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人出声问:“祭司大人……您看见了什么?”
众人屏息等待回答。
“我看见……规则在消解,力量在散去。看到我们以为坚固的不再坚固,我们以为可信的不再可信。我看见……灾难将降临在这片土地。”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身为神明的使徒,我们日复一日维持着这片国度的安全与和平,为人们消弭灾难,平息争端,我们已尽我们所能。为何……为何黑夜依旧要到来?”
祭司从壁龛中取出一捧火焰。郁飞尘认出那是一簇力量火焰,此时,它正疯狂地跳动着。
“这是圣山赐予每个神殿的火焰,它记录这片土地上的丰收与饥饿,灾难与祸患,然后传递到圣山上去。”
“而我们孤陷在此地,是圣山没有收到讯息,还是圣山也对此无能为力?”
祭司喃喃自语:“可神明是仁慈的,他既让我们看到灾祸的预兆,也一定留下了救赎的道路,只是因为我们的愚钝和浅薄,没有领悟它到底在何处!”
祭司定定看了一眼辉冰石里流窜的力量,接着闭上眼,体会着这个世界纷乱的本质。
然后,他将意志沉入其中——人的意志可以左右力量,这是神殿曾交给他的。于是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压制那混乱的力量,使其归于有序和宁静。
可他的意志在这世界面前是如此虚弱无力,无法激起哪怕一点涟漪。
果断地,祭司用刀割开自己的右手。他的鲜血流进辉冰石制的特殊器皿里,激发出神秘的光泽。
鲜血中蕴藏着生命的力量,足以作为祭祀的用品,增强人与神明之间的联系。
接着,祭司又说:“拿永眠花汁来。”
安菲在郁飞尘耳畔道:“永眠花的香气使人精神安宁,但它的汁液却相反。当永眠花汁触碰到人的血液,会带来最剧烈的痛苦。而极度的痛苦能激发人的意志,使它增长数倍,完成平时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这是神殿的不传之秘。”
一位学者捧上水晶器皿装着的深红色如同血液的花汁。
洁白的花朵,其花汁却是这样的鲜红。郁飞尘以前不知晓。
但也没错,他想起夏森曾说兰登沃伦的传统是用永眠花的花汁在眼下点一颗泪痣,那样得来的泪痣就是鲜红色的。
祭司把手掌的伤口浸入花汁中,刹那间他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剧烈颤抖,额上冷汗如雨,嘴唇哆嗦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一刹那,他的意志陡然增长!强大的意志笼罩住整片土地,地面的颤抖平息了,天空的颜色也不再那么阴沉骇人。
但这只持续了一刹,下一刻,祭司大叫一声,捂着额头无力跌坐在地。
意志刹那瓦解。力量狂躁动乱,外面的街道上忽然响起比之前剧烈百倍的尖叫。
学者匆匆步出殿堂,郁飞尘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往街道上看去。
他就看见了整个世界崩裂成碎片的模样——
漆黑的裂隙在空气中伸展,把空间割成碎片,一个人的一半在裂隙的这一端,另一半在裂隙的另一端,他被割成两片的身体之间,是漆黑的万丈深渊。
先破碎,再散开。然后消散。
那些碎片如同被风吹走的落叶。秋风一起,落叶飞散。那一刻的世界是层层叠叠的片段,它坍塌,陷落,最后,郁飞尘眼前出现了漆黑的永夜。
学者们连连后退,退到神殿内,祭司死死看着外面的场景,看着世界的裂隙从远处延伸到这里,看见漆黑的、无尽的永夜迎面而来,来到他面前。
灰飞烟灭那一瞬间来临之前,他口中喃喃自语:“再给我一次机会……”
“让我……做得更好……”
然而下一次机会永不会到来,属于他的那个精神结构则在永夜中里异变,再异变。
最后,他就把自己困入了这场回环往复的梦境里,永远拥有下一次机会,永不停息地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救赎的道路。
郁飞尘和安菲,正是进入了这样一个扎根于狂想与执念的世界里。
然后,世界依旧会毁灭,就像海浪日复一日地推平沙滩上孩子用细沙堆就的堡垒那样。
辉冰石的光芒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
苍老枯槁的祭司眼里的光芒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你们……是特意来唤醒我的吗?”
郁飞尘:“可以这样说。”
“没有罪孽,没有原谅。没有公正,也没有仁慈。没有神,也没有神的使徒……我早知道,我早该知道!”
“可我不愿知道。我宁愿相信,真有神明为我们指出了那条救赎的道路,而不是像这样——”
像这样绝望地面临毁灭。
他忽然像是抓住了什么。
“但是人的意志是真的,辉冰石折射着的力量也是真的,不是吗?”
安菲点了点头。
“很多年前,我因为能够对辉冰石中的力量产生一点涟漪一样的影响,被神殿认为是有与神明沟通的天赋的人,就此在神殿中度过了我的一生。”
“但我意志薄弱,终究无法挽救这场灾难,更无法探究这场灾难发生的原因。”
“但是,这世上一定存在比我天赋更高的人,对不对?我的天资仅仅在这边缘之地主持一座小小的、只有二十几人的神殿,那么那些大的神殿,靠近圣山的神殿,一定有比我更能控制力量的人,是不是?而在圣山上,在中央之地……”
他眼中出现狂热向往的神色:“我听说圣山有一份有史以来最珍贵的手稿,记录着关于这个世界最本质的知识,它只能被阅读而不能被记住,也许会遗落但永不会消失,它封存在辉冰石制成的瓶中。是的,那些事我不能做到,但圣山上,一定有人可以做到。”
“世上也一定会存在那样控制力量随心所欲的人,是的,是的……和另一位祭司交谈的时候,我听他提过,圣山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人——那是神明在人间行走的化身。”他抓住安菲的衣角:“你呢,你是不是?他是不是!告诉我,告诉我!”
“我知道你想听我回答‘是’。”安菲道,“所以我会说,是。”
祭司似乎已无法分辨他的话语,只听到那肯定的答复。
他死死抓着安菲的袖角,炙热的眼神如同看向神明:“那你能不能永远结束这场灾祸?让我们的国度永远平静,让我们的子民安居乐业,你能不能?”
“答应我,答应我,守护你的子民,绝不背弃!你答应我!”祭司状若癫狂。
安菲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祭司脸上浮现释然的笑意,虽然这笑容出现在那与尸体无异的脸上时有些骇人,但你会知道那是真诚的。
记载着他的挣扎的手札本一点一点化为齑粉,他的身躯开始腐朽,皮肤寸寸剥落,露出森森白骨,过一会儿,连那白骨也开始风化开裂了。
“看见了真理的一点影子,却无法掌握全部真理。能够掌控一点力量,却无法掌控更多。看到了命运的道路,却无法改变它,也无法抗拒它的来到。”祭司喟叹,“这感觉真是痛苦啊。”
“不试了。我的生命早该结束了,我的使命也结束了。命运已把更重要的使命交给更重要的人,比如你,比如他,不是吗?”
声音渐低渐哑,最后消失,周围的一切也渐渐虚化远去,整个世界化为一阵呜咽的轻风,把安菲的发梢轻轻扬起。
风中,他轻声说:“可命运指给我的道路,不是你们要走的那一条。”
“但我仍然爱你们。不是吗?”
“所以,不要怕。”
周围似乎响起祈祷的声音,那是送别死者的歌曲。
“当你走上那条洁白的道路
彼方的使者将问起:远方的客人,你要去往何处?”
“不要问我去往何处
我不在意天堂,也无所谓地狱
天空之上的神明,我对您的审判绝无异议
因为我已原谅自己。”
第232章 迷雾之九
送别亡魂的歌祷声渐远渐空灵, 他们所处的这一虚空的世界也开始消解,化成纷飞的碎片。
郁飞尘拽着安菲的手腕往力量更稳定的地方跑去,他们穿过深浓的灰色雾气, 穿过影影绰绰的道路和殿堂, 迷雾之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目送着他们的身影,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极其压抑。
破碎陷落就发生在他们身后,周围场景渐渐化作实景的时候, 他们看到自己只是跑出了最初的那座小教堂的门槛。
而在他们背后,小教堂缓缓坍塌成烟尘与灰烬,最后归于一片茫茫的迷雾中。
那迷雾之中充满了徘徊不去的魂灵, 它们喃喃絮语, 轻声哭泣, 最后随着这地方的彻底消散, 归于寂静。
郁飞尘抬头望向天际,才发现虽然在祭司的幻梦里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但在迷雾之都中也不过是从午夜时分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
坍塌不止发生在他们这一处, 整片区域都在动荡不安。不远处,曾在君主棋的场地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月君从一家临街书店中走出,此时那家书店也正在化作雾气逝去, 原来的地址留下一个虚无的空洞。
也许,他们每个人都进入了特定地点的某段故事中, 遇到了一些过去曾存在过的人们,然后走出去。
温文尔雅, 手持一黄铜卦盘的月君也看到他们, 他颔首, 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街上没有其它人, 这位外神环视着周围像泡影一样破灭的建筑们, 道:“明明有很强大的力量,却要借我们的到来解构自己,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不是吗?”
安菲:“将顽固的结构消化后,它才能拥有更多可以支配的力量。”
“你说得对。”月君道,“只是我来之前没有想到,迷雾之都居然是这样一个由无数人的痛苦和执念堆叠而成的疯狂之地。”
安菲向前走,与月君擦肩而过。
“这样的世界在永夜里不是很多么?只是它们没能聚在一起。”他说。
月君若有所思地目送着安菲离去。
安菲和郁飞尘穿过熟悉的街道,一起往迷雾之都的更深处走。此刻,那阻拦着人们往深处去的雾气屏障已经变得薄弱。
找一个高处放眼望去,外围的城市已经残缺不全,建筑正在倒塌,毫无规律,一个又一个实体存在的地点化作纯粹的力量隐于迷雾之中。零星的参与者从那些被解构的地点走出来,很快他们就看见了几个熟面孔,看起来这次进入副本的伤亡率并不高。
一方面是因为留下的人都已不是无名之辈,另一方面,如果每个人经历的世界都与他们两个经历的类似,那么这些碎片并未展露出太多严苛的杀机。
就像月君说的那样,这些副本并不在迷雾之都的直接掌控下,它们是根植于痛苦和执念之上的独立的片段,片段堆叠聚合,密密麻麻,以特殊的方式相互勾连,组成了迷雾之都的主体。
站在灰蒙蒙的天际下,看着一处处场景坍塌陷落,郁飞尘想起祭司最后展现给他们的那段回忆。在那里,一个国度顷刻间灰飞烟灭,人在其中毫无反抗之力。
那是一片以“圣山”为核心,宽广得连时间都要放慢脚步的世界,人们使用着不同的语言,却信奉着同一个神明。
毁灭发生了。
一定不是祭司的土地国度毁灭,而是更多,多到不可计数。就像现在迷雾之都中在发生的这样。
从哪里开始呢?
中央的圣山上有着最稳定强大的力量,它要崩毁不是易事。
“你说你曾许愿要走到世界的边缘。”郁飞尘对安菲说,“走到了吗?”
安菲:“走到了。”
郁飞尘:“看见了什么?”
安菲轻轻说:“就像你想的那样。”
“还想听故事吗?”他垂下眼,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暗影。
郁飞尘:“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女孩。”
“她的上衣是白色的,裙子是红色,裙摆上有波浪一样的花边。因为在那片生长着紫罗兰的原野里走了很久,她的袜子被露水打湿了。她有到我的肩膀那么高,头发上绑着一根和裙子颜色一样的发带,但是头发有点乱了。”安菲比划了一下那样的高度,“她告诉我说,她的小狗走丢了,不知道究竟跑去了哪个方向,但一定在不远处。”
“于是我答应说,我会帮她找到。”
“那是一个晴天。但她总是说:好冷啊,我有点害怕。你冷不冷?”
“我告诉她: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其实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脚下的这片土地潜藏着未知的谜题。在这里,他们总是走了很多步,却发现自己其实在原地一动未动,或者走了很远,却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又或者在一个片刻,发现自己所在的地点似乎已不是上一秒待着的地方了。
预兆并不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显现。这段时日里,他们的旅程总是遇到诸多波折。已订好航程的船只忽然宣布改日,明明对着地图前进却走到了错误的方向,放去寻找附近神殿的信鸽总是在原地盘旋,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他想自己明天需要给老祭司传递一些信息,询问他是否听闻过这样古怪的事情。虽然知道他身在何处后老祭司也许会大发雷霆。
此前偶尔和圣山联系,老祭司听闻他们的旅途越来越远离圣山,催促他们回去的措辞也愈发严厉。最严重的时候每个神殿都对他表示,小主人,你该回去了。
是骑士长回信告诉老祭司,他们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打算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不再往继续向前,老祭司的态度才缓和下来。他知道祭司们是出于担忧,因为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离圣山那么远。
那时他并未感到不安,甚至饶有兴趣地研究着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怪状。他保护着那寻找小狗的女孩继续往前,用自己的力量探查着周围,不着痕迹地在扑朔迷离的原野上为她指出前进的路径。
就像他答应过的那样,他会保护她,然后帮她找到那只走丢的小狗。然后他们一起回去。
“好冷啊,”她又说话了,“我有点害怕,我可以唱歌吗?”
他欣然说:“好啊。”
于是那女孩轻轻哼起不知来自何方的歌谣。欢快的曲调驱散了这片盛开着紫罗兰的原野上蔓延着的孤独的寒气,让他想起曾经历过的许多快乐的事情。
那些事情大多发生在这趟旅途上,他在神殿中长大,可那些开心的时刻却似乎并不与神殿有关,而是在这世界上每一个平常的早晨,每一个平凡的人们身上。快乐是牧羊人的酒囊,路边旅馆的晚餐,偶然听见的歌谣那样的东西。
那歌声使他心醉。可是这一天的快乐中却似乎总是暗藏着忧郁,就像这片春日中阳光下的原野却不知为何充满着长夜一般的寒意那样。
歌声停了。可它却又环绕在天空与地面之间,一遍又一遍来回往复。他环顾四周想知道那空灵的声音到底来自何处,却只见到阳光照耀下青绿的原野,树根旁的紫罗兰,针刺样的灌木。
“我听到它的声音了!”她说。
然后她向前跑去,头发上的红色发绳、裙子上波浪一样的花边在风中晃动。
然后——
“小郁,你知道吗。”安菲说,“世界破碎的声音,就像玻璃上裂开一道缝隙的声音那么轻。”
玻璃、水晶、冰面。世上有很多这样晶莹剔透, 完美无瑕的事物。
它们破碎的时候会有一声轻盈的、透澈的脆响,那声音像是来自灵魂深处。
空灵的歌谣戛然而止。
红色裙摆在半空中飘荡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圆弧,她像是一脚踏空, 满眼惊恐地回身向后望去, 下意识朝他的方向——那个说过要保护自己的人的方向伸出手。
他也朝她跌落的方向纵身过去, 伸出手要抓住她。
那时他的手指离少女的指尖只有一寸之遥,仿佛再向前伸出一点就能把她牢牢抓住。
可隔在他们之间的却是一切有形之物永生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
有时候, 漆黑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形容。那是虚无的、不存在一切事物、也无法用任何世俗的语言来阐述的割裂的深渊。
若非要给它一个名称,那名称是不存在。时间和空间本应在有形的世界里连续不断地绵延, 但那一刻它们被被漆黑的不存在的裂隙生生截断, 无限的世界来到一个虚空的断点。
在断点的那一侧, 他看到一个解离的世界。
上、下、左、右, 一个人眼中平面的世界。近处、远方,纵深的场景。现在它们在漆黑的闪电里一同破碎成纷飞的光影,像飞扬的落花。
离他最近的那碎片里闪过无数个红裙少女的幻影, 她向前奔跑的模样,驻足寻找的片刻,惶然回头的刹那, 还有那伸向他的手,它们层层叠叠, 如海洋一般涌动,一瞬间他看见她的一生, 这一生却终结在分离的一幕, 这意味着她不仅在空间上与他分隔, 她的时间从此也与他的时间无关了。
那是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一幕, 破碎的一霎, 少女无助的目光动摇了他的灵魂。
他要继续往前,他要越过那道虚空的界限,要往她坠落的方向坠去。
即将下坠的那一刻有人将他往后拽去,不仅是肢体的动作,还用上了力量,他被禁锢着连退两步,向后撞上那人的胸膛。
只这一刻的停滞,承载着她的那块碎片已无声无息飞散远去,化为一颗星子一样的微光。
他挣扎着抬起头,然后他们一起看见了那一幕——
断裂的刹那,他们的世界朝远处飞散出无数明亮的光点,那如雾如沙的光芒飞快地向无尽的虚空中扩散而去,然后消失在视线不可及的远方。
在无声的黑夜里,如一朵烟花的开谢。
他终于放弃向前的挣扎,脱力地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后的人也不再牢牢禁锢着他,而是稍稍放松了力度,像一个安抚的拥抱,告诉他自己就在他身边。
身后是阳光照耀的原野,坚实的大地,繁荣的国度,神圣的庙宇。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明的黑夜虚空,那是终结时间与空间的万丈深渊,埋葬了今日、明日和来日。一切都是死寂,恐惧冰冷刺骨,近处,光尘从边缘向外流散,远方,只有一些黯淡的灰尘在其中缓缓飘荡,那是什么?世界的灰烬吗?
他颤抖着半跪在地,手指触向世界的边缘处,那些流动的光芒,他知道这是属于自己世界的力量的极小的碎片。而刚才离他而去的少女是另一块稍大的碎片。前方他未曾抵达的整个国度,此刻也已化作纷飞的、力量的烟尘。
“为什么……”他喃喃说着,手指摸索着断裂的边缘,一些泥土随着他的动作从断面坠下,消失在黑暗中,了无踪迹。
就在这时,细微的变化发生了。他看见那些力量光点向外消逝的速度在渐渐放缓,就像一个受了伤的人会缓缓愈合一样,这个世界断裂处的结构发生着温和的改变,它们向内收拢,渐渐弥合,不再裸露在虚无的长夜中。可以预见,当伤口彻底合拢之时,眼前这漆黑的断口将不再能被看见,它会被一些无法抵达的似是而非的远景代替,来到这里的人会发觉自己无法再往更远处去,但远方好像又是真实存在的,他不会知道自己已到达世界的边缘。
这种愈合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拥有的自我保护机制吗?但它不符合安菲曾学过的那些知识——力量结构破损意味着死亡的进程宣告开始,若无其它力量的参与,这一过程不可中止,无法逆转。
他的手心贴着地面,意识沉入其中,物质的表象退去,世界的力量结构渐渐展现,比任何现实的构造都要复杂。
于是他看见世界边缘脆弱而岌岌可危的结构,看见破损的痕迹,看见死神长长的倒影。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终于,他在所有扑朔迷离的结构的最底层,看见了一些散落的星辉般的淡金色脉络,正是它让这个世界的伤口缓缓愈合着。此时它已淡薄几近于无,但那气息他竟有些许熟悉。
“——然后我认出,这和圣山有关,是来自永恒祭坛的痕迹。”讲故事的安菲说,“但不是我留下的。”
“永恒祭坛?”
“那是圣山上的另一个地点,‘安息日’的典礼会在永恒祭坛上举行,嗯……那是我主持的。”
“那个时候,虽然可以主持安息日的典礼,但我的意志还远远无法从永恒祭坛开始笼罩整个世界,直到那么远的边缘。从核心开始算起,我只能影响大概四分之一的区域。”
“这痕迹不是我留下的,但没关系。它来自圣山,所以圣山一定知道这件事——知道世界边缘正在发生的毁灭。”
“所以,我……”
记忆再度幽然浮现。
那时他会收回探查力量结构的手,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心。
“我们……回去。”他说,“去告诉老祭司这里发生了什么。去问他是否知道这些,我还要问他,为什么从未告诉过我这一切。”
“好。”那人回答他。
他将沉默注视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而那个人会站在他身后,他往后靠着他的胸膛,在这真实与虚无的边界。
他说:“我很怕。”
骑士长会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用力量环拢着他。属于骑士长的力量强大而克制,危险又安全,那力量与虚无的深渊寂静地对峙,隔绝了源源不断的、死寂的寒意。
离开的时候他将会难以克制地再度回望那漆黑的不存在之地。那深渊在冥冥之中伸出了一只惊心动魄的手,轻轻拉扯着、呼唤着他向下坠落而去。
到后来他会明白,那一天他感受到的无形吸引,是因为那里——他未来会为其命名的、无尽的永夜,才是自己将交付余生之地。而他的命运从那一刻起已经分崩离析。
记忆的暗流在无眠的深夜里汹涌流动,而水面依然平静如过去。安菲也就那样平静地将其讲述为一句:“站在那里,我决定回去,我要知道真相是什么。”
迷雾之都。
当外围的建筑大半都消解为雾气,连接它们的街道和巷墙也悄然隐去,大雾笼罩了一切的时候,阻隔人们进入深处的屏障也无声消失了。
往深处走的道路上,他们偶遇了希娜和命运,还遇见了两个黑雨衣,其它人没见到,但安菲说他们都活着。
走过迷雾,影影绰绰的景物逐渐清晰。
与最外围的城市景观截然不同,踏入此处的一瞬间,荒凉的风吹拂过旷野。视线的最尽头是一座绵延的高山的剪影,如在云端,离他们所在之地异常遥远。而他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生机断绝的丘陵地带,一位黑雨衣往前走了几步,踩到一个半埋在黄沙里的头盖骨。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黑雨衣连连说。他往左边挪动,然而不慎又踩到了这位仁兄的大腿。
另一位黑雨衣比他走得远一些,捡到了一把残破的长兵器。
很快他们发现这片土地上就是这样到处散落着遗骸和遗物。并且这些东西来自不同的年代和地域,各不相同。
往前走过很远,土中渐渐不再有遗骸,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河流。河流颜色浑浊,流淌缓慢。
“底下好像有东西。”希娜凑到河边往下看,“嗯……毫不意外,是一些沉底的尸体。”
就在这时,几具干枯的骸骨躺在木筏上顺流而下,神情平静地经过了他们。
“除了尸体,好像还有别的东西,”黑雨衣之一眯着眼睛指向河流的一个方向:“那里的颜色有点深,像一个入口,你们先走,我游进去看看。哦,被抛弃,你不用担心我,我在水里会比在陆地上更习惯。”
多谢他喊出了名字,因为郁飞尘并不能分清这几个黑雨衣。
被抛弃说:“但我并没有在担心你,抛弃。”
送别他,一行人沿着河流往上游的方向走去。下一个值得一提的地点是个幽深的密林,他们往里走了几步,发现那些高大的树木上整整齐齐悬吊着一些自然风干的尸体。
希娜抱臂:“这是在搞什么?”
郁飞尘:“安葬。”
希娜:“刚刚来到的时候见到的是土葬,河里的尸体也是一种常见的葬法——有些文明认为水是不朽的,所以他们会让亡者顺流而下。至于悬挂在树上……嗯,也是有的。”
正说着,前方传来声响,他们看到一个裹着树皮制成的大衣的老人蹒跚地走在密林中,迟缓地打理着树木,并把被风吹得移了位的尸体摆回正确的姿态。
“这是我熟悉的葬仪,”命运女神说,“我去问问看吧。”
于是这位神情淡漠,裹在斗篷里的少女走上前去,对着老人说出了那句全永昼通用的开场白:“您好,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
老人用浑浊的语言说了一串话,他们站得远,没有听清楚。过一会儿,命运走过来告诉他们:“他是这里的守墓人。他说我可以留下,但其他人不要逗留,以免惊扰死者的魂灵。”
显然迷雾之都的游戏还在继续。获得一位NPC的认可,得到通往下一程的钥匙,然后往更深处去。
下了水的抛弃迟迟没有跟上来,看来也找到了他该做的事,就像上一场游戏里他被旅店大厨抓到,然后扣在后厨刷了整整一天的盘子那样。
他们继续往前。路上零星遇到了其它几个来到迷雾之都的外客,大家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找个看起来会顺利的地方,然后去NPC那里碰碰运气。
第二个黑雨衣,叫做“曾被队友残忍抛弃”的那个在一座蛮荒的天葬台前停下,他说他对这里感兴趣,天葬台上淋漓鲜血之间主持的巫祝直勾勾盯着他,似乎也对他很感兴趣。
智慧女神希娜则选择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灰色圆堡,周围竖立着许多座令人心生压抑的巨石神像,圆堡的守墓人说这里埋葬着一位伟大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