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他们三个在工作之初就考虑到了。
一定会被问到。
在谭既来沉吟的片刻,迫切想要大新闻的记者咄咄逼人,尖锐地问:“请问您为什么沉默?您团队是否真的有问题?!”
“那倒不是!”谭既来清了清嗓子,“我相信我的团队,我们所有人愿意接受配合警方的调查,公开透明。”
“我刚刚沉默,是因为我想请大家知道,我们从一个科研团队,变成兼顾公益的社会性组织,就是因为我们也很想知道真相。”
“我们的工作不但需要顶级科学家,泡在实验室探求真理,并且需要每一个人重视这件事,我们需要、依赖、渴求大家提供更多的信息和帮助。”
全场安静了一会儿。
终于有人换了话题:“您最初为超研组工作,研究超自然现象。现在您试图将所有的超自然现象,全部归于科学解释。包括平行时空、虫洞、和僵尸,请问您是否认为世界上不存在超自然现象。”
谭既来沉默片刻:“高维时空观下,平行宇宙确实存在,虫洞是链接不同维度的窗口,而僵尸的形成也并非玄学。”
“所谓超自然现象,不过是原理还不为人所知。”
“但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认真说:“我相信世界上有超自然现象。”
记者:“比如呢?”
“比如,”谭既来转动无名指的戒指,“比如很爱一个人。爱到愿意奔赴他的山海,共抵风霜刀剑。”
作者有话要说:
来宝是干大事的人~~
第79章 离思
世界上第一起Compound-X毒品致人死亡、死后成为僵尸的病例确诊于墨西哥,死亡率400%——吸毒人员死后袭击了三名家庭成员,当场死亡。
这场惨案震惊世界的几天后,又一起相似的案件发生于澳大利亚。
很快全世界像是中了毒,从隔几日报道一起,到一日数起,再到人们开始怀疑过去那些瘾君子伤人案件是否另有隐情……
Compound-X的关注度呈指数型上升,对它的研究,也在全球遍地开花。
大势所趋时,已经不是一个财团、一个政府所能抵挡的。
很快欧洲实验室研制出可以快速检验Compound-X的试剂,追本溯源,没多长时间就查到了南美。
期间WSTO数次受邀,出国参加会议和讲座。
某次报告结束,在停车楼的电梯厅,谭既来手机又开始震动。
他看着熟悉的指南针,跟随指引从楼梯走到停车的楼层。
还没等找到车子,直梯处传来一声巨响。
很快警方通报,那部电梯线缆断裂,从WSTO三人组原本所在的楼层,直坠于底楼。
照片显示,电梯轿厢因巨大冲击力,哪怕是钢板钢架都被摔得完全变形。
几天之后,WSTO三人组准备回国。
离开酒店前,谭既来手机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拎着大包小包,费劲地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喂?”
对面的人压低声音:“不要上门口的白色商务车。”
谭既来呼吸凝固,僵在原地。
等他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行李箱和包掉在地毯,发出闷声。
他无意识伸手握紧了手机。
那是李则安的声音。
几年没听到,谭既来意识到自己居然要反应一会儿,才能确认是他。
这个酒店弧形设计,从房间的窗户看下去,能隐约看到门口停了一辆白色商务车。
谭既来转转眼珠,假装没有接到预警,也没有等孟桐和陆瑶,自己一个人在当地警察和研究人员的陪同下,提前来到酒店大堂。
越靠近那辆车,手机震动地越厉害。
谭既来咽了口口水,注意到站在右侧车门旁边的司机笑得过分友好,以至于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像在看一块行走的五花肉。
他拉开了车门,请谭既来上车。
而谭既来的手机也震动到快要爆炸。
两人相隔几米,谭既来停住脚步。
对方笑容微僵,然后笑得更加殷切。
谭既来忽然“卧槽”一声,拔腿就跑。
司机愣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暴露的。
他迟疑几秒掏出了枪,瞄准谭既来后心。
还好周围负责安保的警察被谭既来疯狂逃窜的动作绷紧了神经,抢先一步击穿了司机的手臂。
而在住宿楼层等了半天没等到谭既来的孟桐和陆瑶,结伴坐电梯下楼,结果刚到大厅就撞上了案发现场……
“我们还是回国避避风头吧。”
几天之内两次死里逃生,前不久还义正严辞、号称不怕黑财团的陆瑶交拧指头,干巴巴提议。
三人此刻被临时安置在酒店某会议室,大批警察把这里戒严,连苍蝇都被消杀干净。
孟桐干咳几声:“现在不是回国避风头的问题,是咱们怎么安全回去的问题。”
陆瑶:“草!”
她骂完又问谭既来:“你觉得附近或者短期之内还有危险吗?”
谭既来被问懵了,瞪大眼睛:“为什么这么问?我怎么知道?”
陆瑶眼睛里带着崇拜:“因为这两次你都准确预判了呀!”
谭既来:“……”
那根本不是他在预判。
他只是比陆瑶和孟桐,多了一点情报。
至于情报的来源……
谭既来很担心自己逃过的劫数越多,另一个人的处境越发艰难……
所以刚刚他明知危险,却故意涉险,只是不想明显地表现出,自己在他们动手前知道了什么。
他想尽可能保护情报的来源。
手机响了几声。
他翻阅警方发来的最新消息,得知刚刚那司机被人重金收买,以百万美元的价格买断自己的命。
谭既来“哇哦”一声,把消息截图,发到群里给另外俩人看:“我这么值钱呢。”
陆瑶扫一眼,不高兴:“凭啥我才10万?”
“榜上有名就不错了,”孟桐指关节推了下眼镜,“我他妈死了白死,杀我的人都没钱拿。”
陆瑶睨他:“谁让您那么低调,死活不肯公开露面。”
孟桐摊手:“没办法,我现在不是一个人。”
他去年相亲意外顺利,过年期间见了家长,好事将近。
谭既来心里闷闷的。
他垂着眼睛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深呼吸,慢慢说:“关于回国,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几小时后,某架民航顺利起飞,飞往首都机场。
陆瑶的座位靠窗,低头就是南美大陆的海岸线。
她漂亮的眉心聚成安第斯山脉,跟孟桐对视一眼,忧心忡忡。
两小时前,谭既来通过社交账号,宣布WSTO又有了重大发现,两日后会在酒店继续召开新闻发布会。
当然这就是个说辞,目的是掩护陆瑶和孟桐先行撤离。
只要目标最大的自己还留在酒店,陆瑶和孟桐就没有那么危险。
傍晚谭既来苦着脸,趴在电脑前写稿,准备过几天的发布会。
这段时间报告太频繁,几乎所有能说的内容都说完了,他揉着太阳穴,是真不知道该说啥。
忽然一阵奇怪的窸窣异声,谭既来竖起耳朵,屏住呼吸。
那声音带着很淡的回声,音色空灵。
他四下打量,却判断不出声音来自哪里。
世界安静了一会儿。
终于头顶又传出奇怪的机械声和说不出什么东西的“嗡嗡”声。
谭既来眼睛上翻,缓缓抬头,看着一架小型无人机“咔咔”拆了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从里面飞出来,悬停在自己面前。
“卧槽!”谭既来彻底麻了,一骨碌钻到床底抱着头吼,“救——救命啊——”
听见他的惨叫,下一秒,守在他门口的七八个警察同时冲进来。
他们看见了房间里的无人机,拔枪就要击落。
就在开枪之前,有个警察忽然拦住,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然后其中懂中文的翻译说:“谭干事,没事,这是我们自己人的无人机。”
无人机降落在地毯,摄像头对准床下的谭既来,红点闪啊闪的。
“谭干事,晚上好啊——”
谭斌的声音响起。
谭既来想撅了无人机的机翅膀:“好你妈,你有病啊!”
几分钟后,谭斌带着遥控器进屋。
他看着灰头土脸,刚从床下爬出来的谭既来,手支着墙笑疯了。
等他笑够了,谭既来微笑:“好玩么?”
谭斌又被戳中笑点,拼命隐忍才让自己显得严肃一点:“真不是,我是在严谨地测试你这边的安全度,果然还是有漏洞的。”
谭斌解释这是他爹公司新生产的无人机,可以搭载小型武器。
更糟糕的是,他爹悄悄透露,近期好多架这种型号的无人机被某财团购入。
谭斌饶有兴致地笑:“你猜他们买了是对付谁的?”
“草,还用猜么?”谭既来哭丧着脸,指着空调管道,“晚上我睡着睡着,你家的无人机载着枪从这里冒出来咋办?”
谭斌看了一眼空调口:“这个不用担心,我都发现隐患了,肯定会帮你尽可能排除。”
谭既来颓然蜷缩在沙发。
刚刚如果是某财□□出来的无人机,他估计已经凉了。
“尽可能排除……所以还是有隐患……”
他紧皱着眉,毫无安全感。
谭斌抱臂倚墙,阴阳怪气:“知道害怕了?1739说没说过让你别淌这趟浑水,可你偏不听。而且你们在其他地区搞事情也就算了,还跑到南美他们的眼皮底下来宣讲,太过分太跋扈太嚣张……”
他顿了顿,轻蔑地说:“我是他们,我也搞你,你欺负人太没边了……”
“……”谭既来无语,“他们还挺委屈……”
玩笑归玩笑,谭斌其实是头疼谭既来太不懂自我保护。
不但正大光明站在某财团对立面,还过度刺激对方本来就脆弱的神经。
不过好像也挺符合某些人一贯的行事风格的。
谭斌眯着眼睛,想起当年22岁的谭既来从长市警局二楼跳下去,一个人引开了俩亡命之徒……
他一直是这样,怯弱勇敢,对立统一。
谭斌开了老爹牌的外挂,从自家公司调来了一大波无人机,代替人驻守在酒店密密麻麻的管道里。
当晚凌晨,果然一堆机器在空调通道里打起来了。
谭既来挨着谭斌,通过电子屏,跟看电影似的看墙里“星际大战”。
一个小时后,当地警方拎着三架无人机的残骸来到谭既来房间。
“他们为了弄死你也真是下了血本,”谭斌一边记下了无人机的编码,一边说,“这三架无人机价值近千万,又打了水漂。”
谭既来咋舌:“这么贵?!你们家也太黑了吧!”
难怪那么有钱……
谭斌翻白眼:“研发不要钱?生产不要钱?销售不要钱?今晚我自己还搭进去两架,成本几百万,你得给我打个欠条。”
谭既来:“……”
他是真没钱了。
几个月前启动WSTO的五百万原始资金,还是把京大分给他的房子卖了才凑出来的。
这段时间,全靠陆瑶拼命拉赞助,世界上最小的国际公益组织,才没解散。
谭斌拿到了发动袭击的无人机的编码,再通过自家销售购买的记录,某财团购买无人机、意图杀人的证据链完整。
被射伤的司机也提供了中间线人的联络方式,警方连夜抓捕,得到了线人的口供。
几天前的电梯事故报告也显示是有人蓄意破坏,嫌疑人已经被锁定。
以及这些年其他的证据:挖矿工人描述矿内的奇异景象,他国打击掉的贩毒路径,还有欧洲实验室提供的Compound-X化验结果,再加上新增的十几起僵尸袭击人的案例……
所有所有,恢恢法网,朝着某财团扑下去。
以至于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全世界的矛头对准南美某国。
在舆论爆炸、某财团自顾不暇的时候,谭既来被秘密送回国内。
他乘机断网的十几个小时里,全球民众在线破案。
很快某财团是如何发现闭弦环矿的,又是如何提炼Compound-X,再如何添加到毒品中,然后贩卖到全世界……与之相关所有一切,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就连跟当地政府千丝万缕的勾结联系,也被媒体无情曝光,然后通过网络,几分钟的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因为这案子脉络清晰,证据确凿,再加上性质之恶劣,波及范围之广,从各国政府到国际组织,从政经高层到普通百姓,没有人不愤怒。
该国总统抵抗不了舆论压力,引咎辞职。
警方迫于国际形势,也不敢再包庇掩护。
一点星火,瞬息燎原。
首都机场里,宋坤在等着他。
他所在的支队接到命令,负责WSTO总干事谭既来的安全。
宋坤也是在线破案的一员。
他办过很多案子,还从来没在微博上办案。
这十几个小时,他亲眼看着他这位发小,以一己之力把全世界搅得风云突变、风起云涌……
“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宋坤掏出笔和本,眼睛里放光。
好像很少有人能反人类,反到每个人类都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好像很少能有什么事,可以把全世界不同国家和地区、不同人种和民族、不同文化和信仰的人瞬间拧成一股绳,同仇敌忾。
第一件事,某财团做到了。
第二件事,后排打着哈欠,还在倒时差的某个人做到了。
谭既来睡眼惺忪问:“签什么?”
宋坤恭恭敬敬:“您随意,签最能代表您心境的话,或者什么都行。”
谭既来想了想,大笔一挥写了句诗,然后在右下角,签了自己的名字,还顺手画了颗爱心。
宋坤接过来看了一眼,愣了:“什么意思?你怎么写这个?”
谭既来瞥他:“有意见?”
“没有没有没有……”宋坤连声否认,闷了会儿又小心翼翼提出问题,“只是这句诗,没有前两句有名吧?”
谭既来托着腮,看着警车驶下环路,把他送回家属院。
“前两句确实有名,听说小学生都会背。”
“但我就是喜欢最后一句。”
“不喜欢还给我!”
宋坤护着本子:“喜欢喜欢!”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国际巨星”的签名,价值不菲,有市无价。
他低头看着黑色皮质笔记本的扉页,一共写了十个飞扬飘逸的汉字。
三个字是谭既来的名字,七个字是——
半缘修道半缘君。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
昨天有点卡文,凌晨写完了觉得写得不好,今天又删掉重写的,终于顺了~~
这章评论区掉落大红包~~
这几年,谭航和姜淑云越来越无力管辖他们哪吒般的儿子。
这回谭既来回家,俩人除了关心他的安全之外,关于工作,一个字都没有置喙。
不是不忧心,而是深知他们管不了。
谭既来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
正相反,他是个非常有主见的成年人。
两天后,全球舆论也慢慢恢复平稳,涉Compound-X的案子,也交给理事会全权调查起诉。
谭既来和孟桐的研究工作,也重新恢复正常,不再被警方以公共安全为由阻止。
因为公共安全的威胁因素被他们搞没了。
为了搞科研,顺带□□扫毒,WSTO奇葩三人组,全球独领风骚。
谭既来和孟桐重新恢复科研工作,WSTO的大部分事宜交给陆瑶打理。
经过验证,这个组织还是挺有必要存在的,毕竟科技是双刃剑。
商讨完WSTO的工作安排后,孟桐开车送俩学生回家。
先送陆瑶,再送谭既来。
谭既来只在爹妈家住了几天,就搬回了京大家属院。
孟桐轻车熟路,载着他去往西北四环外。
路上孟桐随口问:“那边案子快结束了,他应该快回来了吧。”
谭既来点点头:“应该快了。”
他低头翻阅微信置顶的那个人的聊天框。
他很少给他发消息,怕打扰对方工作。
孟桐开车跟他骑摩托一样猛。
谭既来看手机时间久了,头晕恶心。
他从书包里摸出根果丹皮啃了一半,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他们路过三环一家老牌商场。
谭既来看清那栋楼,无意识地伸手去抓右手手腕。
孟桐注意到他的动作,眉心微皱。
他很久没有抓手腕了,自从闭弦环卸下之后。
人是很奇妙的动物,就比如孟桐曾百般努力回想,徒劳无功,但是谭既来毫不相干的一个动作,却能唤起他尘封久远的记忆。
过去的碎片猛地从脑海深处跳了出来,有些刻意忘记的不快蓦然浮上心头。
孟桐微张嘴巴,忽然问:“既来,我们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见过?”
谭既来挑眉“嗯”了一声,表疑问。
孟桐偏头,盯着他的脸:“小时候,在商场顶楼,琴行门口,我是不是见过你?”
别说孟桐震惊,谭既来自己都没想到。
“哦对哦,”谭既来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可不是吗!”
他回到过去,遇到了小时候的李则安……那么也遇到了小时候的孟桐。
那个跟一群不懂事的臭小孩孤立小李则安的小孟桐,那个被谭既来拎着领口抵在墙角一通臭骂的小孟桐,就是眼前这个开车的老孟桐。
孟桐恍然大悟:“我说呢,当初那个怪叔叔为什么叫我孟老师。”
“你才怪叔叔,”谭既来嗤笑一声,“真是从小就不讨人喜欢,他都是喊我哥哥的……”
车里气氛有微妙的变化。
孟桐脸色说不上来尴尬还是难堪。
谭既来从平行时空回来后,他就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学生知道了很多。
但是他知道李则安不是多嘴的人,应该不至于跟谭既来提他的隐私。
所以孟桐一直想不明白谭既来怎么知道的。
现在明白了。
谭既来亲历过去,所有是非,根本不必李则安赘述。
想通这一点,孟桐反而轻松。
他问:“后来做笔录的时候,小安说有个好心的哥哥救了他,是你吧?”
谭既来眼珠一转:“笔录?”
孟桐点点头:“你救的他,那你应该知道啊,他被那群校霸踢得肋骨骨折,回家后发烧,上吐下泻,老秦最后报警处理。”
“我的天哪我不知道啊,”谭既来头疼,憋了半天忍不住吐槽,“孟老师,你可真行,帮着那群熊孩子欺负你弟弟……”
他那么快赶去救下小李则安,都被踢断了肋骨,那如果不是他恰好回到过去……谭既来闭上眼睛,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他天生不喜欢痛苦的事,很少主动去想象李则安的童年。
现在他控制不住让思绪蔓延,去想哪怕当初有一个同龄人站在小李则安身边,都好……
孟桐眼皮微垂,盯着路面:“你说那群孩子当中,有多少人是真的厌恶他,有多少人是跟风起哄?还有多少是怕不跟着欺负他,自己就会变成下一个目标?”
谭既来:“问你自己不就知道了?。”
孟桐“嗯”了一声:“所以后来读过一本书,说人在进入群体的时候,为了更好的融入,会牺牲一部分自己的智商,深以为然。”
谭既来冷哼:“我看不止牺牲智商,还有良知。”
孟桐动了动嘴唇,手指抠入方向盘的皮套。
良久他问:“换成你,会怎么做?”
谭既来刚想回答,孟桐又抢先补充:“前提是你不爱他,他只是你一个很普通的朋友。又或者你从小到大,见到别人被霸凌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谭既来仔细想了半天,说:“还真有一回,我看见有外校的校霸敲诈勒索我们班女生。”
“然后呢?”
“然后我发动我四五个发小,一起护送她上下学。后来又动员了我们班男生,再后来队伍发展成整个级部,全学校……只要有我们学校男生在的地方,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学校的女生!”
孟桐嘴角抽搐,难以置信,半晌后结结巴巴说:“难怪你能搞的全世界陪你群殴南美大财团……你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谭既来懒洋洋靠着椅背:“你说那本书叫《乌合之众》吧……你都说了他们是乌合之众,就该知道他们人心不齐,不堪一击。”
孟桐哑了半天。
车子驶入家属院,停在单元门口。
孟桐挂到P档,松开刹车,一手撑着方向盘,一手抵着额头:“其实最早,我也是被欺负的一个。”
谭既来好奇地偏头看他。
“他跟你说过没有,或者你知不知道?”孟桐顿了顿,“我从生下来,父母就不在了,从小由我小姨抚养长大。”
这是谭既来不知道的。
他很缓慢地问:“所以你不是一直跟着秦教授?”
孟桐摇头:“不是,我爸跟我妈压根儿没结婚,他在我妈生我之前就跑了,我妈大着肚子,又气又急,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
“三十多年前的社会民风,你应该可以想象,我生下来就带着无数多的流言。”
“所以小姨把我带去国外,那里没人对我的身世指指点点。”
“再后来,我小姨结婚、回国、生子。”
孟桐鼻息浮动,最后冲出一鼻子气:“小时候,我对小安的感情特别复杂。一方面因为我跟着小姨长大,会真的会把她当成亲妈,也很自然地觉得她生下来的小东西,是我的亲弟弟。”
“另一方面,我偶尔会不太平衡,就像家里添了二胎,第一个孩子难免会有心理上的落差。”
“但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去争去哭,我总还是能得到小姨格外的疼爱。”
“我在小安还在吃奶的时候,就学会了跟他争宠。”
“甚至有一点点嫉妒,因为我其实知道,他比我幸福。”
“父母恩爱,书香门第,最重要的是,他不必承受我所承受的流言蜚语。”
他说完缓了很久,才继续说:“所以后来他被众人围攻的时候,我心情更复杂了。”
“难过、心疼、纠结、惊恐,还有……”
孟桐笑了一下:“不怕你觉得可笑,我当时心里还有一丝丝隐秘痛快。”
“我觉得命运公平,我所经历的,他终于也经历了。”
谭既来张嘴,傻了半天,完全不知道该说啥。
“你……”终于谭既来干巴巴开口,满脸问号,费解地看着他导,“你经历的那些悲惨,又不是他导致的,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找心理平衡?”
他说完抬手,用力给胸口顺气:“我的天哪,他全家摊上你,真倒霉。”
孟桐没有否认,安静地亲手剖开他人性里最阴暗的部分,跟谭既来幽幽分享。
“他跟着奶奶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去公墓看我小姨。”
“我知道我不对,小姨未婚时就抚养我,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多。”
“但是我却在她去世后,伙同别人欺负她的儿子。”
“如果她在天有灵,肯定心疼极了……”
谭既来垂下眼睛。
半晌骂了一声:“操!”
孟桐指尖抚摸着黑色的牛皮,慢慢说:“不说那么多了,总之现在看到有人那么爱他,我真的很开心。”
“这次没有私心杂念,没有嫉妒,只有祝福。”
“我希望你们永远幸福,长久相守。”
谭既来艰难地维持礼貌,跟他告别,拎着书包下车。
他回到家里,开了灯。
楼下的孟桐还没有走,昂头看着那发光的窗。
他人生有一大半的时间,在那套房子里度过。
但无论他在其中生活多久,永远不是那个家的主人。
他很久之后想才明白这一点,知道自己跟弟弟无声地较劲,真的很无聊。
傍晚忽然来了一阵雨,天色提前变得阴沉。
这让孟桐想起法院宣判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连绵的鬼天气。
因为小李则安执意不肯跟老秦,最后老秦失去了抚养权。
他记得老秦蹲在法院门口,最后抱了下李则安小小的身体。
老秦眼里全是难过:“小安,你就那么讨厌舅舅吗?”
小李则安说:“我不讨厌舅舅。”
老秦茫然困惑:“那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住在舅舅家?”
小李则安没有说话,目光越过老秦的肩膀,又精准地找到他的眼睛。
他在大雨滂沱声中吓出了满身满额的汗。
孟桐眯了下眼睛,心脏抽痛,伏在方向盘上。
时隔二十五年,他还能被当年的惊慌感击中。
但是小李则安最终也没有说原因。
他放了自己一马,搂着老秦的脖子告别。
此后二十年,杳无音讯。
每年阖家团圆的节日,老秦总要念叨他消失不见的小外甥。
他扒着饭碗,又经历过一段曲折复杂的心路历程。
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很想他弟弟,毕竟一起长大,突然少一个人很不习惯。
再后来他习惯了,心安理得享受老秦的独宠。
于是当老秦每每提到李则安时,他心里有种不可告人的企盼,希望老秦快忘记他吧,就当从来没有这个人。
再再后来,某年某月,他跟老秦回小姨家打扫卫生。
整理房间时,在上下铺的卫生死角,他找到了八岁生日时,李则安送给他的画。
那是张素描,画着两个人背靠背玩拔河。
他弄丢了很多年,早就忘记了还有这样一张画。
所以当骤然看到时,他愣住了。
那幅画笔锋稚嫩、粗糙,蒙了很厚一层尘。
但是他捏着那张画,在屋子里缓缓蹲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