种事?”
“切,还仙门!成了仙就不干人事了!”
齐归在塌上呆呆地坐着。
齐民街正是他们原先住的地方,被砸的正是他们的客栈。盗刀岛竟来得那么快。
过了一会儿,齐释青推门进来。
“醒了?”他把买的早餐摆在桌上,又给齐归倒了水。
“嗯。”齐归点了点头。
他走到窗边,想要开窗看看外面的情形,却被齐释青按住了手。
“先吃饭,别看了。”
齐归感到齐释青的手格外冰凉,再一看这人的鼻头和耳尖都冻红了,便默默把齐释青的两只手抱起来。
银珠村年年倒春寒。立春之后的冷天,远胜过隆冬腊月。如今盗刀岛的人在找他们,附近的早点店人多眼杂,定然十分危险。
“哥,你是不是跑了很远去买吃的。”齐归给他搓着手,声音低落。
齐释青让他搓了一会儿,说:“不是太远。”
齐归垂着头嘟嘴:“我可以辟谷的,不必迁就我。”
齐释青将手抽出来,把筷子分给他。
“想吃就吃,受什么委屈。”
齐归被齐释青嘱咐呆在屋里别乱跑。
他乖乖点头答应。
不用哥哥说,他也知道——盗刀岛都追杀他们到这个份上了,这种时候往外跑就是添乱。
齐归把买来的小玩意们一个个摆在窗台上,又整理了他们的行李。
几天的时间里,他把狭小的房间布置又布置,打扫又打扫,尽力让这里看上去有个家的样子。
到了傍晚,他就开始满心期待地等齐释青回来。
齐释青回来的时候,齐归总是眼睛一亮,扬起大大的笑容,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哥哥回来了!”
然而这一天,直到日落,齐释青都没有回来。
因为接连几日,楼下酒馆里都有盗刀岛猖獗的新闻。齐归十分担心,决定出去找他。
他往脸上抹了一把煤灰,把各处皮肤、还有衣服都弄得脏兮兮的,像个小叫花子——那时他还不会易容。
齐归在怀里塞了一把银针,从投宿的地方溜出去,顺着一条小道,往千金楼的方向摸——
齐释青这天早上跟他说过,要去一趟千金楼。
齐归模仿着腿脚不便的叫花子,挨着墙根蹒跚着走,路上行人都恨不得离他八丈远,齐归心中窃喜。
走了没多久,他却听到钝器接连击打人体的闷响,小巷尽头露出来一双脚,紧接着又被拖了进去,继续殴打。
齐归屏气凝神,小步跑过去,身子贴在墙上,从低处露出来一只眼睛。
天色渐昏,落日余晖镶嵌在破砖残瓦之上。昏暗的小巷里已经倒了十数人,十几把刀胡乱埋在杂草碎石里,还有一两只刀刃插在了墙上,反着莹莹的光。
齐归清楚地看见,在小巷尽头,齐释青单手掐着一个人的脖子,把人摔在墙上,另一手持戟,直冲那人胸口。
那一瞬间,长戟的利刃反射了最后一抹太阳,照亮了齐释青阴鸷暴戾的脸。
被举起来的那人脚尖堪堪能够到一块砖头,竭力挣扎着,呼吸粗重。
而齐释青的铁臂没有移动分毫,阴冷的目光好像淬了毒。
“看来,是让我说中了,哈哈哈……”那人咳了一口血,喷在齐释青衣袖上,“玄陵门竟然有如此秘辛……”
齐释青手一停,别过戟尖,用棍身猛得揍了那人一棍。
一声闷哼。
那人却咧着嘴,牙齿都染成血红色,“哈哈……谁能想到……玄陵门真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
这句话被齐释青揍得几个停顿,而这人就是不闭嘴,咬牙抽气地说完了。
“玄陵少主,和掌门视若亲子的齐公子,竟然是……一对断袖……”
齐释青猛地将这人摔在地上,一脚踏上他的胸口,用长戟指着他的头颅。
太阳彻底沉了下去,这条无人经过的偏僻小巷甚是幽幽。
一地被打昏的盗刀岛弟子,有几个胳膊腿蠕动了几下,复又一歪头晕了过去。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躲在几米外巷口的齐归仿佛被抽去了腿骨,连呼吸都忘了。他用力扒着土墙,指缝里全是灰。
被齐释青踩在地上,打得满口是血、眼冒金星的,正是盗刀岛掌门。
他狼狈至极,气都喘不上来,但仍然从下往上挑衅地看着齐释青。丑陋的嘴咧开,漏出半颗碎牙,盗刀岛掌门邪恶道:“哈哈哈哈……玄陵少主,你敢杀人么……”
齐释青的长戟端得极稳,利刃纹丝不动,胸口也没有起伏。
听到盗刀岛掌门的话,他思考片刻,缓缓把戟收回。
胸口立时松快了的盗刀岛掌门,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抓起一个昏迷的弟子挡在自己跟前,质问齐释青:“你毁了千金楼的生意,一点血也不想出?!”
齐释青却嫌恶地别开眼,根本不理他,反手把几个醒过来的盗刀岛弟子又一掌劈晕。
盗刀岛掌门因为被忽视,心火更盛了,但碍于自家弟子没有一个顶用的,只好叫嚣道:“罩着千金楼的可不止我们盗刀岛一家,你要是不赔钱,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齐释青压下心头的烦躁,见天色已晚,径自往巷口走去,给盗刀岛掌门留下一句话。
“盗刀岛暗算在先,今日只是给你们这些亡赖泼皮长个教训。若再有下次,你来一次,我让你出血一次。”
盗刀岛掌门见齐释青无一丝慌乱,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穿过长长的巷子,一地狼藉不沾身;转头再看横七竖八、鼻青脸肿的自家门派不中用的玩意儿,心中不忿到了极点。
他心道玄陵少主到底年轻,纵然是下狠手也不会置他于死地,眼睛眯了起来,邪笑着说:“你不过就是被我说中,恼羞成怒罢了。等我闲来无事,去问问玄陵掌门,知不知道他的宝贝养子把亲生儿子带成了……断袖。”
已经走到巷子口的齐释青,脚步忽然一停。
躲在巷子外的齐归生怕撞上齐释青,死死贴着墙根,憋气憋到整个人差点晕过去。齐释青的脚步停在咫尺之间的时候,他眼睛都快翻白了。
但紧接着,齐释青转身向巷子尽头快步走去。
齐归刚待轻轻吐一口气,就听一声令人心惊的长戟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