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唐珀评价说,温莎仿佛一个天生的讼棍。
郁飞尘对讼棍的投机取巧不是很感兴趣,他觉得枪可能更有用些。他想和唐珀讨论一下怎么让手中的证据发挥最大的效果,然而,几乎一整天的分别后,信息素可能比他们彼此更想接近对方,没说几句话,唐珀的颈侧就成了比教皇的心思引人注目一万倍的地方,郁飞尘喜欢在这地方留下指痕。
唐珀没拒绝任何,只是喘息的空隙里像是想到什么,说:“你……注意一下……选帝侯们……”
尾音变调了一下,咽进喉咙里。
但唐珀说得没错。
第二天,教廷公布了“雪人”被彻底解决的消息。教皇冕下最得力的助手,红衣枢机主教西蒙斯卧病在床,并且永远失去了参与实验的资格。贵族们得知此事后,对夜宴上发生的一切缄口不言,仍尊称教皇为行走的真理。教廷没有对平民说出雪人出现的原因,而人们早已习惯这一点,毕竟他们也听不懂那天书一般的秘语,只知道教廷再一次使用真理的力量为人们带来了无尽的福祉。一场盛大的欢庆活动在首都星举行,教廷的声望达到了新的高峰。
与此同时,既然十位选帝侯已经全部来到首都星,长达3天的选帝会议也在教皇的主持下开始了。
选帝会议有一套复杂的流程。
第一天, 书记官整理所有合法继承人毕生的经历与成就,分发给选帝侯们和内阁首相观阅。十一位选帝者不可见面,无法交流。
第二天, 不记名投票, 公布结果。
第三天, 结果呈递教皇,教皇同意则皇帝人选确定, 择日加冕,若教皇使用一票否决权,则该候选人从名单中删去, 流程从头开始, 直至人选确定为止。
作为皇位的顺位继承人之一, 郁飞尘不能参与到选帝会议中, 他也懒得出去,一直待在庄园,没有出门。
外面正在狂欢, 为庆祝教廷为他们解决了“雪人”的威胁,民众自发走上街头,举行盛大的庆典, 到处是鲜花、条幅和虔诚的呼喊,仿佛在庆祝一场战争的胜利一般。
在这个世界, 平民的娱乐和工作生活都十分有限,每个人在经过简单教育后, 都待在模块化的工作岗位上。教廷经过精密的拆分, 将每个人安置在流水线上的一个位置上, 他们以此获取货币, 再用货币换取生活的物资。不过在文明发达的情况下, 物资丰富且充足,所有人都衣食无忧。
遥遥传来的欢乐的颂声里,重重私兵把兰顿庄园护得密不透风,审判材料已经准备好,当不当皇帝也没什么所谓。郁飞尘难得没事可做,唯一的娱乐就是看唐珀答题。
这么多天下来,哪怕是个巧夺天工的精密艺术品,也该琢磨透继而看够了。但主神身上不知道下着什么蛊,仿佛还能经得住再看几万遍。这让郁飞尘觉得自己逐渐堕落向乐园那成千上万的普通信徒了。
雪人的危机解除后,解惑区的气氛回归了以往,不痛不痒的生活常识提问里偶尔夹杂几个紧急或有深度的提问,唐珀回答了很多。一时间,卡扬主教在民众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了起来,白松打通讯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被送了很多鲜花,同行看自己的目光也变了,温莎夸他真是个好人。唐珀并不介意为他人做嫁衣,答题态度温和,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也有取之不尽的知识。
郁飞尘看向他专心答题的侧脸,觉得这时的唐珀和复活日那时没什么区别。神或许全知,但并不全能。主神无法召回消散在永夜中的魂灵,唐珀能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回答问题,却无法答完解惑区的所有提问。
目光最终引起了唐珀的注意,他转头看向郁飞尘。
郁飞尘忽然问:“你累吗?”
唐珀没回答。郁飞尘脑海中却蓦然浮现一个场景。
在那座燃灯的神庙里,当他还不知道路德维希就是乐园主神,神也不以神明自居的时候,银发的教皇曾经对他轻轻说过一句话。
他说,我累了。
可惜,这话路德可以说,唐珀不能说。
郁飞尘伸手拿掉了唐珀手里的终端,没说什么。他发觉自己正试图探知神明内心的构成。接着他带唐珀去参观了洛什·兰顿的毕生收藏——几百辆古董飞梭,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天。
第二天快结束的时候,秘书兴奋得仿佛吃到了软饭一般,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洛什·兰顿得到了整整20张选票。
“这意味着什么?在初始的十张选票外,你还另外得到了十张。只有一个人没有投你。而我恰好知道是谁,公爵。”秘书说
选票是不记名的。秘书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郁飞尘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了一次。
“是我们兰顿家的选帝侯,您的亲叔叔。”
郁飞尘:“。”
“他对我说,他看着你长大,深知你是怎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混蛋,希望你赶紧举行成人礼,回兰顿星系去过一个混账该有的纸醉金迷的生活。我告诉您改变了很多。他把我骂了一顿,并诅咒您尽快被教皇一票否决。”
唐珀:“他不希望看到你们的公爵卷入贵族与教皇的纷争中。”
“唉,或许吧。”秘书道,“其实我也有点想念家乡。我开始纠结了。”
最终,秘书纠结地离开了——仿佛教皇否不否决郁飞尘是由他决定的一样。
郁飞尘没纠结,他看着唐珀。他之前想探究一下这个世界的技术原理,把自己的枪拆了,拆完觉得还挺赏心悦目,没立刻装回去,零件堆在台上,唐珀路过,顺手给他组了几下。看那手法,要说主神冕下只会救人,郁飞尘绝不会信。神明似乎有很多种表象,但他还没看懂统治这些截然不同的表象的是个什么样的灵魂。
郁飞尘:“你觉得教皇会否决我吗?”
唐珀淡淡道:“不是已经逼迫他只能选你了么。”
郁飞尘愿闻其详。
唐珀修长漂亮的手指正把玩着铁灰色膛管,动作有种漫不经心的从容。首都星依然歌舞升平,但短短几天之间,郁飞尘与教皇之间的主动权已经颠倒了彻底。有雪人的把柄在,教皇决不敢贸然违背选帝侯的意见,西蒙斯又遇刺,暗示敌人无处不在,且对他们知之甚多。
“传出熄星消息,再公布雪人来源,最后以反叛军名义行刺西蒙斯。”他道,“你似乎很会摆布这种人。他现在要维系与贵族间的和平,只能选择你,要平息教廷内部的纷争,只能招安我。”
结果是对的,动机却并不是为这个。郁飞尘笑了笑,道:“你不对。”
这次换成唐珀愿闻其详。郁飞尘道:“既然明白接下来只能被我摆布,他不惜一切代价,也得去做点什么。”
“他不会。”唐珀淡淡道。他看向远处宏伟圣城的轮廓,说:“他的王国太大,已经无法再去冒险。”
于是郁飞尘就知道他和唐珀之间有时候注定有意见分歧,他们两人并不相同。
那就当个无伤大雅的赌约,和唐珀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无聊游戏竟然显得有了点趣味。
温莎的庭院里。
年长的选帝侯走到温莎身后。
“按你说的,我的选票给了兰顿。”他说。
“其它选帝侯也都像你一样。”温莎走过茂密的藤廊,傍晚的光线从枝叶的缝隙间透过,打在他侧脸上。温莎公爵嘴角总是噙着一点优雅神秘的笑意,他今年十九岁,虽然离举行成年礼还有一年,但温莎家所有权力已经牢牢收拢在他手中,贵族们都听过温莎家小主人天生早慧的传闻。
选帝侯说:“但我认为你同样适合待在那个位置。”
温莎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微笑道:“有些事,我做不到。”
“熄星节时已经有了苗头。教皇冕下年事渐高,不切实际的野心却越来越大。人在将死之时总想做出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并未虚度光阴。”他说,“冕下试图从贵族和皇帝手中夺取世俗的权力,让真理教廷成为真正至高无上的主人。我们不想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就必须推举一位这样的君主,他既是最传统的世袭贵族,又有强硬的性格,同时还与教皇冕下势不两立——譬如有个作为反叛军首领的omega。”
没等身边人回话,温莎继续道:“只是他的手段或许格外激烈。我们试图对抗教皇的威权,但事实上,我们与教廷是一棵树木上不同的枝桠,赖以生存着同一种东西。这是我从唐珀主教那里学到的。他们似乎想粉碎这种最根本的东西。”
选帝侯还想问些什么,但温莎看向层层枝叶外的天空,眼里忽然满是惆怅:“我打定主意不会提供任何帮助,但竟然期待这种事情尽快发生。这是很危险的想法。遇到他们之后,我总是觉得,我和他们一样……不属于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脑子里有根神经抽了抽,转瞬即逝地疼了一下,疼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选帝侯却是彻底被这番云里雾里的话弄迷糊了:“你在说什么?”
实质性的头痛已经过去了,但精神上的头痛让温莎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这些话不诉说出来,他会更加困惑。好在听他说话的人绝不会听懂话中的含义。
“那天看到唐珀主教后,晚上半梦半醒的时候,我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绝不应该……外面要变天了。”
温莎敛去惯常的微微笑意,蹙着眉往前走,试图找回那片刻的直觉,最后还是放弃。他很擅长半途而废,很快淡去了刚才的情绪,拿起终端给备注“小卡扬”的人发一条消息:“出来玩。”
白松正忙于给他郁哥打工,回了一句:“忙,改天。”
——温莎就兴致勃勃去帮忙了。
第三天里,圣城既没传来教皇冕下同意人选的消息,也没有一票否决的风声。
倒是一位红衣主教亲自拜访兰顿庄园,代教皇递来一份于圣城共进晚餐的邀请函,郁飞尘打开,教皇不仅邀请了他,唐珀的名字也与他并排。
第116章 远星倒影 24
“共进晚餐”是这个世界里约定俗成的礼仪措辞, 并不只有晚餐一个环节。被邀请的人要在下午还未过半的时候就前往赴约。
飞梭在圣城门口停下的时候,无论是近处的卫兵还是远处路过的神职人员都不动声色看向了这边。原因无他,就像兰顿公爵在贵族的圈子里人尽皆知一样, 唐珀主教在圣城中也无人不晓。
他天赋卓绝, 成果斐然, 曾被认为是教皇冕下最心爱的学生,后来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教皇冷落。红衣主教往往被指派辅佐一位大贵族继承人, 并终生与他合作。唐珀被指派的是兰顿,一个不怎么样的合作对象。
人们钦佩唐珀的才华,却也不看好他的前途。然而就在唐珀即将离开首都星, 去往兰顿星系的前夕, 圣城一朝惊变, 教皇险些遇刺身亡, 而唐珀竟然是多年来蛰伏于教廷内部,一直暗中活动的反叛者首领,消息传出后, 教廷内一片哗然。
但这些都还不算大事,毕竟反对派这一异端存在多年,总得有个首领。可接着, 原本应该终身流放至矿星的唐珀竟然又回来了。不仅回来,连性别都变了。
以前, 谁都没怀疑过唐珀的alpha身份,他做出的那些事情也是完完全全的alpha激进作风, 然而, 他确实又是个omega——还成了兰顿公爵的omega。要知道, 他们两人之前的关系说不上好。
原本以为事情到此已经结束, 唐珀将以寻常人的身份跟随兰顿公爵去往远方星系度过余生, 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最终平淡收场,兰顿公爵却又成了炙手可热的皇帝人选。现在人们对兰顿也大有改观了——从前是个因数值过高,找不到配偶而注定狂躁的alpha,现在是已经抚平狂躁,性格稳定的顶级alpha,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外面还有传闻,兰顿公爵对唐珀主教一往情深。
总之,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猜不到。就像大家都不知道教皇邀请他们前来所为何事。
郁飞尘给唐珀拉开车门,护着他下车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远远近近探究的目光。
迎着这些目光,唐珀神情自然,仿佛他们全不存在。郁飞尘知道主神被太多人注视过,而他自己也常常是人群中目光的焦点。
但他还是侧身挡住,让那些人无法看清唐珀。
出乎意料地,教皇迎接他们的阵仗非常大。
除去他们两个之外,教皇冕下还邀请了其它十几个人。有两三位贵族,其余的是神职人员。
上次郁飞尘见教皇时,托阿希礼上将请许多人过来,就是为了占据普世道德的高点,然后堵住教皇的嘴,这次换成教皇请别人了,他不由得期待冕下搭好舞台想玩什么把戏。反正他一介匆匆过客,不介意名声和他人看法,只在意那剩下的30%进度。
人群里有好几个熟面孔,熄星晚宴上帮唐珀说话的考文主教,还有那个认为郁飞尘不该说出镜星真相的神父也在。
除此之外,白松跟在教皇身侧,温莎站在教皇另一边。
“温莎,卡扬。你们间的关系什么时候修复好了?当年打破脑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教皇冕下正温和地与他们两个闲话家常,雪白的头发让他显得异常和蔼慈爱。
这份和蔼与慈爱在看到郁飞尘和唐珀到来时丝毫未减。
“两个孩子,你们也来了。”教皇朝郁飞尘招手,温和的目光又投到唐珀身上,仿佛从未与他存在过隔阂。
不过要说温和从容,还是唐珀更胜一筹。毕竟教皇的慈爱是装的,主神的仪态则经过千万个纪元而不改。唐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向教皇微颔首,这是这个世界里人们见面的普遍礼节,那姿态让郁飞尘确认祂眼里真的众生平等,对着这利欲熏心的丑陋人类也毫无芥蒂。
受了这一礼,保罗教皇心中却忽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那感觉说不清从何而来,就像他……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但他是真理教廷的终生信徒,明白世界上除了那颠扑不破的真理之外不存在任何怪力乱神之事,很快压下心中的怪异,向唐珀回以更慈爱的微笑。
就在这这亲近友好的互相招呼过后,人群中有几个人,忽然微微变了脸色,考文主教尤为心事重重。
唐珀曾说,考文是他最忠心耿耿的下属,对推翻教皇的统治有狂热的信念。
郁飞尘把一切尽收眼底——原来教皇打的是这个主意。
果然,加入人群中后,唐珀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里面有几个反叛者。”
郁飞尘:“我赌对了。”
教皇果然要做点什么。
唐珀眼睫微弯:“不完全对。”
他们离得很近,说话声音也压低到了只有彼此能听清的程度,显得亲密无间。这在已经结成标记的alpha和omega之间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主角是兰顿和唐珀主教,而且还当着教皇冕下的面,让人忍不住想要观察揣测。
郁飞尘抬头,两人恢复并肩而行,身上的几道目光却仍然没有散去。
“兰顿,”教皇道,“到我身边来。”
郁飞尘带着唐珀上前,取代了温莎的位置。温莎则溜溜达达地缀在白松身后,看向远方天空,玩笑般续上了之前和教皇的话题,道:“卡扬主教或许是终于想起了以后要和我在温莎星系共事数十年吧!若我们关系融洽,就会免去许多烦恼。”
白松彻底无视温莎的鬼话。
教皇点头微笑:“确实如此。”
这对话一出来,相当于明示温莎不会做皇帝了。——也就相当于表达了对兰顿的偏爱,还有对唐珀的接纳。
于是郁飞尘再次确认了教皇的打算。
要想安抚已经与自己离心的大贵族们,维持自己的地位,教皇必须同意让洛什·兰顿加冕,就像唐珀说的那样,他不会拿自己已有的地位冒险——但是教皇不打算放过唐珀。
宗教最大的敌人永远是异端,西蒙斯被刺一事更令他感到危机重重。现在他要想安心,要么切断唐珀与反叛者的所有联系,要么找到关键线索,消灭反叛者这一组织。毫无疑问,今天随行的主教和神父们,必然有一些是教皇怀疑名单上的人员,另一部分则用来混淆视听。
与首领失联多日,又经过教皇的好几轮清洗筛查,反叛者内部正风雨飘摇,经不起挑拨。他们对唐珀的信任可不像乐园子民对主神的信任那样牢固。
而没有什么比公然表示对唐珀的善意,更能动摇反叛者的军心。
一番各怀心思的虚伪客套后,终于进入了今天的主题,教皇要带这些人去参观新落成的一座军用基地,讨论几套可行的使用方案,而后在基地用餐。
基地就在圣城入口附近,一进去,卫兵森严,肃杀寒气扑面而来。
第117章 远星倒影 25
进门先是一道安全检查, 查教廷成员的时候意思意思过一下就算,对外人却严格得要命。郁飞尘随身的配枪被收了上去,还是唐珀昨天亲手组好的那支。
其它人身上没携带什么杀伤性的武器, 除了温莎。温莎公爵看起来人模狗样, 原来也是个随身带枪的危险分子, 这人交完枪仿佛没了安全感,往白松身后缀着, 白松则亦步亦趋地挂在教皇身后,看似跟着教皇,实际跟着郁飞尘。
郁飞尘带着这么一根似有似无的尾巴转进了基地。进大门后是个巨大的停泊区, 舰船一字排开, 起落装置各个崭新, 都在正常运行。
绕着停泊区一圈的是研发室、训练室和武器仓库, 模样挺不错。郁飞尘喜欢这些蕴含力量的机械。
钢铁被赋予的使命是啜饮鲜血,但它本身的存在并不肮脏,它是人对力量永不停息的追求的化身。
只不过这些庞然机械和“教廷”这一概念同时出现时, 难免有那么点儿违和。
在那些既有统治者又有宗教的世界里,宗教有时至高无上,有时又被他人统领, 能拿到多少权力全看各自本事。但在这地方,两者的联系又更密切了一些。
皇帝、贵族都有自己的星球, 掌管星球上一切资源,可以统称为领主。他们又有自己的军队, 军队听从主人的命令, 可手里的枪、开的舰船却都是教廷研发提供的。
教廷没有自己的封地, 缺钱、缺资源、缺实验场地的时候得找领主们支援。领主想打仗、想给子民提高一下生活质量的时候, 也得带上贡品去找教廷请求恩赐, 几百年来一直如此。这种关系挺好,有来有往,可惜谁都知道怎样能更好,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主人,这就是皇帝与教廷冲突的来源。冲突一直引而不发,则是教廷百年来用教义忽悠人们的成效。
至于教廷内部,反叛者和保守派的分歧——考文主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性格严谨,秉性单纯,反叛教皇的原因和唐珀差不多。
几年前,在考文还年轻的时候,他主持研究了一种能代替工人进行劳动的机械人,满以为是杰出的发明,将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他想让全帝国都用上这种东西,他甚至野心勃勃不仅要用机械模拟人的肢体,还要模拟人的大脑。
这东西被呈献到保罗教皇眼前时,教皇却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考文,我心爱的学生,我们研究真理的目的不是引发混乱。”他道:“当这种东西进入工厂,我们的子民要往哪里去呢?今天起,你去帮西蒙斯主教研究熄灭星星的方法吧。”
考文黯然离开了教皇的圣殿,他的实验室失去了一切资源和经费的支持。那时的唐珀把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看在眼里,于是短短两月之后,反叛者的组织又多了一名忠诚的追随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教皇引领下的真理教廷已经迷失在帝国权力的漩涡中,沉醉于研究武器、跃迁、熄星等等一切献媚于领主的方法,而背弃了“追逐真理”的初衷。可真理就是真理,即使帝国崩塌,军队毁弃,真理也还是真理,他们心中另有这样一个崭新的教义,要建立一座真正的教廷。
只不过要是真建成了,大约从此没法从领主们手里搜罗到经费了,郁飞尘想。
这时教皇带他们来到停泊区正前,这又是新成就,每一艘小型飞船都装配武器与力场保护装置,能承受长距离跃迁。这样一百艘飞船组成的编队,足以毫发无损地降服那些野蛮落后的星球,将帝国的领域推向已知星系的边缘。
这对任何一个即将上任的皇帝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值得用任何东西交换。
教皇的随从介绍种种模块的威力与功能,郁飞尘明白教皇的意思,但他懒得和这装模作样的老东西虚与委蛇,敷衍地听着,一句话都没搭。但这一言不发的态度落到旁人眼里就成了未来皇帝面对教皇正在虚心受教,场景还挺父慈子孝。只不过这孝子时不时走神,往他的omega那里看几眼,怕丢了一样。
唐珀的目光也没落在飞船上,总是看着那边,目光偶尔对上了,心照不宣地各自移开,不着痕迹。
考文主教看见这一幕,低下了头,垂在身侧的手掌上,小指神经质地挛缩了几下。和兰顿公爵一道从飞船上回来后,作为首领的唐珀身上那种尖锐疯狂的东西忽然不见了,他看得出来。
恰此时教皇看向唐珀,以基地规划为名目问了他几个问题,还征询了意见。
问毕开始正式参观。这地方很大,四处都是监控,光是歼击舰就有九种,卫兵森严,里面还有许多维护的工作人员。分散参观后虽然各不相见,但不是好的杀人灭口地点。
郁飞尘心里有数,知道教皇不会在这种场合明着下手,姿态散漫了一些。
但在教皇说出“兰顿,陪我去那边看看”的时候,他还是不太愿意单独前去。他看向唐珀,刚想说“对不起,我不想离开唐珀”,就看见唐珀若有所思,正看着脸色不太对的考文主教。
主神好像在考虑怎样挽回迷途的信徒以避免反叛者内部的混乱,郁飞尘把下蛊的舞台留给祂,自己给白松淡淡使了个“你知道该干什么”的眼色,跟着教皇去往了对面的重型歼击舰。
歼击舰通体漆黑,内部深沉冰冷,保罗教皇走进去后,姿态放松了许多。可惜郁飞尘在这地方比他还更如鱼得水些,仿佛见怪不怪,脚步与脚步间隔固定,比秒针的走动还要规律,没来由让人心里发怵。
教皇意识到现在的兰顿即使没有和唐珀的那一层关系,也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或许选择与虎谋皮是一种错误,但他已经没路可以走了。
教皇正打算找个由头开启今天的谈话,郁飞尘忽地开口了。
“冕下,”他横平竖直道,“我不爱说话。”
顿了顿,又道:“有什么话,您先说完吧。”
保罗教皇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谈判,不要一点皇室贵族的体面,一时间没能适应这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刚打好的腹稿顿时形同了虚设,憋了十秒,硬没说出什么。
郁飞尘见教皇一张脸隐有猪肝之色,仿佛论文答辩前夕被责令修改那般,顿时自省,省了一秒觉得刚才说话语气已经足够温和有礼,想来不是自己的问题。
他在这个世界的做任务态度实在算不上积极,一则这世界歌舞升平,能等,晚一年半载完不成任务也不会多死几个人。二则想起主神冕下回到乐园重新变成那副不咸不淡的姿态,不由有些惋惜,想让永眠花的信息素再把人浸泡几天。
更何况还有白松勤勤恳恳埋头工作。蜗牛爬树,也不算落下进度。
因此只要教皇没恶心到他,他就懒得主动找事。但眼下教皇已经找起了唐珀的晦气,他也就打消了再在这里消磨点光阴的念头,再过几天,说不定唐珀施展大感化术,已经把反叛军又全部收归麾下了。
被这样一双直勾勾的眼瞳看着,教皇纵使有十二分的气焰也矮去八分,更何况本来就摸不清郁飞尘的底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处处受制于人,举步维艰。
郁飞尘瞧着那猪肝色又深了几分,心里没什么波动。
教皇开口:“你是最优秀的alpha,治理帝国,我毫无异议。”
夸人的话郁飞尘早就免疫,好在教皇的“但是”也来得很快。
“但真理教廷必得远离一切异端。”教皇道,“唐珀的事情,一切按照律法处置,我无能为力。”
无关主题,郁飞尘刺了教皇一句。
“恕我直言,”他说,“贵廷的教义中,并没有哪一条规定何为异端。”
真理教廷在它成立的最初,或许真是纯洁的。它不排除异己,也不禁止纷争。
教廷内的纷争,上千年来大家都看惯了,百年前一位主教声称世界的本质是波,另一位主教声称世界本质是粒,轰轰烈烈论战十年,门下学生见面就掐成乌眼鸡,最后另一位主教站出来宣布粒就是波,波就是粒,半夜走路挨了一闷棍,至今没查出凶手。贵族们半句都听不懂,全当猴戏看个热闹,甚至津津有味。
所以唐珀这事在贵族眼里不算什么,流放途中和兰顿结成伴侣还能算一桩浪漫的逸闻。教廷排查反叛者,也是动用私刑。
教皇道:“庞大的体系若要恒久运转,益发需要更加严谨的律法。”
意思就是,曾经没有,将来要有了。
“我不会为唐珀争取什么,一切按律法处置。脱离教廷后,反叛者从此与他无关。”郁飞尘说。
教皇像是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但今天这种事——”他指的是教皇拿唐珀当饵来钓反叛军的事,淡淡道,“不体面。”
到底哪里不体面,彼此心照不宣,一路无话,廊道尽头是个银白的房间,房间正中是张大办公桌,上面整整齐齐摊着些条约文件,最中央则是教皇“同意加冕”的册封令,文字已经拟好,只差右下角盖上一章。