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飞尘就看着安菲在人流中看来看去,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不远处的骑羊少年附近。骑羊少年不是一个人在赶路, 他牧着一群羊。那群羊长得很诙谐,身上的长绒毛是白色,但脸和耳朵是黑色。
安菲看得目不转睛。
郁飞尘:“……”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想着, 就见安菲转移目光, 投向了自己。
绿眼瞳里, 明晃晃写着“给我弄一只过来”。
郁飞尘走向了打过两次交道的骑羊少年, 问他是否能借一只羊当坐骑。
多亏他有多年的职业素养,才能平静对待宿主的种种无理要求。
“嗯?这些羊的脚程可不怎么样。”
郁飞尘示意了一下那边笑眯眯等着的安菲。
“帮我弟弟借的,”他说, “他脑子有点不好。”
骑羊少年恍然大悟,露出理解之色,爽快地分了一头羊给他们, 甚至掏出了一个灌了羊奶的水囊给郁飞尘。“要好好照顾你弟弟啊!”他拍拍郁飞尘的肩膀,语重心长说。
三层循环, 周围人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友善了。似乎是这个世界逐渐接纳了他们。
第一次,他们两个在其它人眼中像是不存在的透明人, 第二次, 可以与人们进行一些互动, 而这一次, 他们甚至能引起旁边人的注意了。
在拖家带口, 各自都携带着满满物资的人流里,两个外貌出色、两手空空的年轻人确实是很特立独行的存在,尤其是其中一个还坐在一只白毛黑脸的大山羊身上。
“它很温顺,”安菲拍了拍黑脸羊毛茸茸的脑袋,说,“小郁,你也可以试试看。”
郁飞尘:“……不用了。”
“不要有包袱嘛。”安菲说,“现在不是在乐园,做什么都不会影响你的价格。”
郁飞尘很想把安菲的脑袋打开看看他在想什么。
两个抱着酒桶的少女从他们身边唱着歌经过。
郁飞尘:“今天有故事要讲吗?”
“嗯……让我想想。”安菲倒坐在黑脸山羊身上,后背靠着它毛茸茸的脖子。虽然他最近时常是懒洋洋的模样,但像现在这么放松的时刻也很少见。
安菲眯眼望着天空。
“今天讲个开心的故事吧。”
“就像许下的那个愿望一样,我离开了圣山,越走越远。老祭司有时候知道我在哪里,有时候不知道。”
“最开始那些国度是我熟悉的。其中的很多个,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曾见过他们的使臣。但当我走得再远一些,那些习俗和风物就只在地图上和书上读过了。”
“有一次我搭上一艘大船渡过蓝绿色的海洋,船在途径一块陆地的时候停下返航,我认识了一头脊背上的花纹像夜空那么美丽的鲸鱼,它带我继续越过这片海洋到达对岸。”
“和它告别时它用只有我们两个懂得的语言告诉我,当我踏上归途的那天,它很期待再送我回去。”
“到达对岸以后,我得多和当地的人们说一些话才能熟悉他们的语言了,到了走得更远一些的时候,我身上带着的货币他们也不认得了。”
“当地的神殿会帮我。但如果没找到神殿,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其中有一次,是帮一位怪脾气的农场主放了四天的羊。绵羊躺在草场上,我躺在它身边。那时候我就像现在这样。”
安菲拿起水囊,饮下一口牧羊少年赠给的羊奶,眼瞳里笼了一层朦胧而慵懒的、像秋日的阳光一样的柔和的光。
“那是很好、很好的一段时间。”他说,“我明白了从前没有想明白的事。我想我并不是人们的主人,而是他们中的一个。但我对一件事毫不怀疑,那就是在我全部的生命中,一定会像老祭司说的那样去爱我的子民。”
故事讲完了,安菲平静地闭上眼,眼角尤带着未褪的笑意。
他躺在黑脸山羊的脊背上朝郁飞尘的方向伸出手,郁飞尘牵住他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前方的路那么长,好像能从生命的开头走到结束。
永夜里的无限世界里,每个碎片都独立存在,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故事,不与外面的世界有关联,每当在碎片里度过一种生命,就像偷来一段额外的时光。
也像现在这样。
山羊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稳。安菲知道自己又会想起那段刚讲过的故事里的记忆,他在秋日草场上看一本这个国度的童话书,枕着一只酣然入睡的绵羊。这时候,那个人会走过来,往他头上扣一个当地的牧羊人特有的宽檐帽。宽檐帽会遮住午后过烈的阳光,就像记忆的前十几年,他生命中的风雨和烈阳也这样由他人代为遮去。
再度踏入辉冰石穹顶的殿堂时,祭司先生依旧在他的手札本上一脸严肃地写写画画,两个人再次默默站在他背后。
这次,祭司先生不仅没有弄错第一次弄错了的两个呼应顺序,还用上了第二次时安菲交给他的那些“小小的技巧”,这让整个手札本变得简单易读了一些。
“祭司先生真的很辛苦。”安菲说。
祭司猛回头:“谁在后面!”
人在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忽然被打断,是会被吓到的。不管记不记得,这已经是祭司先生第三次被他们吓了一跳,值得同情。
只见祭司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低声嘀咕道:“看起来像是来教我做事的。”
看来这位祭司的心态已经平和了。
“不,我们从远方来到这里,当然不是来教您做事的,尊敬的祭司先生。”
祭司:“哦?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因为一个问题产生了分歧,于是来到这里,想要得到答案。这个问题是:如果一个人声称读懂了神明的旨意,却没找到救赎自己的道路,那么这是因为他还没有彻底读懂那旨意,还是因为神明本就不曾留下救赎之路呢?”
祭司的笔顿了顿。
“你们真的虔诚吗?不然怎会问出如此无稽的问题?”祭司道,“除了神明的旨意,我们还能去哪里寻找救赎之路呢?快,把三角尺给我拿来。”
“是吗。”安菲淡淡道:“可如果神真的留下了救赎的道路,为何不清楚地告诉我们呢?”
“因为我们离神太远,还没有直接聆听祂教诲的资格。”祭司道:“神殿一直以来的努力就是离神明的衣角更近一些。如果在我们的年代不能,那就等待下一个年代,只要世间一直有神殿,有寻找真理的人们,我们就会终步入神明的殿堂。”
鲜红的笔迹在泛黄的手札本上延伸,那复杂的符号里推演着世间运转的规律,写着过去和现在,并将决定他们未来将走向何方。
祭司的面庞比上次见面又憔悴了许多,他执着的目光看过穹顶上变幻莫测的辉冰石天幕,又看回纸上的字迹:“我看见……”
声音由高亢逐渐落为低落。
“我看见雷霆与洪水一起降临在大地。黑色的潮水淹没我们的宫殿和土地。”
“我看见狂风、闪电和暴雨,我看见我们的风帆被飓风撕毁,我们的方向被洪流掌控,命运的漩涡要将我们的船只吞噬殆尽。我看见我们在天空之下无处可逃。”
“告知全城……我们要……”
“我们要……”
寂静的殿堂里没有人回答他。祭司略带浑浊的目光看向安菲和郁飞尘的方向。
“是啊,地面上没有我们的居处,水面上也没有,”安菲低语,“还有哪里呢?”
话里的暗示意味十分明显,听起来像什么恶魔的低语一般。但祭司先生没有察觉。
“还有……天空。”祭司抬头看向无限高远的夜幕,“那是神明居住的地方。难道神明要我们去那里?可我们又该怎样过去呢?”
“原来祭司不是读懂了神的指示,”郁飞尘说,“是自己在设法应对未来的灾难。”
祭司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许久,他道:“那么天空是唯一的去处。所以这是神明要告诉我的。”
郁飞尘:“神真的告诉你了?”
“不然神为何要我看到那场景?”
“这不是你自己看到的吗?”
“那是神明将洞察之力赐予凡人!”
“好啦,好啦。”最开始拱了火的安菲,此刻又温温和和劝起了架来,“祭司先生,既然已经读懂了神明的话语,为什么不再去询问他这条道路是否正确呢?”
“询问……?”祭司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方式。
“神殿教给我们如何读懂辉冰石的喻示,也教给我们如何用意志去驾驭那些来自于神明的力量,得到想要的答案。祭司先生忘记了吗?”
“是的……但……”
“您在害怕什么?”
安菲拿起一份装有力量的辉冰石瓶子,打开它,道:“您不知道怎么问的话,我可以代替。”
“不!”祭司夺回他手中的瓶子,道:“那会消耗人的生命,让我自己来,我应当这样做。”
一场在郁飞尘看来有些神秘的仪式开始了。
所有盛放力量的瓶子都被打开,它们自辉冰石器皿中逸散而出,深邃的、半透明的色彩笼罩在殿堂内,使得他们仿佛身处辉冰石的内部。而老祭司手托手札本,闭上眼睛。他的意志在剧烈地涌动,向那迷离虚幻的力量发出真诚的请求——他试图与它们产生共鸣,从而得到更真实的启示。
散布在殿堂中的力量渐渐聚起来,形成如同一簇火焰的形状。祭司继续祈祷,因为意志过于集中,他的脸庞变得苍白,精神力量正在飞快地消耗。他灵魂的火焰也在这沟通中跳动。
全知、全能、永生、永在的神明。
若您在,若您注视着这里。
请您告诉我,那条道路究竟指向何处。
请告诉我,我们究竟该怎样做?
力量开始变化。
没有风,它们却如枝蔓一般纠缠着、寂静地上升。这一幕是如此圣洁,优美而莫测。
力量穿过辉冰石天幕继续向上,最后静止在一幕。
那是一个富有力量的动态,像一只手,指向遥不可及的天空。
祭司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那惊人的、神迹般的一幕,他浑身激动颤抖,眼神狂热。
“神明已昭示那条通往祂的道路,指向天空。”
郁飞尘:“那我们就去到那里。”
祭司看着他们,道:“我想,我们要修建一座世上最高的塔,这座塔的塔基牢牢楔入大地深处,使它的根基永不动摇,这座塔的塔顶直入云霄,伸到比彩虹、星星、月亮和太阳更高的地方去。这座塔不惧一切飓风与洪水,我们将在这塔上世代生存,我们的后代将继续把这塔往上建去,终有一日我们将到达神明的居所。这就是我们的救赎之路,是吗?”
安菲静静注视着那迷幻莫测的色彩,并未回答,郁飞尘看见他的目光,如同一声叹息。
钟声再响。
“告知全城,我们的高塔即刻开始修建——”
这是一座空前宏伟的高塔。站在塔底往上看, 望不到顶端。
塔基是方形的,石制,坚牢而可靠。在它的外围, 楼梯沿塔身盘旋向上。塔基深入地下, 塔身的下半部分用钢铁浇筑, 这使它能稳固屹立在陆上,不至于被洪水冲垮, 上半部分——人们居住的那部分则布满密密麻麻的门洞,每一层都布置了精密的排水工艺,使它不惧暴雨的灌注。在高塔的中空部分, 他们将土壤运送到此, 搭建了一层又一层空中的花园, 使得人们依旧可以在塔里耕作, 获取生存需要的作物。
祭司说他要将它打造为足以永久居住的国度,人们将在这里代代繁衍,安居乐业, 直至他们将这塔修筑至神明的脚下。到那时候,他们会在塔顶为祂建一座神庙,世代供奉。
望着它, 郁飞尘想起在乐园的最中央也有一座塔,它被称作“创生之塔”。
创生之塔因其完美与流光溢彩, 像是超越自然的“神”的造物,眼前这座塔则因随处可见的粗糙的、劳动的痕迹, 显而易见是“人”的创造。可它们那直指向天空的姿态却是如此相似。
高塔无限向上, 就能到达神明的居处吗?
失去故乡的人在永夜中奔走流离, 又有谁抓住过神明的衣角?
祭司站在最高处眺望着远方。而安菲抱着那本手札安静站在他身侧。
站在极高之处, 也就能窥见更多。不必等到洪水来到近前, 他们隔了很远就看到洪水依约而至。
漆黑的潮水霎时间没过塔基,短短几个呼吸起落间,水面已升到塔身的中央。
天空上的闪电接二连三,雷霆轰鸣声中中,大雨倾盆而至。
他们看见狂风骤雨在漆黑的水面上激起恐怖的涟漪,看见一道龙卷从闪电生发处连起天与地,而深渊一般的漩涡在飓风中缓缓成型,席卷整个水面,它的核心比漆黑更加深沉,仿佛连接着恶魔栖息的地狱。
整个世界就这样在雷霆和漩涡中撕裂,旋转,变幻,被不可想象的巨兽吞噬。地面之上,唯有他们的高塔像是风雨中一座孤岛,灯火在风中飘摇,却始终没有熄灭。
“神明在上。”祭司说:“我们得救了。”
身后的人们低下头,喃喃祈祷,感恩着仁慈的神明。
雨还在下。它们从漆黑的天空倾泻,斜飞的雨珠落在塔里,再随特制的凹槽被排出塔外。
“去吧,去塔里。”祭司说,“困倦的去歇息,饥饿的去进食,然后开始准备我们新的生活,我们的高塔还要继续向上。”
人们渐渐散入塔中。
郁飞尘撑一把伞站在雨中。
祭司也没有回到塔里,他在郁飞尘的伞下,用苍老而颤抖的手拂过纸面,辨认手札本上的字迹,将那些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是的,没错。我完全按照代代相传的那些法则做事,正确的道路,就会得到正确的结果。一切都是正确的……我们将度过这场灾难。”
三次经历,祭司先生一次比一次谨慎,也一次比一次多疑。反复推演的行为,在这一次几乎到了极致。
“为什么要确认这么多次?”郁飞尘忽然道,“因为你之前犯过错吗?”
祭司似乎是茫然地回想了一会儿。
“不,只是过于重大的决定必须谨慎地做出。若我出现差错,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将毁灭。”
“你已经核对过很多遍了。你怕什么?”郁飞尘不常说话,惯用的语调又过于冷淡,这让他的发问显得咄咄逼人。
“怕自己的方法错了,还是怕神指给你的路就是错的?”
祭司重重合上手札本,直视着郁飞尘斩钉截铁道:“如果有哪里错了,那一定是我错了!是我们错了!神明不会错!”
郁飞尘:“如果神是仁慈的,为何不直接拯救我们?”
“因为我们有罪孽,须得接受惩罚。”
“如果神要惩罚我们,为什么又留下救赎的道路?”
“神的仁慈是与公正并存的。公正之外,又有仁慈。这救赎的道路就是对我们的考验。当我们找到它,走过它,就洗清了与生俱来的罪孽。自古以来,神明对待我们就是如此。”
“神自己说过有这样一条道路存在?你真的读到了这条旨意?”郁飞尘平静说,“你并没有,只是从力量排布的结构里推测将有什么样的灾难发生。所以假如你看到敌人,就会想要修筑堡垒。看到洪水,就想到建造船只,看到漩涡和暴风雨,就想到修建高塔。神没有想过救你,是你自己在救自己。”
祭司满怀怒火地与郁飞尘对视。
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年轻的小子,嘴里吐出来的全是应当被烧死的异端邪说。早在第一眼见到他,看到那散漫的姿态,他就该明白这是个对神明毫无尊敬的叛逆者!
他想自己必须组织一场强有力的论辩,呈出详实的证据,告诉他,神存在,神公正,神仁慈。
他得拿出自己渊博的学识,广博的见闻。神殿里有得是能够证明神存在的典籍,不如就从那神明创世的故事开始讲起——
祭司想到什么,紧绷的姿态刹那放松下来。
“神会救我们。神已向我们指了路。”他说,“在殿堂里,当我叩问神明的意志,它指向了无尽的天空,这是你无法否认的证据。因为你也看到了。”
郁飞尘忽然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姿态,目光中甚至透出了然之意,这让祭司微皱眉头,心中升起不安,仿佛落入了什么陷阱。
“神存在,神指了路,然后你沿这条路走了下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你仍然在害怕。所以,你不能确认的究竟是什么?是你自己,还是神本身?”
祭司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低头,目光奇异地看向那翻过了无数遍,确认了无数次的手札本。
他内心的恐惧究竟从何而起?一个早已决定用一生侍奉神的人,心中为何有如此深重的恐惧?
祭司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安菲。与那个可恶的小子不同,这个身着白袍的少年让他感到可靠和宁静。他希望他能解答这困惑。
安菲却只是站在塔的最边缘微低着头往下望。单薄的衣袍在风中拂动,所站的地方又那么危险,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要飘摇坠去。
在祭司的注视下,安菲回头,却并不是要参与他们的对话或解答祭司心中的困惑。他只是平静陈述道:“水面还在上涨。”
祭司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跨去,郁飞尘的雨伞没来得及跟上,暴雨打湿了手札本。
他们扶着栏杆往下望,看见原本在塔身最中央的洪水线已经漫涨到三分之二处,假如再往上一些,就会淹没了设计中有人居住的那一部分。
就在他们往下观看的空档,水面已经又淹没了一层窗户。
祭司颤声呼喊:“往上走……然后把我们的塔继续向上修建!”
刚刚得到休息的人们再次惊起,他们如暴风雨来临前的蚂蚁那样密密麻麻地涌动劳作起来。人们将储备的材料吊上来,在塔顶端起遮雨的临时屋棚,在这瓢泼大雨中将高塔继续往上筑起。让这直插云霄的高塔离天空再近一步。
可水面却越来越高,远超过他们往上的速度。
正前方,那深渊般的漩涡依旧翻涌着,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在灭世的雷霆之下掀起铺天盖地的惊涛骇浪。
而天空依旧不带一丝怜悯,向大地倾泻着瀑布一般的骤雨。
郁飞尘手中伞的骨架已经被暴雨打折了,安菲的伞也被风刮走。郁飞尘把安菲从塔边缘拉过来,用外套给他遮雨。
钻进外套下被郁飞尘搂住的时候,安菲觉得很新奇。小郁的呼吸近在咫尺,虽然外套很快也被暴雨浇透,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里真的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雨越来越大,但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这里去避雨。
第一个原因是雨暂时还淹不死人,第二个原因是他们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要从这个世界脱身而出。
所以他们得留在这里,留在整个周而复始的世界的核心——祭司身边。
祭司已被淋得湿透,他跪在塔的边缘,将半个身子探出塔外看着下方。
模糊的视线里,水面已经近在咫尺。近得倒映出了高楼上飘摇的灯光。
“为什么……”雨声里,他们勉强分辨出祭司的低语。低语很快变成声嘶力竭的质问:“为什么——”
他嘶喊:“我已按照神明的旨意,建造向上的高塔……我们的塔还不够高峻,我们的子民还不够勤劳……所以神明还没有原谅我们,继续——继续向上!”
人们呼喊应答他,喊声却戛然而止。
哗啦一声,雨棚被摧垮,最上方劳作的人大叫着跌入水中,然后消失了声息。此刻他们已经离天空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恐怖的雷霆震响声像是从他们背后响起。
可是——却无法再往上一步。
“为什么……明明读懂了神明的旨意,却无法登上神明所在的天空?”
“祭司先生。”安菲的声音清澈而空灵,在这雨中似乎不受任何外物干扰,明晰得仿佛神迹。
祭司转头怔怔看着他:“你……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您一直在看水面,却一直没有抬头去看天空。”
祭司缓缓抬头,雨珠溅进了他的眼里,他却努力将眼睛睁得更大,以看清天空。这时候,水已经漫上他们所在的平台。
——被闪电照亮的天空上,他们的头顶正上方,黑云缓缓移动,也成一个巨大、波及整个天空的的旋涡,骤雨从那里倾泻而下,再落在地面上的漩涡中。
天空上的、地面上的,它们遥相呼应,如同命运的汇聚。那是两只互相注视的、漆黑眼睛。
——像是神明的双眼。
安菲向上伸出手,纤长美丽的手指一刹那没入浓酽氤氲的雨水与夜雾里,如同伸入水面下。
“祭司先生,您看,天空和地面是一样的。你是在向上,还是在向下?向上或向下又有什么区别?”
“是……神明让我们向上……”
“神真的是要我们向上呢?还是您读错了神明降下的意象?”
“你看到了……你也看到了!”祭司声嘶力竭:“那东西指向天空!指向神的居处!”
安菲脸上笼上一层肃穆的笑意。那一刹那的气息,让祭司心中升起跪拜的意愿,如同面对一尊已历经万古光阴的雕像。
“是你错了。”他语气庄重,笃定无比,“你读错了神明的话语。”
“那不是要你向上,那是在告诉你——这一切的灾难,一切的毁灭,你们无法挣脱的末日,本就是神明的旨意。”
雨水没过他们的半身。
祭司双手颤抖,手札本完全浸泡在水中,洇开一片血一样的鲜红。
“不……不应该是这样……我要再读,是我走错了道路!是我没能做到!”
“你说你不记得我们曾有过交集,但我相信你能记起。你能记起你的堡垒,你也能记起你的巨船。”
“你也能记起这里没有洪水,没有暴雨,没有高塔,只有一个已经毁灭的世界,和一个在得救的妄想中不愿醒来的人。”
痛苦的嘶叫从祭司胸膛发出,响彻整个天地。
“祂为何一边创造,一边毁灭!”
安菲语气冰冷,一字一句:“没有罪孽,无从原谅。没有给予,不必感恩。没有公正,也没有仁慈,没有救赎之路,也没有登神之梯。”
“这——就是你的神明要告诉你的唯一消息。”
第231章 亡灵书 终
响彻天地的雷霆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声音落幕后, 是长久的寂静——彻底的寂静。
雨声、风声、人的喊叫声,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祭司颤巍巍伸出手,掌心里很快积满雨水, “我的世界不是还在这里吗?”
他往后看, 喃喃说:“还有我的塔、我的子民……你们怎么能说, 它已经毁灭了呢?”
“下一次,我一定会找到方法——”
安菲:“也许是我觉得, 神要毁灭一个世界不需要制造洪水,也不需要降下雷霆与暴雨吧。如果连毁灭都需要寻找一个凡人能理解的方式,这很麻烦, 不是吗?”
“应该是……怎样毁灭?”
“就像你也不能理解神怎样创造了世界。神说, 要有光。就那样。”
安菲也伸出手, 握不住的雨水从他指间流下, 不留影踪。
灯火熄灭,世界一片漆黑。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郁飞尘下意识抓向旁边, 一片虚空中他握到了的手,才像落在了实处。
有时候郁飞尘觉得自己需要一段时间来认真思考一件事,现在安菲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终于, 黑暗中亮起一点雾蒙蒙的,微光。光芒缥缈而多变, 是辉冰石的光彩。
他们置身于一座破旧蒙尘的殿堂中,这殿堂的布局极为熟悉, 还是他们待了许久的那一座, 只是抬头往上看, 辉冰石天幕已在岁月中黯淡破损。
祭司坐在桌后面对着他们, 形容枯槁如同骨架, 袍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已在这破败的殿堂中待了千万年。
“回答我。”祭司说:“回答我,我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自己信奉的神其实并不存在。也害怕主宰世界的神并不像你期望中那样公正和仁慈。你更害怕人的力量在神面前的确不值一提,毫无自救之力。”
“所以你一遍又一遍寻找着那条道路,寻找得救的方法,只要证明那条道路存在,你害怕的这些就是假的,你赖以为生的信仰就仍可以继续。”
“可是你潜意识里已经相信,神就是这样冰冷,这样无情。”
“所以你一次又一次更换着方式,却一次一次被彻底毁灭。”
“你就这样在得救的妄想中生存,周而复始。”
祭司的声音僵硬而古板,仿佛来自久远过去:“而我……”
“而你已经死去,与你爱着的那片土地一起。”
“我……”祭司面前的辉冰石忽然光芒大盛。
周围景色又变。
还是那座殿堂,缺并不残败破旧,是时常有人维护的模样。
祭司也不再是被岁月风干的枯槁模样,他身着庄严的袍子,面对着辉冰石里神明的只言片语,苦苦推演。
杂沓的脚步声在殿堂里响起,外面时不时响起人们尖叫的声音。地面正在剧烈震颤。
从这里往外望去,走廊上正在穿梭的学者神色焦急,正在说话。
“还是联系不到最近的神殿吗?”
“是的。”
“圣山呢?”
“同样没有消息。”
“派出去的人呢?”
“有的回来了,声称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片区域,有的再也没有回来。”
“祭司……祭司在……”
“嘘。”
逐渐地,他们沉默地站在殿堂外,聚集在一起。
外面的混乱声不绝于耳。地面的震颤一直在加剧。辉冰石天幕上,里面那些原本流光溢彩的力量正疯狂地跃动着,其复杂和无序足以让人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